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关中平原的麦子汹涌起来,一畦畦地规整在田垄里,绿得流汁。只有土路是苍白的,像妇人的脸,没有血色。渠畔里的草由于过水的缘故而渗入了太多的水,这里的青蒿和蓑草更嫩更绿更高,几乎要高到与小孩子一样。青蒿的梢上顶着四散的碎淡的花,但人们不拿它当花,因为太小了,小得让人忽略。渠畔上高高的钻天杨淡青白的皮色,围着躯干拘谨地生了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摆着手。当它摆得欢的时候,无际的麦子的绿海就像是起伏的波涛,一阵阵的浪涌高低起伏,被风带着直到无际的远方去了。这风无何止,像是牵牛放羊的小孩嘴里的柳笛,不知疲倦地细细地吹着。
牛儿羊儿被放在渠畔里吃草,趁着小孩子去折柳枝杨枝做笛的时候不注意,牛偷偷地伸过嘴在垄里的麦苗里啮噬一口,一撮麦苗只剩下半截麦杆,断的毛茬茬处浸染着绿的草汁。
小孩子先是轻柔地揉搓着树皮,融通了,皮儿绕着光滑的枝干轻松地活动着,再用镰刀齐茬茬地割齐,用拇指甲抠掉厚的绿皮,就露出下面白的皮,白皮很薄,衔在唇边,“呜呜哇哇”地响。
油菜花是淡黄色的,芬芳的花香浓得化不开,小孩子跑离了工作台,和一帮提着笼子的孩子到油菜花里玩。油菜花长得像树,他们在里面捉迷藏。直待穿碎樱花图案衫子的阿乔在油菜垄间的地头喊着:“王三反,你家的羊把人家的庄稼吃了!”
王三反其时正蹲着藏在一处,从宽敞的垄间能望见阿乔系了布带的布鞋,和她半挑在脚踝上的裤管。阿乔在班里是小组长,因为打小报告深得老师信任。
他心里一惊!在农村,辛苦种出的庄稼被牲畜吃了不是小事,但最令他沮丧的,这个发现者是多嘴的阿乔。
阿乔是听着王三反的笛声找过来的。她义正词严的感觉仿佛老师给学生训话!虽然她们女生也爱干一些偷生产队苜蓿,摘队里套种在麦田里豌豆荚的事。
她们把苜蓿采回去洗净,剁碎,让妈妈揉在面粉里,烙出搭了盐的锅盔,很好吃。她们总是能从兜里掏出一枚枚带着小绿裙子状的花萼的扁扁的豆荚,迎着阳光,微透的豆室里孕育着豆的浅影,一粒粒的,像母亲子宫里的胎儿。她们手捏着绿裙的那端,送到嘴里,清脆地咀嚼着,一截截的没入了那闪着白光的牙齿,嘴唇在蠕动。有时也会清脆地对折一下,只听得“嘎叭”地轻响,折为重叠的两片,一共送入口内……
“吃吃吃,药死你!”王三反虽然感觉舌底生津,吞咽有些太现眼,但还是借了因由把唾液吐出来:“呸呸呸”……
打了药是妈妈告诫他的,而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抓住了男孩子人家会打,抓住女孩只会狠狠地数落一顿。
王三反失魂落魄地跑到现场,哪里还有羊的影子?
屁股大的一块麦田像是张三老汉的癞痢头,缺了一块,蝴蝶在看不见的空气里不紧不慢慢地翩翩地飞。他的羊在吃饱后会卧在细密的蓑草上,在一坨杨树的荫里静卧着,眯着眼,旁若无人又有些孤傲地扬着头咀嚼着食物,细长的脖子下侧可见一团团的东西上下,像传送带。它偶尔摆下头,用它的两只长耳朵驱赶蚊蝇。但现在的影像是幻觉。羊儿不见了。只有他的镰刀和笼子还静静地落了单。
他发了疯地寻。想着羊儿一定迷了路,但绝不会丢失。要寻是终究能找寻到的,但是到天黑了也没见,他找遍了大渠岸,找遍了湖荡湖,找遍了芦苇荡,鹌鹑已经听不见叫声了,空气里只有很多黑色的蝙蝠飞来飞去。也不敢回家,如果没找回羊的时候。
他想像着,说不定在哪个壕沟里忽然就找到了,贪嘴的羊嘴里溢出绿色的草汁,这绿色一直染着它的胡子,滑稽地对着他眯眯地笑。“咩咩咩……”他喊一句,羊应和一句,像是对话交谈。
曾经也啃啮过别人家的庄稼。那人一声不响地牵走了羊。后拴在他家的后院里,妈妈上门去赔了礼道了歉,那家人只说“没啥没啥,只想让孩子以后留点心。”而且一起走着送他们母子走得很远很远……
但今天不一样,啃啮的那家人也没有见过羊。羊吃着吃着,拔掉了铁镢,自由的奴隶挣脱了束缚,拖着细铁链和铁镢一路撒欢,跑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深黑的天幕上星星很亮很亮,像雨下过,擦净了的亮。王三反只是向着远方呼叫着羊儿越来越走远……
两天后,人们四处找寻的孩子终于没有音讯,只是羊意外地回来了,回来后的羊依然拖着累赘的奶子,拖着铁链铁镢从街道上一路走过。人们纷纷跑出去看,他们想着王三反一定和羊一起回来了吧!
但是,只有羊,它娴熟地进了王三反家,走进后院,卧在干草堆里,旁若无人地咀嚼着。只是一直寻找着的王三反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不敢回来,有人说他被狼吃了,据说附近村子就有孩子被狼吃的传说。
春天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的口粮紧,何况是狼呢!
但春天仍是充满希望的!麦梢上已经生了瘦弱的青麦穗出来,挂着淡白的麦花,风一阵阵的,这风带走了忧伤,也带来了无尽的希冀和盼望……
图片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