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德子
王军强
母亲胸积水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大夫让马上住院。
我和弟弟一上午跑了三家医院,三家医院都没有床位。站在第四家医院的大厅里,这是我们今天的最后一线希望。就在几分钟前,我们在门诊部,还问过大夫住院部有没有床位?正在低头给病人写病历的大夫说,现在没有。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们可以托熟人再去问问。
大夫的意思我和弟弟都明白,他毕竟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一个让我们充满希望的信息。
弟弟给他的几个朋友打电话,询问在这家医院有没有熟人,但都没有结果。我也电话联系了几个朋友,结果和弟弟一样。其实我们是不能怪这些朋友的,他们大都无能为力,可以说心有余而力不足。
弟弟说,给你的同学黄彪打一电话试试?
弟弟说的黄彪,不仅是我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之前我们还是一栋楼里的邻居。黄彪十年前就成了下岗职工,近两年通过朋友介绍,才来到这家医院做保安。
弟弟突然想起他,是因为他们前些天,曾在一家小饭馆里碰见过。那会儿,黄彪正和几个哥们儿在一起喝酒。在我记忆中,黄彪这些年生活一直过得不怎么舒心,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好像是他下岗没几年,媳妇就跟他离婚了,是协议离的,他把房子也给了对方。
离婚对黄彪打击挺大,单从喝酒上就能看出来,他本来是不会喝酒的,可后来却和酒成为了知己,并经常到快餐小酒馆里借酒消愁,常常喝得夜不归宿。因为喝酒,我听说他的两个股骨头都出现了问题,而且还挺严重的,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大夫让他做手术换股骨头,他问了手术费,得花几十万,他被吓着了,摆手说不换不换,这辈子我也挣不到这个数,就这样吧,到时走不了就弄个电三轮什么的。大夫说,你如果现在不换,将来也得换,只是早晚问题,不过你现在酒可千万不能再喝了!
他答应大夫说,没问题,我一定一滴不喝了。可出了医院,他又一头扎进了小酒馆。
弟弟让我给黄彪打电话,我觉得找黄彪不太靠谱,弟弟看出了我眼神儿中的质疑,说黄彪大哥可能没有硬关系,但那天和他一起喝酒的一个朋友,我看应该没问题。那天我还和他喝了两杯,黄彪在酒桌上给我介绍,说他那个朋友本事巨大,除了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办不到的,尤其是医院方面的事情,更是轻车熟路。那个朋友那天也拍着胸脯说,兄弟有事你尽管说话!他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就觉得那个人挺神的。
我说,我没有黄彪的号码。
弟弟说,你们去年同学聚会时,没留号码吗?
留了,可我不知什么时候都给删了。
弟弟失望地摇摇头。
我说咱们去门卫看看,说不定他这会儿就在班上。
我们走出大厅,弟弟突然手指远处惊喜道,那不是黄彪大哥吗!
黄彪正骑着一辆破旧电动车驶进医院。看见我们向他招手,他把车停在我们面前,并接过弟弟递过去的烟。他说,那哥们儿你弟弟认识,我们还在一起喝过酒呢。弟弟说,他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黄彪说,叫傻德子。
他做什么的,也是这个医院大夫吗?
什么大夫,就是整天闲遛儿,帮人办事,说不定你见了可能还会认识。
也是咱们同学吗?
不是不是,他比咱大,以前好像也是咱们老院的人。
大名叫什么?
他有大名吗?我就知道他叫傻德子。
他给我母亲办住院有问题吗?
应该没问题。黄彪说着掏出手机,当着我们面就给傻德子打电话,约定转天早上八点半在医院门口见面。我说明天是公休日能办吗?黄彪说你等会儿,我给你问问。通过电话后,黄彪说没问题,其实他和傻德子刚才通话时,对方在电话里说的话,我和弟弟都听到了,傻德子在电话里说,放心吧,彪弟,不就是办病人住院吗,没问题啊。
这家伙真能办吗?我心存疑虑,但又不能带出表情来。但从弟弟如释重负的表情看,他已经对傻德子确信无疑了。
转天早上八点半刚过,黄彪就打来电话,他说傻德子刚来电话说,昨天晚上他跟朋友喝多了,这会儿才起,大概得十点左右才能到医院。
我感觉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我说,他是不是天天都这样喝?
黄彪听出了我的意思,说你放心哥们儿,别看他天天喝,而且一喝就多,但他绝对不耽误给朋友办事。
你别介意黄彪,我总觉得这个傻德子有点不靠谱,定好的时间他却因喝酒失约,这种人谁敢和他共事?我觉得有必要把我的想法告诉黄彪,也间接提醒他在交朋友中应该有筛选。
黄彪轻松笑着说,你别看他不靠谱,我敢保证,他给你们老娘办住院绝对没问题。
将近十点,我们终于见到了这个傻德子。只见他留着披肩长发,脸色微黄,像是一个胃病患者;他看上去有一米八左右,因为瘦,上身显得微微有些往前倾,一头披肩长发像冬天里的一捧干柴,杂乱无章地散在肩头。
黄彪老远就看到了我,朝我高高地挥着手,并满脸微笑。我看到傻德子身边除了黄彪,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来到身边,傻德子和我握握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他扭过脸对黄彪说,你们在大厅等会儿,我先把这哥们儿的事办了,再办你们的。他指指身边那个中年男人说,这哥们儿的事比你们急,今儿一大早就在门口堵我,大便都没解痛快!没办法,助人为乐吗——对吧,彪弟?
行行行,你就是我们的活雷锋,赶紧去吧!
傻德子笑着把拿在手里的那个棕色皮包,往肩上一挎,左摇右晃地朝大厅电梯走去。前后不到半小时,我和黄彪就看到傻德子从电梯里走出来,他朝我们扬了一下手,但眼睛并没看我们,而是朝别处望去。黄彪说,瞧那样子,事情肯定搞定了。我说,看来他还真有那么大牛?黄彪说,我跟你说你不信嘛,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傻德子在电梯旁朝我们摆手,示意我们过去。我们快步走过去。老娘来了吗?傻德子歪着头问我。其实母亲家就住在医院对过,我没把母亲用轮椅推来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怕傻德子失约,二是怕他办不成。见我没把母亲推来,傻德子有些不高兴,说,你是不是怕傻哥哥我办不成?
我说,您想哪去了,怎么会呢?这么冷的天,我是怕老娘在门口冻着!
傻德子笑笑,显然是相信了,不是担心傻哥哥办不成就行!
黄彪说得不错,这家伙虽然长得有些傻相,但一点也不傻。
我回家把母亲推来,跟着傻德子去住院部。肺科住院部在12楼,我们从进电梯那一刻开始,我发现,我们只要见到穿白大褂的大夫,或是蓝大褂的手术大夫,没有一个不跟傻德子打招呼点头的,连做卫生的临时工,都主动和他打招呼。电梯升到7楼,进来一个穿蓝大褂的手术大夫要到10楼,他主动和傻德子打招呼,并借着短暂时间搭讪几句。
我看你这个月够忙的?
哪个月也没闲着,也怪了,现在病人越来越多。
气候不好,得病的人就会多。
就是,说不定哪天我也躺在你们医院了。
蓝大褂大夫笑笑没再说话。
从他们的搭讪中,我知道了傻德子原来是以这个为“职业”的。我看了一眼黄彪,黄彪贴在电梯上冲我挤挤眼,我心领神会。
在12楼住院部主任办公室门口,傻德子让我们在外面等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和主任一前一后出来了,主任朝护士区内摆摆手,一个女护士快步走过来。
给安排一个床位。
现在吗?护士问。
对,现在。主任转过脸对傻德子说,你让家属带病人跟护士走。
我和黄彪推着母亲去病房,傻德子和主任重又回到办公室。
把母亲安排好后,我对黄彪说,傻德子就是吃这碗饭的吧?黄彪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把老娘办住院不就得了。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傻德子肯定不会白忙乎,需要多少钱你告诉我。黄彪摆着手说,哪那么多事,都是朋友到时吃顿饭就得了。
不行。吃饭是吃饭,给钱是给钱,不能混在一起。我知道黄彪也是客气,虽然他是真心帮忙,可人家傻德子是指这个吃饭的,怎么能不给人家钱呢。
见我执意要给,黄彪妥协说,你要非给,就象征性给二百。
二百?黄彪,你实话实说,像这种情况一般要收多少钱?
一般最低五百。
那我就给五百。
嘿,你给他五百,我还搭这个人情干什么?
黄彪不希望我给五百,他坚持让我给二百。最后他折中说,你要是非坚持给,就给他三百吧。
傻德子不仅帮我们联系了住院,还帮我们办了体检手续,省去了我们很多时间。比如去2楼做B超,很多病人家属都在排队等候,我们却不用排队,推着母亲从排队的人群中长驱直入。当我们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人们那种异样而又愤怒的目光。
傻德子一直跟我们忙到中午。中午,我想请他和黄彪到外面吃顿饭,傻德子忙摆手说不用,他已经有饭局了,说着还给我看了刚才对方给他发来的短信。
那就过两天。我说。
没问题!老哥听你电话。
听黄彪说,傻德子早先是在一家大型国企上班,还是一个小科员。在大型国企里能做一个小科员,已经很不简单了,傻德子完全是凭个人的实干和能力进入科室的,没有任何人际关系。有时候一个人仅凭实干和能力,没有关系、没有背景是不行的。在科室没干几年,傻德子就被别人莫名其妙地顶回到一线。企业倒闭之前,他是第一个成为社会人的,他坚信只要靠自己的智慧和汗水,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傻德子理想中的好日子,并不是有些人想象的那种大富大贵,他的好日子很简单,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下岗第一年,他就在家门口租了一间门面房,做起了烟酒生意。去工商起照、办烟酒许可证,规规矩矩,样样不少。他说,要想做生意,就得要规规矩矩合法经营,既不能做无照经营者,更不能做无良商贩。
烟酒生意虽不大,但对他来说已是非常知足了。知足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傻德子就出事了。先是媳妇背着他红杏出墙,被他发现后,媳妇主动提出和他离婚,弄得他由主动变被动,一堂官司他们就离了。接下来还有一件倒霉事,其实那件事真的不能完全怨他,他或许也是出于无奈,他和城管人员闹翻了,他租的那个门面房一气之下不干了。
那以后,傻德子依然在做生意,就是替病人家属联系住院,这算是一个什么行业?医托,抑或家属代表?不管叫什么,这是一般人干不了的,可傻德子却干得顺风顺水。黄彪说傻德子干这行,也不是什么病人的钱都要,这方面他有一个原则:比如家里困难的他少要,特别困难的他一分不要。他说人要有良心,做事不能太黑。但他对那些有钱人和那些出工伤的企业就不同了。
母亲那个小区里,有一个叫菁菁的6岁小女孩,4岁时父亲不幸出了车祸,就在那一年,小菁菁又患上了白血病,白血病就像洪水猛兽,不仅吞噬着小菁菁的健康,还不断吞噬着家里的金钱。白血病是要用金钱来陪伴的,妈妈为了给小菁菁看病,已经把工作辞掉了,母女俩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因病致贫的家庭并不少见。
后来听说有一个好心人,带头为小菁菁募捐了几千块钱,还帮小菁菁联系到一家好医院,在那个好心人的带动下,小菁菁的病情引起了媒体和好心人的关注,并得到了很大帮助。后来才知道,那个带头帮助小菁菁的人,就是这个傻德子。
在饭馆请傻德子吃饭时,我把这个事当成一个郑重其事的话题问傻德子。傻德子把酒杯往酒桌上一蹾,甩了甩长发说,嗨,这事儿算什么,凡是有良心的人,换了谁都会这样做。
你真给了菁菁几千块钱?
你不信?傻德子说,后来我又偷偷给了她们娘儿俩几千元,我嘱咐过她们娘儿俩对谁都不能说。
其实那钱人们已经知道了,这钱又何必再瞒着呢?我说。
你说得没错,可我怕我现在这个娘们儿知道了不乐意。
你媳妇不知道你给小菁菁捐钱的事?
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家现在还不富裕呢!
我说几千元也不是个小数目了,媳妇会不知道?
不会的。傻德子有些得意地说,这是我不到半年的小金库。
黄彪找乐说,你不会是看上了人家小媳妇吧!
你还别说,菁菁她妈长得还真够漂亮的,但你知道傻哥哥可不是那种人,你这个想法跟我给菁菁办医院找的那个哥们儿想法一样,他那会儿就问过我这样的话。
黄彪说,有这种看法的人不光是我一个人吧?
傻德子说,我感觉好像是那哥们儿看上了人家,你们不知道,那哥们儿当时连我给他的好处费都不要。事后还让我转告菁菁她妈,说他一分钱好处也不收她们娘儿俩的。你说是不是他对人家有想法?我让他别打人家的主意。
黄彪说,他听你的吗?
傻德子说,不听好办,我让他现在这个娘们儿收拾他!
我们笑起来。
那天,那顿饭本来是我为了答谢傻德子而请的,没想到结账的时候,傻德子已经提前把账结了。我要把钱给他,推让半天他也没要,他说从今以后咱们都是哥们儿了,没那么多事。
傻德子那天在酒店外面吐酒了,可我觉得他那天并没有喝多。转天,黄彪给我打电话说,傻德子吐得挺厉害,还弄了我一裤子。我问要紧吗?黄彪说没事,最近这一两年他一喝酒就这样,我劝过他好多次了,他就是不听,因为喝酒他现在这个媳妇没少跟他吵架。我说,这样下去他早晚要把身体喝坏的。
黄彪说还用早晚,现在他身体就有问题了,每次喝完酒他就闹胃疼。
他认识那么多大夫,没找他们看看?
他说用不着,没那么娇气,该你死你活不了,不该你死你也死不了。
养病如养虎,你让他必须去医院看看!
今天就去了,刚才还在医院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这个胃疼的毛病可能不太好,有可能是那个病,他没敢说是胃癌。
我就估计不太好,哪天咱们去看看他吧。
黄彪说行,哪天咱俩去。
同病房的那个老太太是胸积水,和母亲的病一样,所以她们每天似乎就有了比我们双方家属都多的话题。有一天,老太太跟母亲说,那位大哥跟她大儿子认识。我知道她们聊的是傻德子。母亲说那个大哥人多好啊,我住院那天他还搀着我去拍片子,又说又笑,多开通的一个人啊。
是呢,老太太也说,我拍片子的时候也是他搀着我,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
这样的好人越来越少了。母亲有些悲观。
说的是呢,都说好人命不好。老太太表情凝重起来,你知道不?那个大哥得了胃癌,已经住院了。
你听谁说的?母亲显然不相信。
我大儿子今天早上告诉我的。
会不会是误诊呢?母亲眼里流露出一丝希望。
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太太说,你没听说吗,像这样的病净是给误诊的。
我能感觉到老太太心情和母亲一样,她们多么希望傻德子不是这个病,其实我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一种那样的感觉。
傻德子本来应该住进肿瘤医院的,但怕他知道得了这个病,就换了一个三甲医院。听黄彪说,住进这个三甲医院还是他媳妇找的人。那天,我和弟弟还有黄彪去看他,他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正侧脸望着窗外沉思。
他在想什么谁也不会知道,但我觉得他肯定在想,健康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幸福啊!
看到我们来看他,他脸上表情马上轻松起来,他让黄彪把床摇起来。我发现他明显消瘦了,脸上皮肤像一张褶皱的牛皮纸,看上去一点水分都没有了。他坐在床上问我老娘出院没有。我说快了,大夫说下个礼拜就差不多了。他点点头,表示很高兴的样子,随后又把脸转向黄彪,说你把酒戒了吧,再喝两个股骨头就彻底坏死了。
黄彪笑着说,你还说我,你这回戒得了吗?
他这回彻底戒了!他媳妇在一旁插了一句。
看见没有?傻德子伸手搂过坐在身边的媳妇说,我媳妇都相信我这次彻底戒了。
气氛比我们进来时好多了。傻德子始终让媳妇坐在他身边,眼睛看着媳妇,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他对媳妇说,我求你点事行吗?媳妇莫名其妙。傻德子说,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你还记得去年报纸上登过一个叫菁菁的患了白血病的小女孩吗?媳妇说知道啊。傻德子说,你把黄彪他们刚刚给咱们的一千块钱,还有家里我自己的三千块钱,替我捐给那个叫菁菁的小女孩行吗?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傻德子不再说下去,把脸转向了窗外。
我发现傻德子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媳妇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看到黄彪的眼睛也有些红了。
母亲出院的那天早上,我正在住院部窗口为母亲办理出院手续,黄彪给我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傻德子死了,是今天凌晨三点走的,问我要不要去看一下?
我没有马上回答黄彪的话,心里有一丝酸酸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