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强
一
有可能他现在就是一位大作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甚至穷困潦倒,一个人的执着能成就一生也能毁掉一生。青铜跟我是初中同学,高一分文理科我们分到一个班,所谓的文科班。我不喜欢文科是稀里糊涂被分到这个班的,跟青铜不一样,他喜欢写作,非常喜欢,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在课堂上念。他写过一篇《懒婆娘裹脚布又臭又长》我记忆特深,通篇围绕裹脚布怎么缠怎么裹怎么打结,写得翔实而又细致。我问过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容的。他说他姥姥就裹小脚,看过他姥姥怎么裹脚的。我说真有那么臭吗?他说真有,我帮我姥姥裹过小脚,那条布带又臭又长。我说你给洗洗不就不臭了吗。他说我姥姥不让洗,她好长好长时间才松开一次。我说难怪你写得那么真实有感觉呢。
我们文科多了一门书法课,每星期两节,教我们书法的是袁老师,他左右开弓两只手都会写。第一次上书法课让我们每人在纸上写几个字,根据每个人字型看你适合写什么体,因材施教。我学欧体,青铜学柳体,袁老师说柳体比较适合女同学。我们每天要求在家写两篇。我喜欢毛笔字每天坚持完成,青铜不喜欢,好像除了写作什么都不喜欢。袁老师在课上点过他多次,要求他一定要按时完成,他说知道了一定按时完成书法作业,到交作业时还是没写,老师又在课堂上点他名字,态度有些严厉让他必须完成,他诚恳答应发誓必须(能)完成。话说出去跟没说一样还是没写。一来二去袁老师放弃了,在书法课上公开说,青铜书法作业可以不写不交。
不让他交书法作业他特高兴,说其实我不喜欢写毛笔字,现在写文章谁还用毛笔,再说写毛笔字多耽误时间,现在时间对我非常宝贵。我知道他每天都在写小说。上高中那会儿文学已经开始流行有一股势不可挡趋势,很多文学青年做梦都想当作家,他们为这个遥不可及的梦你(不)追我逐,青铜就是这大军中一员。那时虽然我也在其中但没那么执着,高中毕业我分配到市政工程队,干铺路修桥工作,这是一个没关系没路子没人愿意去的地方。青铜也参加了工作却跟我截然不同,他依靠在区政府机关工作的老爹为他找了一个两千人大厂子,同学们都羡慕他还逼他在饭馆请一顿。酒桌上他有些感慨,他说我青铜的人生最大梦想就是(想)当作家,当一个像鲁迅矛盾巴金老舍沈从文这样的大作家,他还把一大堆外国作家罗列了一番,什么雨果呀托尔斯泰呀契诃夫呀卡夫卡、茨威格呀等等。
他说的那些外国大作家,后来我最喜欢那两位奥地利作家卡夫卡、茨威格,凡是国内有他们的翻译小说我几乎都买回家看,青铜不喜欢这两位作家,他说茨威格小说人物心里描写太长太细太多他不喜欢。我说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灼人的秘密》我都爱不释手。他说看来咱俩欣赏作家小说的口味和角度不一样。卡夫卡他没点评。我也没问。
我和青铜对小说欣赏确实不一样,他特别喜欢小说故事性,喜欢结尾出人意外,而我喜欢的却是小说过程,就像一次丰富而又多彩旅行,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儿,这种过程有时让我潸然落泪。工作之余我们一起参加文学活动,最初是参加区文学社活动每星期两次,青铜比我多一次,他还参加了市里一个文学班,那个班规模比较大,经常请一些名家讲课,每次名家讲课青铜都会有人家的签名。有一次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蓝皮本打开给我看,说这都是我听过课的作家签名。我看到他脸上充满了幸福和自豪,那些作家其实我也见过也零距离接触过,我说你要好好保留,说不定哪天你成了大家,他们会因为你曾经找过他们签名而倍感自豪。
我会吗?他看着我,眼里充满渴望和不自信。
会的。我说,就冲你对文学这么痴迷和执着。
我妈和我爸都反对我写作让我好好上班。
那是对你不了解不信任,说直白一点,是他们没文化。
你说的没错,我爸他们就知道一个鲁迅,连雨果、巴尔扎克都不知道。我妈说我爸只读过私塾相当于小学水平,而我妈连学都没上过你说他们能有什么文化。
有一天我们从文学社回家,路上我跟青铜说,我想考电大你考吗?他马上说,我不考,上电大耽误我写作。我说考上电大最多上三年不会耽误写作。他说那也不行任何事情都不能耽误我搞创作,我给自己已经定下了计划,不管小说能不能发表,每天最少写两千字。我说你哪来那么多灵感和题材?他拍拍脑袋又指指眼睛说,靠这思考,用这观察。我说,我真佩服你。
二
文学热那些年,谁在报纸或文学刊物上发表一篇小说,都会在文学青年中引起小震荡。文学社有一个写小说叫陈春的,在《青年文学》杂志(上)发表一篇(题目叫)《你看我行不行》的中篇小说。小说讲的是一个小青年辞职下海经商的故事,语言模仿王朔风格,那些年王朔正火,王朔语言引导了一批文学青年,大部分写小说人都模仿他的语言风格,我也比较喜欢,但不跟风。《你看我行不行》在文学社连续讨论了好长时间,所有评论都是吹捧,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唯有青铜跟大家不一样,他在讨论会上非常严肃认真地指出,(他说,)陈春这篇小说除了追求王朔语言上比别人好之外,我觉得主题和立意都非常一般,编辑选发这篇小说可能就是因为语言的关系。青铜讲这番话时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睛看着他,而陈春更是不屑的眼神。(还有,)青铜继续着,似乎还没有把肚里话说尽,他看着大家,我觉得我们要学习优秀作家写作水平,不应该只学皮毛,表面上的东西,应该有深度有自己东西,绝不能跟风为发表而发表。
哎哎哎我插一句。陈春打断青铜,之前他就想打断青铜。他说,我解释一下,我写的这个中篇小说并不是像青铜说的那样,第一我小说主题和立意是有意义和深度的;第二我小说语言并没有完全照搬(模仿)王朔语言,里面有我自己风格,你可能没有仔细看;第三我绝没有如青铜说盲目跟风。陈春明显不高兴,他把青铜说的一一进行了反驳,最后又补充说,我这篇小说如果像他说的那样,《青年文学》杂志编辑老师们怎么会编发它呢?如果用合理的解释或者明确的结论,我认为只能有一条,说明青铜提的意见是不切合实际的,抑或针对的不是我的小说而是我个人。陈春有些激动,情绪都写在了充血的脸上。
青铜说,陈老师你别多想啊,我可没有别的想法更没有针对你个人,我是真心说出我的想法的,如果你认为我像你说的那样,我现在就给你赔礼道歉,对不起。说着青铜站起身给陈春深深鞠了一躬。
其实那天我们都知道青铜说的是对的,只是别人没有说而是他说出来罢了。我不明白,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他怎么说我不是针对他的小说而是针对他个人呢?青铜问我这话时,我觉得他好像还没有长大。我说,你要是陈春我给你这样提意见你乐意听吗?青铜眼睛一亮说乐意啊,怎么不乐意听呢,这对自己写作多好啊。能看出来他的表情是认真的语言是肯定的。我叹口气说,你不成熟还嫩着。青铜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我不喜欢那样,既然是作品讨论会就应该说出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和最真实的话语。我说没必要这样,人家陈春小说都在杂志上发表了,你就说些让陈春高兴的话多好,别冒傻气成熟一点。本来我这话是为他好他反倒说我没主见没立场。他两只眼睛直视着我说,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我说你说吧你说什么话我都爱听,没事。他说你这种性格(人)搞写作我觉得你不适合,不会写出好作品的。
我呵呵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他不解。
对,没错你说的都对,可你知道吗,我原本就不想在写小说这条路走下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为什么?他很惊讶,我这话惊到他了。
因为我觉得我不是这块儿料,我对我自己有过审视和分析,我对写小说不像你那么热爱那么执着,兴趣也不大,现在喜欢写也只是当作人生一种爱好,正如你刚说的,我这种性格(人)写不出好作品。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种想法。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劝你。
他看着我仿佛变成陌生人。
有问题吗?我说。
他依旧看着我陌生人一般。
三
可能因为说出了我的想法,青铜一有机会就会开导我,我说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对文学这么热爱这么执着,你是我学习的标杆,我真心佩服你。你拿我开心。他知道他压根就说服不了我,但他还是坚持对我的劝说,他说你文学天赋比我好,咱们内刊都发你好几篇小说了,我到现在连一篇还没发过,证明你比我写得好,千万别放弃。我在我们内刊发的几篇小说他非常羡慕,而我却并没感到有何骄傲的,内刊发得再多也不过是圈里人虚荣心的自我满足。我说在咱们内刊发小说不能说明什么,外界没人认可。他说不管外界认不认可你,你的小说还是变成铅字了。我说,其实你的小说在咱们内刊发也没问题。他看着我,从未有过的一脸惊喜和疑惑,这是你说的?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说是啊是我说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实际也是这么回事。那怎么我写的小说一篇没发呢?我说可能是你的运气和机会不太好,别着急。
我指的运气是靠自己去营造青铜当然不知道,我能跟他说,我请内刊主编吃过几次饭给过几次小礼品吗,我发的那几篇小说总体来说都不如他的水平高我心知肚明,只是我营造开发了机会,若是公平竞争理当发他的小说,但我们是不讲公平的,公平亦如运气要靠自己去开发营造。青铜有些灰心丧气,他说咱们每个人命运不一样,你运气就比我运气好,虽然你不如我写作勤奋也不如我刻苦,可我到现在一篇小说还没发过,可我绝不轻言放弃。他声音低沉有力不可抵挡。
我听别人说陈春发的那篇小说是通过一个朋给发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可能性极大。陈春和我们一样不停往外寄稿,命中率几乎为零。不邪乎说,每个人手里退稿都有一沓,但我们依然屡退屡寄,我相信不靠关系陈春小说很难在公开刊物上发表。有一次陈春请客,都是他认为不错而又非常知己的几个人,当然不会有青铜,酒桌上陈春特别活跃,酒也喝不少,最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请我们为什么那么活跃,他说他有一篇一万五千字短篇小说要被某某刊物发表,那个刊物是全国比较牛的一家刊物。我笑着问他运作了吗?你说呢哥们?他醉眼朦胧看着我,不运作谁给发哥们?我说有这关系也帮我们运作一下。他说那不行,这个帮不了,自己的窝自己打,只能自己去运作哥们。
其实陈春不说我们也知道这事儿只能靠自己。两个月后陈春说的那个短篇在杂志上发表了,他买了二十多本在文学社活动时候每人发给一本,给青铜时青铜没要,他说他自己已经花钱买了一本。
陈春说,你自己买的跟我送你意思不一样。
青铜坚决不要。
那好,陈春说,你既然不要我就不送你了,不过希望你还要给我这篇小说再提提意见。
可以。青铜说,等我拜读完之后吧。
陈春说,别忘了到时在咱们文学社活动时候提。
青铜非常认真,他说我会认真仔细阅读你这篇小说。
青铜根本就听不出来陈春说这番话的意思,事后我劝他(说)陈春不是真心让你给提意见你知道吗?人家说的都是反话你听不明白?青铜疑惑地说,会吗?陈春是这种人吗?人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吧。我说,你脑子进水了听都听不出来吗?那次你提的建议人家陈春不乐意你不记得啦?青铜似乎想不起来,或者说早已把那件事忘掉了,他说,你说的是哪次陈春不高兴了?我说上次我就劝过你你都让我无语了。
青铜笑了笑说不会的,还是那句话,我觉得陈春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咱们写小说的人不会心眼那么小,那么没品位的。
好好好,我说我的话算我白说你爱听不听。
我知道青铜最终还是不会听我话,那天文学社活动,他又一次非常认真非常主动非常投入地给陈春小说提出了诚恳和耐心的建议,就在他刚说到三分之一时,陈春站起身借故说去厕所一个人走了。
四
我总想试着说服或者改变青铜对一些人和事物看法,让他知道每个人想法不都是跟自己想法一样,我说你以为你是这样想的对方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吗?他说应该是吧。他的智商有时让我无语,有些事你说得再清楚再明白他好像也领悟不到,说他心智不成熟大脑没发育都不为过。我说你知道你为什这么多年小说一篇也没发表吗?他摇摇头一脸茫然。我说就凭你现在这智商你当然不会知道。
他拦住我笑着说,哎哎哎,请你注意,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不好。
我说事实如此你还不服。
好了你还是说说我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怎么一篇没发。
看来他还是真想听,我说像咱们这种无名文学爱好者想在报刊杂志上发篇小说没有人际关系绝对没戏,我说的不完全绝对,但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是这样。青铜按他对人际关系的理解就是认识一下编辑就可以。我说光认识是不行的,有些编辑你得要付出。青铜不明白要付出什么。我说最简单的送点礼物吃顿饭这个明白吧。
这不就是贿赂编辑吗?
对呀。我说不这样人家凭什么给你发稿?
青铜很惊讶,异样看着我。明白吗?我说。他似有所悟,原来发篇稿还要请客送礼吗?我看着他微微笑着,这么说你跟陈春发小说都是这样发的吗?我说这话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认为的。他说这还用你说吗?我都听明白了,有些杂志上发的小说还不如我的小说好呢。当然,我说这回彻底明白了吧?你的小说不是不能发表,水平都够但机会没有,这不能怨别人是你自己没给自己创造机会。青铜听了我这番话似乎有所感悟,他看着我有好一会儿不说话。那天是我们俩最有闲情最有兴趣在我们楼下小酒馆里喝酒,是他非要请我,问他理由,他说他昨天晚上刚刚写完一部四万字中篇小说心里高兴。这部中篇小说他写了三个多月,九十多天勤奋笔耕,他这些年写了十多部三四万字中篇,还有一部二十多万字长篇,而我那会儿一部中篇也没写过,最长(小说)不过一万字,虽然他这些(部)小说一部都没有出版发行,但他依然乐此不疲勤奋耕耘,他曾对我说过他的小说早晚有一天会被出版社和杂志社编辑们发现认可,他坚信不疑。我非常佩服他这毅力和精神,你打死我都做不到。
青铜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看一下窗外说,为了发篇小说让我请客送礼,那样有失我人格,也是对我的小说一种侮辱,我不会干的。我说你还挺有文人性格,这是傻子知道吗,咱们写小说目的是什么,是不是为了发表,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成为一个被人尊敬的作家,不发作品谁知到你是谁。其实那天喝了点酒我也是有点话密,他应该知道我这都是为他好是帮他走出误区帮他改变思想,我知道一个人误区好走出,但一个人的思想却很难改变,我要是你写这么多年小说一篇没发我早就不写了,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相信我的小说一定能发表,我也一定能成为一个被读者认可的作家你信吗?他又把脸转过来,眼睛看着我,里面满满的都是自信。我说你知道你现在给我是一个什么感觉吗?他不说话,眼里仍然是信心满满,我说你让我感觉你病得不轻。
那天我们从酒馆出来,青铜跟我说了他自己前两天的一个决定,我听后吓了一跳。他说他前两天在厂里办理了辞职手续,为什么?我不解。他说为了能有更多时间在家写作。我差点蒙掉,你父母知道吗?他说不知道是我自己决定的。我说你的胆真是贼大,就为一个文学一个写作一个毫无希望的理想你就把饭碗给扔掉了,你真牛逼呀哥们。
做一件你为之追求的事情你就要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和勇气,不这样你是很难成功的。他说得很轻巧,就像一个随随便便的玩笑,但他这个决定毕竟是真实的。我服了。
五
辞掉了工作青铜父母跟他闹了好几天,说什么也要让他回厂跟领导承认错误原谅自己年轻一时冲动,但青铜就是不听,说自己做出的决定和选择打死都不会改变。这话激怒了父亲,在他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他,他任他父亲打骂,一嘴一手都不还,父亲怒火过后青铜一句话不说开门走了。你上哪去?父亲身后的大声喝问并没有阻止他离去的步伐,我问你话了你听见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他把我从家里喊出来,我看着他脸上两条淡淡的红印问。他说跟父母打起来了。我说是不是因为辞掉工作事情。我不用猜就知道,这种事换哪个父母不急,他用手轻抚着脸,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看来疼得不轻,我说你爸打的还挺重。他说整个人都要疯了就因为我辞掉这个工作。我说你做的有点不可思议,这事要是搁我老爸非我打死不可。他说这是人和人思想意识和世界观不同的结果,他们那代人没有什么理想和追求,根本不理解咱们,不,是我的人生追求。他看上去非常气愤和无奈。他的追求跟坚持我真的做不到,为了文学他可以不顾一切,我觉得他是不是意识形态上的认知出了问题,如果这条道最后走不通了怎么办?他知道我说的是小说写作这条道。不会的。他看着我,目光坚定毫不动摇,我相信我自己,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成功。
他有点过于盲目和自信,实际上我对他的写作水平不敢苟同,他要想从文学这条路走下去一定是很难,我曾劝过他多次,他却没有一点要改变的意思,我知道我是很难改变他的理想和追求,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这种执着。但愿你能实现你的理想。我不再好言相劝,问他,你今天晚上是不是不回家了?是的。他说,我今天晚上想在你们家睡一宿可以吗?他知道这个要求对我来说一点不难。晚上我让他跟我睡在一个屋里,我父母很明智没有问我他为什么今天晚上睡在这里。晚上我要关灯睡的时候,他说他一会儿关,他躺在床上还在翻看着一本小说杂志。
辞掉工作大概有好几年,青铜虽然每天都在坚持勤奋写作但还是一篇小说没有发表,那时我虽然偶尔还在看看小说杂志什么的,但已经几乎不怎么写小说了,陈春好像也不怎么写了。青铜从我们这里搬走后,我就见过他一次,那次是我去一个饭局路上,青铜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肩上挎着一个包,我们站在路边,我问他这是去哪?他两只手扶着车把笑着说,我去天大上课。我有些惊讶,你在天津大学上学了?他说不是上学,是去听课,每星期晚上两次文学讲座。我说每节课学费多少?他笑笑说不知道,但我不用交。我不解:为什么?他说我在教室门口旁听。
旁听生?人家让吗?
开始不让,后来我跟一个老师说,我没工作,没有收入,但我特别喜欢文学,我没有跟那个老师说我在写小说。
后来他就同意了?我看着青铜。
是的,可能看我这么热爱文学,喜欢文学,他就同意了,后来让我到教室里面去听了,这个老师特别好,我总跟他说,您家里如果有什么活需要干您就说一声,我去帮您干,咱们没有钱买礼物感谢人家,就用体力去帮忙谢人家。
原来你也会这个呀。我说。
他解释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人家老师帮了我,我这是用劳动回报人家。
你帮人家干过活吗?
有一次我想帮这个老师家里搬蜂窝煤,老师说煤场师傅负责给送给搬,就没用我,其实我搬个煤刷个浆还是没问题的。那次我们俩聊了好一会儿,他还问我和陈春,问我们现在还写不写小说,我说我已经不怎么写了,陈春也不怎么写了。他脸上流露出遗憾和惋惜,我说现在你看看咱们文学社还有几个人在写小说。他说我这些年跟他们都没有联系了,谁也看不见谁。我说你还像以往那样一如既往追求你的梦想吗?他点点头说,我还是那样每天都要坚持写小说。我说有发表的小说吗?他轻轻叹着气说,还没有,不过无所谓,我只要坚持肯定会发表的。
他让我又一次无语。
六
那次我们在马路相见之后,我再没有看到青铜,我那天光跟他聊天也没问他搬到哪里住,现在结没结婚。我和陈春都结婚了,各自都有了自己小家庭,我们不再为文学痴迷也不再为文学奋斗,陈春比我在文学道路上走得远,他已经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还入了市作家协会,而我也算是小有成绩,在正式刊物上发过两个中篇七八个短篇,虽然还不是正式协会会员,成绩也算可以了,自己知足最关键。由于彼此都忙家庭和工作,我和陈春偶尔有联系,清闲的时候我们俩会到小酒馆里喝点小酒聊聊天。我们每次聊天几乎不再聊文学,我们都不再写小说了,用陈春的话说叫弃暗投明、金盆洗手、改邪归正。那时文学对我们是圣殿,现在对我们却一文不值,早先的文学青年现在见了面你不能再提文学,你说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对方会说,卧槽哥们你现在脑子里还有水?
陈春说咱们文学社现在可能除了青铜谁都不写小说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猜的,像青铜那性格那任性那一条道跑到黑的主儿肯定还在文学理想中追求着。
你说得真对。我把那次在路上遇见青铜的事情对陈春说了,他听后一点不惊讶,他说,这就是青铜。我以前没好意思打击他,我现在还是以前那句话,他写一辈子也写不出来,什么追求,执着,奋斗,把一生都给文学奉献了也没用,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儿。陈春说得很绝对。其实写作是需要天赋的,不是每一个想当作家的人都能当。
听说青铜到现在还没结婚(了)。
我听说了。陈春说,这么执着的文学青年现在哪个女孩子喜欢,人家嫁给你是要跟你过日子,不是跟你每天读名著谈理想——他到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了是吧?
我说挺好的工作为了文学辞了。
我敢说,这人脑子有毛病,绝对有问题。
是让文学洗脑了吧。我说。
陈春闺女考上重点中学请大家吃饭那天,他对我说,青铜结婚了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事情?陈春说半年前,媳妇是武汉人,是我媳妇单位同事介绍的。我说,结婚时你去了吗?陈春说没有,听我媳妇说的,还是因为那个武汉媳妇跟我媳妇同事提他男人是个作家,天天在家写作,我媳妇跟我学说时我才对上号,知道是青铜。卧槽这个作家是她武汉媳妇给封的还是他自己冠名的,好笑不好笑你说。我知道现在陈春对青铜心里还有点耿耿于怀,他看不起青铜,从我们在文学社开始他就看不起,他说,老老实实上班就是他的人生起点和人生目标。他觉得青铜很可笑,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说不出为什么,给自己冠名作家,可能是青铜人生中的最大幸福,也是梦想的一种实现。我对陈春说你觉得青铜这个人可怜不可怜?
你说什么?你认为青铜可怜?陈春用异样眼神儿看我,你怎么突然觉得青铜可怜了我不明白。
我也说不上来。我说,就是此时此刻心里有这么一种感觉。
陈春没说话。
我说,他现在有四十多了吧?
陈春说,四十二了虚岁,刚娶媳妇,你说这能算是父母的孝子吗?
陈春话不是没道理,后来我也想过,青铜究竟算是什么人呢?一年后青铜有了一个孩子是个儿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有人怀疑不是他的,这话他似乎也有耳闻,但他都装作没听见,每天仍在坚持写小说。陈春说他让他媳妇同事找过青铜媳妇,想要青铜发表过的小说看看,青铜媳妇说他的小说还没有发表,等发表了就给拿来。
青铜有了儿子不到一年就离了,他们婚龄不到三年,离婚是他媳妇提出来的,最初在法院调解时青铜死活不同意。媳妇问他,你不跟我离也可以,但你每月必须拿出钱来养家。青铜说我写小说也是为了挣钱养家。这话把媳妇气坏了,说你什么时候写小说挣过钱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是用我们娘家钱买的!青铜也急了,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他说,一个好作家不是靠稿费来证明的。媳妇朝青铜啐了一口,不再说话。
离婚判决书上有一条是这样写的:夫妻二人因男方不具备抚养能力,孩子抚养权判由女方……二人无房产分割也无存款分割。
这些事我问过陈春是真的吗?陈春说应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