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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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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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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村庄

八十八岁的奶奶永眠在金山脚下时,我的鬓角已爬满白发。我游走在故乡的土地上,水依旧在流,山还是青葱,可我分明地感到,我已经回不到过去的故乡,就像我无法回到自己那曾经青涩的岁月。

(一)

父亲的记忆里,家门外就是石崀,遍布嶙峋的巨石和清凉的水汪,有土的地方则垵上了南瓜或者豆角子。那是饥荒时全家赖以活命的口粮和粗粝的饭桌上最好的菜蔬。入社以后,父亲和社员每日都在劳作,二十个生产队,上工时队员陆陆续续跟着,队长走在最前面。

当我记事的时候,岁月已推进到了七十年代末期,一个在饥饿的痛苦中踽踽前行的村落,在迎接浓重黑暗中的丝丝黎明曙光。我的家门口前已经有了新的村舍,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了逼仄低矮的胡同。

穿过向北的胡同,走过郑家围墙那棵大樱桃树下,就到了野外。那是一片片大大小小的菜地编织成的绿色田野,高大的麻箐树与茄子、辣椒为伴;茂盛的蓖麻棵与泼辣的西红柿为邻。那是我童年的乐园,那片园子隐藏了我的瘦小身形,也储满了我童年的梦幻和微笑。

在秋日的阳光的抚慰下,我们这些孩童依旧可以在如飞舞的黄蝴蝶般的落叶下找寻熟透的甜脐泡,那苦中带甜的涩涩味道就是童年。

即使到了冬日,我们依旧可以穿梭在或直或弯、或高或矮,铺着平整石板的胡同里,那干硬如白铁条的米豆藤蔓下,有干瘪的豆荚在和你捉迷藏,摘下来,或炒或烧,都是美味的小吃食。有时候,我们几个男孩,会专门找寻葫芦藤或南瓜藤,这些藤蔓,经受了秋日的白霜,历尽了冬寒雪虐,奉献出农民们赖以充饥的食粮后,现在要成为我们口中的玩物。找长而粗的枝条,两头的关节去掉,那就是一支天然的“香烟”呀!尽管吸起来味道苦涩,那边的火还烧燎着舌头,可我们依旧乐此不疲……就像我们长久地站在金山上瞭望夕阳下村落里袅袅的炊烟,还有那窄窄宽宽、瘦瘦胖胖的燕子河,再有就是山外的世界……

(二)

燕子河还在流淌,悄无生息、娴静雅致,在我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时候,它依旧是我童年时的模样。这条发源于村西南驴脖子山脚下的季节河,暮春时节,几场春雨,便不再蜇眠,像慵懒待嫁的小姑娘,在无垠的田野里舒展她美丽的腰身,唱出欢快的曲子。几眼泉子,仿佛共赴一场约会,或者像被剧情感染的涕泗横流的阿妹,忽然间荡漾起柔情的春水,舒缓地流泻出清流,珍珠般晶亮闪耀。开泉了!开泉了!村人都欢呼起来。

先是风水井里的水慢慢地溢出,坝底曾干裂的淤泥渐渐滋润,继而水草葳蕤,不久整个大坝成为一面倒映着金山,徘徊着天光和云影的镜子,带着波纹,柔美清澈。有水从涵洞里泄出,燕子河又唱起了欢快的曲子,如飘带的水流从石碑砌就的大坝喷溅而下,形成一个个漩涡,继而平静,片刻又从石潭里缓缓东流,经石簸箕、过石楼、钻深潭、穿石桥,倏尔将柔美的身子一转,绕过一丛松柏林,便转向东北,潺潺的溪流就坦荡为开阔的河面,成为生长着芦苇和垂柳的大片湿地。白鹭、翠鸟成为这里的常客。夏的风掠过河面,搔扰着金山上郁郁的松柏,惊动了沉睡了千年的汉墓,燕子河的水承载着我的遐思,继续流去,无声无息。这条河,滋润了山村,让村落有了生机。

我走在金山西膀逼仄的山路上,看燕子河在夕阳中如绸缎般闪耀、蜿蜒,童年的故事清晰如昨。夏日午后聒噪的蛙鸣和蝉声混在一起,河中水草的腥膻和浓重的薄荷味酝酿,高的杨,低的柳,低矮的河沿,还有一望无垠的掃条棵。几个光腚戏水的孩童,还有那格格的笑声,都已经远去。

后来拦起的几道水泥坝,抬高了水面,淹没了嶙峋的怪石,隐藏了崎岖随意的河沿,水势大了,那坦荡如砥、清明如镜的溪流却不见了……再也不能在瘦小的溪流里嬉戏,捉鱼摸虾了。青蛙、蟾蜍、泥鳅、沼虾……仿佛一夜之间不见了,亲水的孩童也少了,在溪水里飘带般起伏的水草,石块低下大小的河蟹,有着漂亮身段的镜鱼,都已经入不了孩子的法眼,电视、网络、游戏、还有那手机成为孩子的最爱,有许多孩子稚嫩的脸盘上早挂上了厚重的镜片……

(三)

十九个山头绵亘在涧头村周围,涧头村像一个被拥偎在母亲怀里的一个婴孩,村子就变得静谧、文雅,村风淳朴,村民和善。山不高,最矮如东山(也就是金山,有明一代叫“金土山”,有石碑为证)者海拔不过几十米,最高者为传说曹操曾驻留屯兵的寨山也不过270米。一溜山排列围绕着,把兰陵县阻挡在西边。

小时候,最乐意也最有趣的事儿就是爬山戏水捉鱼,湖地里庄稼葳蕤茂盛,田间地头也少不了有粗大的柿树立在那里,给田地里忙碌的农人带来丝丝清凉。孩子们则在树下悠然地玩耍,看蚂蚁上树,瞧蝴蝶儿飞来又离去,间或有蛇畜狸子(学名蜥蜴)快速地爬将过去,引得孩子们一阵惊呼。秋风里,薄霜来过,树叶儿便羞涩地离开丫杈,只留下红了脸盘的柿子挂在枝头,孩子们便爬上树,摘那甜如蜜的红灯笼,一段段美丽时光便永留在孩童们记忆的深处。

现在的田野,早已经没有了一棵柿树。柿树是一棵棵消失的,开始是村里以开荒的名义,还有山根的那些古老的杏树、梨树,黄土崖那合搂粗的栗子树、檀子树也没有幸免。与这些树一起倒下的还有村子里两棵极有年岁的白果树。仿佛一夜之间,田野里就荒凉了很多。一棵棵在湖地里堪为标志的柿子树,在暗夜里一棵棵地倒掉、消失,不明不白。正如那十九个山头上不断消失的侧柏,连根锯断,巨大的茬口惨白的晕眼,断枝随意的扔在那里。

没有了看青、看山的瘸子,树在不断地消失,直到其中一个村人因“偷盗古树”而进了监狱。

其实,山脚的绿树和果园消失的时间更早,一个山村,在农民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之后,迸发的热情和激发的潜能真是无穷。土地成为农民最珍贵的东西,拥有了土地就拥有了吃食,就拥有了收入,就拥有了财富。于是大片的山边那或粗或矮的树木连同那灌木那草皮一起被伐倒割掉铲起,为了获得新的土地,山川在流血。那曾经繁密的如同原始森林般的黄土崖变成了真正裸露的黄土,它们袒露着胸膛,如同老人羸弱的身躯和无肉的肋板骨。一场暴雨下来,沟里灌满浑浊的黄水,山边是被冲刷的沟壑纵横的土地。

黄土崖成为涧头人心中永远的痛!那曾经的绿树呢?那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呢?

(四)

炎热的夏还是没有爽约,聒噪的蝉惹得人心烦,在风扇也无法消暑的午后,最好的去处就是金山脚下的燕子河。雨季暴涨之后的河水,经过了三两日的沉淀,已清澈的如少女的眸子。流水经过石崀,滑过柔软的青苔,在石凹凼里翻腾起碎玉般的水花。

这场景铭刻在了我记忆的深处,难以割舍。我长大成人后,无论是求学还是工作,只要有闲暇,必定到东沟去溜一圈。可渐渐地,我感到了一种失落。那连绵不绝的蛙鸣呢?那成群的蝌蚪呢?那在细石间嬉戏的游鱼呢?那潜伏在石块下大大小小的螃蟹呢?甚至连戏水的孩童也不见了,我感到了失落,这是一个即将消逝的山村。

没有了蛙鸣,没有了螃蟹和泥鳅,水就少了灵性,山村就没有了活力。

燕子河源头的水依旧潺潺,可紧傍着溪流的鸭舍却成为这曾经恬静的山村的梦靥。大量的碱水注入了河里,水下有了白色的沉淀。鱼儿成群地死亡,没有人在敢下河游泳。愤怒的村民不断地反映,行风热线、还有12345,可养鸭厂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我曾经引以为豪的家乡燕子河呀!我曾自信地吹嘘那是我们当地唯一没有被污染的河流,这让我情何以堪。

幸运的是,在国家强力的环境治理风暴的催生下,鸭场终于被取缔,燕子河虽然依旧漂浮着塑料瓶等废弃物,可毕竟又变得干净了,虽然污染的真正消除还需时日。

(五)

在山野里长大的孩子,总是皮实泼辣。从记事起就和几个玩伴疯来疯去,夏日里到沟里摸螃蟹,秋日里到山上摘酸枣、捋松子,在无际的田野里玩捉迷藏。冬日里,水瘦了,闸堑攉鱼,一年四季里总有好的去处。

出村向南,地势渐渐高起,再走半里地就到了园艺场,那园艺场据说是国营的,不过我记忆里,那园艺场已经败落,从密集的球球丛向里瞅,看到的是苹果粗粝的树干,还有那叶丛中透出的点点红色。我从来也没有机会去吃一口那红彤彤的苹果,因为那不属于我们。只有在深深地秋日,我们才能捡拾树上二次开花所结的小苹果,味道涩涩的,并不爽口。

园艺场再向南,有几棵粗壮的老杏树,那倒是我们玩乐的好地方。春日里小麦黄稍的时候,杏儿也渐渐黄熟。那些老杏树,都合搂粗,几百年的树龄,他们就像历经沧桑的老人,用慈爱的眼光看着我们,静等我们拥入他的怀抱。那小小的甜中带酸的杏儿,酸倒了我们的牙齿,丰富了我们的童年。

园艺场向西,漫过一个山岗,仍旧是遍布山坡的苹果树。那压低了树枝的红苹果我见过,我甚至见过在秋日里苹果在收获了之后枝丫上仍旧开放的细碎粉红的花儿,那花儿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很惹人爱怜。

伴随着这些果树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黑石山西坡那大片大片的梨树。

梨树的树龄我不知道有多久远,问父亲,父亲也说不出来。我印象中最清晰的就是分梨的情景,十一生产队的烟炉里热气腾腾,时间已经是初秋,第几炉烟也也不清楚,反正是一炉烟即将上完的时候。生产队里的队长忽地大声喊道:分梨了,分梨了,刚下下来的巴梨。

听到这,我们这些孩童早围拢过去,抢了个巴梨就吃,那巴梨水大,又有些甜面,吃起来很爽口,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吃梨。

随着土地承包到户,园艺场自然地解体,那大片的梨树怎能解决肚腹问题,开垦出土地,种上粮食,压上地瓜,社员们心里才有了着落,那曾经因饥饿而空荡荡的内心才变得饱满和充盈。

面对倾倒的果树,连片地垦荒,在那个时代,真得没法抱怨。可在一个山村,大片的树木被伐倒,无数的巨木被肢解,人的心也会痛的。

(六)

河汊里的鱼虾少了,沟底的螃蟹没了踪影,整个夏天几乎听不到蛙鸣。那曾经美丽的村庄呢?山没有了树和草的荫蔽,山就秃了。水里没有了游鱼,燕子河就没有了灵性。山村也变得死气沉沉。

长大了,离开了家乡,家乡的山就小了,家乡的大坝就瘦了,还有那小河。

我和我的父母是最早离开这片土地的,尽管爷爷奶奶的祖屋还在,可即将倾塌;尽管父亲精心设计并营造的前出厦的瓦房依旧坚固,可院子里分明长满了荒草,长年居住在那里的,是秋日厚厚的落叶和在杨树枝上啾啾而名的家雀。

后来,邻居也离开了,先是他们的子女,然后是他们。土地里刨食的日子渐渐地远去,外出打工来钱明显要比在土坷垃里来钱要快当的多。后院赵家五哥的孩子进城了,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学屋,随后是五哥和五嫂;不久,胡同里的赵家大哥的三个孩子也陆续离开了,远离了土地,只留下赵家大哥和大嫂在耕种。

家乡的土地没有荒芜,可没有人去重视了。每日离家耕作的都是留守在老宅子上的,或白发苍苍,或知天命。面对着土地,我的四叔曾悲哀地叹息到:这地等我们老了,还有谁来种。

远在北京的曾经对我家给予最无私的帮助的杜家三伯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也到了七十好几的年龄。每回家乡也总是唏嘘,山村的大体模样还在,可没有了记忆中的细节,在街面上穿梭的村民,都是陌生的面孔了。他的两个儿子,在京城扎下了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他们曾经的故乡!

我儿时的玩伴兼同学,在省城里做着不大不小的官,随着京沪高速的贯通,几百公里的路程,也就半天的功夫。可回家的次数日渐稀少,工作、家庭,人际和生活的琐事都成为阻止他回家的羁绊,尽管他心系家乡,还思念着生活在山村里的同伴和亲人。

我回老家去走走,有的是新奇和激动,也满怀忧伤。昔日成片的石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低低的房子,其中不乏二层的小楼,那楼房是实在没有什么特色。曾经的一些农田被圈了起来,成为一些暴发户建在山村的别墅。贴近燕子河的一条并不宽阔的大路不见了,它被无良的村人据为私有。村里扩建小学的时候,有一片石崀,那本来就是村集体的石崀,听说在征用时费了很大周折。

曾经淳朴的山村,变得世故、势利,这是我最痛心的,可我无力改变这一切。和我同龄的村民,差不多都在外做着大大小小的生意,有几个还成了大老板,依旧在家里土地上刨食的,也种着二三十亩的黄烟,盘算着怎样赚钱。邻里变得淡漠,村人成了路人。曾经静谧和谐淳朴的山村远去了,在不知不觉中,尽管四季的风从没有缺席这个曾流水潺潺、绿树遍野的地方。

在不久前,我回老家安葬我慈祥却饱受病痛折磨而离世的老母亲,走在家乡的巷陌,见到那些年轻的陌生面孔,还有在追逐下嬉笑奔跑的孩童,在燕子河沿静坐聊天的则是满脸皱褶、显现着岁月刻痕的熟面孔。我的心悲痛着,却也又舒朗起来。燕子河的水依旧在流,用不了几年,河中的鱼蟹或许会再多起来,就像那曾经光秃秃的黄土崖,现在不也是又植满了桃树吗?春日里的桃花不也妖娆灿烂,引得蜂蝶飞舞吗?

远去的山村会再回来的,就像我这样在外混生活的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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