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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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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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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跤场

天津跤场

王军强 

早年,天津大大小小的跤场很多。 

跤场逢有好练儿撂跤总是人挤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儿。看热闹的主儿们,常常会在场外跟着起哄。赶上个半生不熟的练儿,他们就会架不住在场外指手画脚地又喊又闹:“喂!搁绊子!踢腿!踢呀———臭跤!”遇上急性子主儿,还会像球迷看球那般大叫:“下去吧!赶紧换人!”这是外行看撂跤。

内行就不同了,他们在场外或蹲或坐或站,聚精会神,绝不瞎喊乱叫。看到一方使出一个好绊子将对方撂倒,他们也只不过拍拍手,发自内心地道一声:“好跤!”他们看的是练儿的手法、脚法和路数。这叫会看。看好练儿们撂跤是一种享受。 

常在跤场顶跤的有一个绰号宛三的年轻练儿。宛三中等身材,偏瘦,看上去不大像摔大跤的。其实,宛三的小跤撂得很棒。 

这天,宛三正带着十几个师兄弟在跤场上撂跤,忽然场外来了几个陌生人。陌生人看上去都不大,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其中有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儿,一身的腱子肉,听口音是地道的北京话,想必都是北京的练儿。其实这几个练儿来津多日,在人群中已经偷偷看过几次宛三撂跤。 

那个大份儿,挑号:快跤刘。这次他们来津是专来会宛三的。撂跤人爱争强好胜,有学问的人管这叫切磋。宛三正准备脱掉褡裢下场歇歇,有人喊道:“慢着!” 

宛三循声望去,见那大份儿走进场子。宛三把脱掉一半的褡裢又穿在身上,左手握着褡裢带子,右手朝左手一抱,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兄弟大名?” 

没等站在面前的大份儿自报家门,人群里有人高声说:“他是我们大师兄,北京快跤刘,大名刘金刚。”

宛三看着眼前这个大份儿,心话这家伙不得有二百来斤? 

快跤刘也冲宛三拱手道:“你就是宛三?兄弟今天来此宝地,只想借跤交友,和老弟切磋切磋。” 

宛三笑笑:“兄弟愿陪!———不过,还请兄弟道个腕!”

快跤刘自然知道这个规矩,就说:“兄弟来去自由,没腕可道,让兄弟失望了。” 

听他这么一说,宛三心里就明白了许多。看来对方不是来切磋跤技的,大概想来踢场子吧?踢场子多半都是有过结的。 

两个人道过场后,一起来到场外的宛三的师傅面前,让师傅安排过场。宛三的师傅个儿不高,又黑又瘦,有几个下盘绊子不错,曾撂过不少名练儿。快跤刘此次带来了四个师弟。宛三的师傅为双方配好了五对儿跤,让他们依次上场。配跤也有规则,分级别,级别不按个头高矮,只按身体轻重来区别。 

前四对儿上场的小师弟们,你来我往,你撂我一跤,我摔你一下。折腾半天,双方撂了个平跤。最后轮到宛三和快跤刘这对儿了。快跤刘边穿褡裢边斜眼瞅宛三,宛三欠腰轻手拾起褡裢,双手扯开,冲场外人群一亮,啪地一抖,左腿往前一弓,顺势一甩,穿在身上,随快跤刘走了两圈场子。二人站定。握手。无话。再回各自位置,这叫走场。 

两个人开始交手。一出桩,都发现对方是顺桩。顺桩跤不好撂,抢不抢底手没多大用处。关键看谁的手眼腿快了。第一个回合有十来分钟两个人没见跤。两个人手都极严,谁也没让谁逮着褡裢。快跤刘以快见长,心里有些着急,撂这么多年跤也没遇到这种情况。又因为自己的绊子和宛三一样,就耐不住性子。第二个回合刚一照面,他就伸手去抓宛三的大领,动作很快,想给宛三来个“支别子”。没想到宛三就势一转身,一变脸,借着对方的力,右腿一伸,轻轻一别,一个放手别子,就把快跤刘撂在地上,动作潇洒漂亮。 

“好别子!”场外一片喝彩声。 

快跤刘份儿大,摔在地上,“噗”地一声。本来快跤刘心里就急,这一闪失,心里更加起火。 

快跤刘红着脸站起身。走两圈场子,再一跟宛三过手,快跤刘就不敢大意了。他几次试探着去抓宛三的褡裢,都没真抓。

宛三明白快跤刘这是声东击西,想使下盘绊子“刀耙子”,就故意将计就计,把步眼送过去,想借对方的刀耙子给对方来个“躺刀”。快跤刘比宛三高出一头,使躺刀,正得劲。快跤刘毕竟不一般,对方的用意他也看出来了,想转身破这个绊子已经来不及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突然一把抓住宛三的软门,铆足劲儿,猛一顶。宛三突然“哎哟”一声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左肋,痛苦得不敢动弹。 

快跤刘这招儿是犯规动作,用的是坏门儿,一般人很难看出来。宛三的师弟们呼啦一下子都冲进了跤场,把快跤刘团团围住。 

“慢着!”宛三坐在地上忙摆手喊。宛三没说话,伸出一只手,拍拍快跤刘的肩膀,那意思是说没什么。 

虽然那天快跤刘从面子上找了个平衡,但他深知自己并不是宛三的对手。按说快跤刘的小跤撂得很不错了,为嘛碰上宛三就不行了呢?这就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能人背后有能人。 

说到能人,还有一位练儿不能不提,那就是快跤刘的大师兄傻二。傻二姓满,八旗后裔。傻二长得五大三粗,比快跤刘还猛许多。这天,宛三和师傅师兄弟们又早早地来到了跤场。宛三在做撂跤前的热身准备。不知为什么,今儿来看跤的人特别多。 

宛三在场外活动了一个多小时后,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跤场上,一对褡裢已经被小师弟们规规矩矩地放在地上。宛三他们都在焦急地朝场外快跤刘他们来的方向不停地张望。 

“喂,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句,人们一起朝场外看去。 

来人正是快跤刘他们。紧随在快跤刘后面的除了上回那几个师兄弟外,另有一个比快跤刘还高、还壮的人。快跤刘这会儿也看见了宛三,老远便面带笑容地向宛三拱手作揖:“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这趟车晚点了。” 

“甭客气,你这不来了嘛?”宛三说。 

围在场外的人们闪出一条道,把他们让进场。快跤刘原地儿拱手冲场外转了一圈儿,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啦,诸位!” 

天津人好礼好面儿,快跤刘这么一说,大家都给他拍起巴掌。 

快跤刘今天上场穿的裤子和上一次的不一样。他今天穿的是一条纯黑色崭新的灯笼裤,脚下穿着一双八旗跤手穿的高筒黑布跤鞋,腰上扎着一条松紧黑腰带,除了上身穿着白色褡裢外,下身完全是黑一色。一眼看过去,就知是位深藏功夫的人。再瞧宛三,还是那般装束:蓝秋裤,白球鞋,两个人在场上省去了许多礼节。 

为防止上次的失误,快跤刘今天的跤撂得格外小心。每一次的伸手、抢手都非常慎重。宛三这次也特别小心,毕竟这回对方是有备而来。在跤场上任何一个好练儿甭管他有多棒,也挡不住有闪失的时候。所以,宛三第一跤就出现了一个失误,失误是因为他太小心了。往往小心过度就会物极必反。宛三伸手抓对方中心带时,去得不实,完全是一种试探性的动作。要么就抓,要么就不抓,就怕似抓不抓,似去不去,犹犹豫豫,这样就很容易给对方造成机会反击。宛三就这样给对方造成了一次机会。没等宛三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快跤刘就突然跨上一大步,借着宛三向后仰身的瞬间,一个漂亮的“蹉窝子”把宛三撂在地上。 

这个绊子宛三还一次没吃过。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从地上站起来。看跤的人们也都为快跤刘这一下拍手叫好。宛三也觉得自己这一跤输得不漂亮,在场上遛跤时,他心里还在不停地责怪自己:唉,邪门儿了!这跤真不该输。 

两个人再照面儿时,宛三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上手虚一晃,下手就朝着快跤刘的那只笨腿伸去。快跤刘根本没意识到宛三会用下手绊子,想逃,也来不及了,被宛三一个“搂腿”,把快跤刘仰面朝天地放在地上。 

“好绊子!”“漂亮!”场外的喊声、叫声、拍手声响成一片。 

快跤刘没等人们的闹腾劲儿过去,一个鲤鱼打挺,噌地站起来。紧接着人们又给他的这个动作叫好。跤场顿时热闹起来。头两跤两个人撂了个平手,而且撂得让人奇怪,两个人各赢对方的绊子都不是他们各自拿手的准绊子,几乎都没用过。剩下最后这跤,人们都憋着看到底谁是赢家? 

快跤刘和宛三都摆好了跤架,但谁都没有主动伸手踢腿。两个人相持了十几个来回,还是谁也没有主动伸手。 

傻二在场外大声喊:“搁绊子!抢手!” 

但场上的两个人还是不急着伸手。好练儿撂跤,一触手准见跤。宛三的师傅在场上聚精会神盯着,不敢打眼,横是在咱天津跤场的原故?宛三不主动出手放绊子,恐怕让天津练儿们笑话。

又一个来回后,宛三突然伸出手去逮对方小袖,刚一抓住对方小袖,宛三就觉得不好。他发现对方要使“借手别子”,忙往侧身闪。可就在宛三往侧身闪的时候,对方并没有使借手别子,而是转身、变脸儿,用左腿一横宛三的双腿,使了一个“抱胳膊别子”。这个绊子也是快跤刘的灵绊子。宛三被别到空中,可快跤刘万万没料到,宛三却顺势一个前翻站在了快跤刘身后。没等快跤刘反应过来,宛三就紧跟着在快跤刘身后一个“冲踢”。再看快跤刘,整个人平着就落在了地上,在场的人们这下都惊啦!就在人们没完没了地拍手叫好的时候,傻二气冲冲地走上场:“我跟宛三来两跤!”没等快跤刘说话,傻

二已经伸手解下快跤刘身上的褡裢。 

一直在场外看快跤刘和宛三撂跤的人,其中有一个小个子,看上去也就一米六几。人长得白静斯文,不说,看不出他也是个摔大跤的练儿。此人姓邵,叫邵东来。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来子。 

来子不爱说话,每次看撂跤就一个人坐在场外,聚精会神地看。今儿一看见傻二站在场上,他就忍不住从人群里站起来,脱掉上衣,二话没说就走进场子。宛三心里清楚,凡是在这种场合敢上来的人,只有两种人:一是不会撂跤的棱子;二是非同一般的练儿。看面相,来子不像是前一种,大概是个好练儿。来子给宛三的感觉是那种深沉、不张扬的人。这样想着,宛三就把褡裢脱给了来子。 

在撂跤这个行当中,有句行话叫长怕短。就是个儿高的最怕跟个儿矮的撂跤。撂跤需要底桩稳不飘,个儿高的相对来说自然要比个儿矮的底桩飘,在灵活灵巧上也不顶矮个儿的。撂跤是近战,身体与身体的竞技,大都是腿上的绊子,腿短者就灵活利索于腿长者。 

傻二脸上虽没挂相,但内心多少有点含糊。傻二含糊的原因是因他以往撂跤多半都输在小个儿身上,眼前这位正是这主儿。来子心里也在琢磨,傻二毕竟比自己高出一头多,且又膀大腰圆,如果让这家伙逮上,抡也把自个儿抡飞了!关键是不能等这家伙把自己抓牢就得赶紧搁绊子。 

两个人在场上只转了两圈儿,宛三的师傅就喊起了开始。 

第一个回合,两人都只是试探性地过过手,谁也没主动进攻。第二个回合,看上去仍是试探性地过手。来子挑战性地抢了一把底手之后,又松开。傻二还是没有抢到底手。嘿!这小子手够严?傻二心里嘀咕了一句。 

到了第三个回合,傻二心里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抢手的次数明显多了。来子看出傻二有些起急,心里就暗喜:这傻大个儿性子看来还挺大?来子头两个回合是故意和傻二逗手,目的是让他急。这是一计。傻二果然就上当了。两个人再一过手,傻二就把一只大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来子的小袖。其实这是来子故意送给他的小袖,为的是让他抓牢抓死。傻二抓住来子的小袖,紧跟着就使足了劲儿往怀里紧。来子也看不出傻二想使嘛绊子,就借他往怀里拉的劲儿,突然一坠身,整个身子就贴进了傻二的怀里,用右腿朝傻二的左腿内怀用足力,猛一刀,腰随之向上猛一挺,一个“躺刀”,咚地一声把傻二砸在了地上。这是来子最灵最狠的一个绊子,他这一下也是借了傻二所有的劲儿。傻二的后脑重重地砸在地上。傻二一下子摔死过去。 

场内场外的人们都愣了! 

傻二死过去大概有一分来钟,就被宛三师傅和快跤刘他们连掐带撅地给折腾过来了。傻二醒过来后,两只眼睛痴痴呆呆直直瞪瞪地向上翻着。快跤刘在傻二面前轻轻喊了几声,没反应。宛三在一旁拍拍傻二的脸,也没反应。来子忙伸手在傻二眼前晃了几下,发现傻二的眼睛依然向上翻着。来子感觉不对劲儿,忙对身边的宛三说咱们赶紧送医院吧?

手术后,傻二的命虽然保住了,但人却变成了痴呆。跤场自打出了傻二被摔这件事儿之后,慕名来看跤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想目睹摔傻二的那个小个儿来子。可那次意外以后,来子始终没在跤场露面。

这一年初春,是宛三的60岁生日。宛三已经是桃李满天下的中国式摔跤教练。各行各业的徒弟们,有的在生意场上发达了,成了人们羡慕的款爷;有的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徒弟们事业有成了,囊中鼓了,便难舍难忘师徒之间的这份情感。徒弟们一致要求要给师傅过生日。 

宛三的生日很热闹,北京的快跤刘也来了。

宛三手里握着话筒,看上去显得很激动,他说:“我今天心里特别激动也特别兴奋!我今天所以要把各位新老朋友和老前辈们请到这地方,完全是为了我的母亲,因为明天就是她老人家的80大寿,咱们天津卫有个讲头儿,明天的生日今天过,叫催生!所以今天的生日是给她老人家过的80大寿,所以,我今天代表她老人家谢谢各位!”宛三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个躬。 

没等宛三撂下话筒,坐在下面的快跤刘匆匆走了上来。他搂着宛三的肩,拿过话筒,非常激动地说:“我想有件事儿朋友们也许还不知道。20年前,我有位大师兄,也许老朋友们还能回忆起来,他叫傻二,他惟一的亲人如今还幸福地生活着,他就是一直被我的朋友宛三和来子赡养至今的老人家———傻二的母亲!”快跤刘用手指着坐在下面轮椅上的那位80岁的老人。 

人们一下子明白了。惊讶、敬佩的眼神儿都投向了宛三……

人们没有瞧见来子,是因为来子两年前就离开了人间。据说来子死后,把卖房的钱都留给了傻二的老娘,作为抚养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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