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雪又飘起来了。纷纷扬扬地迷濛了院子。
郭亮坐在值班室的桌前,暝色与雪光从玻璃窗外映进来,他侧着头,发呆似的望着雪花飘落。
电话响起,他抓起来听着,不断地说着“噢,好的,电话?”他嘴里重复着号码,记录完整。他给小白打电话让他下来,又给师傅说了声。
师傅下来的时候,边走边说,事不大最好现场处理了。他答应着,别上记录仪和簿子。他说:“好,没问题,你放心!”凭经验,这些有单位的打架一般也打不起来,充其量只不过是谩骂和撕扯。一般经过单位领导就可以协调处理。
小白把车已经发动起来了。天很冷,车后喷着浓白的烟雾,氤氲着飘散。雨刮器不断地拨动着,挡风玻璃上的雪不情愿地被豁到一边。这辆车要破一点,如果另辆车在,就没人开这辆。由于车让他想起佳佳。佳佳就像单位的那辆新车,动力强劲,外观漂亮,使用顺手。
“佳佳哥还没回来?”小白边开车边问。
“那个案子还完不了。”他说着,明显感觉自己老了。曾几何时,办案已经完全是网上办公。这在曾习惯了纸质办公的他来说很不适应。自己想去适应时,大家感觉他年龄大了,他也感觉自己老了,于是他开始选择引退。但在这里,他又调到师傅手下,想偷懒也不可能,只能干着除了办案外的那些杂事。
师傅是警长,负责那一大片社区。他只是跑跑外勤,处理班上的事务。
佳佳是师傅最为倚重的,可以说,师傅和郭亮一样,网上办公也是软肋。况且现在为了健全办案程序又添加了很多手续,办完就像一本书!
这些,只能靠佳佳。
佳佳是师弟,他很喜欢这个师弟:佳佳重义气,讲情义。师弟也很敬重师兄:懂得体谅,包容。
他在路上联系报警人时,报警人在电话里嚷嚷怎么还不到?要我给督察队打电话吗?
他心里很不舒服。心里想着,我们又不是火箭!但嘴里还是说:“我们正在路上走,路上总有个过程,也需要时间对吧?”
那边的电话里还在一遍遍威胁着:“我现在就打给督察队。好了,你们不要来了!”
“打是你的权利,我不能干涉。你愿意打你就打!”
谁整天无端被无素质的人威胁心情都不会舒服,此刻,心里恨不得骂起来。——虽然处理事情时间久了,总要换位思考问题,但是,有些人就是理解不了,对别人零容忍,老子天下第一,公安仿佛要把他当成大爷侍候,稍有不慎就告你,你敢靠近就是警察打人!就像这个人,初步判断,肯定是喝了酒的。胡搅蛮缠的主儿。
电话一再联系,这个人说你们自己找,我不知道。我们纳税人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郭亮气呼呼地地说:“我们又不是神仙,工地大了去了,到底哪个门口?麻烦你能不能说清楚点?或者你站在哪里,看到我们警车你招手……”
终于找到了。
一个年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偏瘦。他背上染着泥。他说,来来来,我报的案。拽过边上戴眼镜小伙的衣领,就是这个人打的我!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警察怎么处理!处理不好我给督察队打电话!我一个打工的,辛苦地六点上班,你们可能还在睡大觉——呢!
这种口音的人行事偏蛮横,给人很不好的观感,听到这种口音心里总会隐隐不悦。但还是怀有戒心,尽量在说话时不要让他抓住把柄,他们这些人喜欢抠字眼,抓话把。
但是根本就没法谈。
他似乎说的都是道理,都是真理,别人说的都是扯蛋。无论对方还是警方,你说一句,他有无穷尽的歪理絮叨个没完。
郭亮说,你主要谈谈打架的过程?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你有什么权利?”
郭亮没有解释。倒是小白没忍住,他说话很软。“师傅,不是不让你说话。你要配合我们,我们问什么你说什么行不行?”
平时小白胆子小,怕人投诉。郭亮说,干这个事,只要站得端行得正,就不要怕告!随便去告!但换句话说,猪尿泡打人,伤不了人但能惹得一身臊!
小白的嘴唇蠕动了下,终于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
他知道小白没有认可他的说法。小白曾说过,我们每天接触这么多人,你能知道人家有没有什么背景,关系?闹不好哪天就会整你!同样这种观点郭亮也接受不了。他的眼里对事不对人,哪会考虑这些乌七八糟的。但小白的这种观点现在含蓄在他的笑里。
“如果没有喝两桶泔水的勇气就别弄这个事!”他用这句话给自己结了尾,下了台阶……
这个人说的话太有些咄咄逼人!说着他打开手机拍摄视频,把手机平支在面前,对着警察拍。
心有不悦,郭亮说,我们欢迎接受群众监督在阳光下执法,你可以拍,如果你截取内容,歪曲事实,造成影响和后果,必须承担由此引起的法律后果!
“你还威胁我!”边说边打开手机给朋友打电话:“我报了案,警察威胁我,我拍了他的警号,我现在和他们在一起,你给督察队打电话。现在,马上!”
“来,你抓我呀!”他说着把两手腕并在一起挑衅。
事情不明。也懒得理他。郭亮询问眼镜男和在场群众。事实很清楚。疫情需要,在食堂窗口前排队打饭,必须戴口罩。这个工人在食堂里吃饭,喝了半瓶白酒,再去打菜时,眼镜男是管灶的,正帮忙剁着菜,看到了,说:“师傅,你能不能把口罩戴起来?”
“你管老子?老子就是不戴!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他一句一个“老子”把眼镜男激怒了!他厉声说:“你不戴口罩就不对,还一句一句“老子”,你嘴巴干净点!”
他说着,不仅往前跨了两步。
“唉,唉!大家看到了,他要拿刀砍我!我生命没保障!大家都看到了……”
眼镜男意识到不合适,把刀扔在案板上。气愤将他从里面拉出来,抓住这个他往饭堂外拉,一个拉,一个不愿意,三扯两扯就到了门外,下雪的路面脚下一滑,这个工人腿也踉跄着,仰面倒地,穿得厚,只是弄脏了衣服。也没受伤,就这么点事。
劳务经理和项目部的领导都来了,看不下去了,纷纷说:“疫情这么紧张,公安同志整天在各个执勤点上,昼夜不休。你还给派出所添麻烦。咱们项目出面解决行不行?”
“你说有伤,行——,我们安排人带你去检查。”
“不行,两个警察和他合起伙来对付我。我不怕!要不要我现在给督察打电话?”
郭亮生气了,大声说:“你打!现在就打!让督察来给你处理事情!你倒是打呀!看你喝酒了本不想和你计较,你借酒撒疯,没完没了。你愿意告就去告!”
“那你说怎么弄?”对方似乎收敛了些,展示着他的脏了的衣服,意思那个部位有受伤的嫌疑,但调门再高不起来。
“鉴于你的情况,如果你要公事公办,你自己到医院治疗,县级以上人民医院,开具诊断证明,我们根据伤情处理对方;如果你自觉没伤,愿意由项目部出面,项目部协调人带你去检查看病,妥善处理……”
“你说什么?我自己去看病!我记住你了!你等着!”
知道没法处理,只能带他回所处理。
一到所里,这个人似乎清醒了些,把他先放在候问室。先忙着调监控,那个负气出走的老人的轨迹已经追踪到辖区边缘,他到底朝哪个方向走了呢?
老人的儿子抱着膀子,很不满意地冷眼瞧着,仿佛派出所找不回老人就没完的样子!郭亮说,你们去找呀?有进展我会给你微信上发的,你要动员亲友去寻找。我们其他人都执勤去了,就这几个人,没能力给你找。再说老人是正常人,走路的样子也正常……
“谁说正常?他精神有些问题……”
“都看了几个小时监控,你和媳妇都说老人是正常人,怎么?想甩锅呀!赶紧的,去找人呀!”
那个肥胖的儿子很不情愿地转身,嘴里嘟囔着:“找不着你们咋弄?”
“你说咋弄!”郭亮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反问。
监控室就在值班室里面的套间。眼镜男挑起帘子,把脸塞进来说:“警官。”
郭亮收回干涩的眼,一遍遍用手揉搓着脸,打着哈欠问:“咋了?”
“我们俩说好了。就不麻烦你们了。”
“咋说的?”
“我赔五百块钱。”
一般这情况如果伤情无碍,只要双方协商好就行。今天却额外问了一句。但他没有说话,眼光在眼镜男脸上停了两秒。眼镜男尴尬地笑着说:“惹不起!你们也很难,算了!”
郭亮看着这两个人消失在夜的风雪里,他心里说:“我们一点都不难,真的!”
所长从疫情点上回来。他的车开在院子里,慢慢地倒进车库。平时车库都是满的,这几天却空落落的。可怜地停着几辆车。
师傅正和郭亮,小白说话。电暖器里散着暖融融的气息。听得车响,他说谁回来了?
郭亮掀起值班室外的棉帘,出去站在被雪洇湿的台阶,雪像虚白的雪糕样堆在转角。他看到是白色的车,再瞧瞧牌号,是所长。一边说所长回来了。一边手扶着腰伸展着,却有一缕雪片冰凉地送到脖后。紧着一缩头的功夫。所长从车里屈身出来,“嘀嘀”地按了锁车键。黄色的车尾灯闪了闪。
所长和郭亮是同龄人,也谈得来。最主要的,所长这个人是从基层一路干上来的,接地气。为人实在。最主要的,他没有很强的权力欲望!——所以,大家就感觉和他处在一起很惬意!很愉快!
所长走路时习惯垫着脚走,步伐不大,很沉稳。郭亮喊了声“所长”算是招呼,因为也没别的事要说。所长就朝着他向值班室走来。边走边说:“小区,家属院全封闭了!这家伙,人都关在家里,再过两天,街面上连车都没了!”
“这下外面的警是没了,家庭纠纷,家暴就要多了!”郭亮接口道。
“这两天才允许每家出一个人出来购物一次,得拿着单位介绍信和社区的出入凭证。”所长说着,进了值班室,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随手翻看着处警本。感慨地说:“这一下雪,咱们执勤点上的人就遭罪了!得在雪地里站着,谁也不敢疏忽!就这,局里还要人呢!咱们所与另两个农村所相比,比一个人要少,车也少;另一个所偏远没任务。”
“况且咱们还是城乡结合部,堪比城内所,所以工作压力大!”郭亮也感觉不公平。
“听说新分来的人正培训着,快分了?”师傅问所长。
“还分呢!这不疫情来了么,培训也暂停了,啥时候才分呢!”
所长接着说:“分几个看局里的意思,加上佳佳一走,所里再少一个人。领导给我说时,我想走就走吧!不能影响同志的成长进步……”
所长说的这句话很清晰,室内另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郭亮下意识地看向师傅。师傅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出什么意思。但是,他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师傅少了谁都行。怎么能少了佳佳?
所长说完,就察看出警记录,逐一在每起警情上签字。签完后,他就出去朝办公楼去了。
“佳佳真走了!”郭亮对师傅说。
“走就走吧!该调就调。”
师傅尽量说得云淡风清,但这只是他的表象。
“他是要调到李大队那儿吧?佳佳怎么能到那儿去呢!我就不喜欢这个人,这人人品不太好!”郭亮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师傅涩涩地说。
“不行,我给他打电话。他也该回来了。”
“那你问他。”
其实师傅很想问,只是碍于当师傅的面子。其实最想问的是他。
郭亮在电话里问佳佳忙完了吗?
佳佳说你说事!
出警,快点!忙不过来了!
我正往回走呢!马上说到!
佳佳火急火燎地把车开进来,嚷嚷着拿装备走啊?
“你先把车停好,不急不急。”
“好我的师兄呢,你谎扯得很大!”
他没接话,指示疑惑着的佳佳把车停好,等着与他一起进了值班室!
师傅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一声不吭。他等着郭亮询问佳佳的问话。确切地说,等着佳佳的回答。
“你是不是要到某大队去了?”郭亮单刀直入。
“是,有过这话。但时间长了,一直没动静。”
“但这回,已是板上钉钉!”
“谁说的?”
“你就说是不是吧?”
“我不知道,我也没找过人。”
“我相信你没找过人,但是想把你调去的单位领导做了工作。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如果你调动你走不走?”
“那就走呗!”佳佳似乎有些发泄不满地说。但他愉快的语调伤害了师傅。师傅的脸看似平静,实则翻江倒海!他尽量想当个隐身人遁去,但是,他只能是轻轻地起身,走出室内,走入风雪的院子里,到不远的办公楼他的办公室去!
这个大家都顾忌到了。先说话的是佳佳。他埋怨着师兄:“大师兄,你真不该给我打这个电话!叫我回来师傅也在,还这样问,我怎么弄?”
“你总归要面对的。”
“是啊,在这儿呆了也七年了。七年之痒。如果能挪个地方,我走!”
“以我的了解,你不适合在那里呆。你更适合这里。”
“慢慢适应呗!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累!就算累死谁能看得见!”
郭亮知道他的怨气在什么地方。关于年终评奖,往年只有他和小史争,今年,出人意料地给了别人。实话说,佳佳的工作更出类拔萃。但是领导们达成了一致,参考往年结果,今年轮换别人。如果说只是为了虚名和奖金也太小看佳佳了。对于佳佳来说,自己的努力被视而不见。自己已经不很重要了。
郭亮还是劝道:“你要会想。其实站在不同的角度,人人都很努力!当然我干的工作面没你们宽,但我也很努力呀!所以,先进给别人也说得过去呀!”
“不是评奖的事……”
“我明白,是重视不重视的事……”
“反正换个环境也很好!”
郭亮不想让佳佳以为在劝他。因他知道佳佳负气出走,肯定会后悔的!那里真不是他习惯的!但话说回来,真到碰了南墙才知道疼。但是,不走,永远在这里默默无闻一辈子?
雪儿还那么执著地下着,雪花像老天抖不尽的心事,——这样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像很痛快的决定一件事,但是,这决定注定会伤害别人,那些最亲最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