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是盲目的,像一个人走在原野里的苍茫。原野是冬日的原野,枯败的树叶落在地上,薄薄地铺过一层,脚踩上去是破裂的声响。四周暮岚四合,静的没有任何活物。我孤独地走着走着,只见暮色愈浓,夜的衣渐渐地披在空旷里,我有了恐惧,而且怕。
自从知道了死,我就对它产生了深深的恐惧。知道死是黑色的,孤独的,恒久的。就像奶奶被孤独地埋进深土里,隆起的坟茔长满荒草。她栖身的是坟场,她熟悉的人都埋在这里,似乎挨着不至于孤单,但是天下雨了,下雪了她凄清地睡在冰冷里,她又是可怜的!
那时我深深地可怜父亲,他的娘没有了,他成了世上可怜的人。想到这里,我总要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我也怕她有一天决然远去……但是很多年后,我还是失去了她。
她走在一个平静的下午。一个人轻松地从病体里轻盈地站起来,回顾了下我伤心欲绝的父亲,环顾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我们,有人在催着她远足。她走出门口,顺着街道向西走了……她的坟在东边偏南的坡地上,葬着奶奶的坟场。她的病体依然是她,但我知道那是没意义的,她已经走了,飘在云端,看我们痛哭流涕,看我们踉跄的脚步。她其实解脱了,自由自在地像云一样,她为我们不值,她恨我们不知道状况。但她还是流了泪来,想起我们一个个小时候的样子,她的泪流了很多……
那天刮着狂风,迅疾的雨砸在黄褐的土里,让土成了泥,成了浑黄的水流,从坡地往下流淌。那雨涩涩的,我不知是妈妈的泪。我端着的遗像里妈妈却在微笑,站在哪里她都会望着我,雨滴打在玻璃像框上,“妈妈”笑着淌着泪,我不要妈妈流泪,我一遍遍用衣襟擦拭着,擦着擦着,妈妈就笑了。
我的老父亲不愿意跟我们到城里,他依然睡在他和妈妈的床上。他从内心里接受不了妈妈的离去,在这里,他相信,妈妈的灵魂还在这里。
很亮的月光透过南窗照在床塌上,亮得像正午时分,他睡得很不踏实,睡一阵,醒一阵。他习惯地对妈妈说话,说着他这辈子感觉好笑的事,感叹着很多的人情世故,也自豪着三个儿子跳出农门的惬意!他总在说,妈妈惯于一声不吭地听的,反正他说什么妈妈都愿意听。他知道,他只是说他的,妈妈也只悄悄地听她的。后来他说累了,口里还呓语着含混不清的话,妈妈也就在迷糊中再睡一觉。
天还未亮,他就将收音机很响地放开,很响的声音在他听来刚刚好。他头枕着一块长方的石枕,石枕的冰凉刚好降了他火急火燎的急燥,他的耳廓竖着,但他的听力不好。妈妈被吵醒后又听他说话。也和他一起听收音机里和新闻。
他每天每天都这样过,月亮很亮很亮!天上的云落下来,像一件轻薄的衣衫样落在床角,那是妈妈下来陪伴着他。他说着说着就孤自先笑了起来,笑末了还在继续。他能感知到妈妈睡在边侧听他天南地北。但是,他的笑凝结成了霜,他不经意地一抬手,竟摸到床的那边是空的!
他一个人难受地蜷起身体,一个人缩进被子里,肩膀一抖一抖地哭。他伤心透了!他只恨自己没有去陪着妈妈,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累不累?饿不饿?……
我再见到父亲,就知道他的魂已经被妈妈牵走了。我能明显知道陪伴的只是他的肉身。终于,他的肉身在妈妈过世后二十天就查出绝症。经过痛苦的手术,他仅有一点精力也被搜索殆尽!他最终瘦骨如柴,被小心地入殓进棺木……
我轻易再很少回去,我只看得见白昼里庭院的荒芜和寥落。但是,一入夜,他俩就会回来,还会躺在这里,他说他的,她听她的,那样的夜里白如亮昼,蟋蟀在窗外一阵阵地鸣着,直到鸡叫三遍,直到月亮偏了西,定在天空,薄得像一块吮过的冰,苍白,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