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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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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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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锯

    

       王军强

郭爷是京戏迷,拉一手好弦儿。方圆几个区的票友们,没有不知道他的。郭爷天生的手音儿好听,音域也准,多次的胡琴,搁他手头,好歹那么一溜,立马就变了味儿。那音儿,要哪儿有哪儿。慢弓似行云流水,缠缠绵绵;快弓如瀑布飞泻,击石有声。

郭爷的皮球肚里装的都是戏,老生的马谭奚杨,青衣的梅程尚荀,还有裘派的铜锤花脸,都难不住他。你唱哪派,他给你拉哪派,小垫头托得滴水不漏。让他架弦、调嗓,唱角们比喝上几盅小酒都舒服,美。

早先,郭爷常在海河边玩。春夏秋冬,从不间断。只要有他这把弦往那儿一戳,唱的、看的、听的,立马都聚拢过来,围成人墙,里三层、外三层的,好不热闹。

郭爷拉弦儿有手绝活儿,拉到高潮处,他会故意抠断一根弦儿,只拉剩下的那根,声音脆得如炒蹦豆儿,在场的人无不拍手叫绝!据说,郭爷曾经下过海,是在一家县城小剧团。团里只有十几个人,他既是团长又是琴师,外出演出,都由他跑前忙后张罗着操办。后来因资金不足,剧团就解散了。那会儿,郭爷还很年轻,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十岁。剧团解散后,郭爷有好一阵子不摸胡琴,成天独自坐在屋里,两眼呆呆地瞅着挂在墙上的几把胡琴,像是中了邪。

老戏复出那年,郭爷又来了瘾。天天在屋里操着胡琴,跟着收音机拉西皮原板,引得楼前楼后的人都坐在楼下,支棱起耳朵听,冷不丁还会有人拍手,高声叫:“好弦!”

郭爷楼下有个邻居叫宋爷,搬来时间不长,是个孤老头,一辈子就爱听京戏。平时靠卖废品为生。每次郭爷在屋里拉胡琴,他都在楼下闭目静听,极是投入。不时还随着胡琴的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很惬意。

有一天,宋爷悄悄将郭爷招呼到他家,神秘兮兮地告诉郭爷说,他前两天喝破烂儿,喝来一把老胡琴,让郭爷瞧瞧是不是个好家什?待宋爷将那把胡琴从破旧的翻盖木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时,郭爷的眼睛顿时一亮,脸上表情闪过一丝惊讶,忙接过来,顺在眼前,仔细观瞧:这把胡琴不大,担子虽然和一般胡琴一样,都是五节,但又比一般胡琴短了许多。整个担子已被松香粉包黏得瓷瓷实实,油黑锃亮。再瞧那筒儿,也是满目松香。只有经常被马尾弓子拉磨的那道松香槽,依稀可见筒儿的本来面目。

郭爷的两只眼睛,禁不住定在了这把胡琴的筒上。郭爷很早便在专业和票友界,听说过有一把曾在宫内用过的胡琴漂在民间,那竹筒儿不知何故,曾经碎过五瓣,后被一位老琴师用上等的好牛筋打了九道箍,后人称它九锔。这把胡琴在京胡里虽算不上盖世绝品,却是独一无二。郭爷早就惦记着这把胡琴。其实不光郭爷惦记着,任何知道这把九锔的人都想得到它,即使得不到,瞧上一眼也是过把眼福。郭爷没想到自己竟有这般运气,他爱不释手地顺过来、掉过去地瞧着手上这把九锔,一会儿用食指轻轻弹弹担子和筒子,一会儿又用一只手举在眼前,眯起一只眼瞧。

“宋爷,这把家伙多少钱喝来的?”郭爷问。

“20元钱,一个小伙子卖的,不贵吧?”

“20元?”郭爷吃惊地瞪起大眼。

“贵呀?”宋爷看着郭爷。

“不不不!不贵不贵!太便宜啦!”郭爷忙说。

宋爷很有些得意地笑笑。

“宋爷……”郭爷冲着宋爷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郭爷,我知道你的心思。”宋爷笑着坐在郭爷身边。

    “你知道什么?宋爷。”郭爷嘿嘿笑着。

    “这还用说吗?你那眼神儿已经告诉我了,再则说,我今儿喊你来,就是想把它送给你……”

    “别价宋爷,我怎能夺人之爱呢?”郭爷忙摆手。

    “咱老哥俩儿就别客气了!这玩艺儿搁在我这儿,不过是个摆设,没啥用,说白了,废物一个!”

    “这多不合适,这多……”郭爷嘴头上一个劲儿地“不合适”,手却死活舍不得松开九锔了,“这样吧,宋爷,这把胡琴我花二百元买了吧!”那会儿,二百元可是个钱。

    “你要给钱,我就劈了它!”宋爷真假地这么一说,郭爷便不敢再提钱了。

    “得,这胡琴我一分不给你,行了吧?可我怎么谢你呢?”

    “说这话可就远了!咱老哥俩儿谁跟谁呀?以后只要能常听你拉胡琴就成了!”

    得到宋爷的这把九锔,郭爷兴奋得几天没睡好觉。兴奋之余,他总觉得欠宋爷的情,总想找机会好好谢谢他,却总是没机会。直到有一天,宋爷身体不行了,郭爷忙把他送进医院,想好好伺候伺候他。宋爷病得很重,面容苍白,躺在病床上,握着郭爷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那把九锔并不是他喝破烂儿喝来的,而是他家祖传的。还说,他父亲爷爷的父亲,早先就是一位琴师,拉得一手好弦儿……

    宋爷死后,郭爷便一直珍藏着这把九锔,从不轻易摸它,偶尔特别高兴时,就拿它拉上一两段“夜深沉、小开门”一类的曲牌,自我欣赏。

    这把九锔格外地好使,用弓子轻轻一蹭,声音就特响、特圆、特古,在跟前一点也觉不出那种一般胡琴常有的噪音和闹音。从筒儿里发出来的音,就像钟声,飘得很远,里外弦儿,七个音,没一个瘪的,西皮弦儿定到两个眼儿,字都不在倒的。胡琴能有五个音不瘪,就为上等好弦儿了,这把九锔可算上等之上了。

    见过郭爷这把九锔的人,至今没有几个。知道落在他手里的人却是不少,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郭爷也从未对人说过。有人靠拢他,他只是嘿嘿一笑,搪塞过去,谁也甭想探出内情。

    香港有一批富商子弟爱好京剧,尤其喜爱收藏内地的好胡琴。他们不惜重金,高价收购。去年夏天,有一个姓陈的香港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出郭爷这儿藏着一把九锔,便通过专业剧团里的琴师领路,开车来到郭爷家,他开门见山地提出,要出高价买九锔。

    郭爷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阔气的香港人,问他,知不知道这胡琴的来历?那人双手托着九锔,放在眼前,像郭爷头一次见到九锔时那般聚精会神。他说,这把九锔他早就有所耳闻,一直想把它买到手,今天终于找到了它的下落。

    郭爷瞧着他的一脸惊喜和兴奋,立在一旁,不言语。

    “郭先生,您出个价钱吧?不要客气!”那人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长这么大,郭爷还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听人称呼他先生。他想笑,又马上绷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卖它呢?”郭爷问。

    “我会出大价钱的。”

    “呃?是吗?”郭爷笑笑,“你能出多大价呢?”

    “5万元!”那人点着烟。

    郭爷嘿嘿一笑。

    “15万元!”

    郭爷又是嘿嘿一笑。

    “这样吧,郭先生,您开个价吧?”

    郭爷摇摇头,一言没发。

    望着郭爷没有表情的脸,那人有些莫名其妙,犹豫了一下,说:“我用外面那辆汽车,换你这把九锔,怎么样?那是辆新车!”

    “对不起,你就是给我座金山我也不卖……”

    “为什么?郭先生?”

    “为什么?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卖它!”

    闹哄半天,敢情只有两个字:不卖!弄得那人极扫兴,不欢而去。

    事后,郭爷逢人就说,我知道九锔的身价,它就如同我的生命!生命有价吗?笑话!前些日子,郭爷住院了,已是癌症晚期。在医院没住上一个月,人就走了。郭爷死后,郭奶奶便想起了那把九锔,在家怎么翻腾,也找不着,气得郭奶奶一边翻,一边骂:“这个死鬼,死了都不给活人积点德……”

    据说,郭爷的那把九锔已经捐给了文物部门,是在他住院之前,偷偷背着郭奶奶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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