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里多山,自然缺不了树。大大小小十几个山头上,以松树(侧柏)最多,山边则是灌木和乔木的世界,桃树、杏树、海棠树点缀其间,这些树郁葱苍劲地生长,给人们带来绿色和希望。在包产到户之前,靠近山脚的大片坡地上,密密匝匝地生长着各种树,洋槐、椿树、楮树、柿树、皂荚树,再有就是桃树、杏树、山楂……他们不知道百姓曾经受过怎样的饥饿和苦难,兀自蓬勃地生长着,绿了那片山野,给我们这些孩童带来了吃和玩的双重欢乐。
(一)
在田野里伫立的一棵棵大柿树曾经是乡村里的一道风景,它们像饱经岁月风雨洗礼的老人,老态龙钟却枝繁叶茂,粗糙的树皮斑驳陆离,巨大的树冠遮挡住炎炎烈日,秋日里则挂满充满浆液的柿子。
这些柿树大多数都岁月久远,它们真得是老人咧,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他们注视着耕耘土地的农民,遮蔽着雨雪,呵护着树下的妇女和孩童,任由风刮日晒却极具耐心。浮云在它头上飘过,野兔在它脚下窜过,喜鹊在它的虬枝上垒窝,耕地的牛儿在它的身体下休息反刍。
云在飞,风在动,它却像看透世间繁华的哲人,守护着乡野的最后一丝宁静。
现在,在家乡的野外,你已经寻不到柿树的踪影。它是一棵棵消失的,消失在无边的暗夜,消失在逡巡在乡间盗伐者的手中。
是村里仍在耕种的老人传出来的,“东湖的那棵合搂粗的柿树,昨儿个还在那里,今个儿下湖,不见了。”老李头的话语里带着叹息,也带着慌张。“是呀,银山前我地头的那棵柿树,两个人都搂不过来,也不知道叫谁给偷去了。”侯家的大伯接上话茬,“这些树到底叫弄哪里去了?也没人管管,可惜了。”没有人应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柿树的消失司空见惯,就像前天还在街上遛弯昨天还墙根说说笑笑晒太阳的老头,第二天也许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用不了两天,吹吹打打之后,乡野里又多了一坨新坟。
比这些柿树消失更早的,还有银山后那些栗子树、小雀肠,南山山脚的那些老杏树,当然也包括南山的园艺场、西南湖的巴梨行。
围绕着山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树,包括荆条、映山红、金银花秳,还有足以沒过我们这些孩童身体的红草,是在大队部的一声令下遭遇到灭顶之灾的。它们在急需解决温饱问题的村人面前就是一群掠夺者,土地才是人们的最爱。
(二)
老家最高的山叫寨山,海拔272米,其北坡叫曹家峪,与三国时大名鼎鼎的曹操有关。站在已经坍塌成一堆乱石的山寨最高处,眺望沐浴在夕阳中的村落,那是另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这森林里多的是炊烟,鸡鸣狗叫,再有就是隐藏在树丛中的一黛黛红瓦。
或直或曲的院墙内外,房前屋后,总有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树在生长、开花、结果。农村的院落宽敞,遍植树木习以为常,除了纳凉、采摘,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功用,那就是树木成材后做家具或者女儿的嫁妆。
院子里有几棵树,回忆起来依旧清晰,两棵樱桃,让我春日里便能尝到酸爽可口的樱桃,还有两棵是香椿,高大粗壮,家乡的土地,特别适合生长香椿,香椿也就成为父母记忆中的贫困日子里最常见的菜蔬。春日里,风里还带着凉意,香椿就冒出它红嘟嘟的叶芽儿,等到叶芽舒展开来,披(pi,动词,掰的意思)下来,用盐巴揉搓两遍,储存起来,一整年的咸菜便有了着落。
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还是东堂屋和锅屋夹道间那棵洋槐树。其实,在家乡的村落里,在山边和地头,繁盛地生长着的都是洋槐,那时候,甚至公路两边栽种的也是成行的洋槐树。
那棵洋槐,估计在最初盖房子时已经生长在那里了。我六七岁记事起,槐树就有碗口粗了。那棵槐树生长在夹道,却没有枝干旁逸斜出,整棵树笔直的向上生长,直到高处才生出葱茏密集的枝干。
看着那棵树,父亲一遍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读念着:这棵树能成才,等几年咱用它做几样家具。
春日里樱桃都开始绽放吐蕊,可洋槐还想待嫁的姑娘,羞红了脸儿不肯吐露新芽。我知道它那是在积攒力量。天热起来了,贮蓄了一个严冬的绿仿佛在一刹那得到了彻底释放,紧接着,洁白如雪的槐花也泼辣地挂在枝头了。槐花散发出甜香,空气也被它浸染的如同醉了一般。
爬上锅屋,将槐花采摘下来,母亲又开始做最拿手的槐花渣豆腐。听大人说,槐花渣豆腐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肿脸,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吃渣豆腐没肿过脸。
那棵洋槐伴随着我整个童年成长,给我带了快乐。春日了爬树采槐花,夏日里折下枝条喂小兔,秋日里还捉吊死鬼喂鸡。最令我惊扰的还是有一年夏天,槐树下的兔子窝里忽然传来令人恐惧的叫声,是兔们在“吱吱”地叫,母亲和我急忙围过去看,竟然是一条粗大的臭花斑蛇在缠绕一只小兔。母亲不敢动手,将东院的臧家三爷爷叫过来。三爷爷胆子忒大,他跳进兔舍,一只手掐住蛇头,另一只手攥住蛇的尾部,将它捉将出来。
然后三爷爷找来棉花缠绕在花斑蛇的头上,接着浸上煤油,便顺势点着。在火焰的灼烧中,蛇没有目标的痛疼游走,却无处可遁,最后被烧死。那是我看到的对蛇的最残忍的伤害,我很害怕,虽然我知道这蛇同时也在伤害着我可爱的小白兔。
(三)
家乡里还有一株树,我没有见过,却听老一辈无数次地提起,言语中带着惋惜。
穿村而过的小河给我们带来了清凉,这条发源于西南园子的季节河是燕子河的源头,每到仲春,几声春雷,便惊扰了地下汩汩的泉水。水便慢慢地充盈着大坝,直到大坝蓄满水,欢快地向东流去。
大坝上面有一座由石碑砌就的石桥,石桥的下方式风水井,石桥的西北方向有一个破败的院落,还有几堵残墙立在那里。这就是传说中的清泉观了,水的下游金土山西侧有清泉庵,山东有白马庙,清泉观与之二里路之遥。
居住在清泉观的是仙风道骨的道士,他们衣着朴素,出则云游四方,入则打坐悟道。而与清泉观年岁同样久远的就是观后那树影婆娑、粗干虬枝的银杏树,这棵银杏树已在这里静静地生长了千年,燕子河的枯荣胖瘦、水涨水消,尽在它的目下。曹操在曹家峪屯兵的狼烟,在将地的呐喊长久地飘荡在这个山村的上空,回响在这棵历经千年风雨的大树的枝柯间。
只是,这棵目睹了乡村变迁的老树,在五六十年代的一次整修街道时遭遇人为的不幸。一棵千年的老树,竟然无法和一棵电线杆子抗衡,于是,这棵银杏树倒下了,先是枝柯,后是主干。伴随着和这棵银杏一起倒下的,还有观前的几棵粗大的黑松。
我没有见过这几棵老树,可这些树活在了涧头人的记忆中,成长在乡村日复一日或胖或瘦的时光隧道里。树没有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乡村的魂魄丢了。
(四)
在外工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在做梦,梦与家乡有关,更确切地说与一片森林有关。
从孩提时父亲就给我讲,银山后的黄土崖曾经是密密实实的原始森林,林子里大树林立、古树纵横,灌木及荆棘遍野,树与树之间藤蔓缠身,路很窄,几乎难以进人。后来我知道,那是在银山、雾平山及黑虎山之间的大片区域,厚积的黄土层达几十米,原来就生长着大树,五十年代植树造林,密植了大量的树苗。几十年的养护与成长,那地方成为涧头村树木最为密集的地方。高大的檀子树与耸入云际的皂荚树对望,开着白色槐花的洋槐和粗老的山楂树紧挨着,野葡萄藤与紫荆条相偎依。听爷爷说,树林里平时都不敢进去人,都是几个大人噶伙一起去割草、采蘑菇,夏天的雨后,那里还出现过猴头菇,一种珍贵美味的蘑菇。
可惜的是,我只能想象那原始森林般的场景,也只能在梦中寻觅那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古树。在我的记忆里,我唯一能记起的就是跟在父亲后面去刨树疙瘩。
后来,后来黄土崖就被开辟成为梯田,那厚实红黄粘性的土地长出的谷子籽粒饱满,种出的西瓜又大又甜,结出的地瓜也出粉特多。
只是没有了森林的庇佑,每逢雨季,大量的黄土被冲刷下来,土地被洗刷的支离破碎,有点像黄土高原。
有时我就在想,如果这片森林一直保持至今,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胜景,可惜,没有如果,就像人生没有如果。
(五)
一个家族的记忆,与一棵树有关,或者说,这棵树成为我们这个繁衍生息了三百多年的家族的记忆符号。这棵树叫疤麻子树,开始,我以为这是一棵有“疤子麻子”的树,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树就叫“疤麻子”树。
这棵树我从未见过,可父亲见过,祖父见过,我的先祖们见过,因为从我能把故事驻留在脑海中开始,祖父就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过:我们的老祖从武德迁来,担子一头挑着两个孩子,另一头挑着席笼子。老祖死后就葬在了疤麻子树底。
从此,疤麻子树就錾刻在了我记忆的深处,尽管我从未见过它,也不知道它是一棵怎样的储满我家族记忆的树。
涧头这个山村,依山靠水,有肥沃的农田,也有贫瘠的山边。她足能够养活逃荒般到来的一家子人。三百年前的山村模样,只能靠我去想象。听老人们说,涧头在南北朝时建村,生活在涧头的最早的住户是任姓和隽姓,还有白姓。千年的时光流过,任姓人还在,不过人口并不繁盛,在村里已经是小户人家;村里最后一个隽姓人在去年已经离世,他是一个光棍,从小就患有癫痫,靠村里人养活;而白姓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已经离开了涧头,留下的只有大片的“白林”在银山的山前。
这个树有年纪了,虬龙般的枝干透出岁月的沧桑,它守护着从遥远的山西本来的“喜鹊窝人”的后裔,让涧头的王氏后人不断繁衍生息,逐渐成为涧头村的大姓,人丁兴旺。
五十年代,全国兴修水利、围建梯田,涧头村的大坝就是在这个时候修建的,与它的兴建一起遭殃的是田野里大量的碑碣,正逢着“批林批孔”,这些不被人待见的石碑被派上了用场。它们光滑整洁的平面正好可以做大坝现成的桥面。于是乎,全村的石碑都被运载过来,成为大坝的一部分,成为夏天我们这些孩童们洗澡后研究的古物,那些文字或篆或隶或楷,或婉约或逑劲或粗犷,但孩子们不懂……
与墓碑一同遭殃的还有那棵大树,一棵生长了二百多年的大树,在惋惜中被伐倒,“疤麻子树下葬老祖”成为历史,一个家族的永久的叹息。
游走在老家,被勾起的往往是沉淀于心底的回忆。曲折细瘦的燕子河依旧潺潺地流着,南大井前昔日浣洗衣物的大石槽还在,它们卧牛般矗在那里,光滑的凹槽里曾经储满里各色各样的衣物,可现在,它就显得失落了,如同它近旁很久没人光顾的大井,还有偎依在它身边的孤独的柳。
那柳树许有百年了吧,反正我很小的时候,它就葳蕤地生长在那里。它经历过土匪横行的黑暗岁月,见证了全中国抗日战争中一个普通乡村的危难,看到了大坝上或大或小或残或缺的石碑,也看到了涧头村民1959年春那可怕的政治运动来带的饥饿和死亡……
这棵柳树,靠近已经湮灭的土地庙,它的西北角就是一座道观,它目睹了村人的生生死死,也瞧见了一个村庄的兴盛衰微……它是不会说话的老者。
山上的树日渐稀少,却没有人管问,这是一个村庄的悲哀;山边被辟成农田,生长着并不饱满的庄稼。村子里的绿色也少了,曾经花树繁盛的天井被厚厚的水泥地面覆盖。
也有值得高兴的讯息,曹家峪大片的山地被人承包,又植上了苹果、山楂,大坝南面的柳树行浓荫匝地,成为一道风景。听说燕子河要整修,村庄被推荐为“最美乡村”,最近的好消息是,涧头村成为“国家森林乡村”候选地。清明时节,纷纷细雨中回老家祭祖,老祖的阴宅已经迁到了长支王林子,在老祖的墓旁,一棵茂盛的疤麻子树已经有碗口粗细……
怀念树,怀念有树的村落,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