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终于示弱;墙旮旯的残雪,也羞赧地悄悄萎缩。直到有一天,母亲挑起了门帘,还要打开一扇窗户,置换室外的新鲜空气。
嗯,是时候了!父亲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找来旧脸盆、大海碗,里面铺了沙土;又从后窗台上,把那些小纸包打开几个。那些用旧报纸、废作业纸包着的小纸包,每一个上面都做着标识,又被刚过去的这个冬天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尘土。那是父亲的秘密,他已经提醒过我们都不要碰。打开的小纸包里,黝黑的、油亮的,灰白的、诚实的……都是不知什么植物的种子!父亲把它们小心地安排到盆里碗里,淋了水;又卷起土炕炕头的炕席,用半截棍子支起,把下好种子的盆碗搁到炕席掩护着的热炕头上。当然,母亲免不了唠叨几句。唠叨归唠叨,唠叨也成了一种惯例。母亲也在期盼着父亲创造的奇迹。
门前的杏树,枝条已经鲜亮起来;院里的菜园,踩一脚暄乎乎的;背风向阳的角落里,宿根的韭菜、以及跻身其间的地丁香,都绽显着绿意。
父亲腰里别着镰刀、肩上扛着锨镐,从山里、地里回家,手不顾得洗、饭不顾得吃,先蹑手蹑脚地进屋,隔着炕沿,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儿炕席边儿,仔细地观察那些盆盆碗碗。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父亲并不觉得扫兴,洗手吃饭。母亲问,是不是炕烧得忒热了?父亲不回答,很沉得住气。
下房子的二爷来打招呼,人还在门外,就喊:志国,在家呢?烟秧子炕上了没有?给我打着牌啊,你的烟好抽!
南头的妗子也来了,她跟母亲说话近便,也不进屋,窗户地贴近刷锅台的母亲:淑芬,今年的茄秧、辣椒秧子,你还得给我留点儿啊!
借借找找,在农村是家常便饭。尤其是这育秧的本事,不是谁都能拿起来的,就如同做女红,譬如说铰个鞋样子、踩缝纫机扎衣裳这些,当年村里的妇女好多是来求助母亲。累点儿、麻烦点儿算啥?搭点儿工夫而已,可脸上有光啊!人家求着你,也是看得起你,他咋不求别人去?!再者说,谁还用不着谁!山里人过日子的哲学,耐琢磨,有嚼头。
中!中!父亲,母亲,来者不拒。看着答应出去的太多了,母亲私下跟父亲商量,要不,再秧上点儿吧!我看着不一定够,先出来的由着他们栽,多多少少,剩下的,咱们栽。父亲撂下酒盅,夹口菜,一边咀嚼着,嘴里含混地说,我估摸着也不狼乎!
不着急,一切都得有个过程。一天一天,父亲、母亲,耐着性子等。
终于,父亲眉开眼笑——那些盆盆碗碗里蔫不声地、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一层绿芽!
母亲拨拉父亲一下,你且过,快让我看看!
那一刻,两个人快乐得像孩子。
渐渐地,小绿芽一点点往起长。父亲把炕席掀开,让它们亲近一下春光。
土地是庄稼人的根,也是一切植物的产床。当菜园里的畦垄备好,施足了底肥,眼看着山野里的花花草草都盛装打扮起来的时候,父亲盆盆碗碗里育好的那些秧苗,也高高兴兴地住进了这家那家的院落。
接下里的日子,似乎都是按部就班的。松土,浇水,打杈……然后,就是静静地眼看着它们往高里长。
季节悄悄变换。整个山村,都绿了,绿得菶菶芃芃。阳光下,汗水,从油亮骨感的脊梁上,从沧桑的褶皱里,滑跌在厚实的土地。新的奇迹在酝酿、在呈现——赭黄的架瓜花、淡紫的茄花、粉白的辣椒花次第开放;紧接着,圆滚滚的、胖乎乎的架瓜啊、茄包啊、辣椒啊、黄瓜啊、豆角啊,油绿的、肥厚的旱烟叶啊、白菜啊、大葱啊,不断地给人惊喜!
菜再多、再好,没处卖,吃不过来,就隔三差五带给孩子们。这家那家的孩子们陆续离开土地,做买卖的做买卖、进工厂的进工厂、坐办公室的坐办公室,不是在镇上就是在城里买了楼房,这乡下只剩了老年人看家。
——年轻人是乡村的种子。可是,他们都“飞”走了!
父亲把旱烟袋嘬得吧嗒吧嗒响,惬意地在菜地里来回巡视,不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折一根小架梢枝回原地作个标记。不管是需要提前育秧的,还是按时令直接播种的,都得拣长势最好的留下来给明年当种子。
发育、成长、成熟,都得有一个过程。父亲是久经沧桑的人,对这一切征候和嬗变,他有眼力,拿捏得也准。
不经意的,随着季节的深入,家家晾台上、窗台上、门框上、门前的树杈上,都陆续堆满了、挂满了收获的表记。庄稼人是闲不住的,栗树要好好经管,有限的庄稼地、菜园也不能撂荒。“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年年岁岁都有收成,过的才叫日子。
父亲比别人多出一份劳动,就是格外留意地采集种子。特别是,当听说好多本地庄稼、蔬菜的种子已经严重短缺的时候,他更把这活计当做一个事情。玉米、谷子、豆子,这些自不必说,单说,藤上结的瓠子,留出晒干成了葫芦,小心地用锯条拉开,取出里面的籽儿,包个纸包;拉架的老黄瓜,剖开,抠出里面的籽儿搁墙角晒干,包个纸包;窗台上早已晒干的旱烟葫芦,一双粗粝的手掌把它搓了,选出黑亮的烟籽儿,包个纸包……小布袋啊,小纸包啊,小盒子啊,每年都会收藏很多。多得母亲都记不清哪个是哪个、哪个放在哪里!放心,父亲心里都有数。就是搁到来年春天,需要育秧、需要播种的时候,乡亲们来求取的时候,他都能笑眯眯地、准确无误地,拿起这个拿起那个,慷慨地把这些宝贝种子交到另一双庄稼人的手里。
冬季,似乎是漫长的。不过,父亲也不急,他早已习惯了新生活的节奏。天冷后,他跟母亲到城里的闺女、儿子家住。楼房住着暖和,城里的广场、街道都豁亮,车来人往的,那是跟山里不一样的风情。可是,一过完年,他就呆不住了,闹腾着回山里。母亲知道他的心思,怕他上火,也帮着跟孩子们说情。于是,父亲、母亲,早早地,又回了乡下。
父亲惦记着那些种子,他期待着新一轮的培育和播种!
春天已经来了,乡村和土地,都需要种子。
(原载《散文百家》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