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夏天的午后,树上的鸣蝉聒噪不安,母亲、三姑、二奶、大奶等人,睡醒午觉正躲荫凉,手里照例拿着针线活儿,或者习惯地摇着蒲扇。老远的,铿锵又富有节奏的音乐搭乘着热嘟嘟的空气,很膈应地钻进人们的耳膜。
“淑芬,你那宝贝儿子来咧!”其实,不用抬头瞅一瞅,人们就知道是谁。二奶最看不惯这,斜了一眼母亲,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嘴。母亲仿佛自己做了错事,从眼前拿开纳了一半的鞋垫,小心地向各位陪个笑,然后自我解嘲:“这孩子魔怔了,整天成精盗火的。都是从小娇惯的。”
大哥那时候中学毕业,心浮气躁,锄镰不入手,不甘心把大好青春都抛掷在庄稼地里。白天,他常常借口不舒服,抱着半导体收音机在“嗞啦嗞啦”的杂音里躺炕上假寐,要不就是假装出去干活,坐地头上跟伙伴们山南海北地瞎扯。晚上,他也不消停,不是山里山外追着去看电影,就是一把挡的几个大小伙子摸黑到凤儿他们庄的庄头对着她家吹口哨唱歌。大哥那时候实在是不着调。二奶背后说,“除非哪个瞎眼的,会把闺女给他们家”。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音乐渐近渐强,大哥从庄头遛达过来,很扎眼地进入人们的视野——高高的个头,长长的头发,塑料镜片的大墨镜,花衬衣,大喇叭腿儿的劳动布裤子,回力球鞋,手里拎着台便携双卡收录机,新装的电池音量足,一边走一边摇晃着身子,嘴里跟着音乐哼唱着!
当时,山里山外兴起办厂热,父亲靠老脸求人,把不习惯农村生活的大哥送进工厂——山那边一家利用民房、几个人合股办的小五金装配厂。大哥美了没多久,这家小厂就黄了。在他一再缠磨下,欠下的工资总算给了。大哥有了钱,最打紧的就是喇叭裤、收录机。
“你睡醒觉知不道去耪耪地?成天提溜着那破玩意儿,就能说媳妇过日子!”母亲瞪了大哥一眼,催着他去干活。
“我,我这就去,我得找把锄啊。”大哥赶紧摘了墨镜,脚下紧走几步,进了老院子。
那时候,改革开放还不足10个年头,地树已经联产承包到户,家家户户开始铆着劲儿经营自家的小日子。在我们燕山深处的小村庄,没有别的来项,地多是山坡地,玉米谷子之类倒能年年有收成;树,主要是板栗树,栗子能出口卖钱,这也是山里人的主要指项。日子虽然一天天好过起来,但远近还没有一家“万元户”。说媳妇、盖房,以及“洋车子、手表、缝纫机”这结婚必备的“三大件儿”,还让好多人家为之捉襟见肘。父亲勤快,家里外头不闲着,编筐子卖篓子,收庄稼打栗子,跟母亲一起汗珠摔八瓣儿,想着法儿地挣钱,撙着掖着过日子。为了盖新房给大哥说媳妇,老两口累没少挨、罪没少受,新房子的房基地是他们披星戴月一点一点自己从山坡上开挖出来的,垒墙的石头是下地干活一块一块推家来积攒起来的;房子主体下来后,那些脱坯砌墙、搭炕、抹灰之类活儿,都是父母完成的。那时候,我们姐弟六个,有的出嫁、有的上学、有的年幼,为家里做的都很有限。受过山外的教育,看过山外的风景,再让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真的是很不情愿。可是,理想不是刹那间开花结果的,好生活不是大风刮来的。
梨花落了,栗花开了;庄稼熟了,孩子大了。山里的日子,就这么慢条斯理地走着。
可是,每一天都是新的,那些从来没听说过的事物猝不及防迎面而来,譬如喇叭裤,譬如双卡收录机,还有黑白电视机……我们的家乡,我们的祖国,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不着调的大哥终于住进了新房,说上了媳妇,那些散漫也渐渐收敛,开始踏下心来挣钱过日子了。至今记得,大哥手里捏着那张刚刚在全国发行不久的百元钞票,把它在空气中甩得“欻欻”响,那种自豪和荣耀!——这可是一百的啊!一百一张的钱,过去谁见过?!
……
回望昨天,仿佛一转眼,恁多日子就“欻”下翻过去了。大哥已是50多岁的人了,老母亲有时候还跟我们提当年的旧事,他听了就嘿嘿笑。喇叭裤、双卡收录机都成了过往。如今,大哥在唐山买了楼——大嫂给闺女看孩子,大哥当保安,好不容易攒个假期,开着车回家经管一下那些栗树。地早不种了,退耕还林,都栽了栗树,光卖栗子,他家每年也收入好几万——这在庄里只是一般户。早些年,矿山开发正火,大哥买车拉矿石、跟人入股经营矿石,钱没少挣。眼下二闺女研究生快毕业了,不定在哪座城市还得买楼。
住在城市的大哥,得闲玩微信,常给我们发发视频啥的,不是一家人逛公园,就是大包小包地超市购物。你看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白头发染黢黑儿的,配上了很时髦的镜子,那身衣服比我这机关干部还提气,脚上那双鞋起码也得千上块钱吧!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这首歌,我也唱过。而且,如今听起来还那么有趣。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新时代已经向我们敞开了大门。没有阿拉丁神灯,也不是天方夜谭,这是世界东方古老中国的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