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一看就感觉范班长变了:他不再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整天像揣着心事。他忙的时候只管忙着;闲的时候,就静静地坐在他靠窗的床铺上。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正飘落着一枚枚黄叶,他的神情陷入忧郁。
宿舍很大,里面住了两个班,他们班在北边这一排,别的班在南边那一排。宿舍里的大家还是原来那么开心,打打闹闹的,开开心心的。只是有时候,班里的小贾小朱小杨他们忽然看到了,就悄悄地竖起指着在嘴边,或用眼睛示意着小声点。他们很喜欢并敬重这个班长,工作里他尽职尽责,也不吝惜教会大家专业知识。作为技术兵种,专业的好坏是安身立命的东西,专业好领导也会高看你一眼。入党考学提干都有机会,专业不好,算了吧,一切靠边站。
“班长,咱们足球队该活动了?我现在就在走廊里招呼人?”小朱说。
“是啊班长,你也带我们去踢球去啊!”小杨也说。
班长有些迟钝地“啊”了一声,慢慢地把头转回来,眼神里带着空洞和迷惘。
他俩拉着班长的手臂说走走走,小贾在身后推着。
范班长才慢慢回到了现实。他看到了小朱有些稀疏的头发,也看到了小杨眯眯的眼睛,也看到侧过脸冲着他笑的小贾的大板牙。
“还是你们去吧,我……”他略带些抗拒地弯着腰,双腿斜成六十度,脚下的皮鞋在木地板上“咝咝”地蹭着。
小朱向他们示意着,别的班里的弟兄们也来劝解了。
“班长,您得去呀!比赛已经约好了,你不去,我们指定输了!”
“是啊,班长。你一去我们就有了定海神针。我们有你坐镇中场,肯定能赢!”
“你是教练,球队等着你排兵布阵,场上要你穿针引线,盘活中场呢!”
“班长,去吧。去吧!”
“班长,走走走……”
大家热烈地拉着他,有人在走廊里提前预报,扯着嗓子喊着:“足球队的踢球啰!”
别的宿舍里也纷纷喊着好或知道了,也忙乱了起来。
班长老范非常失落,原来的他是怎样一个活力四射的人啊!
他感激地看着这些兄弟们,大家因为他不开心,知道足球是他唯一的减压方式。
他换上他的10号球衣,那是蓝色的法国队的球衣,绣着高卢雄鸡的图案。大家因为有他参与而群情振奋。
球场在几百米外,下午的阳光坦坦荡荡,对手还没到。老范不知道,他们成行的那刻,小朱他们临时邀约了兄弟单位。好在部队里不差人,集体生活只需一声招呼,不久球场上就站了不同球服的对手。
范班长的踢球技术很好,他的作用就是核心,是主心骨,他能将中场控制得游刃有余,衔接好前后场,并能利用空隙创造出惊世一传,得空还能前插得分。他只有站在球场上才能找到自信,才能感觉自己有将帅之才,像个将军一样指挥着自己的队伍攻城拔寨!
他奔跑着,汗水酣畅地流着,他也发泄着长久的郁闷!足球和这帮弟兄们,真是上好的良药!
范班长一直是个极为自信的人!他在别的艇上时,因为老军士长面临转业,他身兼班长的职务,也临时承担起军士长的重担。在他们部队里,班长是管理班务的,军士长是管专业的。他是士官科班出身,专业理论非常之好!曾多次考了部队专业大比武第一名。黄业务长多次提醒艇长,对他要重点培养。
后来,他就来到这艘停航几年的艇上。来了没多久,班里的军士长老婆生小孩,老化的线路机械故障频发,而班里适逢部队体制改革,四年服役期刚改为两年,班里第三年第四年兵考学的考学,提前退伍的退伍,留下的都是两年内的新同志,没有出海训练经验。本专业这么多岗位,任何故障都得他来修。他经常为了工作连饭都顾不上吃,在大家午休时才回来,有时晚上还得加班加点地干。
他的这种工作精神,部门长看在眼里,艇长看在眼里,大家也都看在了眼里。
部门长老曹初看是个大老粗,黑黑胖胖的,头发卷而稀疏,有些谢顶。他下属有三个专业班,另两个班还好。这个班里的的专业怎么办?正愁着,范班长来了,一看到范班长手到病除的技术,拼命三郎的干劲,他绷紧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了,彻底放下心了。他时常跑到艇长那里表达着他对范班长的赞誉之词。艇长个儿不高,声音有些喑哑,他眼里心里也通透,看到范班长总是欣慰地笑着,两边的脸上显出久违的酒窝。
要说艇长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班,确切地说对班里的军士长很不满意。
军士长非常爱喝酒,也是个性情中人,一喝就醉的那种。为此没少出洋相。虽然部队有规定,他还是偷偷喝,为此没少被部队通报。艇长出于工作的倚重,郁闷却没法发作,一看到范班长来了,为人憨厚,工作踏实敬业,关键是专业还那么出色。他开始没完没了的训斥起军士长来。私下里几次透漏出想把军士长调走,让范班长扶正为军士长的想法。后来,他在全体军人大会上公然强调,咱们有些士官的素质完全够得上军官的标准!和艇长过往甚密的部门长对范班长说,艇长说的就是你!好好加油干!
“士为知己者死!”范班长不是个功利的人,他被这种信任和依赖支撑着,直到那次训练。
经过范班长的努力,终于把所有的故障排除干净了,赶在训练之前。
出海的那天,巨大的潜艇离港,将要奔赴海区。那天不是个好日子,台风将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上,但命令就是命令,必须按时奔赴海区!
台风更兼大潮,在军港口形成巨大的旋涡!这旋涡之大从来少见。艇长坐在舰桥上,戴着遮目镜,政委也陪在他的身侧。默默地给他支持。
艇长预备从旋涡的最边上以切线穿过。可惜离岸太近,有搁浅的隐患。他狠了狠心,往旋涡里略微用车,可惜被旋涡一瞬间卷入。艇长急切地下达了倒车的命令!
在范班长的仓室内。一切花好月圆,一切风平浪静。
里面的人不知外面的变化。等到警报大作,他蹭地从坐的机械箱上跳下来,因为右边的新兵由于被警报乱了心,紧张到给了前进车。他一把拽开他,急忙操作返回,顺带给了全速后退。
就这么简单。
外面的艇长和政委已经紧张到窒息。艇长的眼前横来小山巨大的阴影,蓝灰色的,这山的影子沉重地压在艇长和政委的心头!无可挽回了!——现在只有一个结果!
政委看着艇首只差那么几米距离,在海上,由于水的巨大推力,况且有巨大的旋涡的助力,他眼睛一闭,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艇毁人亡!”
但是,奇迹出现了。由于给车太及时,艇再没有被旋涡左右,它僵硬地与海水与旋涡进行拉力,一直是僵持,后来居然慢慢地从旋涡里一点点挣脱出来,后来摆出极佳的角度,随着艇长的全速前进的给车命令,潜艇像是挣脱缰绳的野马,硬是从旋涡的桎梏里跳了出来!
艇长大大地松了口气,政委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
航道二级部署,艇长将指挥的权柄交给了航海部门长,专门来到范班长的仓室,对他的工作给予褒奖。艇长说,可以说你救了全艇人!
这句话言犹在耳。
后来的训练异常顺利,在快要返航的那天,由于电气设备螺丝松动,造成断电,致使机械损失。机器巨大的嗡鸣声让范班长像他的兵那样发了懵,直到艇长过来,问他该怎么处置,他才回过神来,按要求恢复了机械。但是损失已经造成,一切已不可弥补。
其实要说,损坏的只是机器内部的一颗钢钉,军工厂一拆一缷,维修造价十万元。
按理说十万元不是多大的事故。作为老旧机械,当然比这大的事故有的是。范班长从来没遇到过这些事,大家安慰他,多大个事啊!艇长也这么说,艇长不止这么说,而且告诉他,你是功大于过的!没关系!以后检查再细心些!
范班长心里说,我是认真检查过的啊!直到厂里的工人后来说,这么细的螺杆上装了这么粗的电缆,在海水里颠动不松才怪呢!
这起小事故像一块石头扔进波心里,很快地平复了常态。
范班长还是生龙活虎的带着大家干工作,踢球。部门长依然欣赏他,依然在艇长面前替他美言。艇长依然看着他咧着嘴笑,脸两边仍然显出两枚可爱的小酒窝……
直到有一天,艇长黑着脸将范班长叫到艇部,没头没脑地斥责他:“螺丝松动为什么不多多检查?为什么事后不及时处理?”
老实的范班长知道自己有错,就一声不吭。错了就是错了,强辩也没有道理。因为他知道,艇长的对手马上要进修回来了。
艇长的同学与他一起分到部队,又一起提了副艇长,后来一前一后又提了艇长。提了艇长后,那个同学选择了继续深造。他选择了继续埋头苦干,两个人明里暗里较着劲!
今天艇长到机关开会挨批了,因为那个小事故。
后来,部队每次开会,都将这个小事故作为经验教训给大家敲警钟!事故小,也伤不了什么人,当然可以拿来警示大家。但是,每次最愧疚的是范班长,最暴怒的是艇长!
在艇长看来,这警钟像是抡起的鞭子,一次次地将他抽打得越来越小,让他在竞争中越来越迷惘,越来越不自信!
他把无名火倾泄到唯一的那个人——范班长头上的时候,范班长也越来越忧郁,越来越郁郁寡欢。他像风雨下无辜的小花,经受着一轮轮的打击!
偶尔艇长也有清醒的时候,心情好的时候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他也希望范班长能恢复原来生龙活虎,自信满满的状态!
但是不可能了。
艇长原本是很看好范班长的,任何单位都有小人,其他班里的两名士官,他俩兵龄都比范班长老,他们是同年兵,因为两人干一样的岗位,相互攻讦。甲对范班长说,乙在艇长面前说范班长非常消极,说了对艇长大不敬的话。乙对范班长说,甲对艇长说了范班长同样的坏话。范班长疑惑了,他俩的说辞完全一样,他分不清到底是谁说的,但有一点,这些话肯定已经传到艇长耳朵里去了!
艇长对范班长的态度越来越差。顺带着部门长也见风使舵,明里暗里给他穿小鞋。老政委对范班长很好,私下里经常做他的思想工作。这让范班长心里能好受些。后来,老政委走了。新政委来了。
新政委为了尽快和艇长工作上配合起来,至少让部队领导,干部管理部门看起来他和艇长非常默契,他残忍地选择一起踩范班长。尤其在范班长一脚蹬翻艇长的桌子之后。
那天,艇长把甲或者乙说过的不实不词拿来质问范班长,范班长的脸气成了猪肝色。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心里非常痛非常痛!他委屈地要掉下眼泪,心里说着,我是怎样的人难道你看不清楚?以我个人素质能说出那些话吗?
艇长生气地质问后,很快转换成玩味的表情,像看猴子表演一样的眼光。这让范班长受到了侮辱。血气冲顶,一脚干翻了横在他与艇长面前的桌子,转身而去。
回到班里气咻咻的,班里的弟兄们围了上来。纷纷问是怎么回事?
他气呼呼地说:“和艇长闹翻了!”
这下炸了锅了,弟兄们大呼着:“去艇部闹去!走!”
范班长坐在床上,低着头,扬起手用手腕示意停下。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你们不要掺和了,跟你们没关系。我不能影响你们,千万不要因我影响你们的前程……”
新政委粉墨登场了。
他把范班长叫到艇部,质问范班长孩子生了出生证呢?
范班长有些懵。“出生证?什么出生证?”
政委厉声说:“范班长,范某某,你好大的胆子!没有出生证你老婆就敢生孩子!”
“政委,我,我,我不知道。……噢,对了,我媳妇说过办了出生证的,只是没有寄过来。——也没人说过要寄出生证呀?”
“范某某,你他妈的装什么蒜!部队批准了没有你就生孩子?谁给你的胆子!你眼里有没有组织!有没有部队!有没有这些领导!真是目无王法!”
“我又没有超生,出生证也办了,只是没寄过来……”
“以你现在的作为,我就能关你禁闭!交给上级!我告诉你!生一个人比死一个人还要严重!”
范班长此刻才回过味来,原来政委是专门针对他的!他的眼中射仇恨的光芒,怒目而视。嘴角现出无所畏惧的嘲讽。点着头说你随便,爱咋样咋样!
说着悠悠荡荡地潇洒离去!
政委说这些话的时候,艇长无事人一样坐在边上洞若观火。
对这个单位什么时候死了心的,也许就在这一刻。
他无比愤怒,也深感无奈。他第一次有了当逃兵的想法。但是,作为军人,他不敢。只是想盼望着早点结束军旅生涯!
他自己都感觉抑郁了。惟有球场是他最好的渲泄!那段时间是他的恶梦!他一分一秒地承受着这种煎熬,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后来,好心的黄业务长以调动的方式将他调动到别的艇,才暂时止愈了他流血的伤口。
但在调离的那天,吃饭前的队列前,艇长公开宣布了别的调动名单,并分别给予每个人评价和鼓励,对他只字不提。这让范班长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因为调动已经公开,大家提前已经知道了。在这里他奉献了自己的一腔热血!临走时连几句评价都得不到!这让他的心理失衡!——艇长是艇上的老大呀!好在,副艇长与范班长在别的艇呆过,他不忍心范班长被冷落,就接着对范班长进行了积极的评价。这让范班长心里很感动!要知道,副职逆正职的意愿行事是有些风险的。除非一种可能,如果这种评价必不可少,必须做出评价,至少证明艇长是不愿意的!他心里此刻只有委屈和恨意!
饭后,别的艇的班里弟兄就来接他了,还有自己班里送别的弟兄跟着拿东西。这让很多年后他被拉入曾经这个艇的群聊里时,已经贵为某集团领导的艇长在群里与大家热烈地招呼时,他的恨意犹在。用文字表达了他的真实所想:“在某某艇我只剩下兄弟感情,在内心里,我一直否认我是某某艇的人!”
他变得越来越稳重。别的艇领导挺喜欢他的,不论是艇长还是政委,副艇长还是副政委。他工作依然踏实肯干,兢兢业业,对工作一丝不苟,与人为善。
但是,他的伤痛之深是无法愈合的!直到那个冬天到来。
芙蓉花依然开在江南的十一月,花开的时候,老兵就要走了。范班长特意买了一身便服,他一直梦想着早日穿上这身衣裳,好让他能体面潇洒地离开部队!
营区外挤满了送别的战友,他呆过的那些单位的战友将他围在一个巨大的圆里,像曾经那个巨大的危险的旋涡那么大!只不过,这个旋涡对他依依不舍!大家都在对他说话,表达的都是不舍和留恋!那么多张嘴对着他,他难以应付,不知该回答谁。
无数个手拉过他的手,抱着他的身子他的臂膀,搂着他的脖子,用头紧挨着他的头……
忽然,快嘴汪强急切地对他说:“教练挤不进来,一直在外面喊着你!”
他明白,教练就是曾经的那个艇长,那个个子不高,嗓子喑哑的,一笑两个脸颊有着甜甜酒窝的艇长,他现在已经升任为教练艇长。
他挤出人群,“教练”推着自行车已经到了两百米远的营区门口,正不甘心地不断回望着。这时,恰与他的目光对在一起。也没别的可说,他伸出手,“教练”也伸出手,两人在空气里挥动了几下以示分别。
他终于走了。走的时候,营区里,水塘边,山脚下的芙蓉花开得很艳很艳!那年的芙蓉花是为他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