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正在吃晚饭,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我打开手机,手机里传来三堂姐悲切的声音。
她哽咽地说:“阿酿(黎语:阿姨)啵?明天你有空吗?”
我问她说:“有什么事?”
“医院的姐夫过了,明天上山,你要回去吗?”堂姐又说。
我感到很意外,愣了许久,才回答说:“回”
接着又问道:“你们有车去吗?”
三堂姐回答说:“有,就我和你姐夫,还有党校的伯母坐一辆车,应该还能坐一个人。”
我听三堂姐说应该还能坐下一个人,便对三堂姐说:“你们出发时,打电话告诉我。”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低落,只说一句话就把手机挂了 也无心再吃饭。
家乡人有人去世,抬上山下葬,一般不说下葬,而是委婉地说成“刊卧或刊昂”(黎语:上山)。把下葬说成上山,一是对死者的尊重,二是慰藉生者。
家乡人很忌讳把逝者抬上山埋葬说成下葬,而说成是上山,同样也忌讳对生者说“上山”这两个字,认为是对死者和生者的不敬。
我一夜没睡,天刚朦朦亮,马上拨通三堂姐的手机,问她的车还能不能坐人,几点出发。三堂姐告了我出发的时间和地点,我没心情吃早餐,匆匆赶去与三堂姐汇合一同去保亭,送大堂姐夫上山。
我们坐车赶到保亭三道镇什赢村时,村里传来一阵阵的哭声,我们随着哭声来到了大堂姐夫的家。认识大堂姐夫已有四十年,直到他去世,我还是第一次来到他出生的村寨。大堂姐夫是好人,对谁都很好,特别是对我。我读初中时,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可是自从我工作后很少去看望他。大堂姐夫家门口,来了很多奔丧的人,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人来人往的。门口左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盘,盘里有许多槟榔、烟和许多用一根红绳子系的一元纸币。
我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男的穿着与汉族没有两样,倒是女的就不一样了。她们的服装与其他地区有很大的区别,她们上身穿蓝色斜襟排扣上衣和上大部分黑色下小部分织有花纹的长筒裙,头上绑着黑头巾。人长得壮实,个子也很高,皮肤略黑,给人一种健康的美。
我第一次到这个村,人生地不熟,对当地的丧葬风俗也不是很了解,三堂姐又不知去向,我只能静静地站着。“阿酿,我们过去记账”三堂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拍着我的肩膀,小声说道。
我跟随着三堂姐来到记账的桌前,三堂姐小声地对我说:“阿酿,人家不好给双数的哦,只能给单数的。”三堂姐说完,把钱交给专门登记的人。三堂姐交钱后,顺手拿了一卷系有红绳子的一元纸钱和一口槟榔。参加葬礼的人都要给钱,而且不能给双数,这种做法整个保亭地区都一样,我也见过。但用红绳子系一元纸钱,我却很少见。我见三堂姐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不敢问,按照她说的交了双数的钱,但没有马上去拿盘里的纸钱和槟榔,而是迟疑不定。记账的人见我没拿纸钱和槟榔,看了看我说道:“拿吧,打奖会中奖的”。我从盘里拿起了一卷系有红绳子的纸钱和一口槟榔,离开了记账处。我把系有红绳子的一元纸钱放进了口袋里,把槟榔放进了嘴里。尽管我不吃槟榔,但我还是咬起了嘴里的槟榔,中不中奖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想紧紧咬住悲伤,吞下泪水。
三堂姐记完账,便走进停放棺木的屋里,陪大堂姐坐在棺木旁。我因为见不得这种伤心的场面,所以没敢进停放棺木的房屋。而在一个棚下,找了一张凳子,坐着等送大堂姐夫上山。
下午三点后,才能上山,这是家乡的送葬习俗。
中午时,大堂姐夫的亲戚在树下摆了十几桌饭菜,招待来奔丧的人。来的大多数都大堂姐的娘家,有大堂哥、二堂嫂、二堂叔、大堂婶,二堂姐和小堂姐一家。刚吃饭,天就开始下起雨来。从毛毛雨到倾盆大雨,大家纷纷放下饭碗,跑去找地方避雨。
堂哥和堂嫂跑到一户人家闲置了的猪圈门口,坐着避雨。我叫他们到棚里避雨,可堂嫂说快到上山的时间了,坐哪里都不要紧。堂嫂跟我说完话,便问堂哥道:“棺木上盖什么被有那么多图案?”堂哥说:“哦,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啦,那可不是一般的被,盖在棺木上的是龙被”堂嫂又说:“我们上面都没这样”堂哥又说:“怎么没有,曾祖母就有龙被,她死的时候被当作陪葬品一起下葬了,现在才没有龙被的。”我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堂哥和堂嫂谈话。一位七十岁左右的男人经过,听到了我们的说话,便说道:“现在龙被很缺,我们这里七十岁以上的人过世,才能用龙被盖棺,我们
还保留这个古老的习俗”。龙被是绣有龙图案的被。我在文化馆工作近三十年,研究和保护黎族文化也近三十年,龙被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只听说过有人过世,用龙被盖棺,但没见过,到了晚年的今天才第一次见到。
下葬前,下一场雨,已经是惯例。不知为什么,雨总是不赶早不赶晚,像是计算好时间似的。只要下雨,逝者子女和送葬的人们便知道送葬的时间快到了,生者与死者,将永别的时刻到了。这时大堂姐夫的子女和亲戚,哭得更厉害了,撕肝裂肺的哭声与雨声交集一起,奏出一曲悲欢离合的乐曲。年长的男人忙着叫村里的男人准备送葬用的东西,大家有的准备鞭炮;有的准备抬棺棍,叫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加速了送葬的时间。
雨停时,送葬的时间也就到了。也许是老天的怜悯,让送葬的人免于雨淋,顺利送逝者上山,好早入土为安,才在送葬时间到的这一刻,把雨给停了。
一阵“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震耳的鞭炮声,回荡在村寨的上空。三次鞭炮声响后,一声“上山了”的声音,就像将军的一声令下,大堂姐夫的子女和亲戚,纷纷从屋里跑到屋外,面对门口跪着。我见几位堂姐头绑白布跪在其中,也拿一条白布绑在头上,跟在她们后面跪着。“一二,哦黑”抬棺的人出力喊着把棺木从屋里抬出,经过我们的面前。走在棺木后面的是堂姐夫的娘舅家人,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把跪在地上的我们一一扶起。我起身加入了送葬队伍,一起送大堂姐夫上山。
抬棺的队伍,抬着棺走在在前面,送葬队紧跟在后面。一直从村里,走到村外,踏上了上山的一条小路。一路上,我想着大堂姐夫生前对我的好,从今天起这世上又少一个关心我的人了。我越想越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泪流满面。我一直跟着抬棺的队伍来到下葬堂姐夫的地方,看着人们把棺木放进墓穴里,才依依不舍返回村里。
我就这样把大堂姐夫送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