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外真我

古人乐山乐水，多以芳林清溪、茅屋舟楫入画。空谷幽鸣，溪涧奔流，老树壮色，茅屋偏安，野渡舟横……笔触所至，妙在天然，趣在恬静。

近代名画家王廷佐以唐代常建诗句“直到门前溪水流”为题，画中虽不见门前溪水横流，不闻山泉丁咚作响，却能感受到访者与故人的交谊。春雨过后，绿树遮掩渡头，辽阔的江面上，一叶轻舟正踏歌逐浪，驶往好友家所在的桃花岸边……

清代曹玉山所画写意山水，给四季轮回以生命的张力，花开花落点染时令，雨雪风霜衬托冷暖，峰峦叠嶂缤纷色调。这既是大自然的造化，亦是神来之笔的再造。赏山水册中十景，虽不能读懂其中玄奥，但我以诗的意境表达对盛景的留恋，也称得上在情与景的契合中求得了共鸣。图一：拄杖携幼向家舍，临窗守望天伦乐。留待春风拂袖去，一枕炊烟落日歌。图二：问路桥上知仙居，河里叉鱼待客急。耕读尽在桃源外，频与梅花道惊喜。图三：河边待渡生闲适，来去从容不觉迟。空谷佳音清波和，一缕茶香托新诗。图四：空山新雨染幽谷，一任晴空伞下留。平滩浅处依倒影，仙雾直落问天求。图五：远山衔苍翠色浓，石桥托亭画里屏。走遍青山不觉老，一瀑弄弦天籁声。图六：山居一侧宾主揖，悬帆逐浪往穿梭。江海通达是彼岸，吉日归来双帆落。图七：远山高庙凭人赏，雾卷仙声耳边留。遥问深谷亭尖色，回音朗朗道今秋。图八：门前待归终日盼，不觉西风嫌衣单。依山路上有亲人，尚有山路十八弯。图九：行路十万八千里，满腹经纶一担挑。向善自知学问浅，闾山尽处面壁朝。图十：北风雕得碧树残，终见石后署凌川。归期知扫门前雪，早有春意暖人间。

桃园临水，千树繁花竞渡；竹林琴韵，万篁拔节声脆；溪涧飞瀑，衔帆引领仙雾；禅茶香远，圣卷沐浴春心……画中营造的可游可居之所雅意恬淡，闲适清幽。他们以画传达高古意趣，心有所属，情有寄望，思有迁想，著有妙得。

在清人翟云升书作上有两方印章，“梅阁留春荷亭消夏自娱而已”“读不尽者书造化不尽者人品”的印文，与其坚守的“键户修业终其身，穷困老死而不悔”的人生信条相得益彰。在门前溪水萦抱，古木千章，杂花数百种的田园里，他每日穿布袍、草鞋坐卧其间，负读五经无少闲，大有“布袍草履卧凡间”之气度。

居于闹市，面对先贤通达明理的书之妙道，画之禅境，怎敢醉时清欢独钓月，沟渠浅唱饮悲风？清心静观，任凭山川纵横于胸际。

慕“怪”名，几番打听，终于在扬州不起眼的窄巷，找到了“扬州八怪”纪念馆。站在院中，想象着金农故居当年殿宇飞梁清音绕，雅集唱和写风骚的闲情雅致，感受到了当年文人墨客落墨走笔，才情挥洒的意趣，眼前也隐现出鸿儒携书往复，布衣秉灯夜读的景象。三百年沧桑浸染，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一百数十人寓居扬州的画家中，有多少落魄怪才在此驻足酬唱，又有多少失意小吏到此换盏推杯？幽静处，几竿风摆的青竹寂寞无语。我想，游于市井，在意的是境界体悟与心灵感知。落寞宅院看似沉寂，其潜藏、根植的正是精神高地的风骨。

清代焦循的雕菰楼仅方丈许，且地处扬州黄珏，远不能与天下名楼比肩，但却成为焦循“圹以藏骨，楼以息魂”的精神皈依之所。雕菰楼四旁置窗，面柳背竹，黄珏桥在东北半里许，桥外即白茆湖。行人往来趋市，帆樯出没，远近渔灯牧唱，春耕秋获，尽纳于牖。焦循在楼下置椟，以生平著述草稿贮之，以为殁后神志所栖托。焦循在《登雕菰楼有作》诗中，描写楼上看到的景致：“开窗但杨柳，坐久身不知。鹭起人烟尽，牛鸣即涧迟。闲心变书史，病骨识天时。昔日张公子，犹有千首诗。”

且行且停，思接今古。

登岳阳楼，感怀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活态度，诗心骚动，不觉风发意气老来狂，凑成散句壮悲喜：登斯楼，怆然怀古。临风瞩望，清气浩荡。叹劫火无恙是文脉。千古悠悠，少陵绝唱、希文关情、子京妙句，诗儒吏仙醉风流，汇饮洞庭八百里。惊张照楼屏原物在。万事滔滔，长庚风月、仙梅踏雪、东洲问古，潴流峙镇归登临，旌旗列阵万里风。抬望眼：不见古人月下饮，但有来者对从容。飞檐挑得俏色在，一任夕照点芙蓉。

怀抱半月，凭栏酬唱，待赏完近人吕国明书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令》，不免心生感怀：千梦举沉疴，飞檐挑射，秦淮半月抖萧瑟。晚来凄风摇醉语，贪欢清色。落墨知冷热，空悲难舍，神游百代壮南国。霜打枫叶秋尽也，作泥笙歌。

读王勃的《滕王阁序》，曾扶栏远眺，亦驻足回望。可面对喧嚣的繁华市井，在现代人雕凿的华丽与刻意营造的氛围里，滕王阁被植入了太多的商业元素，置身其中，悲催得茫然无语。幸得古人书《滕王阁序》残屏一纸，遥想当年王勃的风发意气，竟来了诗兴：抖笔四座惊无语，只闻丝弦绕梁曲。轻狂落纸赋谈笑，成篇名就西游去。得此残屏忆登楼，乘兴浅唱落霞句。飞来墨缘只一屏，独邀勾月斟期许。

渴慕林泉，胜迹独标；明志净守，诗画清晖；体悟大道，快乐至尊；游于物外，方显真我。先贤营造的是“与物同体”的大美境界。当凡心有所皈依，周遭的景致就成了无痕的过往。正所谓：山外水中月，楼外云中阙。梦吟壮仙游，醉蹬绿萝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