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村里人提及娟发疯时那种面目可憎的冷漠,娟是在夜晚被附近村里的地痞刘三和村里的王宏玷污了。娟在铜山口纺织厂上班,玷污她的地痞刘三和王宏,一个是纺织厂的搬运工,一个是纺织厂的维修工。那天夜晚,当娟下班独自一人骑车回夏村时,地痞刘三先是佯装白天有事,提前去王宏家布置,等到王宏开着摩托车跟在娟身后回到夏村,刘三就上门去找娟的父亲借口喝酒。娟被王宏用一根木棍击昏后,就带到了刘三白天布置好的房间里。等到娟的父亲喝到不省人事时,刘三也回到娟躺床上的地方。娟当时有没有反抗,或者当娟醒来后为什么没有告诉父母自己被地痞刘三和王宏奸污的事实,这些都成了村里人后来议论纷纷的理由。刘二对娟的贪恋在娟进纺织厂的那一刻就产生了,而王宏是刘三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是一类人。娟跑出了王宏家以后,撞倒了村里一个刚出门上茅房的鳏夫,据这个老实巴交的鳏夫事后回忆,娟的哭声盖过了他屙屎的声响,使得他不得不匆忙地提前结束了屙屎,拴着破裤带一路跟着娟的哭声好奇地走到了娟家门口。当时正是燥热的夏天,人脸上的汗珠在午夜微风的作用下变成了无数的白斑,娟的身上却闻不到任何盐一样的气息,刘三哆了哆下身,朝着屋后的山上撒了一泡热尿,然后看着娟的身影消失在村头的山脚下,而王宏躺在适才娟置身恶梦般的棕板床上,翘着脚挠痒痒,面前的电视机正播放着租来的碟片,仿佛娟的身影从来没有在这个房间里出现过。据鳏夫说娟那晚哭声很响,但村里难以入眠的老人们却说那晚只听到几只野猫的嗷叫,除此之外,就剩村口的河边传来的水流声,娟有没有想过去跳河?娟的母亲当晚在村委会一楼搓麻将,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回屋睡觉,所以娟的事是什么时候让人知道的,娟没有说,地痞刘三照常去纺织厂,王宏也不露声色,到底是谁第一个在村里讨论娟的受辱,娟疯了以后数次赤裸身子跳河又说明了什么,这一切都得等娟清醒后才能分出事实结果。娟父亲的身体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垮掉的,母亲越发沉迷于搓麻将,弟弟华也变得无心读书,可以说娟的不幸遭遇给一家人都带来了刺激。那个夜晚房间里发生的事只有三个人知道,娟闭口不谈,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独自舔舐苦楚的内心。刘三后来离开夏村去城里打工,娟的父亲记得刘三当晚和他喝酒说了一些出格的话,而他没有意识到女儿即将陷入危险之中,眼前的刘三恬不知耻地吹嘘着对自己女儿的欣赏和爱慕,尽管娟的父亲知道刘三不是个好东西,但是酒瘾一上来,他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刘三偷偷在酒里下了一包蒙汗药,等到娟的父亲昏昏沉沉在屋里睡过去了,就大手大脚地则回了王宏住处。娟的弟弟华在镇上学校念初一,如果他知道自己姐姐会遭到刘三的毒手,就是不读书他也要想尽办法回去阻止。但一切都迟了,娟从王宏住处逃出来,在路上碰到了那个年轻的鳏夫,而且她也确实忍不住哭了。鳏夫可能就是第一个在村里讨论娟不幸遭遇的村民。娟回到村头自家屋里,父亲仍旧没有醒来,趴在昏暗的客厅八仙桌上,娟整了整凌乱的衣服,把父亲背进里屋,然后给父亲喝了发汗的醒酒药。
第二天娟出门前做好早饭,娟的父亲起床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却没有觉得有一点异常。娟的母亲正躺在床上,不到中午她是不会起身吃饭的。娟在二楼卧室的床头镜前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状态,就骑车出门去纺织厂上班。刘三这天也很早到了纺织厂,他嘚瑟地溜达在车间里,碰见娟把自行车停在车棚时,一个转身拽住了正往食堂走去的娟的腰身,刘三流里流气地说满不满意昨天晚上,要不要今天继续玩一玩。娟无力地哼了一声,极力避开六三上下其手的骚扰,刘三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死死纠缠住弱小的娟,让她不能动弹一刻。娟拼命地朝食堂里喊出声,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的呼救,空荡荡的食堂里,只有几个外地的老年女工在水池前,在用铝饭盒洗米准备去蒸饭,这几个老年女工因为是外地人,而且相貌平平,也颇受到刘三的欺压。刘三嬉皮笑脸的样子常常让她们手足无措,但也无能为力。为了保住饭碗,维持家里开支,即使牺牲身体权益也要忍着。况且,纺织厂老板的无视也助长了刘三等人的气焰,要说明的是刘三和纺织厂当时并没有签订合同,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现象。娟的处境只是刘三罪恶的冰山露出的一角,而王宏的帮凶角色使得娟作为一个受害者,长时间无法摆脱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境地。娟的父亲吃完饭就去附近山上干农活,娟的母亲恢复精神了,又去邀了一帮无所事事的妇女,接着在居委会办公室里搓一整天麻将。娟等到中午歇工吃饭时,发现自己带来装着咸菜的碗不见了,问几个女工,都说没看见娟放在食堂餐桌上的菜,娟只好吃白饭。王宏今天请假,上午一台机器出问题,纺织女工喊车间主任找人维修,刘三装模作样地上来乱修一通,结果把机器弄差点报废了。娟一边忙着自己管的三排机器,一边跑过来帮忙修理,终于很快修好了那台机器。刘三抓耳挠腮地跟着在车间身后,像电影里拍敌人马屁的汉奸,对娟的工作说三道四,十一点没到下班时间,刘三趁着食堂烧饭师傅不注意,把娟的菜碗扔进了食堂后面的臭水沟里。所以,娟才没看到自己带来的菜。中午吃完,纺织女工就马上回车间继续工作,刘三坐在厂门口悠闲地剔牙签,刘三好抽贵烟,一口黄黄的龅牙,中间镶着两颗铜牙,说话时还时不时地往外流口水,就是这样一个无赖的人,在娟的身上留下了不断拓荒的印记。要说刘三到底有几分像人样,他家里有一位老母亲,双目失明,患有痛风,长期卧床在家,一年四季几乎见不着外人,为了照顾母亲,刘三倒是服服帖帖,从刘家村到铜山口有二十里路,早上刘三喂母亲早饭,看天气好就把母亲的床搬到靠近外面的窗户旁,见一见暖和的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如果天气不好,就让母亲待在屋里听一下收音机,收音机是刘三托王宏去县城百货商店买来的,刘三的母亲最喜欢在过年听县文艺小分队下乡表演唱睦剧,于是,刘三爷跟着一个附近村子里会点唱睦剧的师傅,软磨硬泡地学会了一点功夫皮毛,晚上下班骑车回家路上都不忘哼唱几句。俗话说,母不嫌子丑,尤其是当刘三在母亲跟前有板有眼地表演一段《二郎探母》,刘三母亲开心地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真得很让邻居家的老人也很嫉妒。
话说刘三那晚对娟做出了此等下贱之事,与他在母亲跟前的孝子形象简直是天壤之别。刘三的父亲在刘三少时病故,留下了母子俩相依为命,只是因刘三相貌实在太磕碜了,家境又衰落至此,成年之后竟没有一户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刘三,所以,刘三索性对男女关系肆无忌惮起来。回到娟这方面来说,刘三过分的欲求让她几乎崩溃,实在难以在工作和生活上保持正常水平,这也是娟在一个月后患上狂症的直接原因。娟的父亲为了娟的未来操心,他也听说了村子里的一些风言风语,一时稀里糊涂地给娟介绍了好几门亲事,却都因娟的推脱以失败而告终。娟承受着压力逼近临界点,当她终于对父亲说出自己被刘三和王宏两人玷污的事实时,娟的父亲气得浑身发抖,甩了娟狠狠一个巴掌,娟的世界一时天旋地转,仿佛那只孤独地舔舐伤口的动物终于迎来了死亡的宣告,再也没有苦苦支撑的希望,一切都变得流水般奔向平静的远方。娟独自在清晨走在河边,河里的倒影似乎在召唤着她,吸引着她,这难道不是命运选择了她,叫她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纯粹只为自己活着的女人吗?娟睁大着眼睛,却没有半点生气,她的眼睛里倒映着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一个黑暗的幽灵飘浮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娟想躲起来,躲到一个无人的洞穴,如同冬眠者度过煎熬的季节,但娟眼前只有模糊不清的暗影,她要跳进河里洗清自己的罪恶感,卸下自己的目标感。娟不就是一条在河里不停挣扎的死鱼,只有死亡才能拯救死亡,即便是伟大的生命也无法战胜死亡的无常。娟脱下肮脏的衣服,露出干瘪的胸部,在异样的阳光下显得更加了无生气,娟努力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想把那跟刺进记忆深处的钉子从身体里翻出来,她用力地抠住自己的双眼,浑浊的眼球里游动着不安和恐惧,直到她一跃而下跳入深渊一样的河里,冷冷的河水灌进娟的身躯,拉扯着她,引导着她,包裹着她,进入一个遥远的国度。娟闭上了眼,想彻底放弃意识时,一双手从她的内心穿越,拉着她奔向了静止的世界终点。她试图挣脱束缚的力量,尝试分辨盲目的感官,但总是有一种无形的控制感贯穿着她的生命体验,这就是面对接受死亡的代价吧,娟想明白了。她当下吐出一口气,肺部像挤进了无数的酸醋,鼻腔快要被顶破,她慌乱地滑出水面,脑袋重重地撞向了一块露出水面的尖锐石块,顿时她感到那个巨大的声音振荡开来,她的过往似水的波纹一样朝着四下扩展着,消逝着,最终她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躺在河岸草地旁,父亲及时的出现拯救了她的生命。
娟跳河的举动在村里引起来负面的效应,老人们指责娟的父亲逼迫女儿嫁人的行为,而对娟的母亲毫无半点批评,娟的弟弟华从学校请假回家看姐姐,他想知道,就一个月没见姐姐就莫名地变成了神经病,华当时还不了解精神病和神经病的区别,不过即使是现在也还有许多人不清楚,骂人神经病就是在说这个人精神有问题。华一脚进了家门,看到有气无力地窝在床角的姐姐,眼泪就唰唰地落到了地面上,华的母亲,也就是娟和她共同的母亲,此刻仍旧在村桥头的居委会搓麻将,搞得一辈子也搓不完似的,华肚子里吃了一点东西,就坐在姐姐娟的身边,陪着娟说说话,其实,不如说是华一个人在虚空的时间里对着一块木头诉说自己的学习和交往上的不如意或不开心。华忽然想到刘三这个家伙过去曾经到自己家蹭饭吃,几次下来,弄得他们家不得不把他当作亲人一般来对待,就是这种狼心狗肺的人把自己姐姐干得人不人鬼不鬼,立马血气升上来,操起一根棍子,就往刘家村方向去也。刘家村盘固在十公里外的一个山坳里,村里只有五十口人,大多数是经济条件差,也不想挪窝的老一辈人。刘三家有一个大伯两年前从镇政府机关单位的领导岗位退下来,回到村里动员年轻人出去到城市打工,刘三一听这位有见识的家族长辈的分析,也觉得在农村这种小地方带着没有出息,当时就想办法离开刘家村,但双目失明的母亲是一个很艰难的现实包袱,刘伯安慰刘三说不要着急,慢慢来,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刘三没有想到的是他自己会在夏村惹下的这摊祸事,说严重些,他的行为都可以用刑罚量刑了。刘三不是对自己没有反思,但裤裆里的那些纷纷扬扬的欲望,往往一出现,就不可能有抑制的机会。娟疯了以后,刘三方收敛了些。然而晚上下班沿着崎岖的柏油马路,经过夏村三百户喧嚣而明亮的村庄,再进到十公里外漆黑一片的刘家村时,不禁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有了重新的认识。当然不是说夏村是大户村子就害怕自己会被疯狂欺压和报复,刘三的心底对夏村人的民风多少有些感同身受,一个村子里出现这样的“丑闻”(至少在他们看来是一桩羞辱性极强的丑闻),当事人家庭没有选择报警,让法律的棒槌敲碎违法者的头颅,而是尽量缩小被更多人知道的范围,这可以说是一桩闻所未闻的奇谈,或者一桩人类心智倒退的怪事。
而就在娟的弟弟华提着一根虚无缥缈的棍子摸着心痛的胸口,怒气冲冲地往刘家村杀过去时,娟又一次跳河自杀,他们共同的父亲在把女儿从河里捞上来时,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松懈了下来,一根紧紧绑着他们一家的绳子“嘭嘭嘭~”的一声断在了半路上。华替姐姐复仇的行为,就被夏村人解读为对刘家村的复仇。华的脚步隐藏在一浅一深的山路上,接近刘家村入口处,一只比成人手臂还要粗壮的花皮蛇从路边的田坎上冒出脑袋,盯着企图踏进刘家村的华,华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子掉下了七八分,还没上演的剧目就这样草草收场。
作为制造了这起悲剧中的一员,王宏自打出事起就缩起了尾巴做人,出门经过娟屋门前一副心惊胆战表现,纺织厂老板对于娟的生病开了一个长假,说娟病好了可以继续来上班。王宏成了车间主任重点关注的对象,以前王宏常常无事可做,在工作时溜出去,现在可不行了,刘三跟老板打了辞职报告,厂里搬运的一部分活就落到了王宏身上。本质上说,王宏不是算恶人,王宏小学毕业就不上学了,王宏父亲王海在铜山口纺织厂建起来就在里面干活,王宏是子承父业,父子俩在厂里是人见人要的香馍馍,在遇见刘家村的刘三前,王宏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只是没有讨老婆,玩心有点大。王宏住在厂宿舍楼里,下班后洗完脸脚,就坐在电视机前玩游戏。到了休息日王宏才回去夏村,休息一天,又返回工厂上班。王宏的父亲王海在村里是有口皆碑的人,儿子在自己眼底下干出这么龌龊的事,王海的脸面都被丢尽了。他领着儿子王宏到娟家给他们道歉,还给了一万块钱的安付费,虽然连王海自己也接受不了这样的道歉方式,可是对于双方家庭,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王宏立下誓言,改投换面,重新做人。娟的母亲对于这样的和解方式倒是一百个愿意,收了王家的一万块,又去昏天暗地地搓麻将,娟的弟弟也回学校了。王宏后来在厂里谈了一个对象,结婚那天村里摆酒席,娟的父母都被邀请上座,可见两家人的心结算解开了。而刘三去了城里打工后,村里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消息。有人说刘三在城里也不安分守己,几次进进出出监狱,刘三的老母被大伯的大女儿接到镇上照顾,两三年后就去世了。据说,刘三母亲临走的那天,嘴里反复念叨着儿子刘三,看来老人即使走了也不放心在世上的儿子。
娟后来找了一个海军退伍军人,一年后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娟换了新工作,随着丈夫去了县城。虽然丈夫不太能吃苦,开摩托艇的工作辞了后,又去公交公司当司机。娟的丈夫有痛风,严重时腿脚走路都不方便,但咬牙一直开到现在。娟在县城的纺织厂当上了主管,工作压力大,听村里人说娟之后又犯了一次病,不过春节看到她带着儿子来夏村拜年,看上去和正常没有两样,娟的儿子保很爱他的妈妈,只不过成长的烦恼是避免不了的。娟说儿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她每次先敲门才能进去,娟说敲他妈的逼,敲他妈的逼不就是敲我吗,说着说着娟就笑了。
那个夏天发生了一些事将永远地印刻在某些人的记忆里,上帝说,当给你关上门的时候,它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夏村人信仰务实精神,所以他们说当你失去了一样东西,就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找出来,即使命运安排你去扫马路,你也要把马路扫出个名堂,这样才能对自己良心说我来过在这世界上幸运地走过了一遭。罪不至死,你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