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是在立冬这天的午饭后接到小李电话的,这天天气很冷,老天仿佛有些阴悒,满面愁容的样子。冬天是经不起冷风吹的,让人感觉内心的颤抖。阴晦的天里赵然正走向宿舍楼梯上时,院子里的风景树正抖落一地细碎的叶子。电话响了,一看是小李的,就顺手接了。
小李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他说赵哥,我的档案已经被纪委提走了……赵然心里一紧,仿佛提起的重锤终于重重地落下来了,这让他无法面对。他知道,小李的工作完了!
小李是他徒弟,他知道小李告诉他这个消息是想向他征询一个答案,他给不了。关于公职人员醉驾的纪律规定摆在那里,是铁的纪律。而且,他现在就是干的这一行,还是个有头衔的,他也非常明白这件事的性质,从事情发生那一刻。当初小李事后向他求助时,他知道这一切无可挽回了。
小李原来跟着他的时候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他手把手地带他,传授他业务知识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在那个单位工作压力挺大的,到了休息时间,他也喜欢喝酒,小李也喜欢。小汪也喜欢。
小汪也是徒弟,像小李一样也是喜欢讲义气的人。但他的朋友圈太过复杂,三教九流,江湖义气。小汪把朋友看得很重,为朋友两肋插刀。常常因朋友违法的事被牵连,为此他没少批评过他。曾经他半夜去火车站接亲戚,老爷车坏在路上,一个电话,他可以借了朋友的车赶来拖去修理厂。他会为了小兄弟急得掉眼泪,当即开车去外地寻他。但赵然自己何曾没有义气,就因为单位几任领导千方百计要将小汪调走,因为他的一句话:“我们三个谁都不能走!走一个,我也走。”单位领导投鼠忌器,就没了脾气。
只因为赵然把徒弟带得出色,过于优秀。哪个单位领导都想挖他。私下托关系,打感情牌,找上级。可以说,在这个单位里他顺风顺水,也与两个徒弟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就在他高升到别的单位后,原单位领导没有丝毫犹豫,立马将小汪发配到别的单位。接到小汪的电话,他感觉不放心,叮咛他:“那个单位管理挺乱的,年轻人多,生活习气不太好,一定要管好自己!”——大约两年后,结果真出事了。
这事小汪没脸对师傅讲。赵然终究是不放心,想着好长时间没联系了,就给他打电话,结果电话不通。就给他媳妇打电话。
媳妇兰兰在电话里说赵哥呀,是小汪电话打不通吧?他换号了。……也不知你知不知道,小汪出了点事……我也不好说,哥你还是问他吧!我把新号告诉你。
小汪当初先后谈了三个女朋友。小汪感觉要结婚了,但找谁当媳妇他没了主意。他向师傅求助,三个人各有优点,都是乖女孩。他把三个人的情况一一陈述出来,其实这三个女孩赵然也见过,是他说的样子。
赵然说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自己决定的事。旁人没法给你建议。
小汪说哥呀,我决定不下来才向你求助的。
赵然说你心里最惦念谁?比如说静了的时候,你第一个会想起谁?
小汪说我有时会想这个,有时也会想那个……我现在也很矛盾,你说吧,你说让我跟谁结婚就是她了。
这可把赵然难住了。他仔细地想想了,一个细节历历在目,小汪说过,他从小喜欢同村的女孩兰兰,他感觉她那么漂亮,一直追她。她爱理不理的,有些高攀不起。他当兵走的时候,她倒来送他。想着离别后就再很难见到,也许他复员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出租车将要开走的时候,他将身子从窗户里伸出来,对着全村送行的人大喊一声:“兰兰,等着我!我回来娶你!”言罢就泪流满面。
由于这细节过于精彩,他亲身经历的叙述也过于生动,赵然就提起这一幕,小汪说师傅我知道了。
后来他们俩结婚了,也有了可爱的女儿。
赵然脑子里有了几方面的结论。但还是打给小汪。
小汪说师傅,我没脸见你,也说不出口。
赵然说什么事?是把别人的老婆睡了?还是为朋友担保租车朋友把车卖了?——说这话他是有根据的。原先小汪还真干过这些事儿。他是不吝惜钱的主儿,今儿手里有个万儿八千的,恨不得一把扔个底儿朝天。视金钱如粪土。也舍得花钱。虽然平时穷得吃饭都是师傅和小李结账。但没人在乎这些,三个人的交情已远远超越这些。
小汪说那些都不是事儿。
这些还不是事儿。难不成你会干杀人放火,把人打成重伤害?
那倒不至于。
到底是什么事呢?
师傅我真说不出口,也许过个一两个月你会知道。
赵然想着他今天是怎么了?一向他是从不隐瞒的。对他是百分百信赖。
后来终于知道,他吸食冰毒被抓了。第一次,只是拘留,但他的工作丢了!
真是够丢人的!小汪再也没联系过,他又换号了,赵然知道,他是刻意的。
世界上仿佛再也没了那个人。
平时他还和小李喝酒,一喝酒就感叹小汪自己把自己害了。也曾想着啥时候再见见他。说是说,但留给他心里的也许仅仅只有小汪的名字……
面对小李,他是欣慰的。小李在那个单位成了不可或缺的骨干力量,无论谁当领导都要高看他一眼。小李后来也当了小头头,接的他走后的空缺。与原单位的领导吃饭,领导们对小李交口称赞,称强将手下无弱兵。当然,现在的小李兵强马壮,带了足足一个班的兵力。当初,由于人员缺乏,他可只带了小李和小汪两个的。
有几次聚会,小李专意将师傅请来,对着他一众的徒弟骄傲地介绍师傅。名气这么大的人谁不知道呢!徒弟们纷纷给师祖爷敬酒。他感叹小李终于有了些出人头地的意思,也有一丝忧虑戚上眉头。
小李太顺了。
虽然他的情路略显坎坷。
小李谈的第一任女友是父母世交的女儿。自从他安排进这个单位,对方母亲很喜欢他,一意撮合着想把女儿嫁给他。那个女孩非常漂亮,两人风风雨雨地谈了半年之久。两人也闹了些矛盾,为此女孩的母亲专门来找他,他因为年轻也不知怎么解决就只是躲。后来那母亲坐在单位办公室不走。单位领导叫赵然陪着他来解决。事情看似解决了。但一切都在一个下午戛然而止。
那天赵然下班要给手机贴膜,和小李小汪一起到了市中心,赵然贴膜回来。小李说师傅你知道我刚才看到谁了?
赵然怎么知道,还在脑子里琢磨的时候,小汪忍不住了,说:“是某某。”
看到怎么了,大惊小怪!你没跟着一块啊?
小李习惯地推了推眼镜,略显尴尬地说:“人家有人陪呢!”
“咳,现在这社会你脑子还挺封建的,你也有异性朋友,就不兴人家有啊?”
“手都搭在腰上了!还普通朋友呢!”小汪心直口快地说。
“真的吗”
“真的。”小李鼻梁上沁出很多汗珠,他说就从车头过去,看得真真切切地!
那母亲又来找,但小李死活不回头了。
第二任是个宾馆服务员,两人没意见,但对方父母嫌贫爱富,声称自己的女儿要找的是大款。女儿哭闹过几回,被父母的教育扭转了观念。也黄了。
第三任是个护士,谈得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的前男友是法院的,死缠烂打。姑娘叫小李来解决事。小李喊了师傅和小汪来助阵。小汪一扑二扑地想揍对方,那孙子怂了。心理阴暗地曝出她曾为自己堕过几次胎。然后潇洒离去。小李把只是哭泣的女友叫到房间里问清楚了,一切都如那孙子所说。这个又黄了。
这几位都是长相挺不错的。小汪偷偷对师傅说,哥呀,你注意过没有,小李谈对象开始很火热,一到送饭的时候就快黄了。
想想还真是的。
小李不比小汪,是个老实孩子,他坚信对女友的体贴关怀就能赢得芳心。他无论晚上什么时候,知道对方没吃饭就立马买了东西亲自送去。
后来,低开高走,小李谈了个酒店经理,长相当然没那几位出彩,但是是个顾家的主儿,事情成了。结婚那天的礼钱还是师傅负责收的。后来他们也有了可爱的宝宝,终于一场情事尘埃落定。
但小李有一点不好,就是喝酒拿不住自己。他曾在喝大了的时候对着自己的徒弟们大喊:“赵然,我师傅你们知道吗?干工作优秀,先进……我现在已经超过他了!”
当别人把这话传进赵然耳朵里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说我徒弟没说错!他现在是挺优秀的!
别人说,可见你对他的影响力之大!你是他心里一直想逾越的山!
只有师傅知道,这个徒弟平时话不太多,他只能通过酒的媒介把心里的郁闷倾诉出来……
心理学上将人归为几类,有一种就是挺情绪化的那种,冲动。很多年后的一天,酒后,他与朋友喝得大醉。朋友的车,原本朋友要开,他不让。叫代驾,他说叫什么代驾?拗不过他,他开着,倒没出事故。也许在将要出事故的路上。一处路口,交警查酒驾,将他拿下了。
师傅是后来知道的,出于工作习惯,他知道小李的工作完了。出于情感,他也希望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理。但冷冰冰的现实矗在那里,任谁也改变不了,仿佛有一个巨人抡起巨锤,将要将瘦弱的他击成畿粉!这谁能改变呢!
他的眼前浮现的,是一起同甘共苦的日子,他能想起每一个细节,面对歹徒的穷凶极恶!面对好几次的生死考验,他们精诚团结,保护了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是什么时候,他们的位置悄悄地发生转换,成了法与纪律要打击和惩戒的对象的?自己在相处的时候一直感觉是操了心的!别人都说这两个人都有明显的缺点,他在工作中将每个人的优势极大地发挥了出来,但是对于骨子里的教育,他没有尽到责任。他是有愧的!
今天立冬,天气一下冷了。注定这是一个阴冷的冷到骨髓里的寒冷!
那几天赵然沉浸在这种无助和自责里,一天清晨,天地间散着薄薄的雾霭,是天晴的节奏,太阳要出来了。就在上午的时候,他的办公室的门被敲开,一个戴着墨镜,竖着的风衣领遮住脸的人站在门口,不说话,那张胖脸只是冲着他笑。他慢慢地反应过来,也冲着他笑。
“师傅,我惊着你了。请原谅我的欺骗。”
说着,他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枚亮闪闪的徽章,“这是我奉命打击贩卖毒品的一等功勋章!这也有您的功劳!谢谢师傅的培养!”
赵然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千真万确!这小子更成熟了,只是这笑里还是坏小子的味道,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
“小李的事听说了吗?”他问。
小汪凝重地点了下头,旋即大拉拉地说,“不干才好!拿着这么点薪资担着天大的心!有这劲头干什么不成?干哪行不赚大钱!”
“这是钱的事吗?”师傅反问道。
小汪没有话说,只是习惯地用嘴舔了舔有些风干的嘴唇。
也许小李也肩负了什么使命吧?赵然只是转瞬的念头,谁能说得清呢!他只能自我解嘲般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