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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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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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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事

刘社教走进舅舅家的时候,堂屋里坐着三四位亲戚正说着话。他的舅舅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穿着体面的防塞衣,这是他三儿子从部队拿回来孝敬他的,虽然衣服有点肥大,他还是很喜欢穿着。逢到人夸奖这衣服真气派时,他的笑不自觉地带着自豪地说:“这是仨儿部队发的。”

他褚红色的脸庞轮廓分明,头顶戴着蓝色的压舌帽。他一贯威严,多年当村支书的他给人不露自威的距离感。这让刘社教这些当外甥的多少有些怯。舅舅性格很直,在集市上碰见吵架纠纷,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挤在边上看热闹,而是听清原委后,指着某方的年轻人数落尤如一声惊雷:“小伙,这是你的不对!你还说啥呢!”为此舅妈没少埋怨他:“你也不看看你的年纪!你是没碰上二杆子,万一和你扛上,打了你怎么办?”

“他敢!给他一百个胆!我就不信了,共产党的天下还没王法了!反了他!”

“我看你真是在村里当书记当惯了……村里没人敢惹你,难保外面人也服你管!”

“去去去,头发长见识短。天下还没公理了。”说着,他的手掌不耐烦地挥动着。

舅舅虽说干了多年书记,却连一根麦秸枝都没给家里拿过。公社的领导很信任他,说他是党的好干部。村里谁家弟兄分家,打桩子盖房邻里有了纠纷,他耐心地调解,或者把双方骂得狗血喷头,大家谁也不敢起事,心里却是敬服。

但是,他的日子过得却很清苦。

亲戚们私下里说他不会弄事,我们村的谁谁谁利用权力把自家经营得红红火火,虽然人家违法乱纪,但是有本事。他却永远不懂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道理。——人常说花无百日好,人无百年红。亲戚们这样说着,言语里颇有些埋怨的意思,意思是他们没有落到什么好处。但是,一遇到难事却不得不来找这个有人脉的场面人。

实话说,他舅舅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对于那些安排了工作却迟迟上不了班的亲戚孩子,他会疏通关系给予解决等等,反正是合理合规的事,他肯定出头。他就不信那个邪!

但是,曾几何时,他也老了,卸任了,人也没了曾经的风光。他每天把三只羊用铁链拉到坡头上吃草。坡头上的草绿茵茵的,天蓝云碧,高高低低的草没过脚踝,被风微微地吹着。天地是静的,他是沉默的。

他的老大高考落榜后就跟着基建队在城里干活了。那些没上学的玩伴现在都提着泥刀成了工匠,揶揄他学没考上人也没认下。老大沉默寡言,这话你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同样也割着他老爹的心。还好,老二算是争气,考了中专,分到了政府上班,总算让作父亲的心里能舒心一些。

他心里对老三是有亏欠的。家里实在困难,他狠了狠心,把他从学校里喊回来去当了兵。他望不了老三不甘心却无力回天的绝望。这孩子是喜欢读书的。据说在班里总在前四名。那又怎么样呢?他学得好有他二哥好吗?能比得过老四那么拔尖吗?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有些掂念老三,一个人在几千里远的部队里,他那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不知会带来怎样的命运!

后来,有一封信自遥远的地方你鸿雁一样飞来,这信会像往常那样带来对父母及家人的问候,有时也挟带着他有限的津贴费,被信纸严实地叠在里面。村里其他当兵的孩子老是钱不够花,要问家人要。他的仨儿却如此节约节俭。这让那些家长都很感动。

这封信却带来了石破天惊的消息:仨儿考上了军校!

仨儿不久就寄来了戴着学员牌的戎装照。他那样神气,帅气的脸上洒着明媚的阳光。

老父亲拿着照片端详了很久很久,舍不得放下。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生活也变得虚幻起来。

他逢人就讲这个喜讯。每个人看到他时,脸上重新变得恭敬起来。眼里都是热辣辣的羡慕。

第三年,老四也考上了重点大学。他欣喜的同时也犯愁:怎么供他上学呀!

老仨说,我来供。

老仨的汇款单随着他的毕业,变得越来越频繁。他真的高兴,高兴自己做了多么明智的决定!

刘社教进屋子的时候先喊了舅舅,再逐一招呼了别的亲戚。

舅舅笃定地坐着,只是“嗯”了一声,算是招呼。刘社教就拉过一个小板凳靠着房门坐下,静静地听长辈们商量事。

舅舅“咳”地清了清嗓子,提高八度地说:“老二老三的婚事都紧了,我的意见,谁先谈好谁先结。”

“那不对么。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才对!”大舅是个老古板,他的意见也愚腐得可笑。

舅舅不置可否地说:“你不知道啥。”言语有些抵触。最根本的心结在于,大舅曾经对外人说:“供娃上学呢,他还想享娃的福呢!”很有些看笑话的意思,这话像刀子一样,割得舅舅的心血淋淋的!亲哥哥的话成了心结。

大舅没吭声,只是拿眼不知所以地盯了他弟弟一眼。

四舅是舅舅的堂弟,真不愧是在外工作的人,说话很注意分寸把握:“哥的意思是?当然,孩子的婚事有先后也没错,但也根据实际情况来定,好的是老二就在当地,再怎么说也好订。仨儿在外地,也远,一年探亲一次。都到了年齡,也不敢再拖,谁谈好了就给谁结……”

小舅是舅舅里最小的,他说既然打算给仨儿结婚,日子订了么?跟亲家商量好了么?

“亲家给了敞口子,这事在咱,打算啥时候订知会一声就成。”舅舅颇有些自豪地说。他还有更自豪的没说,亲家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连一分钱彩礼都没要。

“”最近都是好日子,黄历上查过,宜嫁娶。那就二十九,三六九,往上走。”四舅说。

“就二十九。”舅舅这样一说,这事就算订了。

小舅说:“仨儿啥时候回来?”

“就是仨儿年底要休假,我想着把婚事办了。”

“厨子订好了么?年关将近,结婚的多,厨子要先靠好!”

“这个,我倒还没顾上。该订哪儿的厨子呢?还得看人家忙闲,有没有安排,时间上冲不冲突……”

“舅,不行让我给你做。”

许久只听不说的刘社教试着小心地探询着问。

刘社教一直给村里流水大席的大厨打下手。他感觉自己能拿下。无非是味咸了淡了,甜品的腻了寡了,麻味不到十分到了八九分,都是农村人,又不是美食家,也不是挑剔的城里人。瞎了好了也就那么过了。农村人口味重,好厨子一把盐,农村人只讲究谁做的菜有味谁就好,——有啥难的!

舅舅在外甥跟前是有威严的。舅舅兴头正浓,对外甥的这一提议他没有立马表态,就说明他是有些持怀疑态度的。这让刘社教心里有些忐忑。实话说,舅舅家亲戚多,他当干部时间长,拉扯多。没有六七十席拿不下来。他小打小闹地给别人当过大厨,只不过都是二十来席的样子。

倒是耳朵廓上别着烟棍的大舅“呵呵呵”地笑起来,他怕被弟弟怼,只是用笑来表达认可。

四舅和小舅不约而同地说:“可以嘛!自己人还信不过吗?好,好事情。不过,这可不是小事情,娃呀,你一个肯定不行。也不是不相信你,我还得问你一句:你有把握吗?”

“舅,我有两个帮手。肯定嘛。你们放心。”

刘社教瘦瘦高高的,头发略长,带些自来卷。皱纹早早地在额上蓄下三四道印迹。但他的脸蛋是红红的,好像社火队伍里大头娃故意涂上了红胭脂。他穿着四个兜的公安绿制服,双肩上却没有标志,只是黄色镶边的布带掩饰一下。当然这制服已经很旧了,但这衣服似乎与他成了整体,令人感到他淳朴尤如一株秋天的红高粱秆。脸上挂着虔诚的笑意,脸上却淌着热切的汗滴。

他已经三十多望四十的年纪,虽然比起那些年轻的外甥能略受到一些礼遇和尊重。但是,他仿佛一直没有得到舅舅的认可和信任。人常说:“男凭舅家,女靠娘家。”能得到上司衙门的舅舅认可是无尚光荣的事情,这无疑是最好的表现机会!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年的气氛就浓了。二十七舅舅家就开始醒动了。半下午请执客。走到谁家门里打招呼,就算自己有再要紧的事都得到场领受任务。不论是端盘子洗碗,还是接亲招待,哪怕是烧锅烧水,总得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凡一个村里,人各有所长,能写的品行稳重的两三个人坐礼房。威望高的当经理,能指挥动人。别的谁端菜端馍端饭谁管铺桌布谁管摆饮料酒水谁端盘谁下盘都几乎雷打不动。

刘社教骑着自行车在舅家的村道上过来,一帮放学的小子穿着笨拙的棉衣,正将鞭炮丢到他的自行车轱轆下,“啪!”细细的一声响突然响起。他不禁:“嗨!”地大喝一声。那些小子溜着墙根偷偷跑了。其实他又能怎么样呢?他那么好脾气,况且又是在舅舅家门前……

他进来的时候,舅舅当时正在门口,舅个子不高,远至不过中等个儿。他身高一米七八,但在舅的面前还矮一大头。是,舅舅家门前是一道坡不假,舅舅是站在门口归上端的位置也是事实,但就算是站在平地上,他还是感觉自己很低,低到尘埃里的感觉……

他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也许是高高在上,也许是威严有加,也许是尘世中处事的干练通达……他心里暗暗地憋了口气,这是他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他能赢得舅舅的青眼相加,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面对他亲切的问候,舅舅只是放不下身段的敷衍地回答了个“好”。说完舅舅转身朝里走,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进了堂屋,舅舅坐在他的靠背椅子上,破天荒给他了一支烟。他没有再选择地上的小板凳,而是规矩地坐在炕沿上。屋里有些暗,他给舅舅说菜单他已想得差不多了,来跟您商量一下。

舅舅说有啥商量的,一个原则,仨儿是给家里出过大力气的,这个事要过好。明天,杀猪的张二就上来,把后院的那头伢猪杀了。菜单无论牛羊鱼肉,你看着订,派个人明天一大早跟你去买菜。正说着,门外络绎不绝地进来很多人。舅舅就忙着去招呼人了。

他有些凌乱。独自踱到院子里思索。依舅家的过活,日子一直紧巴巴的,舅舅又是个好面子的人。庄稼人谁的钱也不容易。舅舅这样说,是因为舅舅不想落人口实,还不是为了省一些,不然怎么会找自己人当厨子?

他打定主意,踌躇满志,胸有成竹地“刷刷刷”地落了菜单。

仨儿结婚那天,亲戚故旧都到齐了,家里家外张灯结彩,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但是一开席,舅舅的脸就逐渐变得很难看。菜的份量都,很少,肉也少鱼出小,土豆炖鸡也是土豆里找鸡块,虾身上裹着厚厚的淀粉,牛肉切得很薄很小,况且拿葱白占了很大空间,丸子也不是肉丸子,是用萝卜炸的素丸子,臊子面里肉也少……一切都给宾客一个主家是守财奴的印象!

但刘社教不亦乐乎地忙着,他和,系着白裙帘,忙完这一切,满心地等着舅舅的褒奖。但是,舅舅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他一顿:“我本来没想着让你做。后来一想,自己人能信不过?我千叮咛万嘱咐你把谋面弄好,给你权利你放开弄嘛!这么多席面,一头猪你还剩下大半个猪,那我杀猪为了啥?我买肉就完了何必杀猪!不管我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从来不慢待客人,我有,或者没有都要让大家吃好喝好尽兴而归……你你你,”舅舅用两根手指指着他,生气地瘫坐在他的靠背椅子上。

“我还不是想给你省。”他小声地辩解着。

“我用得羊着你帮我省?”

刘社教郁闷极了,一个人郁闷地骑着车子往回走。他就像身边这关中道平原的麦子,被严寒的冰霜雪剑打趴在地。空气里是丝丝寒气,让耳廓冻得疼。

同为外甥的柳生骑着车子赶上来。嘴里先是坏笑,后来佯装不解地问:“舅舅把这么大的事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你,你就弄个这?”

“唉,谁知道舅舅是个打肿脸装胖子的人。我想着他老人家不容易,就想着省一些。省着了不就算赚到了嘛!”

“这说明你根本不懂舅舅。舅舅何时是个抠抠索索的人?他人粗心归粗心,但是为人仗义,大气。宁可身倒牌子不倒。况且舅舅家现在已经万象更新,再不是从前的穷日子烂过活了,舅舅郁闷了多年,特别想扬眉吐气,顺便给外甥好好宣传一下手艺。结果,这么好的机会可惜被你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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