想来这世上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和好多无奈的事。记得一九七八年春天,部队在京郊洼里农场种水稻,我和四名战友住在一座破旧的四合院里,房东是一位八十岁左右的老爷子。老爷子原本有名有姓,却偏偏要我们喊他“车夫”,说是不好意思的话,前面再加个“老”字也行。看着他那张很称得上爷爷的沟壑纵横的老脸,听他见面后说过的惟一完整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车夫是和五十多岁的鳏夫儿子分住在南北两座相连的四合院里,按北京人的习惯,他住在前院,儿子住在后院。在这个看上去不大的院落里,矗着三间正房,两间西厢房,东厢房与南房还有后来听说的高门楼早已坍塌,留下来的只有半人高的残垣断壁。房屋一律青砖落地,青石瓦片盖顶,前脸儿是古色古香的白松窗明子,尽管饱经数十年风打雨蚀,屋顶荒草可见,四壁罩满了绿苔,仍不失当年的殷实富足之相。这就有些像老车夫,头顶早已亮晶晶的了。身板胖墩墩的还算结实。老车夫平时不苟言笑,两块饼子头似的厚嘴唇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百余年未提起过的闸门,锈迹斑斑,严严实实。一对松驰的上眼皮,如同断了线的百叶窗,既随意又无可奈何地罩在浑浊的眼球上。
几天过后,大估摸地平整好了土地,上好了底肥,打好了田埂,放满了水。等土壤把水肥吃饱喝透,变成了一片沼泽,剩下的活儿就是拉“水平木”平整稻田。
北方的四月,唤来了春的气息,杨柳吐出了嫩绿的叶片,遍地生出了当年用来度饥荒的苦苦菜、野笊篱。黄花、白花配上绿叶,轻轻摇曳在明媚的阳光下,灰濛濛的大地一下子鲜活起来。吃过午饭,我们仨五一群清一色的大兵们,从高矮不一的屋子里钻出来,汇聚在稻田旁。然后,以班为单位,每五个人一组,这就高挽起裤腿儿,嘁里扑腾跳进冰凉的稀泥里。“一、二、三!”我们每人抄起一根大绳斜背在肩上,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像纽约股市交易所前的那头牛,弓着腰、憋着气、瞪着眼,拉着足足有二百多斤重的长条方形水平木,向前走去。凹凸不平的稻田,一会儿把我们绊个趔趄,一会儿又把我们陷入深深的泥窝里。腿在烂泥里艰难地跋涉,水不知不觉地浸到了大腿根部,湿透了内裤。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一笑,索性把长裤脱下,嗷嗷叫着甩上田埂。
天黑了,月牙偷偷地爬上了屋顶,窥视着老车夫院里燃起的篝火,这是我们五个大兵在偷偷地开小灶。白天劳动休息时,我们在稻田逮了半洗脸盆小鲫鱼,晚上顾不上劳累,在鱼腥的诱惑下,一个个像猫一样蹲在火堆旁。按理说,部队宿营是绝对禁止烟火的,不过,我们这是在种水稻,而且又经过了老车夫同意,我这个副班长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经过一冬风干的树枝子,在劈劈叭叭地爆响着,须臾,脸盆里飘出了鱼腥的诱人香味儿。十分钟不过,几个家伙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们一边叭哒着嘴巴,一边伸出筷子等我下令开斋。“急什么?”我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左一巴掌,右一筷子,挡回横七竖八的胳膊,然后端起一只刷牙缸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拣几条大一些的鱼放在里面,起身端给坐在门槛上看着我们的老车夫。老车夫摆摆手表示不要,但我坚持放下了。看着他那一身不干不净不新不旧的黑棉袄、棉裤,那张毫无表情的老脸,我想这东西他是不常吃的。老车夫吃力地起身端着鱼进了屋里,很快转回身把空缸子还给我,说:“就着火烧些水洗洗腿脚吧,不然晚上睡不好觉。”
多亏老车夫提了个醒儿,我们这才勉强睡个安稳觉。敢情小腿和脚早已被稻田里的碎砖头、瓦片划成酥瓷器皿,四脚拉叉在土坑上一躺,血往下涌,我的娘!这一夜麻酥酥地就像通上了电门。
翌日清晨,整理好内务,打扫完院内卫生,洗漱完毕,然后我们排着队伍去安置在大队部的饭堂吃饭。早饭过后,我和另外一名战士被中队长留下,帮炊事班去城里买菜。这是一趟美差,暂时不再受拉水平木之苦。汽车从洼边村跑进城里再跑回来,已是中午十一点多钟,菜快要卸完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老车夫不知啥时站在车前,伸出一双满是黑斑的手,爱抚地摩娑着“解放”车的车头。我有些纳闷,但没多问。
等到插完了秧,又挠了五遍秧,我们就要回军营了。想想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与老车夫相见,我当时心里就有些潮潮乎乎。打好了背包,净等着上车的空当儿,我去北屋向老车夫话别。屋子里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的味道。我高喊着:“老车夫!”走进里屋。
“王班长你来啦!”屋里很静,我听到的却是一个微弱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想到出了什么问题,慌忙上前几步,借助窗明子射进的光亮,发现老车夫绻缩在棉被里。我问这是怎么了?老车夫说,人老了,这病就天天找你。我说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他说不用了,我喝过中药。交谈中,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这时我发现迎门橱的上方挂着一个古铜色的镜框,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六寸大小的黄蜡色的老照片。老车夫见我看到了镜框里的照片,示意我把它摘下来拿给他。我照办了。照片里有一辆黑色的老式外国轿车,轿车的一头一尾,分别站着两名身穿细布长袍、头戴瓜皮帽儿的年轻人。我把镜框摘下递给老车夫,只见他从袄袖里伸出一个弯弯曲曲的指头,指向其中一个人的脸(我没记住是第几位),说:“这就是我,当年大清皇上宣统爷结婚时的车夫。”他这一句话,使我感到无比惊讶。再看老车夫,病脸上却是写满了自豪。“想不到吧,那天你甭提多热闹,紫禁城内张灯结彩,鼓号齐鸣,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我呢也是里外三新,开着车在名门望族中间一走,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后来呢?”“后来先是‘北京政变’,皇帝逃到了天津张园,接着又在小日本的挑唆下逃到了满洲国,扔下我们,一夜变成了老百姓。”我问他是不是想念那时的时光?他说风光的日子对一个人来说谁也不会忘记。我问他后来的事情,他“嗨!”了一声,说,民国期间老婆就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也不争气,先后娶了俩媳妇,全早早地就死了不说,也没留下个后代,家门不幸。
我们谈了很多,我知道老车夫这一生走来非常坎坷。解放后,他曾在乡里当过电工,退休后靠国家给的四十元薪金度日。“文革”中,他也被人批斗过。他说咱一介草民,哪知道国家大事,我给皇帝开车,在当时那是很荣耀的事,多少人想都想不上,谁能料到大清变民国,民国又变成了新中国呢?我要是长着前后眼,我说什么也不去给他开车啊。你说这事能怨我吗?
部队开拔回了京城,我没有再回来。我不知道老车夫后来怎样了?我的心里一直念念不忘他那个热水泡脚的醒儿。世事就像一条湍流不息的大河,人生呢就如同河中的一滴水,它不管你是否愿意,总会把你带到一个必然的去处。
《满族文学》199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