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事情要做上多次,那一定有独特的意义。否则,该是多么枯燥乏味啊。
秋,已经是晚秋。但美好的事情,从来不晚。
天,肯定是更加蓝了,像母亲腰间的围裙,蓝里散发着生活的香。空气也更干净了,除了生活的香,不再有别的味道。路边的白杨每天都整齐列队,粗壮的树干既独立又左右呼应,彰显着一种任何力量无法压迫的任性;只是叶子已经黄熟,哗啦哗啦,正匆匆言说着别离的话题,幸福而又忧伤。不,还有山坡上的栗树,它们已经心满意足地完成了一年一度的甜蜜使命,眼下只落得轻松恬静,在朝阳缱绻的光线里,梳理着自己朴素的心事。出其不意,旁边一棵梨树,绚丽的黄叶中,捧着一颗光彩的梨,不知道是留给谁的。田野里,庄稼已经收割,一位农民朋友弯着腰,还在做着捆扎或者拣拾的动作,是不是在试图掀起山野的一角——给季节打包?
村庄,就在那里,在秋天的暖阳里。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我只看到古朴的和时尚的房舍,和屋顶上的太阳能——正在收集阳光释放惬意,和街角里停泊的那些小轿车——内心里正在暗暗较劲、比赛诚实劳动的荣光。
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要说,我不止一次来访问过的,在这美丽山野和安详的村庄里,汩汩涌流的那眼泉。
到过济南的人,似乎不再以泉为稀奇。不过,你听我的,那不一样。
泉,在村庄里,就像一件稀罕物,被大家揣在心窝里。但是,它很朴素,似乎很让你失望。记得最初来,泉边还很逼仄,四外是杂乱的柴草和低矮古旧的民宅,一条窄小的胡同从泉边伸过去。现在,应该是人们有意把这眼泉让出来了——好东西不能总藏着掖着,放在阳光底下更是一种爱。泉边建了小型停车场——当然,既为了便于游客停车,也是老少爷们闲暇聚会唠嗑的所在。不仅场地宽绰了,把泉圈起来的围墙似乎也精心垒砌过,方方正正的池子,围起一泓泉水。
这泉,却文静得很,仿佛只是一汪水,不是泉。正犹疑间,你再看,一串玲珑剔透的珍珠般的水泡从清洁的池底生长起来。这个刚刚隐没,旁边又有一串、两串,咕噜噜往起长。敢情,人家刚才正在盹睡,是被脚步和话语惊醒了。它听见咱们说话了!同来的一位天真的女士,欢喜地这样跟同伴解释。
说是一眼泉,肯定不准确,或许该说一方泉。
泉,既然被吵醒了,也就不再忸怩,咕噜噜,咕噜噜,这边、那边,一处处泉眼在比着吐水泡!这泉,生长得不娇不媚,不拿捏,不狂放,只由着自己生来的样子——袅袅的,像点燃的檀香;痴痴的,像幻梦里的呓语。而水呢,水是清亮亮的,约有一米深的水底,铺陈着细碎洁净的沙石,在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好看的光;水,是甜丝丝的,虽然站在池边无法以手掬之,但只看它那清纯的劲儿,就不容人怀疑。
几步之外,是座小桥,桥头修建了仿古的小亭子,亭子里面有石桌石凳,亭子下面,是借着溪水,修造的阶梯状的几道蓄水坝。泉水从水池那边渗透过来,就蓄满了水坝,形成一方明丽的水面——水面当然也是清亮亮的,映照着蓝天、白云、岸边的核桃树白杨树。还记得夏天来时,正有一群光溜溜的孩子,鱼一样在水里搅闹着。
此刻,水边一片静谧。偶尔一两片落叶,掉在水面上,转个悠悠,然后随着水流,慢慢地漂走,漂到水坝边沿聚集起来,越聚越多,挡住了水流,忽然哗啦一下被水冲开,随着小瀑布一般的水花又到了下一级水坝,然后,再恋恋不舍地去往下游。
宋代朱熹曾有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虽然,夫子说的是读书的妙趣,但用来说这泉这水,不也非常应景嘛!
有笃笃的捣衣声,是几位村中的大嫂,蹲坐对面的水边浣洗衣服。不时地,她们袖口抹抹溅在脸上的水滴,顺便抬眼望望我们。这人,这景,很恬淡的一帧图画。
一泓泉水,汇成一条小溪;一条小溪,发育为河流。这河流,名曰还乡河。
作为河流,多选择东流入海,而它,因为恋着生养它的这泉、这土地、这家乡,不忍离去,倔强地把头扭向西南。北宋靖康二年,徽宗赵佶被掳获,解送途中,路过此河,不禁感喟:“凡水皆东,惟此独西,吾安得似此水还乡乎?”据说,这就是一条原本平凡的河流命名的由来。
“晋察冀边区的北部,有一条还乡河,河里长着很多芦苇。河边有个小村庄。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黄绿的芦苇上好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十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因此,这村就叫芦花村。12岁的雨来就是这村的……”著名作家管桦笔下的还乡河,就是这条河。
梨花落了,栗花开了。春天去了,秋又来了。海潮涨了,河水枯了。光阴,以自己的节奏悠悠转动着年轮。还有,这泉,不问风月,无涉荣辱,宁静致远,默默流淌……
这泉,我已访问过多次。或许,只是世俗的走马观花,一种消闲;或许,感受特定的情境,提炼一种思想。我站在泉边,有时什么也不想,只是一种身心的放松;有时,也难免联系起自身境遇。
十九世纪中叶,一位名叫安格尔的76岁的法国老人,创作完成一幅名画——《泉》。其实,画面上没有泉,只有一位少女,在她肩头倾倒的水罐里,有水的线条落下来。这幅画承载了爱与美的主题,评论家说,她的美“超过了所有女子,她集中了她们各自的美于一身,形象富有生气和更理想化了”。这是一种圣洁、恬静的清泉一般的美。
是的,泉,总与爱、与美有关。它是生命和幸福的源头。没有这样的一个源头,我说,一切都是——扯淡!没有这样经年累月默默酝酿滋长的努力和奉献,没有爱与美的滋养,生命只是一道枯萎的河床!一切的煊赫、喧哗,都是泡沫,都会归于沉寂,只有这泉、这爱与美,恒久。我们不拒绝大海,但我们始终记得源头,惦念着发育我们的最初的热土。
这泉,我来过,诗人来过,画家来过,据说还有很多名人也来过。不过,泉,不管这些,它只做好自己的事情;这么多年,它见多了。能来,就好。
对了,这村庄就叫泉庄,坐落在美丽的凤凰山下。
(原载2020年1月16日《唐山劳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