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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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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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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芝人民医院病房里

我的病房号是206,我的病床号是10。每天输水前,护士总要核实确认:10床你叫王佳英?

是。我回答。

住了几天院,护士和我早就熟识了,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还像不认识一样反复问我的名字。后来才知道,这是她们的职业习惯。确认医疗对象,为的是不打错药,就像管理学上的“手指口述”一样。

来到林芝仅仅几天就躺在医院里,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这次到林芝,本想住上一个夏季,在此好好修改我的长篇小说,同时躲避内地的酷热。行前家人和朋友担心,你一个人去中不中?我给他们吃定心丸:别忘了我曾两次进西藏,到达过海拔5400米的高度,林芝才2800米高,有啥不中的?我说的是实话。本人对自己的身体向来自信。每年体检,除了血压和血脂稍微有些高,其它指标全正常。血压吃药控制后,低压一般不超过90,高压不超过140。自己日常很注意锻炼,一星期游泳四到五次,每次游2500米。如果不游泳,则晚饭后健步,每次步行6公里以上。任谁见了都说我非常有精神。由于常年锻炼,心率不到60,医生夸我是“运动员的心脏”。我曾和一位当医生的同学开玩笑: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一样,你们医院就该关门了。于我,区区青藏高原算什么?

记得同学当时笑着对我说:放心,只要有人类存在,我们就不会失业。就是你,尽管身体非常好,也不能说以后永远不生病。

还真让同学说准了。

孩子在林芝买了套房并装修完毕。第一次来到林芝的家,心情非常兴奋。刚下飞机,顾不上旅途劳顿,便开始擦拭房间。第二天感觉有些头晕,但认为是昨天太过疲劳的缘故,没太当成一回事儿,只是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而已。第三天起床后,头晕得厉害。拿出带来的血压计测量,乖乖!高压190,低压160。我赶紧服了片降压药,躺下静静休息,待高压降到180,慢慢起床,慢慢走到公交站,直接来到林芝市人民医院。

医生测量的血压更高,高压200,低压170。他让我立即去急诊。在急诊科,测出的血压比门诊还高。我说,就这么几分钟,血压又升高了吗?医生解释,那是因为让你到急诊,你情绪紧张。我说,我不紧张呀。医生说,你嘴上说不紧张,心里实际紧张。

是的,刚才我在告诫自己,我的血压已到需要急诊的程度。一切活动都要慢腾腾的:慢慢起身,慢慢坐下,慢慢说话,慢慢走动。要平静,不要激动……同时宽慰自己:既然人已经在医院,没什么大不了的。

医生立即给我治疗,吸氧加服药。护士给一白色药片,让我含在舌下。一个小时后,血压降到160。在急诊观察室呆了将近一天,血压稳定在90——160。临离开时,医生给了两片和刚才含在舌下同样的药,叮嘱:如果血压超过200,立即将它含在舌下。我要求多开两片。他说,这不是医疗用药,是急救用药,不能多开。这药含下手五分钟即可起作用,药效可维持两小时,只是给你争取来到医院的时间。后来知道,白色药片是硝酸甘油。

回到家,自我感觉血压尚好。按医生嘱咐,由以前的每天一粒代文改成早晚各服一粒。但无效,早晨起床又出现头晕现象,拿出血压计,测量结果为185,如此还得到医院去。含了硝酸甘油,乘车来到医院。林芝人民医院周末除急诊外,其余全部休息。只好挂了急诊的号。说来也怪,不知是硝酸甘油起了作用还是其它原因,血压竟非常正常,低压84,高压138。急诊医生说,根本不用处理。我自己也感觉心定气稳,精神充沛。于是离开医院,信步来到林芝大街,一边走一边观察林芝市容。

林芝是由兵站发展起来的城市,因兵而起,因兵而兴。十八军进藏修筑川藏公路,见这里地势开阔,便在此设立兵站。时间长了,建筑越来越多,人烟越来越旺,兵站便成为藏东南重镇。现在林芝市为专区首府所在地。城市四面环山,尼洋河穿城而过。河两岸是繁华的市区。因受印度洋暖湿气流影响,雨水较多,山上郁郁葱葱。据说,中国最好的原始森林不是在大兴安岭而是在这里。举目四望,白云低垂在山腰,仿佛伸手就可撕下一块。正是因为海拔低,植被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且交通方便,孩子们才在林芝买了套房子。这里虽然不像内地高楼林立,但环境比内地更干净,市容比内地更漂亮。

回家后没出现头晕现象。测量血压,高压在150左右,还算说得过去。既然血压没大问题,那我就在这空气清新,环境幽静的地方潜心写作吧!可我想的太简单了。睡了一觉,天明起床,仍感到头晕得厉害。赶紧测量血压,又窜升到190。重新赶到林芝人民医院,门诊医生要求我立即住院。

在住院部,护士给我量血压时,吓坏了:低压185,高压225。医生、护士“呼啦啦”跑过来一大群。输液、推泵、服药,应该用的医疗手段全部用上。左手背扎着着输液针头,右胳膊绑着血压连续监测仪。我亲眼看到医生登记病情时定性是“极高危”。

对高血压的危害平常就略知一二。我清楚,就目前的血压水平,我随时有可能脑溢血。目前,我是在死亡边缘游走。念及此,内心陡生悲哀,难道这次我不能活着离开西藏了吗?

护士很负责,每隔半小时来看一次我的血压。她来的次数越频繁,我心理负担越重。除了吊瓶,还有药泵。它以每分钟0.1毫升的速度向我体内缓缓注射降压药物。护士告诉我,药物全部注射完毕,大概需要两天时间。

在这两天内,我只能躺在床上,接受输液,接受监测。那些管道和仪器带给我巨大的、沉甸甸的压迫感。此时,我多么希望有位亲人在身边,和我一起分担焦躁和不安。

临床病号也就是11床是位藏族老人。她胃出血。我来时她已住院将近一周。从陪护和探望她的人数之多可以想见她的家族之大和人缘之好。她本人不会说汉话,但子女和亲属都会。

我羡慕她有这么多亲人陪伴。

刚入院时,主治医生问我:有人陪护吗?我答,没有,就我一个人。又问,哪你吃饭咋办?我答,叫美团呗。医生同情地看看我,说: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护士,她们会帮你解决。

其实,人在病中,物质需要倒在其次,更需要的是精神安慰。“人逢佳节倍思亲”改为“人在病中倍思亲”才更贴切。

平常对那些稍有病痛就渲染得惊天动地的人,我曾斥之为“矫情”、“不坚强”。如今疾病来到我身上,才知这种指责不客观。人在病中是脆弱的,尤其是远在他乡独自一人的时候。

感谢临床患者的陪护人员。在我输液治疗种种不方便的时候给予帮助,在我精神苦闷的时候陪我拉呱,他们的香蕉、苹果非要我吃。我只能对他们说:哎呀!谢谢你们!实在不好意思。患者的女婿对我说,没什么,藏族汉族一家人。探望临床患者的人员进进出出,陪护人员寸步不离,房间内很热闹,这多少冲淡了我的寂寞。

可是,不到两天他们出院了。病房里只剩我一人。喧哗声消失了,人群消失了。孤独感悄悄涌上来,撕咬着五脏六腑。我独自望着空荡荡的白色屋顶,发现有一只黑色的虫子从这块天花板缓缓爬到那块天花板。我盯着它看了半天,直到它振翅飞走。天花板为石膏板扣顶,我数了数,5行,每行9块,本应45块,刨掉卫生间所占面积,只有40块。

就在我百无聊赖时,手机响了。家人打来的。他们问我现在情况如何?我说好多了,经过治疗,血压已经降到170左右。又问解手方便吗?我答没问题,能独自举着吊针瓶进卫生间。吃饭呢?也没问题。我尽量说得轻松些。入院之初,为免家人担忧,我把严重的病情说得轻描淡写。家里人要赶到林芝来,我不同意。关山阻隔,山高水长,哪能是说来就来的?况且,像我如此强壮的身体来到林芝尚且生病,他们身体不见得比我更好,来到后如果也生病怎么办?

其实,吃饭、解手这些平常不是问题的问题,此时对我都是大问题。两只胳膊被输液和监测管束缚着,一切行动都是困难的。解手时,要先解开血压连续观测仪的绷带,再停掉药泵的电,然后左手举着吊瓶,右胳膊抱着药泵来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全部治疗手段要恢复原样。挂上吊瓶,接通药泵电源,缠上血压监测仪绷带。接药泵电源时,肚子顶住药泵以免移动,右手拿起插头往药泵上插。但将血压观测仪的绷带重新缠在右胳膊上,因为左手扎着输液针头,凭我自己就完不成了,只好请人帮忙。这一切,临床患者没出院时,都是由她的家人帮我完成。她出院后,帮手没有了,要完成就极其困难。

家人、亲戚、朋友、同事得知我住院纷纷打电话、发微信来。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听到他们的声音、收到他们的信息感觉是那么亲切。我似乎看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那从手机里传来的关心话语,温暖着我这颗孤独的心。这辈子我接了无数个电话,收到无数个微信,只有这几天的电话和微信让我终生难忘。

姐姐打电话过来,声音是焦虑的。尽管我说已经好多了,她仍不安。她一再叮嘱我吃好、喝好,不要委屈了自己。似乎我吃好喝好了,病情就会马上好起来。我兄弟姊妹六个,我是老五。父母健在时,没体会到姐姐对我有多么关心。父母去世后,尤其是最小的弟弟前年因肺癌去世,我变成最小的弟弟后,发现自己在姐姐心中的份量变重了。仿佛我不是已经退休年过六十的人,仍旧是跟在她身后割草喂羊的小弟弟。姐姐大我十几岁,已七十大多了。她随姐夫住在永城。每逢我单独到永城,她听说后总要带着亲手包的肉包子来看我。她知道我不会做饭,怕我一个人吃不好。我告诉她,要解决吃饭问题,太容易,太容易了,以后不要再送了。可姐姐不听,仍旧一如既往。即使自己不来,也要派外甥给我送来各种吃食。老姐如母。在万里之外的他乡,在倍感凄凉的时候,听到姐姐的声音,我想哭。

也有让我讨厌的电话。一天,有人打电话来,让我曾经答应帮忙的一件事儿再催对方一次。我心烦意乱地告诉他,这件事得缓缓。实在对不住,我现在在住院。对方仍坚持自己的想法,絮絮叨叨地说,挂个电话,又不费多少时间。我怒火中烧,世界上竟有如此不明事理的人!挂掉电话,再也不理他。也许,他不知道我病情如此严重。也许,他以为自己的事情比天都大,别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特殊的环境,特殊的事件可以检验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我曾换过四五个工作岗位,深深知道:当你手握权力时,和你最近、最亲的人,往往是你失去权力后,离你最快、最远的人。因此,我当领导时曾一再告诫自己,小心阿谀奉承之徒,千万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不要陶醉在权力带来的光环内,以为自己有多高的威信,多好的口碑。有些人对你亲得好像没出五服,看重的是你的权力而不是你这个人。可说老实话,警惕如我,清醒如我,对拍马屁的话并不讨厌,对阿谀奉承之徒并不憎恨。

我想起一个正派人,他叫胡勤俭。我在新庄矿当矿长时,他是汽车队的司机。他从来没巴结过我这个矿长,我也从来不知道几千名职工中有一个人叫胡勤俭。可以这么说,胡勤俭就没进入过我的视野。离开新庄十几年后,一天在光明路上,一辆中巴在我身边缓缓停下。我正纳闷,胡勤俭从车上跳下来,热情地同我打招呼。问他工作情况,回答仍在汽车队工作,仍是司机。胡勤俭征求我的意见:王矿长你住得远不远?要不我送你一段路?以后在永城每遇到胡勤俭,他一如既往地热情,一如既往地坚持送我。我当领导他从来不巴结我,我不当领导他从来不慢待我,这就是胡勤俭。我曾感慨,可惜我在新庄时不了解胡勤俭品行这么好,否则一定会重用他。我写的长篇小说中,塑造了一个正义耿直的大队支部书记,毫不犹豫地,我把胡勤俭的名字安在他头上。我想,胡勤俭绝不会像刚才那人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毫不顾及别人。

西藏大学医学院一男一女两名学生在林芝人民医院实习,也许因为我的血压之高算是特例,于他们的职业能增长见识,他俩经常同我谈论病情,诸如除了头晕身体其他部位有没有反应?等等。时间长了,除了谈论病情,他们还谈论自己的人生规划、毕业后的打算、未来职业的苦恼……有一天,小伙子突然问我:你感到孤独吗?我苦笑着回答:岂止一般,简直非常。

是的,我有强烈的孤独感。我怎能不孤独呢?如果身体强健,我会专心在林芝幸福小区的电脑前潜心创作,高兴着小说主人公的高兴,痛苦着小说主人公的痛苦,没时间感到孤独。如果身体强健,创作之余,我会寄情于西藏山水,在雅鲁藏布江边看大河奔腾,在尼洋河边看碧水如玉,透过森林的缝隙远眺南迦巴峰的巍峨雄姿,不会感到孤独。如果身体强健,晚饭后,睡觉前,手机会架起和家人、亲朋、同事联系的桥梁。我给他们讲述西藏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凛冽的风,更不会存在孤独。但是我病了,独自躺在离家万里的病床上,过往、现在、将来,种种场景,种种幻象,种种思绪,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大潮退去,黄沙便孤独地留在海滩上。

对陌生人承认自己的脆弱,于我是第一次。我历来以坚强自诩,家人曾说,几十年来从未见我掉过泪。其实他们不知道,不是没掉过泪,只是没让他们看到而已。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的泪往往和血连在一起。泪具有传染性,作为一个主事的男人,不能把懦弱传染给其他人而影响军心。泪具有侵蚀性,会损伤一个男人的自尊而让他颜面无存。实际上于我来说,虎气和猴气并存,虎气多些,猴气少些。在工作或生活中既有坚定决心,也有似水柔情。至于外界认为我刚强果敢,那是因为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没有畏缩过。不过,自己的性格也的确敢于挑战和冒险。记得在矿业学院读书期间,周末我一个人到太行山中游玩,路遇一刚刚开凿完成,不知作什么用的隧道。从这端隧道口望去,对面的洞口像五分硬币大小。思考再三,决定从隧道中间穿过去。刚进入隧道还有光亮,越往里走光线越弱,最后朦朦胧胧几乎看不清周围。走到隧道中间,心中开始害怕,各种怪念头也涌上来:隧道中会不会有狼?会不会有蛇?此时直想原路返回。但挑战未知的勇气阻止了我。心想,我已走了一半,返回和走到底距离差不多。既然前半截没什么不测,后半截应该也不会有。怕什么,往前走!我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每走两步就故意扔一颗。石子落地的“嗒嗒”声在静寂的隧道中回荡,也在给我壮胆。隧道中光线越来越强,意味着洞口越来越近。最后一百米,我奔跑着冲出去。我胜利了!虽然是有些后怕的胜利,但仍成为以后我向人吹嘘的资本。

可是现在,我当年的豪情哪里去了?我怎么把脆弱的一面暴露给西藏大学的学子呢?难道是因为年龄大斗志衰退了?抑或是独处他乡多愁善感了?思来想去,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是自己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我不怕凶险,如有凶险,战胜它就是了,就像那次在太行山隧道中那样。但怕身处险地而没有任何战胜它的手段。那样我会变得焦躁,精神也异常脆弱。这样的体验已有过两次。这次因血压升高而住院,应该算是第三次。

一次是在陈四楼矿副井井筒内。那天我乘坐罐笼下井,罐笼运行到井筒中间,突然遭遇停电。我被吊在立井内。脚下2百米深,头上2百米高,自己在井筒中间动弹不得。眼前是纹丝不动的井壁,耳旁是水滴砸在罐笼顶的“啪啪”响声。如果罐笼内有其他人,还可以互相交流,可惜只有我一个。下井不允许带手机,没法同外界联系。想大声呼喊,又明知道徒劳,任你扯破喉咙别人也听不到。一瞬间,汗通体流下来。此刻的我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虽然知道机电人员正在紧急抢修,这种状况绝不会延续很长时间,但仍然不安、焦虑、狂躁。直到罐笼正常启动,我的双脚实实在在踏在大地上,才真正把心放下来。另一次是在云南石林的望峰亭。望峰亭是观赏石林的绝佳地点,面积不大,建在一高约40米的巨形石峰上。上去的人都想在亭内多呆一会儿,以仔细欣赏石林景色的壮美。下面的人急于到达亭内,好早些时间一饱眼福。因此望峰亭周围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弄得上面的人想下下不来,下面的人想上上不去。我被挤在中间,双脚几乎悬空。我担心两边的栏杆被挤断,同时想起密云因踩踏而导致的60多人死亡事故,以及其它类似事故。心忽悠一下悬起来。眼前太危险了,可又没有任何办法躲避它。我厉声疾呼“走!走!走!”但人群根本无法动弹。我狂躁,暴怒,直想一下子飞到望峰亭下。当我好不容易从望峰亭上下来,联想起被困在井筒中的一幕,发觉两者的情景竟如此相似——孤独,无助。心情也如此相似——焦虑,易怒。

这相似的一幕在林芝又重演了。和前两幕不同的是,此次不是完全无助,虽然我自己束手无策,但医生在我为积极治疗。所以心景也略有不同。少了焦虑,多了孤独。

诺贝尔文学将获得者,波兰作家显克微支有一著名短篇小说《灯塔看守人》。故事情节大致为:一位饱经沧桑的波兰老人谋得一份看守灯塔的工作。在海岛上,他整天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孤独地消磨着日复一日的寂寞。有一天他得到一本书——用祖国母语波兰语写的诗集。他激动难眠,如饥似渴地读下去。家乡熟悉的人和场景一幕幕在眼前展现,甚至还有自己当年喜欢的姑娘。以致他忘记点燃灯塔,酿成沉船事故。现在我躺在林芝人民医院里,像不像那位孤独的波兰老人呢?像极了。我想。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不同的回答。老实说,对这个问题,以前我从未想过。现在,在林芝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在面临生与死的考验时,我不得不思考它。

生命于人来说是个过程。就像长江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历经坎坷曲折,一路奔腾而下,最终消失在茫茫大海。人类的躯体是有机物质的组合,从诞生到老死,如同任何事物的兴亡,自有其规律。而且这个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类总希望生命长些再长些,自古至今都有人探索延长生命的方法和药物,探索得不到结果便发出哀叹,如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感慨:哀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帝王贵胄也好,贫民百姓也罢,最终归宿都是一抔黄土。人类对延长生命的探索其实收效甚微,从万事万物皆兴亡衰败的观点来看意义不大。

可是,花开不是为了凋零,人生也不是为了走向死亡。人之所区别于其它动物,是因为人有思想、有价值观,知道生命的意义,而不仅仅是憨吃傻喝。

何为生?何为死?生前是什么?死后哪里去?这是困扰人类多年的问题。在思考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产生了迷信、宗教和哲学,进而催生了不同的人生观。

有人为自己活着,有人为他人活着,还有人说,活着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作为一个具有共产主义信仰的人,什么样的人生才有意义?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作了最好的回答:“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才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读初中时,这句话曾使我热血澎湃,并恭恭敬敬地把它抄在本子上。

我没有保尔.柯察金这么高的境界,但我认为人活着应该做到两点。一、由于你活着而使社会更美好。二、在世要干事。所谓干事,亦即“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干事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含义。比方,当学生要把书读好,当农民要把地种好,当工人要把班上好,当公务员要把为人民服务的职责尽好。总之,干好自己应该干的工作。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退休之后我开始写长篇小说。我想,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虽不能像达官贵人一样名垂青史,但也要给世界留下点脚印。否则,岂不是白来世界上走一遭?

我的血压如此之高,如果脑溢血得不到及时救治,将会失去生命。即使没有生命危险,也将瘫痪在床。我不怕死,但我希望有质量的活着,因为我的长篇小说还没最后修改完毕。因为这部长篇写完后,我还想创作另一部以我们庄为背景的、结构更为宏大的、反映历史变迁的长篇。因为我想干的很多事情还没干完。身体是载体,雄心壮志依附它才能实现。载体不存,何谈依附?何谈实现?生命质量和生命数量比起来,我宁要质量不要数量。以前有人说,人在70岁之前,脑细胞尚非常活跃,思维尚比较敏捷。70岁之后大脑便进入急剧衰老期。听到这个说法我就有紧迫感,曾给自己定出规划:在70岁之前写完必须写的文章。60刚出头就遭此不幸,让我揪心。难道我的宏伟计划要终止了吗?难道以后我将要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吗?——那将比死还难受。

医生大概看出了我的焦虑,安慰我:现代医学认为高血压是慢性病。只要情绪、饮食给予注意,再加上药物治疗,血压完全能够控制,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战略上要轻视,战术上要重视。你的血压升高和来到高原有关,你要是回到内地,血压会很快恢复正常。

听了医生的话,我安心不少。我对他说,我也想回内地,可我得能到机场呀。按照近几天的规律,登机前这段时间正是血压最高的时候。就我目前的血压状况,你觉得我能奔波65公里来到机场,紧张地登上飞机吗?医生回答,我们尽快治疗,应该不成问题。

护士一天十几次为我测量血压。血压就像林芝此时的天气,忽而阴云密布,忽而晴空万里。晚上12点前后基本正常,早上和傍晚又窜升到180左右。心情随着血压的升降,时而如沐春风,时而如坠深渊。终于有一天,高压稳定在150,低压稳定在90。接下来两天都是如此。我长长喘了一口气,虽然血压还没达到理想数值,但生命中的一劫总算安然度过。我不必为能不能离开西藏纠结了。

医生通知我,明天可以出院。原先我想,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就抓紧时间回内地。为了能够安全登机,尽量轻装,不必要的东西全扔在林芝,包括笔记本电脑。只带非带走不可的药物和U盘。现在没必要那样了。

离开林芝那天,阴雨连绵的天气突然放晴,太阳高挂在山头,白云徘徊在山腰,碧空如洗,清风拂面。我神定气闲,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回望一眼郁郁葱葱的山川和大地,登上飞往西安的班机。

回到好像离开半世纪的家,回答完家人急切地询问,第一件事便是量血压。高压在130左右,低压在80左右,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看来医生所说正确,血压窜升和高原气候有关。

在林芝人民医院时间只有短短6天,思想和情绪却经历了大起大落。这几天思考问题之深之多超过以往几十年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事业,关于生与死,关于几十年生活的点点滴滴。特殊的经历会让人思想嬗变。于我,几天内就像凤凰涅槃,重新塑造了崭新的自我。我想,应该把这段心路历程记录下来。于是有了这篇文章。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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