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

病已敬罢宾客，拜谢了媒人张贺和舅公史恭，被舅公的三位公子簇拥穿过曲折游廊，进到一处粉墙环绕，绿柳低垂的所在。院墙一角飞檐连接，三间朱漆屋门，独进了中间的那个，众人哄笑，推入新房。

新房里彩灯高挂，喜字居中，红色深浓，连系床前悄声静坐的妇人，连珠帐下纱缦轻挂两侧，盖头深覆，一股香气而生。整间房里洋溢着喜气。

曾怨叹时运不济，命运多舛。他贵为帝室之胄，然祖父身为太子，却受巫盅之乱死于非命。满门皆诛。独病已尚在襁褓，逃出生天。奈何从小坐监，幸得负责其案吏邴吉同情，私下惠顾。乘大赦之机逃离监禁，被送往舅公史恭养育。从小熟读诗文，遍访百姓疾苦。寄人篱下，却消不去戴罪之身。尝与人觥筹交错之机，人彰其皇室之亲，其惊惧无妄之灾。人初识毕恭毕敬，久之亦明了咸鱼无翻身之机，言语自是轻漫……

世间任意物件均不属己，然今不同，今尚可一醉，天赐女子为伴，索性再不孤单。

女子缄默，红烛长燃，彩灯高悬，或只觅心跳，渐二者为一。

玉尺轻挑，丝线刺绣鸳鸯图案的深红盖巾，蛾眉细挑，面目俊俏，杏目樱唇，颊上飞霞。说不尽的风情，道不尽的怜惜……

病已痴望良久，却是一声叹息，眼中垂下泪，感伤道：“前途未卜，怎忍连累佳人！”

女子惊疑，观少年英气逼人，名位高悬，却见诸多烦恼！病已道出原委。女子劝慰：“我父曾被巫为盗鞍而获罪，遭人冷眼。——我愿嫁平常人家，看淡荣华富贵，清茶素餐，与君白头偕老，厮守一生。”

经历契合，均属苦难，言语投机，相互倾心，自此融为一体。如胶似漆，缠绵绯恻。无论世事变幻，无论晴天雨雪。妇人道：“久居篱下非是长法，宜于另择去处。夫君可有财物？”

病已默然。其若另择去处，舅公必然不允。再有堪难如何自处?

妇人道：“夫君不必烦心，内子嫁妆恰有盈余，须再节俭，攒足了钱款再作辞行可也。”

一年后，诞子刘奭。妇人言：“君作篱下之身，子亦作篱下之身乎？我不欲也。虽浪迹天涯亦无悔也。”病已然之。

忽一日，管家闯入，疾呼公子爷，有贵客来访。

来者果然气宇轩昂，衣着华丽，乃当今权臣霍光是也。

光匆忙下拜。看皇孙如此，亦不禁悲戚。再观病已，文弱书生，体格单薄，言语谦卑，不禁大喜。病已谦恭礼让，搀扶霍光。看茶。迎至客厅落座。光述说来意：汉昭帝薨，刘贺即位。然失天下所望，终日嬉戏，有失皇室体统。然光有私，未明言贺欲削其权柄。乃动易主之念。群臣慑其威而违心相附。择主刻不容缓，欲拱病已即位。

平君见之，眉间戚然不乐。病已如沐春风，意气风发。妻几欲劝阻，观夫君一扫阴霾，念其幼时坐监，终扬眉吐气，不忍劝之。

新君临朝，群臣拜谒，四方来贺。念光辅佐有功，视为庭柱，以为中枢，任其施政，大权在握。

光有三女，尚待字闺中，群臣奏道，可选帝后。光乐见其成。

病已深知其位在光，然糟糠之妻难忘。遂下旨曰：“吾蒙尘数年曾遗失宝剑，普告天下寻之。”众彻悟，遂迎平君为后，光虽有不悦，亦复平常之态。

其妻霍氏，以平君塞道，深恶之，乃威慑宫人毒之。病已痛彻心扉，拿宫人拷问，深惧光之威而感其德，敷衍结案。终日以泪洗面，立意复仇。

若许年，光殁。病已亲政，遍观朝廷，霍家子弟多掌军机要职。门生故吏遍布皇庭内外。遂缓扶植体己，暗布心腹，许许谋划，明升暗降，都城禁地，军职要员，渐为病已所囿。霍家惊惧，匆忙起事，然大势所趋，东风劲而西风弱，螳臂挡道，蚍蜉撼树，终成齑粉。

病已废霍氏皇后，祭奠平君。其有言，生未能终其一生，愿死恒久相守。是为杜陵。汉皇陵位咸阳之阳而东西逶迤，然杜陵遥居长安，根据杜县沉沦之地，少年蒙尘之所，相望平君之侧。人云，病已以满门抄斩之恨而恶武帝，不愿与其为伍。以吾观之，其深爱平君，万事皆空，其终愿相拥者，乃许平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