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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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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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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名弦儿

 

王军强

天津人喜欢听戏。听戏也很有讲究,闲时,邀上一两个知己,坐在戏楼,也叫茶楼,一边享用瓜子和茶香,一边品味着悠扬激昂的西皮二黄。

早先,有钱有势的人在家就能听,那叫堂会,是谱儿。会听戏的人,大都双目微闭,摇头晃脑,表情特投入,赶上要彩儿的时候,就会睁开双眼,冷不丁地大喊一声:“好!”这好儿,有时是给弦儿,有时是给角儿。

听戏的有两种人,一种人爱听唱,一种人爱听弦儿。听唱的不论生旦净末丑,爱听哪一行当的都有;听弦儿的就不一样了,只要是文场中的胡琴伴奏都爱听。

听一出好弦儿戏,就好似喝了一壶老酒,浑身都那么舒坦。一把好弦儿搁在好琴师手上,好歹一拉,立马就妙“手”生花。好弦儿跟人一样也有脾气,没点功夫还真降不住它,不过,它只要一遇上好琴师便没了脾气,顺在手上,怎么使唤怎么有,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马义五就是能降这类弦儿的琴师。

早年,老城里有个大院儿,院儿里住着十几户人家,大院儿的结构有些像老北京的四合院儿,做得一手好胡琴的宋九环宋爷就住这儿,街坊邻居们都叫他九爷。

九爷以做胡琴为生,也拉得一手好弦儿,老城里的人一提起做胡琴的,没有不知道他的。找他做胡琴的人除了老主户外,很多都是慕名而来的。九爷做的胡琴要价不高,但把把都是精心细做精益求精,质量也都无可挑剔。据说九爷的父亲和爷爷也都是干这行的,算得上胡琴世家了。

九爷的女人死得早,30岁那年女人因难产离他而去。那年,九爷刚刚40岁。有一天,院儿里的刘娘给九爷抱来一个胖小子,这孩子长得虽不漂亮,却讨人喜欢,两岁多点儿,是个孤儿。九爷问这孩子叫什么?刘娘说光知道姓马,不知道叫啥。又说,你就给起个名儿吧!九爷想想说,就叫马一五吧。那天正好是阳历的一月五号。后来人们叫马一五叫顺了,就叫成了马义五。

马义五5岁的时候,就表现出对胡琴的痴迷和天分。九爷每次在案台前做胡琴时,马义五就拿着两只小木筷子,坐在一旁模仿拉弦儿的动作,嘴里还念叨着琴谱的节奏,蛮像那么回事儿。那时,戏校有位姓杨的先生,常来九爷这儿做胡琴,杨先生在戏校专教胡琴,九爷就将马义五托付给了杨先生。

马义五进戏校学的头一出戏是杨派的《洪羊洞》,这是一出二黄戏,也是一出悲戏,要求弦儿不能拉得太火,也不能拉得太温,难度很大。学员毕业汇报演出那年,马义五拉的就是这出戏。饰演杨延昭的是团里的一个名角儿。那天来观看演出的有戏校的学员和老师,还有一大批戏迷票友,九爷也来了。

“自那日朝罢归……”台上唱起了二黄快三眼,这是一大段紧拉慢唱的唱腔。马义五的弦儿拉得快而不乱,委婉而又低沉,每个音符里都带着感情。台下就响起了一片叫好声,汇报演出几乎成了马义五的个人表演。

那次演出后,马义五在梨园界就渐渐有了名气。他被留在了市里的一个专业剧团。

马义五出息了,最高兴的当然还是九爷。早在马义五还在戏校时,九爷就为他做了两把好胡琴,一把是黄羊西皮弦儿,一把是罗汉二黄弦儿。琴师们都知道,黄羊竹是很难寻的,尤其是天然形成的黄羊竹(竹上有一酷似羊的图形),更是难以寻觅。有了这两把好弦儿,马义五自然是兴奋不已。他很快就成了团里的名弦儿,专拉老生这个行当。

唱老生的角儿是个很有名气的杨派弟子。马义五没进剧团那阵子,团里经常苦于没有一把好弦儿配此老生,这回好了,马义五的到来,终于替团里解决了这一难题。

那个唱老生的角儿姓佟,叫佟泰立。马义五给佟泰立操琴的头一场戏,是在中国大戏院,这儿是他们团经常演出的地方。早年,四大老生中的马连良先生,每次来天津都要在此演出。那天,大戏院门口的广告栏上赫然写着:今晚上演《失空斩》,操琴马义五。这是马义五的名字首次在这里出现。奇怪的是,上面竟没有角儿和司鼓的名字。团里这样做,是为了更加突出马义五的大名。听说这场戏是马义五的弦儿,戏迷票友们都争相购买,想一睹这位年轻琴师的风采。

马义五穿一件深蓝色制服,里面套着一件白衬衫,两只袖筒儿往外翻卷着,白衬衫也翻在外面,很扎眼儿。持胡琴担子的左手腕上,一块新买的上海牌手表,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两国交锋龙虎斗……”台下一片寂静。扮演诸葛亮的那个角儿唱得也很投入。一段西皮原板下来,角儿跟弦儿都落了彩儿。接下来是弦儿最要彩儿的西皮慢三眼。这段弦儿,早年杨宝忠先生每次拉时都是满场彩儿,尤其是那一挂花过门更是精彩绝伦。第一段过门过后,台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瞪着眼睛朝马义五那儿看。到了这会儿,马义五的弦儿实际上已经把戏迷们的胃口吊起来了。胡琴刚一加花,底下就响起了掌声,接下来,随着马义五手上胡琴的起伏跌宕,台下的叫好声、口哨声也随之不断。

那天,马义五使的就是九爷做的那把黄羊胡琴。随着马义五人气的上升,那把黄羊胡琴也迅速出名。马义五成了团里的台柱子,他的名气不比那个老生角儿小。

团里新来了一位青衣,叫余小莉,跟马义五是一个戏校毕业的,比他小几届,是团里年纪最小的青衣。余小莉学的是张派,唱功不错,在戏校的时候就很优秀,因为身材长相都不错,所以扮起苏三、谭记儿就特别好看。

余小莉的父亲也是个戏迷,唱马派老生,在票友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后来跟老伴定居美国。老两口本打算等余小莉毕业后也把她接到美国,但余小莉没有这个想法,一直安心在团里唱戏。

余小莉没有固定的琴师,每次演出都由团里临时安排。她曾找团里要求让马义五为她操琴。团领导说,马义五已经有角儿傍了。余小莉说,噢,有角儿傍,就不兴换换啦?团领导又说,为什么要让马义五傍你呢?余小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觉得我们俩会配合得更好。是这样吗?团领导看着余小莉,笑了。

就这样,马义五除了专给那个老生操琴外,又多了一个青衣余小莉。实际上,马义五也想为余小莉操琴,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喜欢上了她?

《四郎探母》是团里经常上演的剧目,这是一出老生青衣老旦的唱功戏,戏里尤为精彩的是杨延辉与铁镜公主的大段西皮快板唱腔:“我和你好夫妻恩爱不浅……”以前,演铁镜公主的是团里的另一位青衣,自打余小莉找过团里后,这一角色就由她代替了。那天晚上上演这出戏时,给彩儿最多的除了马义五的弦,就是余小莉的唱了。

演出后,余小莉主动约马义五去吃夜宵。余小莉要了两杯红酒,看着马义五,说,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陪我出来吗?

马义五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余小莉抿了一小口红酒说,今天是我的生日。马义五遗憾地说,你看,也来不及送你礼物了。余小莉说,今天你能陪我出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余小莉这话,让马义五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她的孤独和寂寞。

余小莉抬眼望着马义五说,我爸爸昨天来电话了,他现在是美国华人剧团的团长,虽然是民间组织,影响很大,他想以他们华人剧团的名义,请咱们团去他们那儿交流演出。

是吗?马义五眼睛一亮,心话这事儿能成吗?出国演出的事儿,在余小莉父亲的努力下,还真的促成了。

出国演出的一个多月里,马义五他们团一共演出了二十多场,场场爆满,场场火爆。跟华人剧团同台演出的场面几乎是掌声不断,马义五的胡琴拉得也是超乎寻常地棒。尤其让他自豪和得意的是,他为余小莉父女俩同台演出拉的那场《打渔杀家》。那是他们准备回国时的最后一场戏,是在华人街的龙华戏院,这个戏院比咱的中国大戏院还大。那天,整个华人街的戏迷票友几乎全来了,当地的华人报纸报道最多的,当数马义五和余小莉两个人。

龙华戏院里的叫好声跟咱们这儿的不一样,他们以掌声的热烈和时间为准,掌声越响,时间越久,说明角儿的水平越高。伴着优美飘逸的西皮原板,余小莉唱道:“老爹爹清晨起前去自首……”台下忽然一片寂静,偶有一两下咳声,也都小心翼翼,生怕影响了这美妙的时刻。而此刻,马义五的弦儿伴着余小莉的唱腔,拉得如行云流水极为动听,那跳动的音符,时有神来之韵,忽高忽低,忽快忽慢。看余小莉台上的表演是一种享受,听马义五的胡琴是一种陶醉。就在余小莉还有最后一句就要唱完那段西皮原板的时候,马义五手里的那把黄羊胡琴的外弦儿啪地一声断了。断弦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很远。这是琴师跟戏迷们都极少遇见的。

台下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到了马义五身上。人们没想到,此刻的马义五非旦没有半点紧张,而且一弓没停地继续拉着手里的弦儿。这就是马义五的与众不同。马义五不仅能用一根里弦继续伴奏,那外弦儿的音节也能在里弦儿中拉出来,还都非常准。台下炸营了,掌声、喊叫声混在一起,没完没了……

马义五一下子就在华人街红了起来,那两把胡琴也成了宝贝。

临回国时,余小莉的父亲想让马义五留在华人剧团。马义五没答应。

这些年京剧不景气,马义五他们团也受到影响,团里很多琴师都兼起了第二职业,他们有的到公园,有的去票房,还有的来到业余剧团拉名场。惟有马义五还在坚守岗位,天天到剧团里吊弦儿。

余小莉曾找过他,让他也出去拉名场。马义五不听,说,除非咱们团不存在了。

以前团里的演出挺频繁,可现在一个月都演不上一两场。团里有很多人跳槽了,就连唱老生的那个角儿,也改行跟着人家东南西北地去走穴了。

甭看京剧不景气,但九爷的胡琴生意却非常火,找他订做胡琴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中绝大多数不会拉弦儿,可是对胡琴都很精通,他们都是有钱人,有的是港澳台的富商子弟。他们只是为了收藏,也有的是为了倒腾挣钱。一把好胡琴,经他们三倒两倒便能卖个好价钱。所以,倒腾胡琴的人,有很多都发了财。

如果马义五放弃胡琴伴奏,跟着九爷干胡琴店,也是个非常不错的买卖。可马义五舍不得他手里的胡琴,更舍不得剧团。有一次,余小莉突然对马义五说,她也要改行了。兄弟剧团有一个唱小生的演员几年前就离开了剧团,已经是红遍了大江南北的歌星,他跟余小莉很熟,早就劝余小莉改行,并答应为她包装,保证她在歌坛走红。

余小莉的决定多少让马义五有点意外,他怎能不意外呢?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如今也要离开剧团了。余小莉离开剧团后,在歌坛上迅速走红,人气指数直线上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出了好几张个人专集。

一天,九爷家来了两个陌生人,说是余小莉的父亲让来的,还带来了余小莉父亲的一封信,九爷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也没看。两个陌生人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九爷就把自己最好的十几把胡琴拿出来给了那两个陌生人。两个陌生人将胡琴装进一个大皮兜,随后拿出一张支票递给九爷说,这上面的几万元钱是余小莉父亲给的,让九爷一定收下。没等九爷推辞,两个陌生人就匆匆离开了九爷家。

晚上,马义五从团里回来,听九爷说了此事后,发现被人骗了,给九爷的那张支票自然也是假的。九爷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马义五将九爷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九爷是因血压突然升高引起了脑溢血。

九爷死了。

九爷火化那天,余小莉也来了,开着自己的“宝马”。送走九爷后,余小莉对马义五说,她父亲过些日子要来。

马义五他们剧团的生存状况越来越糟糕,几乎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为了想法生存,团里准备搞承包。马义五第一个提出了承包,并很快与团里签下了承包协议。他用九爷留给自己的那套平房作抵押,用银行的贷款交了风险金。正巧,余小莉的父亲也从美国飞来了,这次来的最终目的,还是想请马义五去他们那儿,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马义五已经承包了剧团。

其实你可以到我们那里搞嘛。余小莉的父亲说,我们那儿的条件要比这里好多啦!

马义五说,您知道我是不会去的。

我很欣赏你的艺术才华。

既然这样,马义五说,我正好有件事儿想请您帮忙。

余小莉的父亲笑着看着马义五,那意思是说,我会帮你的。

马义五说,眼下我这儿资金短缺,想用我所有的胡琴作抵押,找您借些钱。

没等马义五说完,余小莉的父亲就笑起来,他早就想到这点了。他说,你用不着用那些胡琴作抵押,我早想入股和你一起干了!

是吗?这么说咱可以搞一个跨国剧团啦!

当然喽!余小莉的父亲拍拍马义五的肩膀说,还可以在我那儿建一个华人戏校吗!

马义五非常兴奋,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余小莉的父亲的手机响了,他听了一下,便把手机递给马义五说,你接吧。

是余小莉的声音。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骗九爷胡琴的那两个人落网了,那十几把胡琴也追回来了……

这事儿都是余小莉背地里托人办的,费了很大的工夫。马义五一直拿着手机在听。其实,还有让他高兴的。余小莉说,她也准备回来帮他撮这个剧团,还说,还有几个人也准备回来。马义五惊喜地问,谁呀?余小莉说,你猜猜,很熟的。马义五猜不出来。余小莉就在电话里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会儿,曾是团里台柱子的几个名角儿,正坐着余小莉的汽车朝这儿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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