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丑
王军强
“啊哈———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
这是杨小磊在《苏三起解》里扮演崇公道时的开场白。崇公道这个角色在京剧行当中属文丑。文丑多以念白为主,念的都是京白(北京话),偶尔也兼有一两句唱,唱起来也很有意思,但都不那么讲究,调门儿很低,几乎到了“趴趴”调。不过,文丑的念白却很讲究,念起来又诙谐又幽默。《苏三起解》里崇公道押解苏三离开洪洞县解往太原府的路上,因一路上对苏三的关照,使苏三颇为感动,便对崇公道说,像你这样好的人,怎么连儿子也无有啊?崇公道深有感触地说,唉,我非但没有儿子,连孙子也给耽误了。
杨小磊每次说到这句台词时,台下的戏迷们都会哄堂大笑。
杨小磊最初学的是武丑,一直以打把式、折跟头为主,每天抻筋搬腿,非常用功。洗脸刷牙时,都要把一条腿搬到墙上练功。就在戏校毕业那年,杨小磊跟朋友在戏校外一家小酒馆喝酒,酒过三巡,杨小磊来劲儿了,非要给大家表演《三岔口》片断。《三岔口》中的武打动作,有很多都是在桌子上表演的。杨小磊来劲儿了,大家也都跟着来劲儿,纷纷把桌上的酒杯收拾利索,闪在一旁看杨小磊撒欢儿,酒馆里其他食客也都停下手里的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纷纷转过脸来看热闹。杨小磊借着酒劲儿,一纵身,跳上酒桌。杨小磊要在众人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功夫,他站在桌上看着大伙,突然做了一个踢腿亮相姿势,众人高呼,好相儿!
随着众人的高呼声,杨小磊从饭桌上一个腾空后翻,就从高处落了下来,就在杨小磊双脚落地的瞬间,整个身子一下就趴在了地上。杨小磊被脚底一个酒瓶盖滑倒了,这一下把杨小磊的酒意全摔没了。杨小磊咬着牙想从地上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不成。这下,杨小磊感到问题的严重,这感觉是来自大胯里的像针扎一般的隐隐阵痛……
杨小磊的胯骨折了,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还做了穿钉手术。出院后,杨小磊又在家里养了多半年,才算恢复好。恢复好的腿怎么也不跟以前那么灵活,站在原地想打个后翻都不行。杨小磊非常后悔,后悔那天喝了那几杯烧酒后,差点把自己毁了……杨小磊还是很万幸的,没有落残就是万幸啊!
实际上,在杨小磊的这种万幸中,多多少少也留下了一些遗憾。看来,武丑这个行当是干不成了。分到剧团后,杨小磊就改成了文丑,改演文丑对杨小磊来说,其实倒是件好事儿。在戏校的时候,杨小磊虽然学的是武丑,功夫也很扎实,可若论自身条件和脑袋瓜的灵活劲儿,学文丑要比他干武丑强,或许在事业上更有发展,团里的人们也都这样认为。
杨小磊转行很快,从以身体表演为主的武丑很快就转到专以语言和面部表演为主的文丑,这对杨小磊来说是个不小的变化,这让他自己也感到了惊讶:嘿,我演文丑并不比演武丑次呀?还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演文丑不用化妆脸上就有戏。杨小磊眼睛长得不大,是那种一笑就成一条缝儿的眼睛,白白的圆脸上,五官看上去很亲密,瞅着就那么爱人,那么让人心情愉悦。他不用说话,站在你面前,随便动动脸上的哪一个部位,就能把你逗乐。这是杨小磊的自身资源,他把这些资源充分运用到文丑这个行当中。
杨小磊进团后演出的头一场戏就是《苏三起解》,他扮演的是押解苏三去太原的那个崇公道。这出戏从头至尾只有崇公道和苏三两个人,戏迷们看这出戏时不都是冲着苏三的那几大段唱腔,有很多戏迷是奔着看他饰演的崇公道来的。他们喜欢看这个丑角,喜欢听丑角的京味儿京白。看文丑表演,有时更像看喜剧小品,会把你逗得前仰后合,哈哈大笑,顿时忘掉所有烦恼。
杨小磊在继承和发扬文丑这个行当的同时,还能独创新意,让人始料不及,尤其是他在台上的即兴发挥,像崇公道对苏三说的那句台词:我非但没有儿子,连孙子也给耽误了。杨小磊说这句台词的时候,他即兴发挥成了:我非但没有儿子,连孙子和孙媳妇也给耽误了。
每次说到这儿,戏迷们都在台下大笑起来,有的主儿还在下面笑着找乐道,你这不缺德吗!这话杨小磊在台上是听不到的。
自从杨小磊扮演文丑以来,戏迷们都喜欢看他的丑,只要有他的丑角戏,上座率一般都比较高。杨小磊也知道戏迷们喜欢自己,喜欢自己演的丑戏,所以,每次演出杨小磊都特别卖劲儿,尽量在台上发挥得更出色,他不想让戏迷们对自己的表演有半点失望。其实,要想做到这一点,对他来说并不难,即使杨小磊在台上演出有纰漏的话,戏迷们也都不会怪罪,喜欢一个人,有时连缺点也是美的。
不过要是换一个角度,从领导的视线看杨小磊缺点的话,就不会有那么美好的感觉了。比如,杨小磊在演出的时候,过于即兴发挥,随意性太大,对前辈的传统表演程式不太尊重。换言之,杨小磊过于哗众取宠,个人表现欲太强,往往在表演中喧宾夺主。领导的这些看法,最初杨小磊是不知道的,直到有一次团领导找他谈话,说你在台上即兴发挥是好的,说明年轻人有改革创新意识,但也不能信口开河张嘴就来,逮什么说什么。
杨小磊莫名其妙,就问:“我逮什么,说什么啦?”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团长,我是真的不知道。”
“这可不像你杨小磊说的话。”团长带着批评的口气说。
“我要是知道自己在台上逮什么说什么,我肯定不会逮什么说什么!”
“怎么说的跟绕口令似的?”团长缓解了一下口气,“人家崇公道那句台词并没有孙子媳妇的事儿,你怎么都给人家捎上了?”
“噢,就为这个呀?”杨小磊笑了,“还不都是一码事儿吗,没有孙子可不就把孙媳妇也给耽误了吗?”
“这是对前辈的不尊重,也是对艺术的不严肃。”团长的语气有些严厉。
“这事儿有这么严重吗?”杨小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台上多说了一句“孙媳妇”,竟会带来这么大的问题,他认为这只是团长的一家之言,有点小题大做了。所以,当那次团长跟杨小磊谈完话,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杨小磊每次再演《苏三起解》,念到那句道白时,他依然还是那样念。杨小磊有个宗旨,只要戏迷们喜欢这种创新,只要能给戏迷们带来快乐和笑声,他就坚持这样做。
面对杨小磊的坚持,团长虽然嘴上不再提及这件事,也不再为此找他谈话,但心里对他却有了很大的看法。团里有一次去香港演出,就没有杨小磊的事儿,杨小磊一个人在家呆了半个来月,心里没抓没挠的,天天到外面这转那遛,这种感受是杨小磊从没有过的。剧团从香港演出回来后,团里就有人对杨小磊说:“哎,知道为什么没让你去吗?”
杨小磊摇着头,眨巴着小眼睛,那意思是说,我怎么知道呢?杨小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心里清楚,这都是团长的主意。
“你呀,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那人嗔怪地说。
杨小磊眯起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对杨小磊说这番话的人,是杨小磊的演出搭档,是唱苏三的那个青衣,比杨小磊大十多岁,是团里的台柱子。人长得虽不是那种大眼溜晶的漂亮女人,但却很有魅力,让人越看越爱看,在团里的几个青衣中,她是团长眼里的红人。团长平时跟她说话,从来都不称呼她的名字宋莉,只叫她最后那个字:莉,叫得特别亲切,跟叫自己爱人似的。团长每次跟宋莉在一起,两只手总是有意或无意地碰碰宋莉的身子,眼里也总是藏着万般柔情。团长的柔情,宋莉是有感觉的,但她就是不上钩,表面也不得罪他,偶尔还要送给团长几缕阳光般的妩媚微笑,这让团长对她的那种万般柔情欲罢不能。
这就是宋莉和杨小磊的区别。
宋莉在团里一直拿杨小磊当个小弟弟,有什么话都爱跟杨小磊说。这次到香港演出时,团长对杨小磊的看法,就是宋莉透露给杨小磊的,当然,还有团里的其他事情。其他事情里有一条是涉及团里过些日子体制改革问题,这个事早在半年前团里就有了风声,杨小磊也听说了,并没当成事儿,也从没走过这份脑子。这次宋莉对杨小磊提起改革的事儿,杨小磊不能不走这个脑子了。
杨小磊认真地问:“咱们团这次怎么改?”
宋莉说:“人员大动。”
杨小磊注视着宋莉:“具体怎么大动?”
宋莉说:“具体怎么变动我也不清楚,这件事儿他对我都保密。”
杨小磊知道宋莉说的“他”是指团长,就想听听宋莉的看法:“你觉得我会有变动吗?”
宋莉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变动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呢?”杨小磊抱起胳膊,很认真地听着。
“你的文丑在咱们团里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戏迷也都认可了你。从经济角度看,你有号召力,能给团里增加收入,我说的是票房收入。这一点,团长也非常清楚,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不过……”宋莉看着杨小磊,“从现在起,你要改改你的处事方法,尤其跟团长。”
杨小磊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很难做到。”杨小磊完全明白宋莉的一番好意,可他真的很难做到,这是性格决定的。
宋莉说:“你做不到,也得想办法做到,我这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杨小磊点点头。
不久,团里分来了几个戏校毕业生,其中有一个跟杨小磊一样,也是学文丑的,叫刘刚,跟他们团长一个姓。刘刚是一个外向型的年轻人,很活泼,刚一进团就好像跟谁都像老朋友似的,逮谁跟谁犯贫。
刘刚来到团里后,几乎大部分文丑戏都由刘刚代替了。演《苏三起解》里的崇公道,团里也很少让杨小磊跟宋莉配戏了。有一回演出,刘刚一出场,台下的戏迷们就给鼓起了倒掌,还高喊杨小磊的名字,弄得刘刚站在台上上不来下不去的。演出后,刘刚很不高兴地找到团长问:“那些戏迷跟杨小磊都是嘛关系?是不是杨小磊做的扣,故意找我的好看,让我出丑啊?”
团长拦过刘刚的话,安慰说:“不要想那么多,好好演,戏迷们现在不认你,是暂时的,这是个过程。”
“你怎么还替杨小磊说话?”刘刚不满了。
团长犹豫了一下:“你呀,还是太年轻!”
“年轻?”刘刚一脸不解,他根本就不理解团长的意思。
自从刘刚那天被戏迷们喝了倒彩儿后,再演《苏三起解》这出戏时,团里又把杨小磊推了出来,戏迷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其实,不光是戏迷们不知道,就连团里的人们也搞不清楚是为什么?
团里的体制改革方案很快就出台了,这种改革实际上就是体制的转变,团里由事业单位一下子转变为股份制性质,所有在职演员也都开始重新跟团里签订合同,也就是说,危机感人人都有了,而团长的权力越来越大,团长想不用谁就可以跟谁解除合同,任你有多大能耐也白搭。
重新签合同那天,团里就没跟杨小磊签。这让杨小磊感到非常意外。他不明白凭自己在业务上的能力,团里没有任何理由不跟自己签。
这天,杨小磊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杨小磊平时滴酒不沾,因为这些天心里一直特别扭,心情也不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团长不跟自己签?想不明白,杨小磊就有了喝酒的想法和欲望。要说杨小磊喝的那点酒,搁一般爱喝酒的人,根本就不算个什么,可对杨小磊来说就坏啦,那点酒下肚后,杨小磊的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气儿也冲了,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
杨小磊喝高了。
喝高了酒的杨小磊非要到团里给自己讨说法,这说法自然要找团长讨的。那会儿团长正在办公室研究制定改制后的一些工作计划和演出安排。杨小磊门也没敲就撞进去,团长抬头看了一眼杨小磊,问:“有事儿吗?”
杨小磊喘着粗气说:“没事儿我跑这来有病?”
团长愣了一下,觉得这小子有点不正常,他还没遇到过杨小磊跟自己这样讲话,就站起来走到杨小磊跟前,闻到了一股酒味:“喝酒啦?”
“不行吗?”杨小磊瞪着两只红红的眼睛。团长笑笑说:“我说过不行吗?”
“别跟我跑词儿。我问你,为什么解聘我?有什么理由不让我签合同?”杨小磊的嗓门儿比平时大了一倍,胆子好像也大了许多,一边问还一边用手指着团长的脸。
“你想干什么?”团长下意识地向后躲闪着。杨小磊的这些反常举动,让团长万万没有料到。
“想找你团长大人讨个公道!”说着,杨小磊伸手去抓团长。正在这时,宋莉从外面跑了进来,一把拦住杨小磊,连拉带拽地就把杨小磊拖出了团长的办公室。“你喝酒了?”宋莉把杨小磊拉到外面问。
杨小磊说:“你别管,今儿我非要找他讨个说法不可!”
宋莉说:“讨什么说法!走,我送你回家。”
杨小磊的那点酒劲儿,被宋莉连拉带拽、连说带劝,一下子就给折腾没了。酒劲儿过后,杨小磊有点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
宋莉说:“好在事态没往下发展,否则……”“否则什么?”杨小磊问。
宋莉说:“否则你非得和团长打起来。”
杨小磊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杨小磊最终还是被团里解聘了。解聘后的杨小磊才知道,原来那个也和自己一样学文丑的刘刚,竟是团长的亲侄子。
临离开剧团那天,杨小磊对宋莉说:“我真舍不得离开。”杨小磊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圈儿有些红了。宋莉没说话,看着杨小磊,自己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了,毕竟是同台演出的多年搭档。杨小磊走出剧团大门的时候,宋莉听见杨小磊的一句自言自语的念白:“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