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王军强
一辆没有空调,拥挤的公交车里,有人吃了大蒜,刺鼻难闻的臭蒜味儿充满了整个车厢,让人有一种阵阵作呕的感觉。虽然所有车窗都是敞开的,可车里还是不时飘散着一种难闻的臭蒜味儿。
老鲁默默坐在后排角落里,那是一个不易被人注意的地方,一个独立的空间,老鲁喜欢坐在那种地方,那里除了不易被人发觉,还能给人一种安全感。
有人开始发牢骚,牢骚中带着粗口和脏话,声音虽然大都是自然自语,可车里的人还是都能听见。如果牢骚中不吐脏话,或许人们也不会竖起耳朵屏息静听。牢骚者开始由一个,继而发展成几个,性别有男有女,他们的脏话和牢骚同时指向了那个吃过大蒜的人。问题是,吃大蒜人是谁?他坐在哪个方向?或站在什么地方?却没人知道。但吃大蒜的那个人一定是在这辆车里,不然,这辆车里是不会自己生出大蒜味儿的。
老鲁虽然坐在最后一排,可人们的牢骚和脏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将一只手掌挡在嘴边,装做打哈欠,把气从嘴里哈出来,让哈出去的气通过手掌心再返回到鼻子里。当哈出的气返回到鼻孔时,他忽然感到一种难闻的味道,这种味道简直让人无法形容,他赶紧把脸扭向窗外,让嘴里哈气儿顺出窗外。
老鲁想起来了,他今天早上在家门口吃早点时,要了一碗老豆腐,一角饼,两根馃子,因为心里有事,只吃了一口饼一口馃子,就没了食欲。这些日子无论任何鲜美食物咀嚼在老鲁的嘴里,他都没有将它们送到胃里的欲望,即便是再鲜美的食物在他敏感的味蕾里也如同白水一般。豆腐里放了蒜末,是盛豆腐脑的那个胖伙计给放的,老鲁是熟脸,胖伙计就特意多放了一些,老鲁现在想想有点后悔,那会儿,他如果用小勺把碗里的蒜末舀出去,他这会儿也不会给车里的空气造成严重污染。可是,那会儿他哪有心思考虑这些,他的大脑都要崩溃了,人最难受的时候莫过于精神崩溃。
前两天,老鲁连续接到两封法院传票,传票是通过社区居委会送来的,送传票那天,居委会主任开了一句玩笑,说,老鲁啊你这是犯了什么大事啦?怎么还一票接一票的?主任原本是一句玩笑话,可老鲁听起来就像是一根根竹刺扎在他身上。他想解释一下,但他犹豫了,解释什么呢?有什么可解释的?
好像看出了老鲁的心思,居委会主任临走时又扔出一句,这一句好像是在替老鲁解围,又好像是在有意安慰他,主任说,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你家什么情况我们居委会还不清楚吗?老鲁喉结上下轻轻动了动,尴尬一笑。那笑岂止是尴尬,还藏着一种难言的苦涩。
其实老鲁接到的两封传票内容完全一样,都是找他讨要借款的,一笔是十五万,一笔是十万,两笔加起来总共二十五万。按说二十五万这点钱搁现在有钱人身上算得了什么?还不够一年烟酒挑费呢!可在老鲁眼里这二十五万简直就是一串让他头昏眼晕的天文数字。老鲁说她这一辈子也不会挣到这些钱。
年逾半百却又身无一技之长的老鲁,下岗这些年他就像个初来城市又毫无目标的农民弟兄,整天四处找活。人才市场他去过,报纸以及楼群小广告他也找过,他不挑不拣,只要能够胜任就行。结果,招聘费没少花,但适合自己的工作还是一个没找到。究其原因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他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他说如果那一次运气好的话,他也能找到一个好工作。那是在一家合资企业招聘会上,像这种招聘会,来应聘的求职者百分之九十都是年轻人,很难见到像他这般岁数的人。招聘方是一位年轻人,看上去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老鲁一定不会知道,那天那个年轻人来招聘会的早上,刚刚在公司被上司训斥了一顿,弄得连早点都没吃。招聘老鲁那会儿年轻人正余怒未消。
年轻人接过老鲁认真填写好的招聘表,在上面溜了一眼,溜的时候年轻人还停顿了一下,停顿的时候年轻人自语了一句,好像是一句气话,什么气话老鲁没听清楚,他只是从对方口型猜测的。年轻人抬头看老鲁,一种审犯人的口气问,你是本科生?老鲁摇摇头。专科?老鲁又摇摇头。年轻人不停转动着手里的自动水笔,目光不屑地在老鲁脸上游离着说,你既不是本科又不是专科,来聘什么?老鲁陪着小心说,我是来应聘你们门卫的。年轻人口气有些不耐烦,说来我们这儿应聘门卫你以为就不用学历了吗?听明白了,门卫这个岗位最低也得是专科!再说,你就是有大专文凭我们这儿地方也不会聘你!老鲁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举起老鲁的应聘表说,您知道您多大了吗大爷?——按说我得喊您爷了!
实际上按条件老鲁应聘那个门卫完全没问题,只是,他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一个不恰当的地点,遇上了一个心情极糟,态度极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就是这么简单: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件事。老鲁一直认为自己命运很糟糕,在他印象中,活了这么大岁数几乎没有好事主动上门找过他,相反,倒霉的事却总跟他很亲密,比如他去菜市场买菜,缺斤短两事情总是发生在他身上。人家找市场管理员投诉,一找一个准,他却怎么找也不起作用。哎,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
老鲁先后做过保安、门卫、快递员、送水工以及报纸投递员。。。。。。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靠朋友找的,因为体力不支,快递员和送水工老鲁都没干长。他怎么能干长呢?送水工快递员靠得是年轻,拼得是体力。年轻人扛水桶上五六楼最多喘上两口歇一歇,老鲁却不行,他扛着水桶上不到三楼就像个哮喘患者,手扶楼梯便开始大口大口吸氧。这种活儿本不该是他这种人干的,可他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学历,岁数,身体,他哪一样也拼不过年轻人,早知如此,年轻上学的时候就应该好好搏一下。
老鲁就像跑了一圈马拉松,气喘吁吁从起点最终又跑回到起点,继续干他的保安。不过,这一次的保安工作要比之前那份保安工作好得多,这一次是他媳妇娘家的一个亲戚给介绍的,是在一家国办幼儿园里干保安。
在幼儿园干保安,责任重大。他曾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一个失去理智的犯罪嫌疑人,持刀闯进幼儿园,乱砍无故孩子的真实报道。那会儿,他还没有干幼儿园保安,还在做送水工,每天开着电动三轮,肩扛水桶登楼爬梯,满城跑。看到报道后,他就跟媳妇说,看见了吗?幼儿园保安给多少钱都不能干!
没想到,几年后自己竟也干上了这一行。其实,让他鼓起勇气干这行的主要原因是这儿的工资高,现在钱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他要努力挣钱,如果现在不努力挣钱,那二十五万借款猴年马月也还不上人家?一想到那两笔二十五万元借款,他就发呆发愣,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实际上,把老鲁送上被告席的两个原告都不是外人:一个是他的亲戚马样;另一个是他的发小刘金。借给他十五万的是马样,借给十万的是刘金。马样和刘金当初借给他钱的时候,无论是出于亲情还是友情,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真心想帮老鲁。如果不是出于这种想法,马样跟刘金凭什么在借给老鲁钱的时候连利息都没要?
可事到如今,马样跟刘金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竟会把自己一心想要帮助的人送上了法庭?这不是他们的本意,是一种无奈。
马样跟刘金这种做法老鲁完全能够理解,如果当初不是为了给儿子买房交首付,以老鲁的为人和性格,他是不会找外人借钱。他想象不出找人张嘴借钱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可是,老鲁最终还是找人家张嘴了。
其实,当初儿子买房交首付的时候,老鲁本心是不打算出的,可是,经不住儿子和未来儿媳的“软磨硬泡”。如果只是儿子一个人,儿子是不会难为他的,可有了儿媳妇性质就不一样了。僵持了大概有两三天,老鲁和媳妇不得不向儿子他们做出妥协。不妥协不行啊,儿子已经向他们发出了最后通牒,并在通牒发出的同时向他们摊牌说:棉棉已经怀孕五个月了!
怀孕了?老鲁直视着儿子,已经五个月了?老鲁感到脑袋嗡地一下,他跟媳妇谁都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还没有登记,也没到法定婚龄,怎么会呢?再说,如果真是怀孕五个月了,那肚子早就“扬眉吐气”了。老鲁和媳妇在背地里怎么偷偷观察未来儿媳的身体,怎么也看不出像怀孕五个月的人。
儿子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不相信,把他们在妇产医院检查时的化验单拿出来让老鲁看。
老鲁知道,这是儿子的最后杀手锏。
儿子拍了一下脑门说,嗨,我给记错了老爸,不是五个月,是三个月。
女人怀孕三个月是完全可以做人流,也不会有任何风险。老鲁说,三个月不是可以做人流吗?老鲁的意思儿子自然明白。问题是,儿子他们压根就不想把肚子里的孩子做下去。
儿子说,做不做人流是我和棉棉的事,再说,我和棉棉已经花钱找大夫做过B超,棉棉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儿子!也是你和我妈一直盼望的孙子!你要是非让棉棉把你们未来的孙子做掉,我没意见,这很简单,明天我带棉棉以去医院就可以了!只要你们不后悔就行。
儿子的话铿锵有力,底气十足,仿佛他们生儿子是为了老鲁,是对老鲁的一种付出。
老鲁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此刻却变得哑口无言。盼孙子是老鲁由来已久的想法,是他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想法。听说未来儿媳给他怀了个孙子,老鲁一阵心花怒放,怒放的喜悦灿烂地飘在他脸上,挥都挥不去。
两眼喜悦的目光是瞒不过儿子的,儿子看透了他的心思,也摸准了他的脉,首付款说什么也要让他出。老鲁答应了,完全是心甘情愿地答应了。不过,老鲁有个前提,他要让儿子他们承担十万还款。起初他是想让儿子担负十五万的,但考虑到儿子自身还有二十多万贷款,不忍心再给加载,便临时改变了主意。
儿子说没问题老爸!您去借吧!到时候我和棉棉替您多还几万也没事!
儿子回答得倒是挺痛快,可老鲁听起来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是他们替儿子借钱买房,儿子反而说是替他们还。他想把儿子的话纠正过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想,儿子也挺不容易,年纪轻轻就成了新房奴。老鲁把儿子的不容易放在了第一位。
首付款是二十五万,可现实情况老鲁家里连一万也没有,没有也要想办法,答应儿子就要给儿子办。没办法,惟一的选择就得要全额向外借。问题是找谁去借呢?老鲁和媳妇犯愁了。这年头虽说钱越来越毛,可它毕竟还是钱,操起来十几万,谁敢借?
为借钱这件事,老鲁和媳妇在家琢磨考虑犹豫了好几天,他们不能不考虑,对老鲁来说,这是个多大的事情啊。他们想到了好些能够张开嘴借钱的亲戚朋友,也选定了最有可能借给他们钱的几个人,挑来选去,他们最终圈定了六位最有把握借给他们钱的亲戚朋友。他和媳妇决定亲自携带礼品登门拜访。
第一家是老鲁原单位的一位同事,实际上他们早已经超出了同事关系,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他们曾经共用一个饭盒吃饭,一个鸡蛋都要分两半。老鲁帮过他很多忙,其中最让这位朋友感动的是,有一年朋友父亲晚期肝癌住院的时候,一直是老鲁陪朋友在医院守候他父亲,老鲁每天都帮着倒水接尿,有一次他还亲自用手为朋友父亲抠大便,病房里的人们都以为他是朋友父亲的亲儿子。像这种关系老鲁认为找他借钱应该是没多大问题的。可那天朋友在饭店请他们两口子吃完饭后,一脸无奈地对老鲁说,老鲁,像咱俩这种关系,我敢对天发誓,我是真想帮你,只是,你不知道,我们家的钱都被我老婆掌控着,连我每月的烟钱都得找她伸手要,不怕你和嫂子笑话,我出门在外,兜里最多也没超过一百,从结婚到现在,在经济上我一次都没做过主。
朋友又是对天发誓,又是掏心窝解释,其实朋友用不着这么复杂和麻烦,老鲁不傻什么都明白。第二家是老鲁一位非常要好的同学,这位同学一直和老鲁有来往,还帮老鲁找过工作。两口子都是事业单位,一个在卫生局,一个在环卫局,按说生活应该算生活无忧的中产阶级,找他们借钱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可让老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同学的做法跟他那位朋友的做法似乎同出一辙,如果说还有一点点区别的话,那就是,这位同学请他们吃饭的饭店和那位朋友请他们吃饭的饭店档次不一样,这位同学请他们的饭店是星级的,而那位朋友请他们的饭店是不带星的。除此之外,不借钱的理由更是神似:我家是有点钱,但我家钱都是我老婆管着!你不知道,我在家说话等于放屁!根本就做不了主哥们,不瞒你说,到现在为止,在钱的方面我在家就他妈没做过一回主!第三家是老鲁媳妇的一个好朋友,和老鲁媳妇称闺蜜,好得不得了。借钱那天,老鲁和媳妇买好东西准备去她家时,对方突然来电话说她们家八十多岁的公公住院了。
人家公公都住院了,你还好意思去找人家借钱吗?无奈,第三家连人家门都还没登,就半途而废了。老鲁和媳妇觉得不合适,知道人家公公有病住院不去看一看,从哪个方面都说不过去。老鲁媳妇把电话又打回去,说要去医院看看人家老公公。对方没让,说本来她公公如果不住院用钱的话,她一定会帮他们。话是这么说,里面的内容谁都懂,不过,老鲁心里还是感到了一丝丝的温暖。
登门拜访的最终结果,六位候选人中有四位以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婉言回绝了,剩下的还有他的一个发小和一个亲戚,终于愿意无息借钱给他们,这是让老鲁没有想到的。
因为发小刘金的儿子马上也要结婚用钱,所以刘金只能借给老鲁十万,这十万里有五万还是刘金从他兄弟那里拿来的。老鲁被刘金的仗义感动了,感动得老鲁两只眼圈直发红,差一点热泪盈眶。老鲁连连说,这已经很让我感动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借给我十万,你真的让我太感动了刘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真的不会忘的!
似乎是通过刘金的慷慨和义气,老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间真情,这真情在刘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一刻流淌在老鲁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已经沸腾了。
在刘金那里借了十万,老鲁又从亲戚马样那儿借了十五万。马样借给他十五万的时候,他又有了热血沸腾和热泪要盈眶的感觉,那感觉让他今生今世都难以忘怀。
从马样和刘金两处借来的钱,加一起正好二十五万,首付款终于凑够了。交首付款时,他是和儿子一起去的,手续办完后,儿子要请他和媳妇顿饭,他们是在一家“百姓小酒馆”里吃的,小酒馆里的饭菜都很便宜,结账的时候他们总共花了一百多元。
其实进这个小酒馆并不是儿子的意思,最初儿子是想请他们去一家高一点档次的饭店,有一种为二十五万感谢老鲁之意,但被老鲁拒绝了。老鲁说,咱们是老百姓,不是有钱人,用不着讲究,再说,我和你妈又不是外人,找个小馆子随便吃点就算了。
没必要的破费老鲁是坚决反对的,这是他的生活原则,破费了他会心疼的。
那顿饭儿子闹闹哄哄说是他请客,结果,最后还是老鲁花的钱。
为了对得起人家,同时也让对方放心,老鲁在找马样和刘金借钱的时候,他把借款写得非常仔细。两张借款条上他都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还款日期和形式,并且还在上面签了字按了手印。签字按手印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还想让对方跟他一起去公证处公证一下,马样跟刘金都没同意去公证,他们说,已经签字按上了手印,再去公正,那就显得没有了兄弟人情味了。
为了能够尽快把钱还上,老鲁和媳妇在家里还做了详细的还款计划。老鲁对媳妇说,如果咱们咬咬牙,紧紧日子挺一挺的话,一年能存下两万多。也就是说,一年咱们最少能还给人家两万块钱。如果不出意外,除去儿子那十万,剩下的十五万用不了几年咱们就能还上。
老鲁把还款日期定在了每年的十二月份。
定下了还款计划,也就视同定下了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老鲁除了每天干保安之外,他同时还找了一份兼职,在一家汽车场看夜。媳妇心疼他,劝他不要再做兼职,会把人累垮的!他坚持要做,说多兼一份工作就多增加一份收入,多一份收入就能早一天把马样和刘金的钱还上。
那也不能把人累垮啦。
没事,我这身子板一时半会儿还累不夸!
实际上,这份兼职工作的确为他们还款加速了时间。再累,老鲁也不觉得累。
头一年他跟媳妇省吃俭用,按计划基本做到:不吃贵菜,一日三餐均以清淡为主;花钱精打细算,精细到几角(如果分币还在流通,会细到几分),可花可不花的钱绝对不花,为此,老鲁还把烟也给戒掉了。戒烟的过程,对老鲁来说是个相当难受和漫长的时间,烟瘾上来时,身体里似有许多小虫子在爬,让他站也不行坐也不行,心烦意乱。但老鲁还是挺过来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下来,看看存折,他们一下子就存了近四万,这是一个大大超出他们计划中的数字。老鲁将这四万分成两份,三万一份,一万一份,三万的还给刘金,一万的还给马样,他觉得自己只有把三万还给刘金,才对得起这个好兄弟。
有的时候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正在老鲁准备把钱还给刘金跟马样的时候,媳妇突然病了。媳妇的病让老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媳妇这一病竟会病出个结肠癌!身体挺棒的一个人怎么会一下子得了结肠癌呢?老鲁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从医院拿回化验单后,他没敢把实情告诉媳妇,只是说她得了结肠炎,需要在医院做一个小手术,只需十几天。媳妇问他肠炎怎么还要做手术?吃点药不就得了。还说,自己以前便血的时候都没去过医院,在家吃点药,买点痔疮栓就解决了,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吗?老鲁知道,媳妇所谓的小题大做,其实就是不想去医院花钱,再往白了点说,他们现在根本就花不起钱!儿子的房贷已经把他们压弯了背,哪还敢再花钱呀。可是,不花钱怎么能给媳妇治病呢?老鲁暗暗发誓,我就是砸锅卖铁卖血也要给媳妇治病!
老鲁哄骗媳妇说,这次不同以前,大夫说你的肠子里有一个地方不行了需要修复一下,而且必须得修复!如果不修复将来会有麻烦的,很大的麻烦。老鲁不这样说,是没法瞒过媳妇的。本来计划还账的四万块钱,不得不临时改用在媳妇的住院手术费上。
手术前老鲁问大夫,大概需要多少钱?
大夫说,如果再加上术后的五次化疗,费用大概需要十五六万。
十五六万?天哪!我上哪去弄啊。大夫的话让老鲁目瞪口呆。
回过神儿的老鲁,第一个反应想到的竟是卖房!这是他们的惟一家产,是他父亲留给他们的,父亲那年临终时再三嘱咐他们,人到了任何地步都不能卖房,房是咱老百姓生存立命的窝,没了这个窝就什么都没有了。父亲的遗嘱他不想背弃,更不想做一个不孝儿子,可有些事情人是左右不了的。所以,老鲁不得不走卖房这条路,他要把自己和媳妇现在住的那间二十六点多平方米的直门独卖掉,不卖掉这间房就没钱给媳妇看病。没钱给媳妇看病,自己会愧对媳妇一辈子!
就在媳妇手术之后第三天,老鲁就背着媳妇到房屋管理公司,在房管大厅徘徊犹豫了将近一个上午,最终还是咬牙把房子卖掉了。那间二十六点多平方米的房子总共卖了二十五万多。就在卖房手续办完的那一瞬间,老鲁的心咯噔颤了一下,那一颤让他感到心里凉凉的。
媳妇出院那天,他已经在市郊接合部租好了一间面积十四平米的房子。进了屋媳妇问他,咱们的房子呢?老鲁没犹豫就告诉媳妇,说卖了。说这句话时他心里是凉凉的,也是酸酸的,有一种想流泪的滋味。
媳妇愣了愣,露出疑惑和不解:咱们住得好好的你卖了它干什么?老鲁发现媳妇表情从来没有过这么难看过。
哦,是这样。老鲁说了一个谎,他说这地方马上就要拆迁,在这买房能有很大升值空间,现在有好些人想买都买不上,他是托了朋友才在这里买上的,很快就能赚钱。他还安慰媳妇说,咱们家现在哪哪不用钱,不想办法挣点钱行吗?
媳妇先是疑惑地说,这地方要是准备拆迁,是不允许房屋买卖的,户口也不能动的。
咱不是找人了吗傻媳妇!
媳妇看着他没再说话,知道他这都是为家好,相信了。
卖了房,老鲁手里有了一些钱,他算了算,除去给媳妇看病花掉的近二十万(还不算完),剩下的还有六万多。这六万多他是绝对不敢乱动,他打算一方面用它给媳妇继续看病吃药,一方面还要交以后的房租。
不管怎么说,还款的头一年他还是兑现了承诺:还给刘金和马样每人两万。
还完款老鲁心里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他知道媳妇这一病家里不光需要大把大把地花钱,身边还得需要有人来照顾。看来,看夜的活肯定是干不了了,不仅看夜的活干不了了,有可能连现在的保安工作也干不长。再往下老鲁不敢想,他清楚以后的日子对他来说将是非常艰辛和难熬的。癌症这个病魔就像吞钱机器,有多少钱也填不满它那贪婪的胃口。
实际上,他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保安公司老板是位家有上千万的资产的人,前两年媳妇得了子宫癌,他开张支票给医院,对大夫说,只要你们能把我媳妇病看好,花多少钱都没问题。手术虽然很成功,可术后第二个春节刚过,子宫里的癌细胞又迅速扩散了……从查出子宫癌到癌细胞扩散,仅两年时间他就为媳妇花掉了小一百万,但最终也未能挽回媳妇的性命。
家庭突变把老鲁还款计划全部打乱了。
第二年快到年底的时候,老鲁手里只剩下了不到两万块钱,这两万块钱不仅要继续维持媳妇吃药检查的费用,还要预交以后的房租。他感到有些心力憔悴力不从心。身体上的痛苦他还能忍受,但精神上的打击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媳妇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而且每况愈下,越来越糟糕,体重急剧下降,人瘦得不像样子,一百三十多斤的身体,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斤,连说话都非常吃力。她每一次跟老鲁说话,说不上一两句,就要闭上眼睛歇一会儿。
他知道媳妇的来日恐怕为时不多了。
去医院复查时大夫建议病人住院,媳妇不同意,朝大夫慢慢摆了摆手,吃力地对老鲁说,咱们回家!
可能大夫理解不了她的这个决定,但老鲁心里清楚,媳妇不是不想住院,她怕自己再给家里花钱。当初老鲁瞒着她病情的时候,她的确相信了,相信自己得的就是结肠炎。不过,两次化疗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病需要用那样的药物化疗呀?不是那种病能用那种药化疗吗?她知道了自己得了什么病,却又一直在老鲁面前装作不知道。
老鲁希望她能听大夫的建议马上住院,说钱你不用愁我手里有。他手里有没有钱别人不知道她心里最清楚,她看着老鲁,嘴里有话想对老鲁说,却无力说出来,她想说什么老鲁是清楚的。最终,无论老鲁怎么劝,媳妇慢慢摇着头就是不肯,说什么也要回家。无奈,老鲁只能依从媳妇,他知道这是媳妇最后一次想让自己听她的。
回到家不久,媳妇的病情开始迅速恶化,不到两个月人就走了。本来媳妇还想等到所谓的拆迁后,买了新房,跟儿子以及未来的孙子一家人围在一起,一边吃着热饺子一边看着春晚,看来她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媳妇的去世老鲁没有告诉刘金跟马样,不过马样跟刘金还是给他打来了电话,听说他媳妇病逝了,他们表示同情和安慰后,又埋怨了他,说,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我们?
刘金跟马样的埋怨并没有让老鲁感到不快,反让他心里觉得暖融融的,似乎有一种感动,那感动是什么?为什么让他感动?他说不出来。
借着内心的感动他把还钱的事对他们说了,希望他们能给他点时间让他缓一缓。刘金跟马样非常痛快地同意了,而且还劝他不要把这事当成负担,可以慢慢还。他们的话险些让老鲁的眼泪夺眶而出,虽然老鲁的眼泪没有夺眶而出,但老鲁心里早已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痛哭流涕了。
媳妇去世不到半年,刘金给他打来电话。自从上次他们通过电话后,这是刘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刘金在电话里措辞非常婉转,又有些为难地对老鲁说,老鲁,我兄弟他岳母住院了,他昨天晚上来我家。。。。。。
这话的意思老鲁听出来了,他打断刘金的话说,你看这样行吗兄弟,你给我两天时间,就两天!好吗?
你别误会了老兄,刘金解释说兄弟我可没有逼你还钱的意思。
老鲁相信刘金的话是心里话。
两天时间,老鲁只是随口而出,这两天他不知道该上哪去借钱,谁又肯借他?无形中,他仿佛给自己脖子上系了个扣,那是一个会让他窒息的扣。他知道不会有人再借给他钱了。老鲁费尽脑筋,思来想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这可是他最亲最近的人。他打定主意去找儿子借,知道儿子是不会不帮他的。
他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问儿子晚上在家吗?儿子没有告诉他晚上在不在家,反问他有什么事情吗?
他不想在电话里告诉儿子,只是说晚上到他家再说。
去儿子家时,老鲁花了几十块钱给小孙子在超市里买了一桶婴儿奶粉(本来他想多给小孙子买两桶的,只是手里没有那么多钱),这个牌子的奶粉是小孙子最爱喝的,他记得媳妇活着的时候,他们每次去儿子家媳妇都要让他买上两桶这个牌子的奶粉。
还是这样的马路街道,还是这样熟悉的场景,只是,身边缺少了一个让他贴心贴肺的女人。也许是想起媳妇的缘故,老鲁在超市门口石阶上坐了很久,也是在这个超市里给小孙子买奶粉,也是那块石阶,他曾经和媳妇身挨身地一起坐在上面。
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儿媳和小孙子都在姥姥家,家里只有儿子一个人。儿子给老鲁斟上一杯茶水,递给他手里时问,老爸,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非得大老远的跑来?
他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喝了两小口茶,他喝不出是绿茶还是花茶,但感觉非常好喝,他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儿子感到他有话想说。
您有什么事老爸?儿子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你们的房贷都还清了吗?问完这句话他似乎恍然大悟,儿子的房贷还没还清他最清楚,自己怎么会问出这话,他在心里责怪起自己。
儿子说,您应该知道的老爸?我们到现在才刚刚还了三分之一!加上首付十万和贷款剩下的十六万,现在还有二十六万多没还呢!
老鲁“哦”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们都已经还清了。
哎呦嘿我的老爸!儿子朝自己脑门重重拍了一下说,我要是现在都还清了,您儿子还不得爽死!——怎么?儿子好像明白了老鲁的意思,您今天来是不是要用钱老爸?
儿子察言观色很准,一语道破了老鲁的来意。既然儿子已经把话挑明了,老鲁便把来这的实情对儿子说了。儿子听后马上沉下脸来,说,老爸您看您儿子现在有这个能力吗?您儿子不是不想帮您,您是我老爸,您有事我不帮谁帮?我从心眼儿里绝对想帮您!可你知道吗?我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老爸,即便我现在有这个能力帮您,恐怕棉棉也不干!——不瞒您说老爸,我和棉棉买完这套房子后,因为还房贷,三天两头打架。弄得您孙子都受惊吓了。
打什么架?老鲁不解。
哎,别提了!儿子气呼呼说,她恨不得把我们该还的贷款也让您给还!
哪有这个道理!老鲁有点不悦,我这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了,哪能再逼我呢。
不是我逼您老爸,我是说这是棉棉的想法。我要是帮了您,我们两个人肯定要打架的,弄不好棉棉就得跟我闹离婚。我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由您。
儿子的话老鲁觉得似乎是实情,他现在每天背着二十六万多的房贷,媳妇没有工作,在家带着不到三岁的小孙子,光是小孙子每个月的生活挑费,就已经不小了。哎,老鲁再次犹豫了,他不忍心再从儿子这里拿钱,可不从儿子这里拿又去哪里拿呢?
老鲁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从儿子这里拿。
儿子的两条浓眉凝成了疙瘩,语调也失去了温柔,儿子说,您这不是逼我吗,您不是不知道,您儿子现在也很难!您还是我的亲爹吗!
我没逼你呀儿子,你爹现在比你难啊!当初要不是给你买房我们能欠这些钱吗?你妈妈能得那个病吗?……老鲁越说越觉得冤越觉得委屈,情绪有些激动。
哦,这么说都是因为我啦?早知现在,你们当初生下我时为什么不把我掐死!您可以看看,现在有哪家父母不为儿女这样做……儿子情绪也开始激动。
哪家法律规定我们必须而且应该这样做了?
我没说法律规定你们必须应该这样做老爸,但我认为你们做父母的应该有这个义务。您虽然一直没说过您不容易,可我心里知道你们这辈人活得很不容易,可是,我们就活得容易吗?您知道吗?我们现在活得比你们累!现在除了父母,您说谁管我们?
父子两到了争锋相对,谁都不想失去话语权。
最后,老鲁无可奈何扔出一句:咱爷俩什么也别说了,你就给你老爸我来个痛快话,是借还是不借。话虽硬,但语气却很温和。
老鲁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儿子不再言语,转过身低头去找烟。看着儿子为难的样子老鲁又有些心疼和后悔,觉得不该拿这话刺激儿子。
儿子手里拿着两只点好的香烟来到老鲁跟前,先递给老鲁一支,自己又拿出一根说,您让我明天和棉棉商量一下,看看行吗?
老鲁说,你做不了主吗?
儿子说,棉棉她妈腿摔了,前两天住院了,她妈没有退休金您是知道的。
儿子话虽然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老鲁已经明白了后面的意思。
算了吧,老鲁叹口气,爸再想别的辙吧。
儿子这条路断了,老鲁几乎无路可寻。
无奈之下,老鲁转天硬着头皮又给他认为可以张嘴借钱的几个亲戚和朋友打去电话,想利用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缓解眼前的困境。一上午他联系了十来个亲戚朋友,结果却没有一个答应借给他钱,亲戚们的理由都非常充足,言辞也都非常诚恳,但最终结果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借他钱。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老鲁虽然东奔西跑,这借那借,还是一分钱没有借到。
这期间刘金给他打过几个电话询问还钱的事;马样也来过两个电话询问此事。老鲁在电话里除了真诚地恳求对方再给他点时间,剩下的便是无语了。
实际上,当初刘金跟马样要起诉老鲁时,老鲁是知道的。到了这一步,老鲁反倒想当被告了,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被刘金跟马样他们送上被告席心里会好受些。
法院开庭的头天晚上,老鲁一宿没合眼,一个人坐在屋里抽烟,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宿都在想些什么?
公交车里人们在牢骚和指责吃大蒜那个人的同时,有人突然喊司机停车,随后又有两三个人跟着喊,他们要求下车,想尽快离开这辆满是臭蒜味儿的车厢。有私家车的人开始埋怨政府,说没事限什么号啊?不限号谁他妈受这份罪!
其实老鲁也早就想下车,就在人们开始发牢骚和吐脏话那会儿,他就打算下车,他知道,只要自己离开这辆车,车里空气就会好,大家情绪和心情就会安静下来。就在老鲁站起身准备向车门口挤去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儿子说你在哪了?儿子口气有些生硬,而且情绪也不太对劲儿。
老鲁说我在路上,有事吗?
儿子怒气冲冲说,我把棉棉打坏了。。。。。。
老鲁心里一惊,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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