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是个理发的,也是个吹笛子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职业是吹笛子,理发算是个兴趣。他常穿着一件贴身短白衫,显得人很黑,还很干瘦。头顶几乎光秃秃,他却不戴帽子。说话的时候总眯着眼睛歪着嘴角,很和蔼的。
之前店铺开在竹园路丁字路口的“丁脚”那里,门面很小。他的那些宝贝笛子,有十来种。都穿了布套睡在屋里——也就是抽屉。枕着软乎的床——也就是剪下来的头发。很多,一层一层垫着的,电须刀和剪刀都搁在上面。
“嗡嗡”的声音像围着脑袋的苍蝇在寻找着脑袋上的“蛋缝儿”。眼睛向下看,一搓搓短小无力的发丝在围裙上翻滚而下。身上痒了不能抓,头要一动不动,那些发屑总往眼镜鼻子里跑,还有嘴里!很难受,所以我小时候怕剪头发。和蟑螂(现在也怕),测视力一样怕。顺带一提,我不怕打针。
老胡剪的是细,可太慢了,总是我先坐不住。便扭起屁股开始左蹭右蹭,那转椅本来年纪大了,也糊涂的陪我一起“哐哐”的起哄。这时老胡便放下剪刀,一边吹气一边用一块海绵刮刮我的后脖和耳背,下巴。这时我已经不动,他再对着镜子比一下后,又拿起剪刀快速的修起来。我感觉到了欺骗,再要动时,他就迅速的抽来电吹风一扫,抖开围裙,OK了。我只得愤愤的从椅子上跳下来瞪着他……明明刚开始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老胡他渐渐记了我的发难时间吗?差不多过三四分钟,他就控制着刚好卡点剪完了。
“嘿,这孩子。精怪的很!”老胡摸摸我的头,侧着身子像是对父亲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吹笛子你听。”每次剪完头发他就说,有时也不说。主要是观察我愿不愿意听,他是一直都有兴致的。然后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只棕色的短棍给我看,上面有几个小孔;他再要回去,直起来,把嘴唇挨近簧片,手指再几动几动。悦耳的声音就穿了出来。调我记不得了,此后也少听人吹笛。只是我并不觉得讨厌,且记了下来,应当是悦耳的罢。
老胡往往刚吹一小段,我就跳着说我也要吹!他就递给我他的,或者打开抽屉让我挑一个——全凭我选。当然笛子是拿在手里了,可我人小气也不足。腮帮鼓的老大涨红脸,手指怎样按,只能听见“呼呼”的响。老胡就站在一旁轻轻的微笑。父亲也不催我,他知道我吹几下吹不响就自然会喊他走的。便像被那小红沙发吞进嘴里一样,陷在里头,翻看着《知音》《故事会》或者摆弄下小茶几上放的象棋。那时候智能手机还没能普及嘛,现在他都是一有时间就抱着个手机了。父亲是对的,这个吹不响就吹那个,都吹高了,还是“呼呼”。我放下笛子,把手一甩,“老爸!”接着就冲出门,身后追来那沙发舒展筋骨的声音。父亲给了钱,再寒暄两句,也跟着出来了。我回头看,老胡对我挥了挥手,接着转身收笛子拿扫把扫头发去了。
来老胡这儿理发的一般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或者是小孩子,只是修修边刮胡子剃平头寸头他还对付。女人和年青人不大来,这店里除了笛子,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笛子。就只有一把充电的电须刀,一把大剪一把小剪,一个电吹风,梳子几根记不得了。店里没有洗的地方,很寒酸的。
至于我来的原因,听笛当然算是一项,这“善后”服务是别的地所没有的;二是挨的近,那时竹园街上就他一家理发。三是父亲和老胡认识,而且不是因为理发或者笛子,他们是在棋盘上认识的,这感情就深厚得多。
父亲喜欢下象棋这我知道,偶尔跟他一起去象山菜场买菜时遇见“马路棋”、“广场棋”了,他都会驻足观看一会。但我没见他下过,他不喜欢围着人多。他不起哄也不看完,一般看到某人到某步后就带着我离开。恰巧有时老胡也在那人堆里,恰巧有次老胡练完了笛子还没人来,就到店门口用折叠桌摆了一盘棋。恰巧父亲买菜回来经过。老胡就说:“老兄,来一局?”父亲就放下菜蹲起,“买菜给老婆孩子做饭,时间蛮紧……”就支起子来。父亲也不喜欢拒绝别人的好意。下个把局,输赢不重要,算是认识了……这当然是我编的,我又不能一天到晚的跟着父亲,我那晓得他俩咋认识的……五六岁的回忆只剩下去北京旅游和街上的零散印象。总之他们是认识了,就好像本该如此一样,我那时没有想过这么多。小孩子嘛,玩就行了,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剪一次头,大人十块小人五块。有时我不剪头也跑去看那些笛子,乳白的、青玉的、竹黄的……没客人时他就吹,听着了;电视上又没有好看的节目,我就去。我也和父亲一样不喜欢人多,虽然母亲一直说我小时候比现在大方得多,看到她顾客来了都“美女美女”的喊,简直是招揽生意的活广告,而我现在连主动和女生搭话都做不到了……老胡见我来了,要么吹笛,要么给我抱到椅子上,说:“嗯,得修修。”剪了几下,他就把头低到我耳朵边悄悄的说“可不要跟别人讲,不然我以后没钱挣了。”
老胡在我的回忆里总是一个人,家庭,朋友好像都与他联系不起来。我没有在店外面再遇见过他,或者出了理发店他就不再是老胡,而是来往的行人,被我忽视了。生命中有很多人都是这样,静静的走来,悄悄的离开。
街上开了新理发店,来老胡的店子的人更少了。他就把店子迁到了街旁“丁横”的一道小巷里,不好找;采光也坏,黑魆魆的一片。店子对面是废品收购站,旁边是一家小餐馆和一家便利店,嘈杂的人声盖过了笛声。或许那碰杯、讨价还价、喧哗声中,也夹杂了老胡的一声叹息吧。
我什么时候没再去老胡那理发,老胡什么时候关了店子离开,我都不知道。后来我去卖废品时,也一点也都想不起老胡来。可他还在我的记忆里,每隔几年,偶然会想起来是有过这样一个人。
老胡赶在哑巴叔叔和汤伯伯之前,算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有趣”的人。可我现在所能回忆起的,只有他姓胡和他理发也吹笛子的这件事。这篇文章里的事情是想象还是回忆,几分真几分假,我不知道也分不清,就当都发生过吧,毕竟也没人追究了。
这只是人生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我想老胡也只是个极其普通的人,至今不会人再会跟我提起他的事;我想现在竹园街上也少有人还知道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我不写老胡也没人会知道,可童年里的那么多事情我都没有印象了,难道就不存在吗?那些留下来的老照片,不经常看,难道就不珍贵了吗?我们从过去走来,每分每秒都在遗失着记忆,但都因为生活的忙碌忽视了。少有人明白,我们所唯一所拥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我们的记忆啊。
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不太记得老胡了,或许他们的感情没我想的那么好?我想我总有一天肯定也会忘记老胡,之后会忘记童年……所以趁着现在还有那么一点思绪,我要写下来,为了我完整的人生。
“老胡,我要听笛。”
“嘿!这孩子,你老头子叫我老胡,你也学着叫呐……”老胡摸摸我的头,侧着身子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随你叫什么……”他拉开了抽屉。
“听啥?你哼个调儿……喜羊羊里的歌行吗?”
“都行。”
于是笛声飞出了小巷,在回忆里再一次散开了。
记十二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