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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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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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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了却找不到工作,王长明苦恼极了。

按母校平原师范学院公布的数据,长明已经上班。学校网站这样介绍本校就业率:多年来一直稳定在94%左右。看到这,长明就想“呸”。假,太假了!离毕业还有仨月,学校布置每个学生,抓紧时间签就业协议,否则不发毕业证。结果,临毕业时,甭管真的假的,大家都找到了工作。长明心里清楚,真正找到工作的连一半也没有。

按长明的想法,找工作不用挑三拣四,有地方发工资就中。工作不就是吃饭的碗么?只要碗里有食,管它铁碗泥碗哩。他爹王二发反对,说必须得找个吃公家饭的衙门,不端公家的碗那叫工作?叫盲流!长明拗不过父亲,只好任凭他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长明同父亲商量,在没找到正式工作前,我先去打工吧?我的大学同学,倩倩在饭店当服务员,朱磊在农贸市场搞批发。他们能干,我也能干。王二发嘴一撇: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和他俩比!老王家几辈子才出你这个大学生,咱丢不起那人。这么多年,爹都供你吃喝,这几天就养不起你了?

长明是庄上唯一的大学生。因此,他是王二发的骄傲。赶集上店,碰到熟人,王二发都要告诉别人,俺家长明上大学哩。或者换个说法,孩子上大学要钱,这不,猪卖了赶紧给他送钱去。爹这样说,长明很难为情。自己上的是二本,而且是不出名的二本,又不是北大清华,有啥可吹的?他几次在电话里想对爹说,千万别显摆了。可又一想,爹爱面子,啥事都不想落在人下,唉,由他去吧。

按王二发的标准找工作,太难。政府各机关差不多都满编,个别编制不满的,想进去,必须等待公务员考试——能不能考上还两说。长明劝父亲别作难了。王二发反驳,有困难,咱克服。毛主席还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王二发调动所有社会关系,同学的同学,亲戚的亲戚。请客送礼自然不用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长明在公家衙门里找了个工作——城管监察执法大队。长明不相信进公务员队伍能这么容易。一打听,果然不在编制。执法大队是政府为了制止乱搭乱建而成立的机构,财政给的钱连喝稀饭都不够,发工资主要靠罚款。说白了就是临时工,无非是掌握着公共权力的临时工。长明刚把嫌工资低的话说出来,就被王二发臭骂一顿:大学上傻了不是?那儿的工资是不高,可你看看,公家干部工资都低,哪个不吃得肥头大耳朵?执法大队穿制服,跟公安没多大区别,多威风。

吸引长明的是那套制服。从小他就喜欢警察。在作文《我的理想》里,写的就是长大了要当警察,抓坏人,保护好人。受小时候影响,他长大后特别喜欢看警匪片。执法大队虽然不是公安,也是替社会伸张正义。那身服装,就像父亲说的,穿在身上也蛮威风的。

找到工作毕竟高兴。长明分别给朱磊和女友倩倩发微信,说自己找到工作了。朱磊回复:祝贺你!后面一句话让长明摸不着头脑:我也有天大的喜事!现在先不告诉你。倩倩的回复是翘大拇指的表情包,后面也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觉得你能干好吗?长明问她,工作找好没?倩倩答,联系了两所私立学校,都嫌她没工作经验。现正和一所私立幼儿园接洽,看对方的态度,也许问题不大。长明叹了口气,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就像大白菜,贵的时候一块多一斤,等到大家一窝蜂都种,一毛钱一斤还卖不掉。他们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就像没人要的大白菜。他发给倩倩握拳加油的表情包,又发一个心形,意即想她了。当然还想知道她为什么怀疑自己的能力。他和她商量:晚饭后到包河大堤上走走吧?

王庄和六营只隔一条包河。这条河是地理分界线,也是城乡分界线。包河以西,房屋从瓦房慢慢变成高楼,宠物狗越来越多,猪、牛、羊越来越少。包河以东,是清一色的瓦房,大路上乱窜的是土狗,胡同里嘎嘎叫的是鸡鸭。长明经常逗倩倩,你是城里的街滑儿,俺是农村的乡瓜儿,俺不能和你比。

虽然分属两个行政村,因为倩倩的姨在王庄,而且和长明家是邻居,长明和倩倩从小就认识。两人考上同一所大学后,有一天,倩倩的姨对王二发说,让两个孩子处对象吧。王二发说,年轻人的事,还叫咱操心?倩倩姨说,窗户纸再薄,不也得找人戳透吗?就这样,长明和倩倩好上了。

吃过晚饭,长明推出电动摩托。王二发制止他,说,明天就上班了,还满世界逛?坐下,有几句话,大想给你说说。

长明没敢违拗,老老实实地坐在爹身旁。爹过去在生产大队,现在在行政村,一直担任支部书记。他身上有一种气场,总是叫人敬畏,可能这就是威严吧。庄里人见父亲总是恭恭敬敬。长明见了父亲,虽然是爷俩,也是尊敬大于亲昵。

王二发郑重其事地交待儿子,在单位,说话、办事比不得在家里,也比不得在学校,没人担待你。长明有些不耐烦:大,我又不是小孩了,怎样为人处事还知道些。不就是尊敬领导,尊敬长辈,和同事处好关系吗?我懂。王二发训斥儿子:你懂个屁!现实中的道道大学课本上可没有。他的口气缓和些:水住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家里不指望你发多大的财,实指望你弄个一官半职,也叫咱祖坟上冒冒青烟。所以呢,到新地方,领导乐意的事多干,领导不乐意的事甭干,心眼活泛些,多用眼,多用腿,少用嘴。

长明对爹的话不完全赞同,工作主要是为社会,哪能只为自己?爹本来是个干实事儿的农村基层干部,曾把生产大队带成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俗呢?

长明装作认真在听,“嗯嗯”答应着,却在想,倩倩此时可能正在六营庄头上等他。好不容易等爹说完,正要去推摩托车,大门外有人叫,长明在家吗?随着声音,朱磊推门进来。

长明只好离开摩托,迎接朱磊。趁朱磊向父亲问好的空当,长明给倩倩发条微信:今晚去不成包河大堤了。

朱磊高兴地对长明说:以前咱俩是同学,以后就要成为同事了。

长明问:这就是你的天大喜事儿?朱磊得意地回答:是,我也进城管执法监察大队了。都说那是个好地方。

俺家这位还嫌那地方工资低哩。王二发指责儿子。

朱磊亲热地搂住长明肩膀,老同学,听人说,那里工资虽然低,但油水厚得很。长明听了没吭声。朱磊感觉自己说得太露骨,马上换腔调自嘲,呵,忘了。你是理想主义者,有家国情怀。我是个大俗人,只想挣钱过日子。

朱磊说的“忘了”,是指在大学期间的事儿。长明、朱磊和倩倩,同一所高中毕业,同一年考进平原师范学院。仨人虽然是同乡,但情趣和追求却大不一样。长明担任学生会干部,常看《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共产党宣言》等,时不时参与志愿者活动。朱磊看的是怎样快速致富和《厚黑学》,课余时间搞社会实践,实际上是摆小摊做生意。倩倩则经常出入图书馆,拼命读书,准备考研究生。朱磊夸长明和倩倩是“时代优秀青年”,心里却嘲笑他俩傻帽。如今,高尚多少钱一斤?赚到手钞票才是真的。朱磊也承认,自己这样的人,将来在生意场上还行,官场上就不好说了。按主流价值观,官场真正欣赏的是长明这种人。现在,恰恰两人都被录取到同一个姓公的地方——城管监察执法大队。朱磊感到,长明施展手脚的机会到了。领导可能会欣赏长明而不会欣赏他。还听说,长明的父亲和城管局长刘光明是远房老表,对他儿子长明,势必会照顾。不过,朱磊决心干出名堂。他不想输给长明。

朱磊说:今个儿过来是商量商量,明天到单位报到作啥准备。长明答:有啥准备的,去就是了。

朱磊放心了。如果长明给领导带礼品,自己带的礼品要比他更重些。明天,长明空着两只手去,自己准备好的两条烟就足够了。

朱磊走后,王二发告诫长明,你这个同学精得眼睫毛都能吹小响,对他,以后可得提防点。

像所有刚参加工作的人一样,长明不仅对工作充满新鲜感,还充满责任心。长明想,在学校要把书读好,在岗位要把工作干好,就像俗话说的,卖啥就要吆喝好啥。这不是像爹说的为了当官,而是对待工作的最基本态度。每天上班前,长明总要把制服穿得整整齐齐,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大盖帽戴得端端正正。领导交办的事总是认真完成。可是没多久,长明开始腻歪自己的工作,开始讨厌那身制服,如果不是硬性要求工作时间必须穿它,他真想永远把它扔在角落里。倩倩问,工作顺心不?长明没好气地回答,顺,顺得很,从路这头顺到路那头。

在这个城市,其它部门不管的事统统交给城管。城管啥都管可啥都管不好。执法队尽干些处理占道经营呀、处罚乱扔垃圾呀、制止违章建设呀、规范停车秩序呀等等杂事。开始,尽管觉得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不符合自己的理想,可长明这样劝自己:我是在为这个城市,为绝大多数人工作。我的工作并不是没意义,绝对不是!后来,长明发现这工作特别不受社会待见。网上把城管说得像土匪一样。每看到这样的文章,长明就觉得委屈,创建文明城市有错吗?城市干干净净总比垃圾遍地好吧?极个别人不地道,能代表整个城管队伍吗?社会不待见也就算了,苦恼的是自己不能让领导和群众都满意。对占道经营的小商小贩,领导要求坚决赶走,长明下不了狠心,总是劝说他们离开。有些小商贩不理解他的好心,到处打游击,或者嘴里说着好,好,实际上赖着不愿撤离。这时领导就会批评长明,你就不能向朱磊学学?看看人家管辖的路段,一个杂人也没有!长明承认,自己确实没有朱磊强硬。有些场合他抹不下脸面。那些卖瓜果蔬菜的农村人,一看到城管就东躲西藏,实在跑不掉就满脸媚笑,打躬作揖,只差跪下磕头:“大兄弟,可怜可怜俺吧。儿子媳妇打工去了,孙子有病,我得抓挠几个钱给他看病。”碰到这样的事儿,长明心里就特别堵。朱磊和他不同。甭看朱磊平时和大家相处,不笑不说话,执法的时候却又凶又狠,好像变了一个人。一个卖瓜的小贩晚走一会儿,朱磊一脚把他的摊子踢翻了。那一脚,长明无论如何是踢不出去的。不对群众强硬,领导不满意。对群众强硬,良心过不去。长明陷入深深的烦恼中。

长明把苦恼说给倩倩听。倩倩一副算旧账的神态,说你干不好你还不服气,有心思了不是?

参加工作后,长明曾追问过倩倩,那句“你能干好吗?”是什么意思。倩倩答,我这样说当然有理由。她向他分析原因。第一是他太理想,第二是他心太善,如果满大街都是现实,你高举理想主义旗帜就是迂腐。如果对普通人,现在叫弱势群体同情心太重,你就不可能硬起手腕执法。不过,倩倩说,她喜欢的就是他这种带点幼稚味的纯真,带点天真味的理想。找对象还是要找正派人。

长明认为倩倩分析得中肯。可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自己也闹不清。

他们这届毕业生,建了个微信群。刚离校时,群还比较热闹,大家互相交流找工作的经验,发布进展状况。后来渐渐冷清,有时一天都没人冒泡。大概每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子。最近发言的多了些,多是牢骚。在私企工作的抱怨老板光让加班不给加工资。自己创业的直着喉咙喊,为赚俩臭钱,腿都快跑折了。在国企工作的也吐苦水,一月几千块钱,工作多少年能买套房子?有的同学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有的别说发言,连群都退了。长明清楚,他们必定是在生活中没找到北,比他还要灰心和迷茫。开始,长明在群里一直不说话。有同学点他的名,他支支吾吾说在国家机关找到了工作,没想到引来同学们一长溜大拇指,同学们问是什么单位?长明装聋作哑,朱磊则大大方方地回答:城管执法大队,我们都在那里。有人不知道城管到底是干什么的,朱磊调侃道:“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城管城管,啥都管。”群里一片寂静,没人说城管不好,也没人再翘大拇指。长明浑身不得劲儿,恼恨朱磊,城管这名声,说出去不够丢人的。还吹?

真像朱磊说的,城管啥都管。最近,局里又交给执法大队一个任务:巡查六营。

长明对六营太熟悉了。倩倩家就在六营庄西头。他每次和倩倩约会,都要穿过整个村庄。六营是大庄,将近三千人。老年人说,它是李自成攻打归德府时的第六营盘。庄中间至今还保留着闯王当年拴马的石桩。

六营最近很热闹。城市要扩建,六营要拆迁,拆迁就要赔偿。为了挣赔偿费,大家伙儿拼命盖房。钱不够,向亲戚借,从牙缝里省。楼上接楼,房外加房,巴掌大的空地都不留。至于质量,实在不敢恭维。那些用破砖烂瓦盖起来的房子,六营人自己都不敢住。有一户在自家平房上加接楼房,盖到第三层,“轰隆”一声塌了,埋进去两个人。这起事故并没妨碍六营人盖房的积极性,全庄仍旧连天加夜施工。整个村庄,胡同像峡谷,房屋像迷宫。长明和倩倩开玩笑,如果日本鬼子再侵略中国,这里肯定是打游击的好地方。他问她:你家咋不盖?倩倩答:没钱。

终于有一天,一纸严禁盖房的通告贴在六营各处的屋山上、后墙上和胡同墙壁上。通告不贴还好些,贴出去后,盖房的越来越多,原先不准备建房的也开始购置建材了。市长召集规划局长、城管局长和街道办事处主任开会,如果六营再乱搭乱建,唯他们的乌纱帽是问!

城管局立即召开动员大会。局长刘光明下令,对乱搭乱建的,没收全部施工器材。他告诫大家,六营庄大人多,头不是那么好剃的。虽说分田单干后,各人顾各人,但牵涉到共同利益,他们会一致对外。不过,工作再难,也得完成。他看着长明这批新人说,你们的试用期是一年。在这一年中,表现好的,留下。能不能留下来,就看你们自己。他没说表现不好结果会如何,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长明心里动了一下,父亲前几天找刘光明,让他多关照自己,刘光明说的和这差不多:能不能进步,主要看个人表现。

朱磊忽地站起来,像宣誓一样:局长放心,俺一定听从您的指挥,叫上东不上西,叫撵狗不撵鸡,指哪打哪

长明觉得朱磊像是在表演,可是看他的表情,又像是认真的。第二天长明给倩倩说起这件事:那种肉麻的话反正我是说不出来。倩倩叹口气:现在兴这个。你不做作,在官场,也许是缺点。

长明发现自己小看了朱磊。几天后到六营巡查,同行的有市电视台记者,还有派出所干警。路上有人嘀咕,今天,和六营的人万一打起来咋办?朱磊听到了,朝公安干警努努嘴:他们是吃干饭的?今个儿,还真不怕六营把事戳大,疮不出脓咋动刀?

六营空荡荡的。几座正在盖的半拉楼房,脚手架上没有一个人。长明知道,人全躲起来了。实际上,窗户后,门缝里,不知藏着多少双眼睛。

队伍在一座半拉楼房前停下来。长明没敢抬头,他是倩倩的男朋友,好多人都认识他。

未来得及停电的搅拌机还在“呼拉拉”地转。楼房内外找不到一个人。队长指着搅拌机,指挥队员:“拉走!”

“不准动!”随着呐喊,从墙角里冲出位白发老头儿。他伏身趴在搅拌机上,死活不让队员动手。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队长,队长喝令队员:“愣啥?动手!”队长喊住正往后躲的长明:上!

长明硬着头皮向队长建议:让他主动拆除算了。不就是不让再盖房吗?咱达到目的就中。队长反问:他要是不拆呢?长明说:我先去做工作。长明不想让这个老头倒霉。爷爷在世时,也是满头白发。他对自己的疼爱,真是没得说。长明依稀记得老头姓刘。他劝他:起来吧,搅拌机撤了吧,垒好的墙也拆了吧。区里大会小会讲不让乱盖房,咱庄的人就是不听。要是大家都乱盖乱建,区里哪能拿出来这么多钱包赔?那不是坑公家吗?

老人打断长明的话:“到底谁坑谁呀?俺的老房,一平方赔五百,俺买新房,一平方得五千。光说不叫乱盖房,咋不打听打听群众为啥乱盖房?”

长明回答不了老人的问题,只好向他示意远处站着的公安干警,对着老人耳朵悄声劝:刘爷爷,鸡蛋别碰石头,硬拼死抗对你有啥好处?光棍还不吃眼前亏哩。听我的没错。千万别犟!我是咱庄的女婿,能坑你吗?老人毫不领情:“别人能盖,为啥我不能盖?要拆,全村都拆。反正我也活不几天了,爱咋办就咋办吧!”身子在搅拌机上趴得更紧了。

朱磊喊长明:“给他磨叨啥!”回头请求队长:“我把他拿下!”

朱磊来到白发老头跟前,像亲孙子一样,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用大得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心疼地喊:爷爷,天这么热,别烫坏了身子,起来吧。他伸手去扶老头,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骂:“你这个老不死的,找事儿!今天,老子非抽了你的筋,砸碎你的骨头不可!我日你娘!我日你娘!我日你娘!”双手狠狠掐了下老头的胳膊。

老人腾地跳起来,破口和朱磊对骂:“我日你娘!我日你八辈亲娘!”骂还不解恨,随手掂起木棍向朱磊砸去。朱磊本可以躲开,但他没躲,转过脊背,生生地故意挨了这一棍。

旁边有人惊慌地叫:“打人了!打人了!”

朱磊急忙呼喊电视台记者:“暴力抗法!录像,取证!快!快!”

待记者录完像,拍好照,民警随后冲过来,架起老人往警车方向拖。老人又踢又蹬,仍在大骂朱磊:“我日你娘,我日你小兔崽子八辈亲娘!”

随后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所有施工器械全部被没收。六营没人敢再反抗,只是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散在周围,冷冷地看着执法队员拆脚手架,卸电动机,拉搅拌机。朱磊跑前跑后,比谁都忙碌。长明低着头,六营人锥子似的目光刺得他浑身不自在。当他偷偷看到倩倩也在人群里,身体立刻僵硬起来,不知是打招呼好,还是不打招呼好。

果然不出长明所料,朱磊受到表扬,刘光明在大会上夸奖朱磊,脑筋活,会干事,有办法。刘光明说,你们这批新人,要想进步,就要想办法干好工作。工作上的支持是最大的支持。

半个月后,朱磊成为执法分队的临时负责人。朱磊找到长明:“老同学,我能力有限,你可要帮我啊!”长明清楚,如果认为这是真心话就大错特错了,朱磊是怕自己嫉妒。哼,王长明的胸怀会这么小吗?

王二发提醒长明:“朱磊已经进步了,你要好好干,可不能落在他后边!”长明反问父亲,怎样才算干好工作?王二发答,不是有句老话吗?干活不问东,累死也无功。工作能不能干好,主要得知道领导心里在想啥。他把“想”字说得又重又长。不知道领导想啥,累死你,也进步不了。长明嘟囔一句,我又不是领导肚里的蛔虫,咋能知道他想啥。王二发说,有的领导想干事儿,有的领导想发财,有的领导想升官。就像你们局长刘光明,一心想当副市长,眼下他要的是政绩。如果你干不好工作,光给他送礼拉关系,他不但不会喜欢,弄不好还讨厌你。长明问,按刘光明说的办,就要得罪老百姓,咋办?王二发沉默一阵儿,艰难地说,宁可得罪老百姓也不要得罪刘光明。长明说,照这样,祖坟冒烟的事甭指望我。

长明硬着头皮随执法队到六营几个郊区村巡逻,一天下来身累,心也累。六营人敌视的眼光让长明受不了。有一次,长明口渴得要死,到十字路口附近的小卖部去买瓶水。老板冷冷地告诉他,货架上的水别人早定下了,不卖。晚上在包河堤散步时,长明向倩倩诉苦,你庄咋老是把俺当成日本鬼子防?干这活真闹心!倩倩反驳,还不是因为上次你们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老百姓?长明委屈地说,地有淤地沙地,人有三六九等,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坏人吧?长明突然对倩倩说,如果让老百姓千人指万人骂,我宁可不挣那几个臭工资。干脆,我辞职打工去!你看中不?倩倩劝他,这个工作真的不适合你。可眼下工作难找,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六营有的房子,头天还是平房,第二天就变高了。可是,整个白天,全村什么动静也没有。显然,六营有人在夜里偷偷盖房。朱磊得知后,兴奋得连说好好。

当天晚上,朱磊带领大家直扑六营,把偷盖房的那家逮个正着。明晃晃的电灯光下,七八个人正在垒墙。看到执法队突然出现,他们四散躲起来。直到执法人员要拆升降机和搅拌机,暗影里才钻出一位满身泥点的中年人。他满脸堆笑,直向朱磊赔不是,点头哈腰请求把设备留下,再三保证不盖了。朱磊嘲讽他:不盖?哄谁呢。你们的花花肠子我会不知道?接着加了句,你们赚钱,我们受罪,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偷偷摸摸盖房,也太不把俺当根葱了吧?

男人眼睛一亮,连连道歉:俺没经过事儿,有哪办不到的地方,您多包涵。您高高手闪条缝,让俺挤过去,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朱磊听也不听,吩咐人把设备拉走,回头对那位村民说:甭净说些没用的,有啥冤屈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去诉。

第二天,按朱磊安排,大家上午休息。长明下午去上班,大伙儿都还未到。整排房静悄悄的,只有朱磊的办公室飘出呼噜声。长明透过窗户望望后院。昨晚没收的设备全放在那,可是现在,那儿空空的。他急忙敲开朱磊的门,紧张地说,设备不会被人偷走吧?朱磊淡淡地说,东家拉走了。长明惊讶,怎么?还了?朱磊摆手不让他问,先把门关好,然后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千块钱塞进长明上衣口袋。指着钱说,能让他白拉吗?长明急忙把钱掏出来,连说我不要我不要。

朱磊的眼光冰冷:你啥意思?长明惶恐:这合适吗?朱磊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反问:有啥不合适?

事情咋会成这样呢?长明大感意外。他觉得,口袋里装的不是钱,是一团火。

倩倩给长明发来微信,邀请他晚上一块去看电影《摔跤吧,爸爸》。长明感到意外。自从两人处朋友,都是他请她出来,她主动邀请他还是第一回。长明回答,别看电影了,电影院里怪憋闷的,咱还是到包河堤上散步吧。

包河堤经过治理,成了滨河公园。正是伏天,散步的人特别多。长明坐在桥头,搜索着来来往往的女青年。对穿乞丐服、露脐装和短裤的人,目光很快滑开。长明了解倩倩,因为家景不好,也因为相对保守,她从不穿这样的服装。果然,出现在长明面前的倩倩一袭连衣裙,在人群里,既端庄又大方。

两人沿着步行道慢慢往前走,迎面不断有人过来,后面不断有人超越。有些女人还牵着狗。倩倩提议,散步的人太多,咱找个地方坐坐吧。长明领着倩倩离开步道,来到靠近河岸的草坪。草坪上长着几丛灌木,中间摆着块大石头。坐在这里,僻静,隐秘。

倩倩说:给你商量个事儿,俺爸准备把平房接起来。长明问:有钱了?倩倩说:没有,想法弄呗。倩倩接着说:上边管这么严,俺爸本来没胆量盖房,眼看有门路的人家都偷着盖了,还没啥事儿,俺爸心就痒痒了,说谁老实谁吃亏,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咱也盖吧。没钱咋办?老爸找亲戚商量,俺家出地方,亲戚出钱,将来赔偿费对半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倩倩停顿一下,看看长明:俺爸怕就怕——长明问:怕什么?怕你们执法队不让盖,刚动工就把工具没收了。俺爸让我问问你,咋办能疏通这一关?长明为难,这事还真不好办,市里三令五申不准偷盖房。倩倩说:让盖不让盖,还不是你们一句话?睁只眼闭只眼,你们看见只当没看见,不就中了?长明分辨:那执法队还叫执法队?倩倩笑了:咱俩这关系,还装?里面的弯弯道道,老百姓都清楚。钱一到,人就笑。钱不到,墙扒了。被老百姓看成这样,长明心里特不舒服,驳斥倩倩:你把执法队看得太扁了吧?倩倩撇撇嘴:扁不扁由大家说了算。前天,大牛家送钱了吧?没收的设备还不是原封不动拉回家?两层小楼不也接着盖起来了?长明想起那一千块钱,脸上热辣辣的,觉得自己比倩倩低半截,一时竟答不上话。

长明好长时间才从尴尬中跳出来,向倩倩诉说自己的烦恼:唉,走进社会,才知道社会多复杂。大牛确实送钱了,我还得到一千块。因为这,弄得我整夜睡不好觉。俺爸从小就教育我,不拿不义之财。说良心话,我不愿拿这个钱。可我不拿,会把所有同事得罪完。人家会骂我,就你一个人廉洁?不!你是想出风头,想断别人的财路,想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倩倩,在学校,咱曾大骂腐败分子,决心参加工作后一定要干干净净。你看看,我现在浑身都是屎,哪里还有干净的地方?这一千块钱就像鬼,压得我心里难受。倩倩劝他:你能做到众醉独醒,已经不错了。社会现实不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能改变了的。长明劝倩倩:最好别叫你爸冒险,万一盖好的房子被扒了,不但赚不到钱,还吃大亏不是?人还是老实些好,政府啥时候叫老实人吃过亏?倩倩说:这些道理我都给爸说了。他不信,说不叫老实人吃亏,是以前。现在,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老实谁是瞎包。长明摇头,正气到底是正气,邪气不会长占上风。倩倩打断他:我今天不是来难为你——我比谁都希望你身上没有一点黑壳星。主要是想趟清路,钱送给谁?俺家要盖房,钱肯定是要送的。总得送给管用的人吧?是刘光明?是朱磊?还是其他什么人?烧香烧到佛的脚后跟,那不是白烧了?

长明分析,刘光明正一心想往上爬,不但不会收你的钱,送钱反而会坏事儿。朱磊嘛,不好说,按他的作派,应该会收。不过,都是同学,他好意思收你的钱吗

倩倩怕自己的面子不够大,央求长明一块去找朱磊。长明说:有些同学是真帮同学,有些同学生怕同学超过自己,害同学比谁都狠。我不去还好,去了反而坏事儿。这种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还有大张旗鼓的?

倩倩惊讶:这样啊!我明白了。

朱磊同意倩倩盖房,前提是施工必须避开执法大队,再一个是保证没人举报。倩倩感到意外的是朱磊毫不推拖地收下了钱,原以为他会不好意思。

朱磊问倩倩:这事儿咋不找长明?倩倩装作一脸不屑:他那没出息的样儿,能办成事儿吗?朱磊打趣:怎么?你们俩闹矛盾了?倩倩没正面回答,只说他是他,我是我,俺家的事儿,和他没关系。朱磊不大相信地看看她,不再问,叹气道:我这个小官干得也不容易。像你这样的事儿,办吧,不合规定。不办吧,得罪人。他话题一转: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贪钱,太无耻?不等倩倩回答,又问:如果我不收你的钱,一本正经地打官腔,你会怎么看我?倩倩回答:会认为你不够同学意思。朱磊说:恐怕还不止,背地里还要骂上一百回吧?所以呀,正是不见外,我没必要装模作样,才把钱收下。不要以为谁送钱我都要。如果送钱的是别人,我会坚持原则,会拒绝。我越拒绝,他们就越想方设法往我手里塞。我收了钱,他们才安心,还认为我给面子,够朋友,感激得不得了。我要是不收钱,他们连觉都睡不着,还骂我不通性,死脑筋,恨得不得了。他拍拍那个皮包,你不要以为这些钱全进了我的腰包,有些话,没法对你说……

倩倩把朱磊的话学给长明。长明嘲讽,收钱还收出理论了。

倩倩家的扩建工程悄悄开了工。

一天,朱磊悄悄拉住长明:倩倩家盖房,我可是按照你的意思同意了。不等长明否认,又急忙说:咱俩分开巡逻吧,我巡查东边董楼那几个庄,你巡查西边六营这几个庄,倩倩家你也好照顾些。长明想起父亲对朱磊的评价,精得眼睫毛都能吹小响。心想,狡猾的玩艺儿,既要落好处,又要推责任。长明知道巡查六营棘手,但也得硬着头皮去。不过,巡查时他总是绕开倩倩家——反正我没看见。这时,长明会责问自己,朱磊不地道,难道自己就地道了?万幸的是,倩倩家偷偷开工后,一切风平浪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长明约倩倩到黄河故道看梨花,倩倩说最近没空儿,有时间了会主动联系他。一天倩倩出来了,见了长明就诉苦,说可戳了马蜂窝了。长明见她满脸疲惫,问:又出啥事儿了?倩倩说:原以为只要你们不找茬,房子就算盖成了。谁知道还有规划局,还有“双违办公室”,还有街道办事处。哪家都是来执法。没手续,“双违办”要没收设备,街道办要罚款,规划局下通知拆除。谁都是板着脸装正经。有人指点俺,想盖房子,大庙小庙都得拜,不能光伺候阎王,还得招呼好小鬼。爸爸见了当官的就发憷,只好由我出面,一家家地跑关系。去前给他们打电话,问在哪里办公?他们立马告诉你在哪条路哪个门牌。一进办公室,又让座又倒茶,亲得好像没出五服,让你怀疑前天绷着脸要罚款的是不是这个人。你来的目的是啥?他们门儿清。收了钱,有的还给出主意,怎样盖才能不被发现,还应该疏通哪些部门,最后邀请你方便时吃饭。对他们,心里骂着八辈祖宗,嘴里还得说谢谢照顾。唉,干这活太累了,不是身累是心累。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要知道作这么大的难,打死我,我也不会同意俺爸盖房子。你说说,社会怎么变成这个样儿?你知道群众怎么骂不?一群混账王八蛋!放在毛主席那时候,个个都该被枪毙!

长明愣愣地站在那里。倩倩所说,他早有耳闻,可没想到这么严重。看来,每个单位都有朱磊这样的人。这些人,官不大能量不小,手中的权力就是敛钱的工具。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连带着自己这样的好人也跟着背黑锅。长明心疼倩倩,说:咋不让我替你跑?倩倩答:不想让你趟浑水栽跟斗。长明感慨,倩倩是真的关心自己,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说:你真好。

办公室通知大家,为转正考核写个人总结。长明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上班已经快一年了,猛一想还以为是昨天的事儿。长明挠着头皮,写什么呢?整天尽干些无聊烦心的事儿!

长明正趴在办公桌前抠字眼,电话响了。长明抄起听筒,里面一个急迫的声音催促他,快到局长办公室,刘局长找。刘光明的办公室长明还没去过。为此,爹曾骂他烂泥抹不上墙。为了自己进步,爹一再嘱咐他,要多给刘光明套近乎。不是长明不听爹的话,而是总觉得这样做有点太下作。这种想法刚说出来,爹就气坏了。骂,人家为了升官,钻窟窿打洞找关系,你倒好,甭说让你送钱买官了,现成的关系都不知道利用。刘光明找自己会是什么事儿呢?转正定级?有可能。毕竟他和爹是老表。长明拿起还未写完的工作总结,匆匆上楼。

长明发现,刘光明办公室早就坐满了人。他扫一眼,不是副局长就是各科科长,朱磊这个临时负责人也在其中。再看刘光明,满脸怒容坐在办公桌后。两位副局长一位仰头抽烟,一位低头喝水,躲闪着刘光明的目光。科长们有的耷拉着头,有的往笔记本上记东西,一个个像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他进来时,会场的目光都聚集在身上。显然,会议已进行了一阵子。让他来,只是临时有事情非让他到场不可。

“你天天在六营巡逻,常三偷盖房子,发现没发现?”

刘光明愤怒问话的声音,长明听起来像打雷。常三是倩倩的爸爸。坏菜,倩倩家偷盖房子还是被人知道了。他望望朱磊,朱磊正埋头写着什么,根本不看他。长明马上意识到,自己被朱磊卖了。

刚才会议上,因常三偷盖房子的事儿,朱磊作检讨:虽然六营是长明带人巡查的,但自己作为领导,太相信下级公正无私,没到现场检查落实,犯了官僚主义错误。

刘光明的眼睛像刀子一样逼向长明。长明狠狠瞄一眼朱磊,横下心答话:我们每天巡查三次,整个白天,六营都静悄悄的,没发现哪家偷盖房。这点,全体巡查队员都可作证。巡查情况,我们每天都向朱磊队长汇报。

“呵,那就怪了。”刘光明扫一眼众人,晃晃手里一张纸:这个没发现,那个没发现!我倒要问问,既然谁都没发现,那为什么被举报上去了?他“啪”地把白纸拍到桌面上,训斥一屋子人:不认真,不负责,没担当!吊儿郎当!你们就是这样干工作的?怪不得市长熊咱,熊死都不亏!他又大骂举报人,他妈的,谁吃饱了没事儿撑的,嘴痒痒找块树皮膏膏去。

长明的心咚咚直跳,以至于刘光明后来嚷嚷的是什么都没听清楚。

刘光明发着狠声:“常三偷盖的房子,为了给市长一个交待,也为了杀鸡给猴看,必须扒掉。这个任务,”他点着朱磊的名:“你们执法小组去完成。谁屙的屎谁铲。”

朱磊满脸尴尬,正要张嘴说什么,刘光明摆手制止他:啥也不用说,干好工作是硬道理。刘光明转过头狠狠盯住长明:年轻人,将功赎罪吧。这回,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长明心想,刘光明话中有话,似乎对自己成见很深。考验?考验他什么?怎样考验?这些念头马上被另一个念头压下去了:倩倩家要倒大霉!凡事就怕成典型,尤其是坏典型。事情会怎么发展呢?长明不敢确定。

执法队伍又来到六营。

六营人这次没躲。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倩倩家周围。最外圈是老头老太婆,中间是妇女,最里面是青壮年男子,人人手里都掂着棍棒。周围的平房上站着半大不小的楞小子,手里拿着半截砖。

朱磊傻眼了,连连对长明说:这咋办?这咋办?长明不冷不热地说:你是领导,你说咋办就咋办。

六营出现这个阵势,长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昨晚他提醒倩倩,家里的房子恐怕保不住。倩倩恼了:让他们扒个试试。兔子急了还咬人哩。这时,手机里传来常三的大嗓门:让他们来吧,有他们好看的!显然,他和倩倩通话时,常三在旁边听着呢。

面对六营人的圆圈阵,朱磊不敢轻举妄动,赶紧给刘光明通话汇报情况。刘光明训斥他无能。朱磊带着哭腔喊:刘局长,男女老少一大群,真不敢下手。要不,还让公安支援吧?刘光明说:甭打公安的主意,他们最近规定,不参与和拆迁有关的任何活动。

长明和倩倩的目光对视一下,随即分开。昨天,长明对倩倩说:明天执法我找理由不参加。倩倩劝他:别傻了,你要不参加,刘光明不说你故意逃避吗?马上该转正了,你还得为自己的饭碗着想。长明正从人缝里观察着愤怒的六营,朱磊拿着手机跑过来:快!刘局长找你。长明接过手机,听到刘光明命令他:你去对常三说,不要不知好歹!长明辨解:他咋会听我的?刘光明说:他姑娘不是你女朋友吗?长明愣一下,随口编道:俺俩早掰了。刘光明气得连说好,好,好!长明随即把手机扔给朱磊。

“咦——”朱磊满脸惊讶,只好又拿起手机和刘光明通话。长明不知道刘光明说的什么,但看朱磊大汗珠子往下流,知道对方肯定在发火。

执法队和六营人僵持着,执法队不进,六营人也不退。朱磊急得浑身冒汗。刚才,刘光明给他打气:这次执法行动如果干得好,将给他双转正,不仅转为正式人员,还要把他职务前边的“临时”二字拿掉。朱磊听了,又兴奋又发愁,看着面前的人群,像看着滚水里煮的鸡蛋,想吃却又怕烫手。既然公安不来,执法队只好冲上去。哪怕是装,也要把动静装大些,不然不好向刘局长交待。他拿起手提喇叭硬着头皮对人群喊:请大家马上散开,妨碍公务要负法律责任!事闹大了,可别说没给大家讲清楚。

沉默,可怕的沉默。没人答话,但也没人动。朱磊想加重语气再说几句,便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只听人群中白发老头大喊:打这个狗日的!话刚落音,人群像潮水一样扑上来。朱磊脸色大变,嘴里却威严地吓唬:你们想干啥?!你们想干啥?!你们想……人潮呐喊着涌上来。执法队其他人纷纷逃跑,朱磊也返身跟着逃跑。白发老头扔来一块砖,正砸中朱磊的腿弯,他扑通跪在地上,人群围上来,拳头、棍棒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长明冲上前,死命拨开人群,张臂站在朱磊前面,大喊:不能打人,打人犯法!人群眼红了,根本不听他的劝告,反而连他一块揍。一边打一边骂:你们这些白眼狼,吃也吃了,拿也拿了,不办事还祸害老百姓!长明大喊:倩倩!倩倩!

倩倩和常三挤进人群。长明吼倩倩:过头了!出人命要蹲监狱!倩倩护住长明,大喊:别打他!别打他!常三制止这个,又制止那个,人群总算慢慢平息下来,白发老头还在骂朱磊:日你八辈亲娘,害老子蹲五天拘留所。打死你这个狗日的。

现场到处是跑丢的鞋、抓落的帽,还有长长短短的棍棒。朱磊紧紧抱住长明的腿,浑身筛糠般发抖。长明扶着他,退向村外。身后人群仍在大声小气地骂,数白发老头的骂声最高。

因为六营事件,转正考核推迟。刘光明脸阴得像要下雨,逮着谁都想骂。人躲他还躲不及,哪还敢再向他提转正考核的事儿?

刘光明到医院去看朱磊。朱磊哽咽地说,对不起局长,六营的事儿我没办好。我受点伤不算啥,主要是给您老人家添麻烦了。朱磊叫自己老人家,刘光明感觉肉麻,却又十分中听。看朱磊如此难过,刘光明大受感动。安慰朱磊:好好养伤,别想太多,领导不会亏待干工作的同志。朱磊泪汪汪地说:这一回我总觉得蹊跷,六营人的胆子咋这么大?按说我不应该犯自由主义,背后议论长明……刘光明问:到底咋回事儿?只管说。朱磊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说:长明和倩倩,据我所知,根本没分手,长明是在糊弄你。刘光明大怒:怪不得常三胆敢抗拒执法。

刘光明接到秘书长通知:向市长汇报六营的事情。也不知道市长说的啥,反正刘光明回来后脸色不那么难看了。转正考核接着进行。同时一个消息悄悄地在六营流传:常三将要被抓。有好心人通知常三快快躲避,来到常家,却发现大门紧锁。常三哪里去了?没人知道。有人说他正在有关部门上访。有人说可能被派出所带走了。

队里通知写工作总结,考核要用。大家清楚这次考核决定去留,都认真撰写。长明把以前的工作总结找出来,草草改了几个字交上去。想,这个工作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爱让干不让干,随便吧。

王二发来到刘光明家,央求看在亲戚的份上务必将长明转正。刘光明对王二发打官腔:我虽然是一把手,却不能全当家。现在讲究群众路线,转正主要靠群众推荐,还要集体研究,最后经上级批准等等。刘光明坚决不收王二发带来的一箱茅台酒,说:你要真放下,我就扔到大门外去!望着王二发怏怏离去的背影,刘光明心里冷笑:转正?也不问问你儿子干的狗屁事儿!甭说给帮忙了,还整天跟着扒豁子!

考核结果最终公布出来。除长明外,其他人全部转正。朱磊双喜临门,不仅转了正,还正式当上了执法分队长。王二发大骂长明:吃大亏了不是?丢大人了不是?原先还指望你给老王家添点彩长点脸,谁知到末了连自己的饭碗都没保住。人家都能转正,就你转不了,太阳地没打你门前过?我看你以后咋还有脸进人场?长明先是任凭父亲数落,一声不吭。见老爹没完没了,顶撞道:甭嘟囔了!我笨我傻我瞎包。这总中了吧?!哐的一声踢开门,心烦意乱地离开家。

长明看啥都不顺眼,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半道上,发现自己正往滨河公园走,想起那里人太多,便转身走向田野。他并不为失掉这职位惋惜。相反,还有一种被解脱的轻松。轻松归轻松,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乡亲们会怎样看待自己?特别是,倩倩会怎样对待自己?还有,人生的路,以后往哪个方向走?打工?创业?长明满脑子都是问题。

趁晚上没人,长明溜进办公室,准备拿走自己的用品。这个鬼地方再也不会来了。他倚着办公桌静静站了一会儿,十分伤感。一年来,尽管他不喜欢这个工作,但工作还是尽职尽责的。他搞不懂,为什么只有他被淘汰掉了。

有人敲门,是倩倩。倩倩说:到处找他找不到,有人看见他往这里来了。长明要说什么,倩倩制止:不用说,我全知道了。倩倩劝长明不要灰心,安慰他:前面的路,无论是坑是洼还是泥,她都和他一起走下去。听着这暖心的话,长明灰暗的情绪明朗一些。倩倩又说:先稳住,事情怎么发展还说不定呢。长明苦笑:我已被开掉了,还能发展到哪里去?倩倩说:先不给你说,免得人家冤枉你背后捣鬼,到时你就知道了。

倩倩最近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干,专门陪伴长明。滨河公园、人民广场、图书馆、博物馆,俩人前脚出这个门,后脚进那个门。他俩肩并肩的背影引起朱磊的注意。考核结果出来后,朱磊原准备去安慰长明,可因为心虚没好意思去。本来,长明和倩倩到底分没分手,朱磊也拿不准。那天向刘光明咬定俩人关系仍然正常,只是想让局长对长明产生坏印象。朱磊并没想置长明于死地,没想到刘光明真地把他开了。朱磊心里有些内疚。现在,看到长明和倩倩勾肩搭背的亲密模样,觉得自己并没诬陷他,负罪感倒有些减轻了。

一周后,出乎所有人预料,朱磊突然被纪委双规,刘光明被调到宗教事务局。从监察局调来位副局长担任城管局局长职务。

长明和倩倩约定,两人一起到昆山去打工,正准备出发时,城管局电话通知长明去见新局长。长明理也不理,想,我已不是你们单位的人,凭啥叫我去我就得去?办公室的人骑着摩托亲自找到长明,一见面就开玩笑埋怨:你这人官不大僚不小,地位不高身架不低。难道非要叫局长三顾茅庐不成?

新局长不但给长明转了正,还大张旗鼓地表扬他。新局长在大会上讲:城管局有人不定期把受贿款匿名上交,经查证,这位同志就是长明。大家要向长明学习。习主席有指示,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打。大家要正确使用人民交给的权力,千万不要做苍蝇。

新局长找长明谈话,让他接替朱磊的职务。理由是他有正义感,懂政策。王二发得到这个消息,高兴透了,吩咐老伴炒两个菜,他要和儿子喝几杯。借着酒劲盖脸,王二发承认自己过去有些说法不对,干共产党的活,还是要正派,歪门邪道终归行不通。

倩倩来祝贺长明。长明想起她说的“到时你就知道了”,问现在能说了吧?倩倩抿嘴笑了:老百姓也不是好惹的,白发老头刘爷爷领着爸爸和十几位村民,到纪委举报朱磊等人收钱的事情。还说偷盖房是他们默许的,如果非强拆不可,我们就到北京上访。

长明对倩倩说:这两天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个执法分队长职务,我是干还是不干?倩倩惊奇长明为什么这样想?长明说:我要是干,时间长了,会不会也变成朱磊?倩倩反问:如果都像你这样逃避,社会风气什么时候能够好转?只要走正路,不瞎胡摆弄,不但不会成为朱磊,弄不好还会成为焦裕禄孔繁森哩。别忘了,你想当朱磊,我还不让呢。长明犹豫着问:那就干?倩倩紧握住他的手:当然干!

倩倩提议:咱看电影去。长明说:还是去河堤吧。俩人来到滨河公园,并排躺在草地上,看到碧蓝的天空中,一只苍鹰在盘旋,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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