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寒夜的记忆,影响了秋伢的一生。
1959年开春,在中南地区某县 ,人民公社的大部分公共食堂关停了,重新恢复各家开灶,自己做饭。
各村落几乎断炊一年的灶房,又冒起了炊烟。但那炊烟,没有袅袅那情致,时断时续。
问题来了。上一年不允许社员开灶,都集中到大一点的村吃公共食堂。大家响应号召:"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倒红火了一阵 。尤其是年轻女人不用作饭伺候老小一家,从锅碗瓢盆解放出来,吃饱肚子和男人一起下地出工,倒轻快多了。但到当年底,生产队交完公粮剩下的粮已仓储见底了,再放开肚皮吃饭已没有米下锅。
于是 ,1959年伊始,大队公共食堂散伙,社员们自己解决吃饭问题。稍有点家底的小队,维持中午集体供一顿粥。粥按家庭挣工分的劳动力分发,一个劳动力可打回三婉粥,有两个劳动力的,基本可供一家老小中午应付一顿。
那时,枫树村小男孩秋伢尚小,不到10岁。家里正是劳动力年纪的长兄已报名参军服役,大姐已嫁人,正在读初中的二哥不到16岁,只好辍学回来充当劳动力。但因是未成年,挣工分挣不了满分,只能算半个劳动力 。二哥分到的粥不到两碗,秋伢母亲只好添些蔬菜,供全家润润咕咕叫饿的肚子。那时,秋伢小小年纪还纳闷,如果已是劳动力年纪的长兄不参军,全家分的粥就多一些,多好。
中南地区,社员最难熬的是一季稻收割前,青黄不接之际。1959年开春那几个月,家家户户几乎无米下锅,加上天旱,疏菜也长势惨淡。应付肚皮吃什么的都有。有心留点土豆种的家庭, 就将种子土豆芽削掉,炒着吃。没有一颗粮食的家庭就苦了,或到山上剜野菜回来充饥,或把原喂猪的谷糠,从猪嘴里夺下,做成糠馍馍。连糠都没有的家庭,饿急了,听说观音土能吃,就挖土来吃。结果,不少村民拉不出便来。秋伢的儿伴冬佬,吃了糠粑,连续几天拉不出大便,痛的在床上打滚。秋伢几天见不到冬佬,想伙伴。他找了根筷子,让冬佬跪在床边,他用筷子一点点从肛门掏,总算清出硬疙瘩,救了冬佬一命。
秋伢的母亲很泼辣,能干,尽管家里也无粮食,但她不让家人吃观音土。她做糠粑,里面巧放些蔬菜,就不致于结肠。她常常捞水塘的浮萍炒给家人充饥;听说,五里外的水库,每天早上卖鱼的,当场为买者掏下鱼肚肠衣,就地扔了。她起早,走五里路到水库。捡回人家不要的鱼肚肠衣,回来收拾干净,放些辣椒炒着吃,成为家里唯一的美味。
老是吃这些糠菜和水澡带来了秋伢全家的浮肿。秋伢的父亲没有浮肿,但骨瘦如柴,浑身没有力气。
全村熬到当年一季稻开镰,但因当年干旱,收成不佳。各家总算分得一点稻子 。饿急了人,第一顿饭总算吃了顿白米饭,但很快,米不多了,只能匀着米熬粥。米吃完了,又循环着吃糠,吃野菜。
中南地区二季稻到11月份才成熟。那时天已转凉,开始降霜。
一天午夜,秋伢懵懵懂懂地被妈妈一阵哭声吵醒,还夹杂着村支部书记不时的安慰。秋伢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知道是父亲和二哥当晚挨了附近另一个村的几个人毒打。听得见,母亲哀求叫苟子的书记:“实在撑不下去了,才想着去原来那块自家田里割点谷尖。那晓得,常尤那些黑心人打人那么狠。我家老大如果不当兵,也不至于我家过得这么苦。和他爹被捉的老二,毕竟还是孩子。快救救他们回来吧”。
秋伢听了这些,瑟瑟发抖,好像屋顶也被寒风掀了,浑身发冷。但他毕竟年龄小,不敢下床看个究竟,他紧了紧被角,两眼瞪着黒压压的四周,恐惧一直包围着他。
那块原来自家种的地,秋伢是熟悉的。办人民公社前,在石洼水塘下有一溜水浇地,农业合作社时期,有一块地属于秋伢爹耕种。因水患无忧, 每年两季稻子收成很好。可能秋伢爹觉得那块稻子好,地形熟悉,趁天黒带着二娃割点谷尖,磨浆应个饥饿之急。
秋伢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他只觉得这个寒夜冷而长。不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哥的哭声传来,秋伢爹骂“常尤不是人”;秋伢妈安慰二哥:“回来就好,不哭了。”
第二天,秋伢才从母亲口中大概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块稻田本不属于石洼西边常尤那村。他们那晚巡夜,发现秋伢爹和二哥在田里割谷尖 ,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二人拿下一阵毒打,更有恶人起哄:“把他们送树旁吊起来!”本来秋伢爹和二哥肚里无食,有气无力,那经得住这番折腾,生命垂危。好在村里书记苟子及时赶到;“他是军属,快放下”。那帮恶人才停住了手,放人。
这个寒夜,給一个16岁未成年人的二哥致命一击,心灵的创伤一辈子难愈。后来他因精神刺激,一辈子没有走出村落,不到六十岁,思维多不正常,生活不能自理。
经历了几十年,秋伢随时代成长,在行业内小有成就。但那个寒夜,也一直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
(写于癸卯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