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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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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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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八大里》第二章连载

王军强

龙泉澡堂

大刘讲到这时樊钢说,你说的那个叫亚枫的我认识,他那时总来我们红升里找宝钱他们玩,那年挨捅的事我们红升里人都知道,听说捅他的那个赵强被判了将近二十年,后来刑满释放他又吸毒贩毒了,吸贩毒没几年就被抓了,因为贩毒数量大被叛了死刑枪毙了。大刘说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好像是海洛因?樊钢说不光是海洛因还有冰毒,这哥们儿是活腻了。樊钢问大刘亚枫在曙光里的房子卖了吗?大刘说没有,现在刘萍带着儿子在那住着了。他媳妇这回拆迁算拿了,听说一平米给四万多还不算乱七八糟钱,瞧人家这命。大刘说,嘛人嘛命,人这命早就在娘肚子里敲定了,不行,我得去倒点水去,讲亚枫的事讲的我嗓子眼儿都冒烟了,我正好也该歇会儿了,你们下面谁有兴趣谁就开讲吧。樊钢说那就我讲吧,我讲讲我们红升里的故事,不过我可不像大刘讲的那么专业那么集中那么有文化。我想起哪就讲哪,也可能不是一个人的故事,反正都是我们红升里发生的,我绝对不添枝加叶肯定像严守一那样,有一说一尽量尊重历史,坚决做到对得起死去的人,一定不辜负活着的人。大刘端着刚刚倒满水的大号保温玻璃杯回来了,他直视着樊纲问,开讲了吗哥们儿?樊纲说我这不等你了吗!大刘说,你早说我就不去接水了让大家都等我一个人多不合适。大家异口同声:行了行了开讲吧!

第二章

红升里

我住红升里广播宿舍九栋,我们那所楼是苏联式的三层尖顶楼,除了一楼,二三楼都是菲律宾木地板,楼梯扶手也是木制的,跟曙光里那些楼内部结构不一样,曙光里一到三楼都是水泥地面,有很大区别,那时住房都是一家几口人挤在一个十四平米屋里,晚上睡觉都得打地铺,我们红升里到了晚上不用打地铺,夏天一张大凉席地板上一铺就是一张两三人大床,到了冬天顶多再铺上一床炕被就完事。我们家五口人,我两个哥哥和我晚上都在地铺睡,让老爹老娘睡床上,老爹老娘是我们全家的经济支柱,家里的吃喝拉撒都得靠老爹老娘。我们楼下有一平房,离我们楼很近,平房里面住着一大家子人,因为这家有一个哑巴大姐所以我们小时候都管这家平房叫“哑巴房”。

哑巴房有个正方形大院子,院里种着一个葡萄架,很大,到了夏天上面就挂满了葡萄,先是青色,慢慢就变成了紫红色,让人垂涎三尺日思夜想,每天傍晚哑巴房一家人都爱在葡萄架下面摆上大桌子一起吃饭,趴在我们家三楼平台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印象特深,哑巴房家男主人特别爱喝酒,因为每次吃饭我都能在平台上看到葡萄下的饭桌上有酒瓶和酒杯,白酒是佳酿,这酒咱们都喝过又便宜又好喝,物美价廉。男主人喝过酒,手里总爱摇着芭蕉扇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躺上一会儿,我没看到过男主人收拾桌子,那时我特羡慕他,心想等我以后娶妻成家也要像他那样。

哑巴房大门口有一个用小砖垒起的自来水池,水嘴儿上接着一个一米来长的黑胶皮管,预防流出的水溅到外面,我们小时候在楼下踢球打蛋,渴了就跑到小哑巴房水池边,把嘴放到胶皮管口上打开水嘴一通灌,喝爽后再继续疯玩疯跑。我们最喜欢玩踢足球,最爱把足球往小哑巴房墙上踢,铆足劲儿从脚底下踢出去的足球会直接飞到墙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我们一般都爱在中午外面清静的时候练习脚法,太阳下我们一会儿朝哑巴房墙上踢一脚球,一会儿又飞起一脚,不一会儿主家大儿子就会大步流星从院里跑出来指着我们大声吼着,见我们一哄而散四处跑去才转身回院。后来我们大了想想也觉得不太合适,足球飞到墙上带来的屋里震动一定小不了,搁谁也受不了,现在想起来都怪我们小不懂事。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哑巴房呢?院门口那个自来水池太让我们留恋和记忆犹新了,它是井水,多热的天只要对嘴喝上一通哑巴房水池的水整个人就会从心里往外凉,别提多爽了。

跟我一栋之隔,住三楼的大翔从十几岁就学摔跤,那会儿男孩子要是会个三拳两脚让人非常佩服,我们楼后是个保密厂,小时我们都叫它试验厂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大翔在试验厂厂房下面弄了一个十来平米的小跤场,每天晚上跟几个师兄弟在那摔跤练功,我没事的时候就去看他们练功摔跤。说心里话那会儿我特别想跟他学摔跤,都是平辈人一直没好意思跟他说,有句话叫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就是这路人。大翔腰腿特别好,横叉竖叉下腰轻松自如,几个师兄弟就不如他。每天晚上他都要带着他们先抻上二十来分钟筋,然后再练踢抽盘跪过,捣花砖拧大棒抖皮条推杠铃片那些基本功,这些我不懂都是听大翔说的,踢抽盘跪过大翔说练的是空儿,手里不拿任何家伙,捣花砖拧大棒抖皮条推杠铃片手上都要拿东西,大翔说练武人有句话叫,玩重不如玩轻,玩轻不如玩空,最高境界便是空,呵呵道理还挺深。

每次我看他们练功最爱看大翔抖皮条,一条不到一米长的皮条,是用四根六公分左右长的纯牛皮叠在一起,两头用胶带固定好作为把手,人拿着皮条抖的时候两条腿劈开下腰,左手在前右手在后,下去的腰由左向右快速转动,变脸的同时再把两只胳膊前后交叉,猛地用力一抖,皮条瞬间发出啪的一声,清脆悦耳。如果将此动作连贯起来左右重复做,就会听到有节奏的啪啪啪声音。大翔每次练这个动作的时候都会引来好多人观看,宝钱他们有时也来看,你们应该知道红升里宝钱吧?打架特猛特勇在八大里玩闹中,点儿挺高的,我有一次就看到过他跟三四个人对打,他个不高,有点小罗圈腿,也就一米六二六三的样子,但特轴实,跟他打的那几个人可能是金星里的,那时八大里玩闹们好像分好几拨,哪个里跟哪个里都不和。宝钱跟他们滚起来的时候自己却没怎么吃亏,对方有两个人被他用板砖把头开了,血流一脸,还有一个一只眼变成了独眼青,他身上反倒没有什么伤,能不能打?

大翔说宝钱的身材天生就是摔跤料儿,尤其适合练下盘绊子,比如躺刀,小德和乐,手别儿,穿裆拷等,这几个绊子练好了专门摔大个子,特灵。大翔说的挺对,那天看他跟那几个人打架就看出了宝钱的灵活性和机动性。我刚说了,有一天晚上宝钱带来几个哥们,那天晚上我也在,宝钱带来的那几个人我认得都是曙光里的,有一个叫大杨的比我们大三届,大杨有一米八七样子,人也壮,他们好像特意来看大翔他们摔跤,那会儿大翔两个师兄弟正在跤场上穿着跤衣练跤。我看到宝钱来到大翔跟前悄悄和他耳语了几句,只见大翔点点头让两个师兄弟停下来把跤衣脱掉。

宝钱冲大杨说,你跟大翔摔两跤!

大杨看看大翔又看看宝钱,说我跟他?不是一个级别行吗?

宝钱说,摔着玩什么级别不级别。

大杨看着大翔一米七的个儿说,我这不等于欺负人家吗。他可能觉得摔跤没什么只要是人高马大就行,大杨没犹豫,脱掉上衣从地上捡起跤衣穿在身上,这时大翔也猫腰拿起地上的跤衣穿在了身上。外行不懂内行规矩,大翔穿上跤衣,来到大杨面前伸出双手跟他握手道礼,大杨不懂下意识也伸出双手跟大翔握手还顺嘴说了一句,哥们儿你别客气放开手脚大胆摔!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差点没笑了,他还让大翔放开手脚大胆摔真不知深浅,我已经在心里判断他跟大翔一跤也赢不了。

果然没出我所料,大杨跟大翔总共摔了三跤,一跤没赢。头一跤他被大翔摔了一下手别,第二跤又让大翔摔了一下躺刀,第三下也是最后一下他让大翔摔了一个大背口袋,把大杨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从空中翻了一个大跟头,整个人侧身重重地摔在地上,半个脸也给创破了,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大杨捂着流血的半拉脸,不好意思地冲宝钱说,我刚在饭馆喝过酒,酒喝得有点多到现在脑袋还有点晕乎。

大翔跟宝钱他们赶紧把大杨扶到哑巴房水池,替他用水清洗掉脸上的血。后来我听宝钱跟大翔说,大杨那天根本就没喝酒怕栽面才那样说的,他说他没想到原来他跟马章大徒弟学摔跤,要不说他摔不过你呢!那一次大杨可能知道了摔跤不论高矮胖瘦块大块小,它是有技巧,很讲究的,摔跤的每一个绊子都跟力学有关系。

你们还记得尖山公园吗?四方坑,小树林,王八岛,最有名的就是王八岛,挨着王八岛北面老三路公交车站那地方有一个摔跤场,都叫它尖山公园摔跤场,每年夏天,一到礼拜日上午就有摔跤的,跤场挺大,黄土地用铁锨翻翻就可以在上面摔了,每次去看摔跤的人特别多,每一次都能把跤场围得水泄不通,我那时几乎每个礼拜日都去看,这个跤场是大翔他们师爷马章跟他徒弟们开的,大翔作为马章徒孙,每个礼拜天也都跟着他师傅来尖山跤场摔跤。

那会儿咱们天津有好几个跤场,我知道的有谦德庄跤场,南市跤场,河东跤场还有咱们尖山公园跤场,这些跤场的摔跤手们平时也互相交流切磋,来咱们尖山公园摔跤次数最多的是南市跤场的摔跤手们,我在尖山跤场看过他们撂跤,特过瘾。南市跤场有一个外号叫白启明的摔得不错,每次来尖山公园跤场都先由他出场摔头一跤,白启明中等身材人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不像是个练摔跤的人,他有几个绊子挺灵,一般跤手都摔不过他,好像只有马章大徒弟也就是大翔的师傅和他一个师伯善振奇能跟他过跤。我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马章徒弟善振奇摔跤?我看过不少次了,那小跤摔得简直是没治了!

善振奇有一个绊子特别灵,叫抱根别子,抱根别子你们知道怎么用吗?我问过大翔,他给我做过示范,简单说就是把对方的一个胳膊抱住了再用下面一只脚去横住对方的两条腿,然后上下相互反向用力突然把对方撂倒,善振奇这个绊子特牛,不管他是抱着胳膊还是手拿大领小袖以及手握中心带他都能瞬间把对方撂在地上。善振奇摔跤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他在跤场上摔跤特别放松就像跟你闹着玩似的,特有表演性,那会儿去尖山公园跤场看摔跤的人大部分都爱看他撂,说看他撂跤是一种享受一种快乐,我深有同感。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尖山公园跤场看善振奇跟白启明撂跤时的情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天,前几对儿撂跤的都是双方的徒弟,大翔是第一个跟对方跤手过跤的,他和对方总共撂了三跤,这三跤大翔给他师伯师傅和师爷们露脸了,三跤完胜对方,用他师傅的话说,叫开门红!这三跤跟摔大杨那三跤一样,一个是躺刀一个是手别另一个是背口袋,这三跤摔得对方从地上爬起来直瞪眼,大翔从跤场下来我说你们两个人不是一个水平,一个老师一个学生。大翔说他在咱们天津打过比赛也拿过名次,水平不低。我说他跟你一壶水没开,是不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大翔笑笑说可能是今天没发挥好吧。我说虽然我不懂你们摔跤里面的技巧和手法,可我觉得他还是跟你不在一个水平上。大翔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拿手绊子,也就是说灵绊子,不是绝对的水平问题,我们俩在谦德庄跟河东跤场也撂过算是来回跤吧,我赢他的次数可能多点,总的来说他撂得不错!

我觉得大翔是谦虚,他这人别看年纪轻轻平时又练撂跤却懂理儿懂面儿,我们红升里那些玩闹们都跟他特好,也可能是因为他会撂跤吧。那会儿的男孩都特崇拜和羡慕会撂跤会捣拳的人,我那时就是这种心理,用现在话叫粉丝,总想跟他们套近乎。

善振奇和白启明是最后一对儿上场撂跤,好跤手撂跤就是不一样,他们连上场跳的黄瓜架都与众不同,既有舞蹈的优美又有男性的阳刚,这种上了跤场相互道礼后跳的黄瓜架,我看大翔练功时跳过,非常好看,跳黄瓜架也是一种跤手必练的基本功不能不练,善振奇跟白启明这场跤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国交锋龙虎斗,那天在场的跤迷算是来着了。

善振奇先脱掉上衣面带笑容走进跤场,他刚一进跤场跤迷们就给他送上了热烈掌声,掌声中还夹杂着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原地拱手转圈,给跤迷们深深作了一遍揖,之后,他一猫腰双手从地上抓起跤衣里外向跤迷们一亮,两只胳膊顺势向身后一扬穿上跤衣,整个动作干净麻利快!有人大喊一声漂亮!喊漂亮的那个人跟我岁数差不多也是咱们八大里的人,我看他面熟好像是曙光里的,实际上在尖山公园跤场看摔跤的人大部分都是咱们八大里的,卧铺西南楼挂甲寺玉川居也有。善振奇穿跤衣的时候白启明也上了跤场,他跟善振奇动作一样猫腰抓跤衣里外向跤迷一亮,两只胳膊顺势向身后一扬穿上跤衣。白启明的这套动作也得到了跤迷们的掌声,穿上跤衣后白启明给跤迷们深深鞠了一躬。

走场时两个人低头不语像是在思考自己用什么绊子将对方撂倒。第一跤开始了,跤迷们屏住呼吸都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在跤场下面坐着的大翔也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大翔跟我说过看好练儿撂跤只要两个人一交手就能见跤分胜负,两只手对好练儿非常重要,我们有句行话,叫头是舵手是门说明两只手非常重要,两个人一照面儿谁也没敢轻易去抢对方底手,大翔说抢底手是摔对方的必用之手谁先抢到谁占优势。俩人试探性地假抢了一会儿手自然分开,然后又从新准备交手,这回是白启明用左手主动去抢善振奇底手,瞬间抢到了底手,善振奇早有准备左手一推对方胳膊,上身肩膀同时猛地向后一转,啪地一声把白启明底手蹬开,底手蹬得干脆利索猝不及防,这次交手看上去似乎都是试探性的,第三次交手善振奇虚晃一招抓住了白启明底手,白启明也想来一个蹬手可是还没等他做动作善振奇已经牢牢抓住他的大领小袖,用力转身变脸,一个漂亮的别子把白启明摔在地上。

跤迷们异口同声:好跤!

大翔也兴奋地拍起巴掌。

我也喊了一嗓子,那小绊子用的不喊都不行。

白启明从地上站起来淡定地冲跤迷们笑笑,不卑不亢一幅无所谓样子,可能这就是高手境界吧。第一跤善振奇赢了,遛场两圈,两个人又开始第二跤,第二跤我感觉白启明谨慎了,他似乎不在乎善振奇再抢自己小袖,他用眼睛盯着善振奇好像特意把自己小袖送给对方。有句话叫艺高人胆大,善振奇明明知道对方故意把小袖送给自己,诱自己上当,知道对方想用一个借手踢把自己撂倒,善振奇索性将计就计按照对方的意图去做,上步抓住对方小袖,他马上感到对方要用借手踢,于是他把自己上身向后倾斜了一下,这一下是为了泄掉自己往前的力好不让对方借劲借力。实际上善振奇只看到了白启明第一步,而白启明第二步他却没有想到,就在善振奇把上身往后倾斜的时候白启明就势把右腿伸向善振奇的右脚后跟,用自己右脚尖勾住对方后脚跟,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勾,上手借着对方向后倾斜的力度顺势一推,对方便倒下了。跤迷们掌声再次响起来,掌声夹杂着“好刀耙子!”

这次我没有鼓掌,大翔也没鼓掌,平心而论白启明这个绊子却实漂亮,可是从感情上我不希望白启明赢善振奇,我想大翔可能更是这种心情,毕竟我们有地域之别,我在心里为善振奇加油希望他在第三跤能把白启明撂倒。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三跤两个人刚一跤手善振奇就给白启明来了一个冲踢,这个冲踢绊子我看过大翔也会,有一次晚上大翔他们在楼下练功,他师伯的几个徒弟也来练功撂跤玩,他们每次来撂跤都是为了切磋跤艺,大翔给他的一个小师弟说过这个冲踢绊子,做示范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知道这个绊子的动作。

可能白启明没想到善振奇一照面会给自己来一个冲踢,他一跪腿侥幸躲过了这个绊子,但他万没想到善振奇紧接着又给他来了一个特别灵的抱根别子,这个抱根别子跟那个冲踢连的很紧几乎不容白启明反应瞬间倒在地上,我说过善振奇的别子特别灵他怎么用都能把对方摔倒。

三跤过后,两个人结束了这场切磋,我听大翔说那天中午跤场散场后白启明要请善振奇还有他师爷师傅们吃饭,被婉言谢绝了。临走时白启明又约善振奇去他们南市跤场撂跤,善振奇爽快答应了。大翔说去南市跤场那天也带上了他们这些师兄弟,那天最后一场跤还是善振奇跟白启明两个人,那场跤我没看上特遗憾,大翔说比在咱们尖山公园跤场撂的还精彩还过瘾。我问还是善振奇赢了吗?大翔非常得意地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善振奇我师伯赢了!我说还是三比二吗?大翔说你都想不到,撂了白启明三比零后南市跤迷们死活又让加跤,我师伯明白这意思没脱跤衣又跟白启明撂了两跤,外行人看不出,内行人一看就明白,后加的两跤是我师伯成心给对方吊的跤是为了让对方赢两下,白启明心里特明白,那天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归其在南市燕春楼饭庄请我们一桌,我们这帮师兄弟都沾了善振奇师伯的光,第一次在燕春楼饭庄吃饭。

大翔说他们那天喝的是竹叶青,那酒特好喝就是有点后劲儿。大翔说的竹叶青我也喝过是我老爷子那年托人为我找工作在我们家里请人喝酒,瓶里剩下的一点我尝的,醇香好喝,喝一次便一辈子忘不了。因为我总看大翔他们在我们楼后练功,时间久了大翔有一次问我你想练吗?我有些激动地说想啊,我一直有这个想法怕你们不教。大翔说你就从今天开始跟我们练吧。我说真的吗?大翔说真的,我教你先练基本功。就这么没想到,我就跟大翔他们学上摔跤,我先跟他学练下腰踢腿跳黄瓜架,过了两个来月,大翔就开始教我练捣花砖抖皮条还有拧大棒,他把所学的基本功毫无保留地都交给了我,他让我受宠若惊。

有一天晚上我们练完功大翔问我,我想带你见见我师傅行的话让我师傅收你做个徒弟怎么样?我兴奋的不知说什么。问题是你师傅收我吗?大翔说我先带你去我师傅家让我师傅看看,如果我师傅觉得你各个方面都具备有可能就把你手下。我问都是什么条件?大翔说我师傅有他自己的要求,不过有一个条件我们这些师兄弟都知道,就是人一定要老实规矩对父母孝顺。咱们打小就住在红升里,其实我对你也很了解,你这个条件我觉得没问题,我师傅肯定认可,咱们院儿好几个人都想跟我学练摔跤,提过多少次我都没答应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看着大翔摇摇头。他说就是头一条不行,目的也不纯。我说那我简直太幸运了。大翔笑笑说我觉得咱们是一路人所以我才有这个想法才主动问你的。我说谢谢你信任我,我一定好好练不会让你失望。

我记得那天是星期日,大翔带我去他师傅家。他师傅住在挂甲寺隔条小马路就是四新纱厂,那时我们都没有自行车去哪都要靠两条腿,我和大翔吃过晚饭开始从家步行去他师傅家,大翔穿着一双专用跤鞋,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跤鞋,鞋底是用纯棉布一针一针纳成的,鞋面是黑布做的半高筒,整个鞋的形状从侧面看有点像公鸡冠子。大翔说这双跤鞋是他的一个师伯送给他的。我说你这个师伯也是摔跤的?他说跟他师傅是师兄弟拳击打得特别好,还在全国拳击比赛上拿过名次。我说是第一吗?大翔说第三名很不错了,这可是全国大赛。我说你没跟着学学?大翔说没有,师傅知道肯定不乐意的,再说我这个师伯也不可能这样做的。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从家出来到大翔师傅家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大翔说我每次来都是跑着来,我说那咱们现在也跑吧。在秋意凉凉的微风中我们一路小跑,路过荷花坑、反帝医院、大板楼,来到挂甲寺大翔师傅家。那时一个大杂院,大杂院一共有五户人家,大翔师傅住在头一家。

我记得那天晚上见了大翔师傅我特别紧张,为什么这么紧张我也不知道,大翔师傅一米八几微胖,我听大翔说过他师傅以前是天津体校拳击队的打过好几次比赛拿过好几个奖,后来又拜天津四大张之一张魁元徒弟绰号马章的学摔跤。关于张魁元我从报纸上和天津名人录里看到过介绍,张魁元是河北省清苑人14岁由河北清苑来到天津,以拉煤搬运为生跤艺高超,有民间传说他曾经摔过狗熊打过老美,爱打抱不平,大翔说他见过他师太爷,有一年他师太爷病重时他跟他师傅还有一个师兄到过张魁元家看望他,大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师太爷,他师太爷有一米九几,高大威武忠厚,坐在老式八仙椅子上,椅子都要坐不开了,放到扶手上的两只大手像两个大蒲扇,那一次让大翔终身难忘。

实际上我也听过坊间许多关于张魁元的传说,全国首届全运会张魁元带领河北摔跤队荣获首届团体冠军,那时天津还属河北省管,大翔曾经给我看过这张照片,人高马大的领队张魁元站在第一排非常显眼。

你喜欢摔跤吗?大翔师傅看着我。

我挠挠头说,喜欢。

练摔跤很苦的你能吃得了吗?

我说,能吃,多苦我都能吃。

练摔跤不是为了逞强好胜出去打架的,是为了健身防身的。

哦,知道师傅。我顺嘴儿叫了一声师傅。

大翔师傅笑了笑说,那好从今天起你就跟着大翔一起来我这儿练吧。

大翔赶紧说,你去给师傅倒杯茶水来。

大翔带我认师傅我觉得特别简单,一没有摆桌二没有走形式,大翔把我带到师傅家给师傅端上一杯清茶就算拜师了。从师傅家出来我在路上问大翔,是不是要让我爸给师傅摆一桌?大翔说不用,咱师傅不讲这个,他认可了就算是收了,以后过年过节给咱师傅买点礼品就行了。我说到时咱哥俩一起去师傅家。从那天起我跟大翔就是师兄弟了,他比我大一岁我自然要称他师哥。那天晚上拜师后我转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整个人还在兴奋中,邓老师在讲台上叫我站起来读鲁迅的《孔乙己》我都没听见,直道一支粉笔头突然飞到我头上我才如梦方醒迅速站立起来。

每天晚饭后我都会第一个来到楼下小跤场练功,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师傅让我练的第一个基本功就是下腰劈叉抻筋,没抻过筋的人不知道抻筋的痛苦,我每天都要抻上一个多小时,先是练下腰后是练劈叉,有一段时间我都想放弃不练了。坚持不住了是吧?大翔问。我实话实说,有点受不了了。大翔说都有这个过程,咬咬牙就过去了。我说说的容易做起来真难啊。大翔说那你就别练了。我知道他这是激将法,你说了不算,得师傅说了才行。大翔说这好办我跟咱师傅说一声就行。我说不,我一定能咬牙练下去。

其实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能过去。几个月后我就适应了身体上的这种过度期,能下腰也能劈叉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说的真对。捣花砖,抖皮条,拧大小棒,抡杠铃片这些都是摔跤的必练基本功,师傅说还有许多功夫现在都不练了,其中有一种叫抖花车的功夫,这个功夫不好练,就是在一个固定好的三角架上吊两个滑轮,一个滑轮上套上一个粗麻绳,两根麻绳每一个头上系着一个铁块或者方石砖,另一头有一个人站在远处一手缠住一个绳子头,做骑马蹲裆式用两只胳膊交叉拉动绳子,一开始先慢,而后渐渐加快速度,直到抖起来不感觉吃力。大翔说他见过他师伯抖过这种花车,抖起来绳子哗哗作响。我在一本跤谱书里见过这种解说图,我能想象到大翔说的那种场面。

咱们八大里可能有不少人知道我们这个小跤场吧?因为嘛我这么说呢,我们每天晚上练摔跤的时候都会围很多人观看,有的人我认得,他们在哪个里住的都有。红光里和金星里有几个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我们这个跤场看我们练摔跤,有两个还想跟我们学摔跤了,大翔没同意说师傅不让我们教,其实我知道我们师傅根本没有说过这个话是大翔自己不想教,他这样做也对,我们本来就不了解对方谁知道他们想练摔跤出于什么动机和目的呢?

我正式跟师傅学摔跤那些年让我在摔跤这个行业开阔了眼界,跟许多跤坛高手过过招,小站有一个跤场虽然名气不算太大但跤场挺火,我们第一次跟师傅去小站跤场时候,师傅说那个跤场是他的一个师兄弟开的,那位师伯我现在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是一个小个子非常壮实的人,他曾在天津体育场摔跤比赛中拿过第二名,那场比赛大翔在现场看过,大翔说那小跤摔的简直是没治了!我说有多精彩?大翔说不好形容,你只有亲自在现场才能感受到。我说真有这么经典吗?大翔说我只跟你说他摔的最后一脚你就知道了,大翔说那天咱们这个师伯最后一跤是跟红桥区一个大个儿摔的,那个大个儿摔的很棒,在红桥区很有名,打过好几次摔跤比赛,别看他个儿高但体重却跟咱们师伯是一个级别,两个人上场穿好跤衣一过手就看出了两个人的水平都不一般,高手!咱们这个师伯听师傅说过,他最拿手绊子是揣花儿就是咱们平时说的背口袋。两个人一交手师伯就故意把底手送给对方,让对方抓住,对方果然上当,一上来就用左手牢牢抓住了师伯的底手小袖,右手顺势拿住师伯的大领儿,这是跤手们最舒服最好使的一把手,对方抓实了师伯的大领儿小袖后便准备使绊子,一般这种情况对方可以使多种绊子,比如钩子,别子,里揺子,变脸踢以及戳窝子等,对方准备用最顺手的别子,这个绊子最快。

对方的意图师伯识破,送对方底手小袖就是有意给对方机会让对方有一种误解上当。使用别子这个绊子必须要将对方身体紧在自己怀里,只有这样这个绊子才会用到极致,就在对方把师伯往怀里紧的时候,师伯顺势借着对方劲儿把身子贴到对方怀里,而后突然转身下腰同时猛地用劲儿,一个漂亮的揣花儿把对方从自己头上摔过去,对方整个人从空中画了一个弧咚地一声摔到地上,这个大别子把对方一下就给摔死过去。看比赛人都惊了,在异口同声嘘唏声中,现场救护人员赶紧跑上来迅速把对方抬下场。

人没死吧?我问大翔。

没有。大翔说抬到场下一会儿就醒过来了,但后面裁判就不让对方在上场,判咱师伯完胜。

我说这个师伯这么牛,他的那些徒弟摔的怎么样?

大翔说跟咱们师兄弟水平差不多,我去过一次基本上都是来回跤,有输有赢。

大翔说的没错,那天我们去小站跤场跟师伯的徒弟们撂跤切磋时,我们各有胜负相差不多。

自从我进了师门后,每个星期日上午我们都要跟着师傅去尖山公园跤场摔跤,有外人想来切磋跤技的我们就跟他们撂,棒练儿由我们师傅师伯迎战,那时我们师爷马章几乎不怎么上跤场了,每次我们摔完后他都要在跤场下给我们说跤,比如你的手输了,比如你的绊子劲儿没到位,比如你的发力点不对等等。给我们这些徒弟说跤最多的就是大翔,而每一次给大翔说跤师爷都要亲力亲为手把手给他讲。我有两个师哥背地里就吃醋说我们师爷偏向大翔一碗水不端平。这些大翔不知道。

来尖山跤场不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切磋跤技,也有来踢场子的,虽然对方不说我们也能感觉出来,有过一次我忘了是哪一年的事情了,但那一年踢场子的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我刚跟大翔撂完,还没来得及脱跤衣,就听跤场外有人大喊一声,我来跟两个弟弟撂两跤可以吗?我跟大翔顺着声音望去,看见有几个人从人群外挤进来,第一个进来的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我完全可以用膀大身圆来形容那个人。

他说着来到跤场上,后面几个人也都跟着站到跤场里。这阵势我是第一次见到有点不知所措,我和大翔都没说话,把目光转向场下师傅,那天我们师爷没来只有我们师傅和几个师伯。

我感觉场面有点紧张,围观的跤迷们也都睁大了眼睛,一脸严肃,静静看着跤场里的我们。我用手捅了捅身边的大翔又用眼看看他,我想我的意思他肯定会明白,他没说话把解开的跤带又重新系上。这时我们师傅满脸笑容走上来,来到要与我们撂两跤的那个人面前双手作揖不慌不忙地说,请问这位小弟弟您是哪里的腕请道一下。师傅说的这是撂跤里的行话,意思是让对方说一下出处。对方也礼节性地向我们师傅作了一下揖,他说对不起大哥,小弟没有腕只是平时很喜欢,今天慕名来您这个场子并非踢场,就是想和您这里的哥哥弟弟们切磋一下。

好啊,欢迎欢迎。这样吧,师傅说你先让你的几位朋友坐下来,下面我来给你配跤你看怎么样?

可以,听您安排吧。那个人说着脱掉上衣,把我刚刚放到地上的跤衣拾起来腿一弓两只胳膊一甩穿上了,看他穿跤衣的动作我知道他非等闲之辈一定受过高师指教。大翔说师傅我

来跟这位前辈撂两跤。师傅没同意,让大翔脱掉跤衣下场休息,师傅说我自有安排。我想师傅一定会让善振奇师伯上场,我万万没想到师傅竟然让我穿上跤衣跟对方撂,其实我不是怯阵胆小害怕,我是怕摔不过对方给我们师门丢脸。但师命不能违,我没说话赶紧穿上跤衣,遛场时我才深深感到对方不仅比我体壮,身高足足有我一头多,这要是正式比赛我们两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级别。这次场上由师傅当裁判,溜了三圈场子师傅让我们各自就位,说心里话那天我心里真有点嘀咕,生怕被对方撂倒,可能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心里有点太紧张,我跟对方一出架还没交手就感觉浑身僵硬手脚都不太灵活了。在争抢底手小袖时对方反倒显得轻松自如,几个来回我都没抢到对方底手,抢不到底手无法使绊子。后来我知道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心里起急。

或许对方看出了我心里起急故意在我面前跳起黄瓜架,这个黄瓜架跳的简直就是对我的一种挑衅和侮辱,我突然变了一个步伐把灵腿放在笨腿后面,把笨腿放在灵腿前面为了是改换抢底手小袖位置,但我忽略了笨腿在前面的灵活机动性,而对方恰恰看到了我这个空档,当我的笨腿刚一变换到前面还没落稳时,对方便伸出右腿一个利索的刀耙子把我撂倒,场外一片嘘声,那嘘声的含义我当然明白。把跤带系好!师傅在场上大声提醒我,我心里知道师傅有话要嘱咐我。溜到师傅身边时我故意猫腰紧紧鞋带,师傅在我头上小声说注意对方右腿,使躺刀。我没言但语心里记住了。

再一交手时我换了手法直接去抓对方的直门,这一招对方没有料到赶紧向后坐身用双手蹬我只胳膊,我在他向后坐身的同时借劲儿一下身,一只腿盘住对方一只腿,随后猛一用劲儿把对方砸在地上。这回儿场外的嘘声没了变成了师傅的一句“好躺刀!”,声音洪亮高昂把场外跤迷的情绪也带动起来了,有喊好跤的有喊好绊子的还有喊漂亮的,一片赞美声。我看到对方脸上挂相了,是那种要生死决斗相,他把头扬起来看着天,粗壮的脖子左右来回扭动着,他让我想起野兽要决斗时的动作。两跤过来我就不那么紧张了,争取把第三跤也拿下来。

大翔在下面提醒我说稳住了别着急。我知道大翔也希望我把第三跤能拿下来。一般业余摔跤切磋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撂三跤决胜负。可见第三跤的重要性。因为前面两跤我们两个人互相赢了一跤,所以这第三跤两个人都显得非常慎重,谁也不主动出击开始以防代攻,这样僵持了几个来回,对方开始主动进攻了。这次对方进攻来势凶猛,我们两个人一照面对方就迅速抓住了我的底手小袖,紧跟着一摆腰一个戳窝子我便倒在了地上,对方动作迅速麻利手疾眼快,不容我反应这一跤就结束了。

对方二比一赢了我,这一跤让我输得心服口服,自知确实技不如人。我向对方拱拱手表示敬佩准备下场时,大翔突然站起身来到跤场上,我知道他已经憋着火了,我把目光转向师傅看师傅什么意思,师傅没说话轻轻点了一下头同意大翔上场。我把跤衣递给大翔,大翔没说话两只手把跤衣一抖穿在身上,一边系着跤带一边低头走场,我为他捏着一把汗,怕他也撂不过对方,倘若大翔再输给对方我们将无言以对师傅师爷和喜欢看我们撂跤的那些跤迷,走了三圈场子大翔始终低着脑袋。师傅喊好了,打断了两个人的走场。

来,哥俩握握手互相学习。师傅来到他们中间例行程序。

礼节性的相互握手后,二人开始出庄儿准备交手。可能出庄儿你们不太懂得,其实就是跳黄瓜架。对方的几个灵绊子大翔在下面已经非常清楚了,两个人在跤场上你来我往互相抢手蹬手,手跟跤衣瞬间被蹬开时的啪啪声清脆响亮,有好一会儿两个人谁也没有抢到对方底手。我听师爷说过好练儿撂跤,两个人一抓到对方就有一方立马倒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好练儿撂跤见手见跤。大翔跟对方抢了几个来回后没容对方反应,突然一个上步紧接着就是一个抱根别子把对方摔倒在地。这个绊子使的漂亮,我情不自禁大喊一声好绊子师哥!

大翔看我一眼笑了笑。那笑已经不完全是自豪了。第二跤大翔又上步去用这个绊子但对方已经早有防范准备往后回身,这个动作正是大翔想要的,当对方往后回身的时候大翔正好借着对方的一个回力,一个借力躺刀把对方撂倒在地上。场外一片掌声。对方迅速站了起来,这时有人喊停,喊停的人不是师傅,是跟对方一起来的一个人,那个人从人群里走出来让对方把跤衣脱了他要穿上跟大翔撂两下。

师傅说慢着这位小弟弟,等他们把第三跤撂完。

不用撂了。

这是跤场规矩不能破了跤规。

破了又怎样?

不能这样说话小弟弟。

我就是不想让我东哥摔了。

你不会是来踢场的吧?

师傅微笑着看着对方,表情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不卑不亢。有好一会儿对方没说话,那会儿我还想如果他们真是来踢场子的我会第一个带头跟他们拼,我看到那个被称为东哥的冲这哥们挥了一下手说你下去!我们还有一跤没摔完。东哥的话立刻见效,那哥们非常听话应了一声下去了,看来这个东哥在他们眼里非常有地位。

马上大翔跟对方开始第三跤,这一跤两个人互拿对方小袖儿和大领儿僵持着,谁都使过绊子可谁也没把对方撂倒,先是大翔用了一个别子被对方一跪腿防过去了,后是对方想用戳窝子也被大翔用跪腿防过去了。大翔松开了对方的大领儿想用那只手去抓对方偏门儿,但对方已有防备没让大翔抓到,大翔又把手回放在对方大领儿上,继续用胳膊制约对方,对方也一样两个人相互制约着。

又僵持了大约有一分多钟,看上去对方有些着急,把底手松开了,他想给大翔来一个转身带步用右手朝臀下按大翔脖子,让大翔失去重心而后将其按倒。

对方这个意图大翔马上意识到了,就手来了一个将计就计顺着对方的劲儿向前一大跨步紧接着就是一个顺腿往对方后退猛一踢,把对方踢了个仰脸朝天摔在地方。这是一个典型的借力发力的绊子。大翔以二比一替我搬回了面子。在全场跤迷热烈的掌声中对方垂头丧气地脱下跤衣,我以为接下来刚才那哥们会上来跟大翔撂,没想到这个叫东哥的给跤迷们四面鞠了个躬把身子转向师傅说,对不起前辈,今天就到这,下次我们再来。说完转身走出跤场,他带来的那几个人也随后跟他走出跤场。

师傅这帮人今天是来咱们这踢场子吗?大翔站在师傅身边问。

我看又像又不像。我说。

不是来踢场子的。师傅说,这几个人我认识,他们是南市跤场璞八爷的徒弟到咱们跤场是来切磋的,这小子撂的不错是璞八爷比较喜欢的一个徒弟,你们知道这个璞八爷吗?师傅看着我和大翔,我们同时摇摇头。师傅说璞八爷的师爷早先是清朝皇宫善扑营的人。

师傅说善扑营是由清圣祖仁皇帝建立的一支清廷内卫部队,设立原因是铲除乱党,职责是安保、表演、培训。善扑营类似于咱们现代的特种部队。在编制上既不隶属由中央所指挥的满、蒙、汉八旗,也不属于地方州郡的绿营兵勇,它是一支独立的、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宫廷内卫部队。

最初的善扑营是由六个人组成的,他们是魏东亭、武丹、孙殿臣、赵逢春、狼谭、穆子煦,摔跤以前在宫内叫"布库",蒙语为布克,善扑营人员选拔十分挑剔,就像咱们现在的陆军侦察兵,海军陆战队,空军空降兵这些特战部队的选兵一样。

我说,那他的师傅一定摔的也很棒吧?

师傅说当然,我看过他师傅在跤场撂跤,有个钩子特别好,听说六十出头就去世了。挺可惜的那么一个好练儿。

大翔说那次跤场是师傅有意让我撂的,是为了让我见识见识,也是为了锻炼一下我的胆量。我跟大翔说其实那天最后一跤我不应该输的。大翔说这就是经验不足见过的阵势少。我承认大翔说的话,我说那我以后要多见见这样的阵势让自己心里快速强大起来。

跟我们红升里隔条小马路是红霞里和尖山庄子,你们都知道那个庄子吧?那一片都是平房靠保密厂那面是一个土台子,土台子上立着一个特别高的铁管,每到夏天就有好多人在那练皮条,都是十八九的男孩子,我没跟大翔练摔跤之前我总爱去那地方看他们练皮条,有一个小伙子练的特棒,身上全是腱子肉。后来他晚上偶尔也来看我们练摔跤,有时看上一会儿就走,有一次他问我和大翔,他说他有个朋友也会摔跤,哪天我把他领来让他跟你们一切磋切磋可以吗?我说可以没问题。大翔说互相学习吧。

两天后他把那个朋友领来了,来了有四五个人,我们一见面都愣住了,他领来的那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正是那次在尖山跤场跟我和大翔撂过跤的东哥。看到我们,他好像没有感到特别惊讶,他说他早就料到会是我们。大翔说你怎么知道会是我们?东哥说他那次在尖山跤场输了跤后我就打听你在哪住想跟你交个朋友,这次跟朋友来的路上我还寻思着会不会是你呢?果然没错就是你。你们都住在红升里吗?东哥指了指我。我说没错我们都在这里而且还在一所楼。我转过身用手示意他——看见了吗?就是马路对过这所楼。东哥说这地方多好,还有一个小跤场,你们晚上天天都在这练吗?大翔说只要没有事我们每天都在这里练。

东哥倒背着手在我们这个小跤场里转了两圈,又用脚踢了踢跤场上的沙土说,这个沙土不是咱这的吧?我说没错不是咱们这里的,我们这是从北大港海边开车拉来的。东哥惊讶了,说你们这是从大港海边开车拉来的!这趟多远啊,你们怎么弄来的车?我说是我师哥大翔他爸在单位给找的一辆北京130小货车,我们几个人跟车去海边一铁锨一铁锨铲到车上拉来的。他说这小沙土真好,说着他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都是北大港海螃蟹味!东哥夸张地做了一个看到桌上海螃蟹时的惊喜动作。

大家一起笑起来。

我们跟东哥虽然只有两面之交,那会儿却感觉就像多年好朋友。那天晚上我们只切磋了几下跤技便开始聊起大天来。聊天中我们才知道东哥的师傅璞八爷六十多就去世的主要原因因,东哥说他师傅璞八爷平时爱喝酒,年轻的时候酒量很大,一个人一次能喝一斤半白酒,不用酒菜,一把果仁或者一捧老虎豆,干拉也没问题。东哥说他虽然没有看见过他师傅年轻时喝酒的阵势,但他师傅五十岁以后喝酒的样子也挺吓人。

我说你师傅五十多岁也这么能喝?

东哥说每顿酒七八两不在话下。

大翔说那不把人喝坏了。

东哥说这不就是吗,我师傅六十二岁那年喝崩了血管送到医院没有多长时间就去世了。

我说把你师娘坑坏了吧?

那可不,我师傅跟我师娘没有孩子,我师傅这一走光剩我师娘一个人了。

大翔说那你们这些徒弟负责照顾师娘吧。

东哥说就是,前些年我们轮流照顾师娘,每天都要有一个人去师娘家帮她干干活做做饭。

我说你们师兄弟还会做饭?

东哥说基本都会,我有几个师哥这几年都工作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由我每天去照顾我师娘。

大翔说你这样做就对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照顾师娘是徒弟们的义务。

东哥说你说的太对了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师娘现在身体不太好,我每天白天都要到她家照顾她帮她干活做饭。

我深有感慨地说,你还真不错你师傅没白收你做徒弟。

东哥没说话有点自豪地笑了笑,我能感觉到他自豪里带有幸福,那天东哥他们和我们聊到了下半夜大家才各自离开打道回府,后来东哥他们一有时间就来我们这儿撂跤。我们红升里这个小小的跤场也渐渐有了小名气,我觉得它不次于尖山公园跤场。来我们这个小跤场看我们摔跤的人越来越多,大刘说的那个亚枫有时也跟宝钱来看我们摔跤,宝钱那次给大杨设了一个套路让大杨稀里糊涂莫名其妙挨了三下摔,他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宝钱给他设的套路。那次之后大杨几乎一次也没来过我们这个跤场。宝钱爱打架,来找他的人几乎都是他的小弟,那时喜欢打架的孩子社会上都称他们为玩闹儿,用现在话叫问题少年或问题青年。

他们最崇拜像我们这样练摔跤的人,每次来看我们摔跤我都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宝钱有好几次都想让我们教他,我们一直没拾这个茬本心就是不想教他们,怕他们学会了摔跤在外面惹事儿,师傅对我们也有这样的嘱咐,说你们在那地方练摔跤一定要注意,有那些爱打架的孩子想跟你们学摔跤你们一定不能乱教。其实师傅不嘱咐的话我们也不会教的。

有一天晚上宝钱看我们摔跤,等我们休息的时候他把大翔叫到一边不知说着什么,大翔没说话好像一直在听,后来我问大翔那天宝钱跟你说的什么?大翔说还想让咱们教他练摔跤。

我说你答应他了?

没有。大翔说,咱们想教师傅也不让啊。

我说他有一次也跟我提过说他只想跟咱们学几个绊子也不想练功。

大翔说那就更不能教了,肯定是学会了打架用。

我们虽然没有答应教宝钱摔跤,可他们每天晚上还是来看我们练摔跤。我跟大翔说实在不行咱们就教他们几个绊子,都在一个里住,其实我的意思是不想得罪他们。大翔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捣花砖。我说咱们不多说就给他们说一两个。大翔还是不说话。

我说咱们可以不跟师傅说。

大翔放下手里花砖说,要说你给他们说我不管,师傅那我也不会给你说。

我说我相信你的话,可是我还是觉得咱俩给宝钱他们说上两三个绊子咱就不说了。

大翔说那就听你的吧,不过咱们只能给他们说两三个后面咱们谁也不能再给说了。

我把我们要给宝钱说绊子的决定告诉了宝钱,宝钱听了后眼睛眯成一条线把脑袋探到我面前说,真的吗哥们儿?不是骗我吗?我说骗你干什么,我跟大翔一起给你们说几个绊子。宝钱说我就知道哥们儿肯定会教我们的,我这嘴上先谢谢你跟大翔,今天晚上我们请你跟大翔吃狗肉怎么样?我说现宰吗?宝钱说当然了,一会儿我们就去偷,晚上就在你们跤场旁边那个大树下宰。

你宰?我看着宝钱。

我宰,连扒皮。宝钱轻松说着。

你宰过吗?

宰过好几个了。

我还没有看过怎么宰狗的。

宝钱说,今天晚上我就宰给你看。他从两个口袋的军褂上衣兜里掏出一盒刚刚打包的郁金香,从里面弹出一根递给我,用洋火棍划着替我点上。那会儿我们红升里的所有男孩子没有一个不背着父母在外面抽烟的,郁金香这种高级烟我们很少抽,我们经常抽的烟是:海河,大港,墨菊,北安桥,天竹,双猫,喜凤,紫光阁我们偶尔也抽一次,太次的你像绿叶,战斗我们基本上不抽。有一回我还看到宝钱他们抽过宝石花,宝钱家里生活条件跟我们差不多,他能抽好烟都是他手底下那些小弟们提供的,小弟们过些日子不是给他买盒好烟就是给他点钱或者粮票,给到他手里的粮票不管是地方粮票还是全国粮票他都把它们卖掉换成钱。

我不知道你们卖没卖过粮票,我那时卖过,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卖粮票是在离刘庄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公共厕所,就在海河边上,其实快到大光明桥那地方还有一个公共厕所,买粮票的人都是外地或者是咱们四郊五县的农民大哥们,他们每天都在公共厕所外面等着,有来卖粮票的跟他们四目一对,也不说话,假装上厕所他们就跟在后面,到了厕所里很少划价行情基本都一样,很快交易就完成了,快的两三分钟。我那次就是这个速度,那时粮票用起来跟前差不多方便,它能换钱还能换瓜子花生一些吃的。

晚上宝钱跟小龙他们牵着一条背上有两块白花,其他地方都是黑色的菜狗来到我们跤场。宝钱冲我和大翔说看见了吗,我说今天晚上宰条狗请请你们没骗你们吧?那条狗是被他们用一根旧麻绳捆来的,不胖不瘦像是家养的,狗见了我们脑袋拼命甩动想挣脱掉,四条腿也跟着死劲往后蹬,整个身子就是不往跤场大树这边来,它可能预感到了死神的来临。

宝钱把狗绳交给小龙说,这条狗你妈倍儿灵,它知道一会儿就要在这个大树下把它宰了死活就不过来!我们来时在路上还不这样呢——别他妈的挣崴啦,再挣崴一会儿也他妈的把你给宰了!那条狗把目光落转向宝钱这边直视着他,身子不停地继续挣扎着往后退。我看见那条狗的眼睛圆睁着里面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它一定知道了自己劫难就要来到,我突然对这条狗有一种悲悯和可怜的感觉,我对宝钱说别宰它了,把它放了吧,今天晚上就算你请我和大翔了可以吗?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为这条狗乞求宝钱。

大翔也在一旁说你们看看它多可怜,别杀它了,放了它吧。

宝钱说不能放一会儿必须把它宰了,我们哥几个今天下午在铁道南抓它,你们知道有多费劲吗?还差点让它咬我一口!

大翔说是人家里养的狗吧?

宝钱说谁他妈的知道是家养的狗还是野狗。

可能听懂了我们的对话,那条狗两只眼睛流露出乞求目光,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大翔,我知道狗是通人性的最容易跟人沟通。

放了它吧!我和大翔又一次求宝钱把这条狗放了。

宝钱说不能放绝对不能放我已经说过了,你们别再替这条狗说情了听见没有。

狗用八号铁丝套在脖子上被吊在树上的时候发出了声嘶力竭地狂叫声,宝钱让小龙把盛满凉水的洗脸盆递给他,然后把水从狗的嘴里灌进去,随着洗脸盆里的水一点一点减少,狗的狂叫声也逐渐慢慢小下来,直道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狗的四条腿还在轻轻颤动和痉挛,但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能力。

把盆放到腿下面。宝钱一边吩咐着小龙一边从军挎里拿出一把尖刀,蹲在已经奄奄一息的狗身边,用尖刀在狗的两条后腿跟上轻轻割开两个一寸左右的口子,狗血瞬间从口子里流淌下来,两条狗腿最后痉挛了几下。

宝钱把尖刀放在地上站起身笑笑说,等把血都给放净了你们看我扒狗皮。

狗被一盆凉水活活给灌死了,是我第一次在我年轻的人生中看到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在被另一个高级生命一点一点地剥夺了。宝钱站在远处跟小龙他们抽烟说话,而我和大翔就站在这条已经死去的狗的一米之外,那会儿我在想人性也许真的是非常恶劣和贪得无厌的。盆里的血已经将近一半了,腿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这鲜红而又粘稠的鲜血就是我们每一个生命的起点。

大翔说,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杀狗场面。

我说,我也是第一次,这狗真可怜。

我老娘说任何一个生命我们都不能杀害,杀害生命的人死后会下地狱的,六道轮回永远不能托生人道的。

我说咱们师傅也说过让咱们不要祸害有生命的东西。

是的,大翔说咱师傅经常嘱咐咱们。

你们哥俩聊嘛啦?宝钱扔掉手里半个烟头来到我们身边,第一次看宰狗吧?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大部分人都这样,我第一次看他们宰狗也是这样心里不舒服习惯就行了哥们儿。小龙凑过来说我就没事,我第一次看的是宰牛,是在双林农场看的,双林农场每年过年都要宰一头牛给职工们过年吃。你们没见过宰牛那场面,牛在被宰之前都流眼泪的,要叫你们看了肯定非常可怜,他们把牛牵到有两棵树中间,把牛脖子套上一根粗绳子系到牛头前的一颗树上,再把两条后腿用粗绳子绑起来拉紧系到牛腿后面的树上,前后把牛控制住,那头牛基本就上就要坐以待毙了。有句话叫杀鸡不用宰牛刀,实际上宰牛的刀子并不大大概也就一手掌多一点,被拉紧的牛脖子只能一动不动在那伸着任人宰杀,我听说一般回民宰牛都由阿訇负责宰,可双林农场杀牛就是双林农场职工自己杀。我原来以为杀牛就是把牛头砍下来,其实很简单,杀牛人手拿一把小尖刀把刀伸到牛脖子下面用力向上快速一挑,牛的脖子立马就被拉断一半,从牛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可不像咱们宰的这条够这样往盘里流血,你们是没有见过,从牛脖子里流出来的血是喷射出来的,还带着类似咱们自来水管急流水时的轰鸣声,挺吓人的。

小龙说得绘声绘色越说越兴奋。

行了行了别说了打住。大翔拦住了小龙的兴奋。

有点善心的人谁也听不下去。

宝钱开始用小刀快速地剥狗皮,小刀很快,首先在狗的两个嘴角上下刀,宝钱剥狗皮剥的非常利落,很快狗头上的皮便被剥下来,露出白白的狗头,由狗头开始一下一下用小刀再往下剥离着,很快狗身上的那一张狗皮就被宝钱轻而易举地剥离下来。被吊在树上的那条狗瞬间变成了一条没有狗皮的雪白的肉棍狗,整个剥狗皮的过程我感觉就像是宝钱的一种享受。他把剥下来的狗皮顺手丢在地上,把挂在树上的肉棍狗解下来放到盛满凉水的大铝锅里拔上。

这个狗肉得用凉水拔一拔,要不不好吃。宝钱说如果在三九天下着大雪喝酒吃狗肉那就太没治了。宝钱对吃狗肉很在行,他说炖狗肉一定要用整个大蒜辫偎在锅里炖,这样炖出来的狗肉才最好吃。那天宝钱完全是按照他的做法炖的狗肉,狗肉顿好后我一口没吃,只跟着他们喝了两杯白酒,我不是不想吃是根本就吃不下去,我目睹了屠宰狗的整个过程,他让我心里既纠结又难受,我清楚我心里没有那么强大。大翔不简单,尽管他也和我一样目睹了整个过程但他还是吃了,虽然吃了只是几口但毕竟还是吃了,我从内心佩服大翔。

那天宝钱他们就像过了大年,每个人吃得酒足饭饱,小龙喝多了属于能瞎咋呼其实并不能喝的主儿,宝钱有酒量喝了大概有七八两。酒是宝钱小弟们拿来的,一瓶安酒一瓶四特,狗肉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宝钱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微微晃动着上身说,你们哥俩现在就给我说两个绊子怎么样?

我说,不行你看你都快喝成摇滚了还说什么绊子。

我去没事哥们儿,再喝半瓶也没问题,要不今天就给我说一个怎么样?

大翔说不行绝对不行。

小看哥们儿是吗?宝钱说着双脚劈开做了一个下腰动作想证明给我们看他没问题,腰还没下到一半他就像一个胖嘟嘟的熊猫脑袋差点扎进裆里,一个慢动作的前滚翻躺在地上。我和大翔笑起来,我说不行吧!还没摆造型就躺下了。小龙说不是我钱哥不行是今天的酒喝得太多了。去去去跟你没关系!宝钱拦住小龙的话说,跟酒也没关系,我这是个小失误没站稳,看我再给你们来一次。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土开始第二次做下腰动作,这一次比第一次翻滚的还快,还没等下腰就倒下了。

大翔说别让他做了,他今天喝得太多了,等他明天酒醒后再说。

这一次宝钱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他四脚八叉地躺在跤场上,嘴里一下一下吹着气很快就睡着了。我跟大翔说这哥们睡着了咱们怎么把他弄回家?我有一点怵头了。

大翔说甭管他先让他睡上一会,醒了我把他送回家。

你把他背回家吗?我看着大翔。

对呀,大翔说,如果他醒了走不了路我就把他背回家。我说,咱们这是招谁惹谁了。大翔说他是为了请咱们才喝成这个样子的,咱们就应该有义务把他送回家才对。

你们哥俩儿在那儿说什么了?是说我还是说我钱儿哥?我告诉你们俩,你们俩说我行说我钱儿哥我可不干!

大翔说看见了吗都高了!

宝钱说我和大翔没有对他食言够哥们,吃过狗肉之后,宝钱每天晚上都要过来跟我们学绊子,每次来他谁也不带就自己一个人。我跟大翔提前说好了我们两个人每人最多教他两个绊子,多一个也不教,我们两个人虽然都不说为什么,但我们心里都明白,假如师傅知道我们教人绊子而怪罪下来,我们两个人罪过是一样的,两个蚂蚱系在了一个绳子上谁也跑不了。我和大翔不能不承认宝钱比我们聪明,同样是一个手别绊子,当初我和大翔学的时候要反复做好多遍动作才能找到那个劲儿和感觉,我们教宝钱的时候好歹告他一两遍他就能把那个劲儿和感觉找到,而且马上就能运用到实战上,不到一个礼拜他就从我们这里学会了四个绊子。

有一天他把小龙他们几个小兄弟都带来了,宝钱跟大翔说今天让他带这几个小兄弟摔一把。他的目的和用意我和大翔心里非常明白,他想拿他的这帮小兄弟试试手,显呗显呗。大翔说没问题我来给你们当裁判,我喊停时你们必须马上停!宝钱说明白哥们儿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停我就停绝对不在摔了可以吧。大翔说我喊停时是怕你们摔坏了,因为你们不会折跤,弄不好就把胳膊腿儿摔折了。

哥们儿什么叫折跤?宝钱来到大翔面前莫名其妙地看着大翔问。

就是吊跤。

吊跤?宝钱挠着头更不明白了。

就是要会挨摔。大翔有点不耐烦。

可你们哥俩谁也没教我怎么挨摔呀?看来哥俩儿还跟我藏着一手啊?

我说还没到教你这一手的时候了。

真的还是假的?宝钱怀疑地看着我。

我说当然是真的了,要不我们教你绊子干什么?

宝钱相信了,两只眼眉一弯呵呵呵笑起来,我想你们也不会这样做吧。

实际上我和大翔还真骗他了,练摔跤首先要学会折跤,也就是说要学会挨摔,问题是怎么才能学会挨摔呢?这里面学问大啦。不会挨摔的人很容易在两个人摔跤的时候出问题,师傅跟我说过,当你要被对方摔倒的时候头一定要将头低下,把下巴紧紧贴在你的脖子下方,贴得越紧越好,然后尽量用你的后背接触地面,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要轻轻地喝一声,让身体里面的气往外顶一下,这样就不会出问题。师傅说的这几个要点非常重要,我们在摔跤的时候都是这样用的,实践证明,很灵很管用。我们没有告诉宝钱并不是有意而为之,只是把它给忽略了。

宝钱穿跤衣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在尽量模仿大翔的动作,比如向前弓腿的动作以及两只手从地上拾起跤衣时甩臂动作,只是他模仿出来的动作笨拙而可笑。被他第一个练手的人是小龙,他指了指站在我和大翔身边的小龙说你第一个陪我摔。小龙说你让我先跟你摔?宝钱说对啊,怎么了不行吗?小龙说行啊哥哥怎么不行了,我知道你跟他们学了好些绊子想拿我们练练对吧宝哥,你只要手下留情就行。宝钱说你有点话多,我能玩命摔你们吗?我就是想看看我学的绊子灵不灵好使不好使。小龙担心地说你别又糊弄我们就行。看来宝钱没少糊弄他们。

小龙磨磨唧唧地穿上了跤衣,这对他来说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他把穿在身上的跤衣用手死劲往下拽,大翔说不用往下拽,你就把跤绳系紧了就行。我不会系这个扣啊!他看着大翔。大翔帮他把跤带系好后说,很简单就系一个活扣就可以了。没上跤场撂过跤的人,一穿上跤衣准傻,有的人不信非要试试,结果一上跤场穿上跤衣连平时走步都不会了,不服不行。小龙这会儿就是这种状态,他在跤场上瞎走一气,迈哪个腿伸哪个手都不知道了。宝钱说你不会是给我演戏吧?真的假的。小龙说不骗你哥哥!我向毛主席发誓我这会儿腿都不听使唤了。宝钱说不摔了是吗?小龙说我没说啊哥,我只是告诉你我的两条腿不听使唤了。宝钱说来来来咱俩先摔一跤。宝钱伸手抓住小龙的小袖和大领,小龙不懂任宝钱怎么抓都行,把小龙的小袖和大领抓牢后宝钱上去就是一个大别子,小龙被宝钱摔倒地上。这个别子是大翔教给他的,也是大翔拿手绊子之一,小龙倒地的同时吓得大叫一声“哎呦摔死我了!”。

小龙从地上爬起来后不摔了,他一边快速脱着跤衣一边说我服了大哥求你别让我再跟你摔了。宝钱站在一旁笑着,看上去非常得意,他对我和大翔说你们哥俩教我的这个绊子真灵真好使。大翔说你这个别子摔的还行吧。宝钱说不是还行应该是很棒了,你们没看见吗?小龙都让我这个大别子给摔飞了!我说你是遇上了一个不会摔的人。宝钱说对对对你说的没错,要是跟你们两俩摔那我肯定是日本船满完(丸)。

接下去宝钱的那几个小弟兄们谁也不跟他摔了,尽管他怎么在跤场上喊也没有一个人跟他玩,谁也不想给他当陪练。

那天我们撂完跤后,我跟大翔说东哥有好长时间没上咱们这来了,尖山跤场也没见他去。大翔说可能是有事吧,我说他能有什么事。大翔说咱们怎么能知道呢,我想是东哥有什么事情。我跟大翔说这话没过几天东哥就来了,那天他是一个人来的,说是好长时间没来我们这个小跤场挺想我们的,今天就一个人过来看看。

大翔说你瘦了。

我看着东哥也觉得他这次来感觉比以前瘦了许多。

我瘦了吗?他用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腮帮子。

大翔说瘦了很多,眼睛都有点抠抠了。

可能是我这些日子熬夜熬的。

熬什么夜?大翔不解。

我师娘住院了。东哥忧虑地说。

什么病?大翔停下已经叠了半截的跤衣,站起身看着东哥。

我也看着他。

脑梗。他蹲下身帮大翔叠跤衣。

不能动了?我说。

下不了炕了。

每天就你一个人照顾你师娘吗?大翔从东哥手里接过叠好的跤衣。

基本上就我一个人。

你们师兄弟呢?

都忙,顶多到家陪陪师娘就走了。

东哥话里带着许多不满,虽然他在有意控制自己情绪和语调,但我也能看出来或者说是感觉出来。我说徒弟不是都一样的,五个手指头伸出来都还不一样齐了。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懂,我这些天心里也有点别扭,本来今天来我应该把师兄弟们也带来的,可是我临来时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没事,大翔说我们帮你照顾你师娘。

东哥说,用不着,我自己没问题。

我说你别客气我们这都是心里话。

我谢谢了!

我和大翔那天晚上请东哥在红光里食品街吃了夜宵,现在那个食品街已经没有了。我说的那个红光里食品街你们还有印象吗?在没有这个食品街之前那块地方是一片菜地,菜地那头是一个煤场叫红光里煤场,你们应该都还记得。菜地中间有一条小河沟,我们还在那里掉过蜻蜓和蝴蝶,夏天菜地里种的都是菜,到了冬天菜地变成了菜窖,菜窖里窖的都是青萝卜,又凉又脆又甜水汽特大,有时晚上我们就去偷大青萝卜,别提多好吃了。

那顿夜宵东哥高了,他一个人喝了将近一瓶白酒,我们把他送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渐渐亮了。咱们俩帮帮他怎么样?大翔说。帮他什么?我没弄明白。

大翔说,帮他照顾他师娘。

东哥师傅家住在南市一个大杂院里,大杂院有五户人家,每家房型面积基本一样,他师傅家里摆设很简单,几件家具都是旧家具,不是我们现在想象的那种老红木家具,床是那种结结实实用宽大的木料做成的木板床。我和大翔进屋的时候,东哥正侧坐在床头给他师娘喂药,药片是泡在小吃勺水里面的,已经融化在水里。见到我们他有点吃惊,眼神里流露出没想到我们会来的感觉,大翔看着他笑笑说,我们俩一路找来的,没想到还挺好找。我说是因为这地方我比较熟,我姥姥家以前就住在这一块儿,所以我们没费劲就找到了。

东哥把勺里的药喂进他师娘嘴里后赶紧给我们沏茶倒水一通忙活儿。

他师娘的病情远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来时我们以为他师娘还可以坐起来或者还能慢慢下地,可我们眼前的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人躺在穿上几乎不能动弹,话也不会说,唯一可以做的是她的两只眼睛,她看到我们后暗淡的目光里有一种闪亮,那闪亮里的内容是什么?我们谁也看不知道,我们跟东哥说话时她眼睛总是看着东哥,仿佛怕他消失了。我说看来你师娘离不开你了。东哥说你是不是从他的眼神儿里看出来的?我说没错,我一进屋就发现了。

东哥笑着说他们谁来都这么说,好像你们都有特意功能似的。

大翔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其实你也应该能看出来对不对?

东哥点点头,他说这种感觉就是打她出院回到自己家里时我才发现的,我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担心的什么,换了谁都会有她这种担心。大翔说你师娘家里没有亲人了吗?东哥摇摇头说没有了,我师傅活着的时候我听师傅说,我师娘是个孤儿是人从河北张家口被人拐卖到天津的,后来就有好心人把我师娘介绍给我师傅,我师娘挺苦挺可怜的。大翔说我还纳闷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亲人来照顾她呢?

我们说话的时候东哥偶尔会看一眼他师娘,或是过去给她喂口水,擦擦嘴,这些个小动作他做的很温柔很细致,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摔大跤的人。大翔跟东哥商定说每星期我们俩要来这里两三次帮他照顾。我们的想法东哥知道拦也没有用就爽快点头答应了。

要论照顾病人我没想到大翔比东哥心都细,我们没有失约每个礼拜都要到东哥师娘家两到三趟帮着照顾他师娘。照顾一个全瘫在床上的病人是非常辛苦的,光是每天给病人洗脸擦身做按摩就是一个最大的考验,还不算给病人接屎接尿换洗床垫,这种活儿一天两天一般人都还行,时间长了十有八九就都受不了了。我觉得大翔跟我还行,我们已经坚持了一年多,每个礼拜我们最少也要必保两天,可以说风雨无阻。

我们的举动把东哥都给感动了,东哥说,第一次听你们说要替我照顾我师娘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认为你们哥俩只是说说让我心里舒服舒服而已,没想到你们还真做了,而且一直做到现在。我跟我的师兄弟们说过,他们也挺佩服你们的。

大翔说这不叫事儿,谁都有老人谁都会老,再说你们师娘也真是够可怜的,我们能帮上忙我觉得也是一个挺幸福的事儿。

我也对东哥说就是,你的师娘要说起来跟我们师娘一样,也都为咱们做徒弟的付出很大,你问大翔师哥,我们师傅跟师娘带我们就跟儿子一样,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留给我们这些徒弟们吃,有时对我们比亲爹亲妈还亲。

大翔说就是这样,你的感觉跟我们的感觉一样,所以你不要跟我们客气。

因为每天需要照顾师娘,东哥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来尖山公园跤场撂跤了,有一次我们从尖山公园跤场撂完跤回来的路上,师傅问我和大翔,唉,璞八爷的那徒弟好像有好长时间不来咱们这个跤场撂跤了是吧?

您说的是那个叫东哥的徒弟吧师傅?大翔说,看着师傅。

对啊就是他,知道为什么不来了吗?

东哥的事情我们一直没对师傅说过,大翔说是这样师傅,他把东哥的事情对师傅叙述了一遍,师傅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们,看了一会儿感慨颇深地说,这是个好徒弟!璞八爷没有白教这帮徒弟。我半开玩笑地说,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您放心师傅我们也会像他那样,错不了。

师傅呵呵呵笑起来说,我可不想像璞八爷那样把你们师娘留下给你们添麻烦。

大翔说您不会离开我们的师傅。

就是吗,您还没有把您的跤技全都教给我们,您怎么能离开我们呢。

师傅说,你们看见了吗还是我这个徒弟会说话。哪天抽出时间你们带我去看看璞八爷老伴。

有一天晚上天又闷又热,好像要有一场大风大雨,每一次有大风大雨来临的时候我记得都是这样的闷热天气,饭后楼里的大人孩子都来到楼下乘凉,大人们坐在小板凳或者是小马扎上,孩子们把家里的炕席和枕头拿下来铺到小马路边和大树下,躺在上面又说又笑,我之前没跟大翔学摔跤的时候我也会这样躺在上面,那时我最爱躺在上面看夜色里的天空,天空很高很深,上面的星星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我最喜欢躺在上面数星星,而每一次天上的星星我都数不过来,往往是数着数着就乱了,再数又乱了,最后只得放弃转天晚上躺在凉席上再接着数,现在想想真傻,天上那么多星星怎么能数的过来呢?那天晚饭后我和大翔正在我们那个小跤场里抻筋抖皮条,宝钱带着他的几个小弟来了,你这是怎么了?我看着宝钱脑袋上的药布。挂了点彩儿没事哥们儿。宝钱一边说一边笑着给我和大翔发烟。谁开的?我问。金星里小老头。宝钱说。宝钱说的小老头我知道,他在金星里小玩闹中比较有名,这几年因为打架被拘留过好多次,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小个子,实际上他有一米八几,胸大肌虎头肌都比一般人壮,平时爱玩单双杠和吊环。

他比你壮很多啊。我说。

宝钱说别看比我壮很多,我们俩要是单挑他还真不是我的个,那天我是一个人走单了,他们是四五个,我绊子再灵动作再快也忙不过四五个人,一虎难斗群狼,没法施展拳脚。

我说三十六计知道吧?跑啊!

宝钱说那不是我的风格哥们,咱是个爷们儿,宁愿让人打死也不能跑!

大翔问,缝了几针?

宝钱说不多就七八针,有几天就好了。

大翔说非要挣个你高我低打个头破水流吗?

人活一口气,不想当孙子你就得想法当爷,你们摔跤不也是要争强斗很吗!

那是互相切磋跤技不是打架斗殴。大翔说。

意思都一样哥们儿你要是摔对方不狠对方能服你吗?宝钱说。

我说我们用的是技巧不用斗狠。

宝钱说,瞎鬼我不信!你不狠能把对方摔倒吗?

能。我说没问题,一个技巧绊子就可以。

宝钱说那你牛逼哥们儿我佩服。

显然他是不认可我的说法。我说等下个礼拜天在尖山公园跤场我摔给你看看。宝钱冲我笑了笑说,你还认真了哥们儿,我信你了行吧?我知道他有点认输不想跟我抬杠。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摔跤讲究的是技巧,斗狠是摔不倒对方的,一个没练过摔跤的一米八几的壮汉跟一个练过摔跤的小个子在一起摔跤,壮汉的蛮力比小个子大几倍,若按宝钱的说法小个子肯定不是壮汉对手,但实际并非人如此,往往都是练过摔跤的小个子把没练过摔跤的壮汉摔倒在地。宝钱狠,但跟我和大翔让他两个他也摔不过我们。

小龙说钱儿哥我觉得人家大翔两位大哥说的对,光有勇而没有谋也不行,你刚说争强斗狠不行要有技巧和计谋。

行啊哥们儿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飞了是吧?宝钱把脸转向身后小龙,小龙连忙赔笑解释说,小弟没有那意思翅膀也不会硬。宝钱说硬了没事我给你拔条,一边拔掉你三根就行。说完哈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现在还有没有印象?大概是哪一年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就是宝钱那天从我们跤场走后的转天上午,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那场雨我的印象特别深,它从上午一直下到夜里,整个地上全是雨水有半米多深,都能在上面划船了,我们的小跤场也完全被雨水淹没掉了。到了晚上突然又刮起了大风,大雨夹杂着大风仿佛世界到了末日,就在那天夜里我们红升里出了一件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非常震惊的事情。

那天晚上准确说应该是半夜,宝钱出事了。知道宝钱出事的消息我是转天上午十点来钟听说的,那会儿夜里的大风大雨已经停了,宝钱出事的消息我们院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在那天上午听说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夜里突然大风夹雨把整个天都要刮乱了,有的家平台上以及窗台外的东西都被风雨刮到了楼下,有的家窗户忘记了关被风雨刮碎了玻璃,宝钱他们家住三楼靠房山头那面的一扇小窗户被大风刮掉了,小窗户掉到了楼下的雨水里,那时大概已经是夜里1点多,宝钱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已入睡,可他还没有入睡,发现小窗户被风刮到了楼下,他就连忙跑下楼去捡拾那扇窗户,可能是大风把楼外的大电线刮断了楼下漆黑一片。宝钱万万没有想到被大风刮断的电线,两头都掉在了雨水里,也就是说地上的雨水已经有了电。转天早上有人在水里看到了宝钱的尸体,尸体被电的蜷缩在了一起,像个死家巧儿。

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命运,宝钱的命运就这样结束在了一场大风大雨的夜里,那一年我记得他刚刚二十五周岁。宝钱的死人们有两种看法和议论,一种认为他是平时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报应;一种认为年纪轻轻挺可惜的,我跟大翔也觉得年纪轻轻的宝钱死的太可惜了。我说他这是鬼吹的!一个小窗户被刮掉用得着大半夜下楼去捡吗?而且还是刮着大风下着大雨时候。大翔说这就是你说的鬼吹的,不过要是从迷信角度说他这就是报应,你还记得他跟小龙他们在咱们跤场宰狗情景吗?我说怎么不记得,那条狗多可怜,活生生被宝钱把皮剥了!我现在想想心里都发颤。大翔说我也是这种感觉,任何生命我们都不能伤害,伤害了就会有报应。

我眼前又浮现出宝钱宰杀那条狗的场面,那场面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送宝钱最后一程我哥大翔都去了,在火化场回来的路上小龙跟大翔说,翔哥我想跟你们学摔跤可以吗?大翔没说话看着车窗外。我本来想插句话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见大翔没说话,小龙把脸转向我,他说刚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们学摔跤吗?我看着他摇摇头。他说,我不想再跟我们那帮哥们一起混了,没劲,钱哥就是个例子,再那样瞎混我也会像钱哥这种结果。小龙说完这些话,不知为什么我们都不说话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大翔说你要是晚上有时间你就来找我们吧。

小龙笑了,说我晚上有时间翔哥,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你们行吗?

来吧。大翔说。

大翔教小龙撂跤没跟我们师傅说,大翔认为小龙能不能像他说的那样不好说,还得要看看再说。我说他要是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咱们就可以教他,也可以带他认师,如果不是咱们立马就打住。大翔说其实我早就有一个想法,想把咱们红升里的小玩闹拢在一起,通过跟咱们学摔跤让他们慢慢都改邪归正。我没想到大翔心里还存有这样的的想法,我觉得这是他的一个伟大理想,能否实现很难。我说你这个想法很好,但我觉得实现起来很难。大翔说为什么?我说,有些人能通过跟咱们学摔跤改好有些人我觉得不可能,就像死鬼宝钱这个人他是很难改好的,小龙现在都不敢说能不能改好。大翔说这么说我这个想法简单幼稚了?我笑笑说,我觉得是这样。

宝钱电死后的转年,东哥师娘也病故了。消息是东哥的一个小师弟送来的,我和大翔一块帮东哥给他师娘料理了后事。后来我们听说东哥师娘生前有遗嘱,她要把自己死后的那间房子留给东哥,但被东哥拒绝了,那间房子最后归了他师娘的直系亲属。有一次我问过他,我说你师娘已经有遗嘱,要把房子留给你,你为什么不要呢?东哥说我不能要我师傅跟我师娘的房子,不能那样做,再说,我师父师娘还有直系亲属应该给他们。我说你师娘最后这些年是你一个人照顾的,她的亲戚们谁管过?没有吧?按说你师娘把房子留给你我觉得也是应该的。东哥说我这些年照顾我师娘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事情,因为我把我师父跟我师娘都在心里当成了自己亲生父母,所以才这样做,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回报自己什么。

我说你这样做我挺佩服你的,通过你这件事我也在想,我们都是做徒弟的我们将来能不能像你这样对待自己的师傅师娘,你给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东哥说我没这样想,我就觉得这是我们做徒弟应该做的,如果我们自己将来以后也教了徒弟的话是不是也希望他们这样做呢?

东哥想的还挺远。我说即使我们将来以后不教徒弟我们也都应该像你这样做。

时间过得飞快,十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参加了工作,大翔去了天津体校当了柔道队教练,之后又把东哥办到天津体校,跟他一起从事中国柔道工作。我参加工作不到十年单位黄了,买断破产时我买了辆出租车一直干到现在,可以说这辈子一事无成。咱们现在的文化中心过去最早叫尖山公园,后来叫儿童乐园,再后来才叫现在这个文化中心。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八十年代中期开放的儿童乐园吗,最初公园的游乐设施只有17项,我记得有豪华转马、电瓶车、碰碰车等,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儿童乐园又进行两次提升,设施达到60多项,什么激流勇进啊冲浪啊猎枪射击啊等等。

每年还有丰富多彩的消夏晚会,而每年的消夏晚会里面都会有一项摔跤表演,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还记得!没错吧?每到晚上六点多里面的摔跤表演就开始了。大刘说的没错就是在靠近儿童乐园正门的那一面,你们看过吗?没有?太遗憾了。那个摔跤场每天都是我们师傅师伯还有我们师兄弟在那里进行摔跤表演,是被乐园管理处邀请去的,大翔跟东哥他们带着体校的柔道队员每天也去,他们做表演的时候不表演柔道只表演中国式摔跤,柔道跟中国式摔跤基本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打比赛的时候规则不同罢了。我虽然不是天天去,但是我每星期都要抽时间去两三趟,如果不是跑出租我天天晚上都能去乐园公园跟我师兄弟们一起表演摔跤。唉,人大了,总不练了,腰腿都不行了,心里想做绊子腿脚却不能到位,在跤场外面不上去摔吧手脚就痒痒,就有心气儿想上去摔,可一上去摔就跟自己心气儿不一样了。

你问我上去摔没摔过?摔过,不过摔十次得有八次被对方摔倒。别提有多栽面儿了,后来我再去,大翔就给我安排配跤,你们不知道负责给我安排配跤实际上就是给我找人吊跤,给我找回面子。你们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吊跤,其实吊跤就是给对方折跤,当靶子,你只能被对方摔倒,让观众看到你是最棒的。实际上你如果是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外行就甭说了。

每年消夏晚会的摔跤表演给儿童乐园吸引来不少观众,他们有很多人都是冲着摔跤表演来的,多远来的都有,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每天很早就到跤场,他自带一个折叠小马扎提前选好一个位置坐在那等着。这个老先生挺爱聊的,是那种见面就能自来熟的,他跟我说他从二十年前就在尖山公园跤场看摔跤,他说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爱好,起小就喜欢看摔跤,天津市的各个比较有名的跤场他都去过。我问他练过吗?他说没练过就喜欢看。他对咱们天津的摔跤前辈了如指掌,比如天津的四张加一王以及他们上一辈的老前辈们他都能如数家珍说出来。他对摔跤界了解比我们这些内行都知道的多,他还给我讲四大张加一王的由来,包括四大张去北京一些鲜为人知的趣事。我说您知道的太多了。他说我还喜欢收集这方面的书籍文章,我屋里没别的一铺底都是这方面的书和资料,哪天你可以到我家里看看。我说您这是铁杆跤迷啊。他笑着说我这比铁杆还铁杆。

有一天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兴奋地对我说,你看看昨天的报纸都登了儿童乐园消夏晚会的摔跤表演,里面还有一大段介绍咱们中国式摔跤的起源和历史,还提到了我跟你说过的四大张的事情,这张报纸你没有吧?我把它送给你吧回头你好好看看,我自己留了好几份。

那是一篇整整快一般的文章,作者叫王广恒,名字前面写着“本报记者”,这篇文章还配了一张照片,照片有一个烟盒那么大还是彩色的,我拿在灯下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那是一张整个跤场正在表演时的照片,在灯光下看的非常清楚,跤场里正是大翔跟东哥两个人在做吊跤表演,场上裁判是我们师傅。我还记得那天大翔和东哥相互吊跤表演时的情景,两个人的小跤吊的那叫一个没治了!你给我一个别子,我给你一个搂腿,你给我一个戳窝子,我给你一个闪拧子,你踢我左腿,我过你右腿,你来我往,一个站着,一个倒下,喊好声不断。两个人动作逼真而毫无漏洞,内行都很难看出两个人是在吊跤表演,我认为这就是两个人的摔跤技巧到了炉火纯青的最高境界。

照片上有你吗?老先生在我身后问。

没有。我说。

那会儿你没上去撂是吧?

我说很遗憾,那会儿我刚撂完下来。

老先生说没事,哪天我带着相机来给你拍两张。

我笑着说那太好了,哪天我等您来给我拍两张。

老先生给我许完这个愿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老先生家住哪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更不知道,我期待他给我拍照片的愿望至今也没实现。

你说什么大刘?你问我儿童乐园是什么时候关闭的?我想想,我记得可能不太准,大概是2009年的9月1日正式关闭的好像。张盛也记得是这个时间段是吧?因为我们最后一次的消夏晚会摔跤表演是2008年,所以我记得是这个时间。

我跟大翔已经有十多年没联系了,他儿子那年去美国留学他跟媳妇一起去陪读就一直没回来,后来我听说他们两口子都拿了绿卡留在了美国,他在美国开了一个中国式摔跤馆,据说收了好多华人徒弟和美国徒弟,摔跤馆很有名气,还搞过几次中国式摔跤比赛。挺让我羡慕,如果哪天跟能他联系上,我就把出租车卖了到美国去找他。你们不相信?只要他邀请我去我肯定去,你们不知道摔跤这个缘分和爱好越到上了岁数越放不下。

你们问我东哥现在干什么了?在他们南市那地方教学生了,现在有个跤场,每个星期日的上午他带着一帮徒弟在跤场撂跤玩,电视台还给他们录过一期节目,我看过是介绍百姓文化生活的一个节目,有他们现场撂跤时场景,还有他的一个镜头。我们现在还有来往,有时赶上星期日上午我跑车到他们那片儿,我就不跑了,去他跤场呆半天,心血来潮时候我也会穿上跤衣上场摔两下,一般都是东哥陪我过过瘾,当然都是他给我吊跤,永远是被我摔的。唉,这个瘾放不下了。得,我歇菜吧,你们谁讲谁就来吧,我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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