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奶奶,至少在那些孤独的岁月里,曾经的我除了憎恨这个可怜或可恶的老人外,没有其他办法发泄自己对命运的不满。奶奶离去之前,交代叔叔把一万块现金留给我,妈妈代为保管。当时我站在院子里,眼里一片茫然,似乎过去种种的日子,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了。我想起了奶奶陪伴我的那些日日夜夜,悔恨的泪水在心底默默地流了下来。一个老人突然选择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告别她的亲人们,内心的挣扎是有着多么焦灼和痛苦啊。
奶奶生前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却是毁誉参半的,这跟她为人处世的风格有关系,只要她喜欢的,看的顺眼的,就喜欢你,帮助你。只要她讨厌的,看不过去的,就打压你,欺负你。所以,即使是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了,一个女儿想起她的作为,依然要咒骂她一遍才算解气。
遥远的她来自哪里?年轻时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在我看来,成了一个永久的迷,解开它的人一直没有出现,就像如今春天的田野里难再见到孩子活泼的身影。那年在围着从边陲之城返回家里的我们一家的亲人群中,认生的我一下子就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挂在墙上的年画一般,叫人看了欢喜非凡。而为了维持慈祥长辈的人设,她一开始便感到了精疲力尽。那个蹒跚走路的背影曾让日后探望她的孙子产生一种无从表露的深刻绝望,是啊,你再也无法对她说出心底的真心话,好话也成,坏话也罢,都成了如烟的往事。她那眼角的那团眼屎永远地形成一个抹不去的最后生命的印象,时不时浮现在你的眼前,那一幕幕人生悲喜剧或许在你们中间展开了属于她一个人的舞台一角,登台表演者是一个经历过种种人生起伏与不同命运考验的伟大家族的成员,有着极力模仿生活的痕迹,一颦一笑仿佛强加于她脸上的表情,有着努力摆脱时代的虚妄,一举一动如同赋予她灵魂的生命,不过,这里只是她人生一部分意义的呈现,因为生的艰辛与死的沉默,在面目众多的选择下,却无人知晓爱是什么。所以,留在每个人心中的那点余烬,就让它轻轻地随风消散吧,那么,各位看看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她人生接近终点的那些日子里,是怎样去应付迫近的死亡的诱惑,在摇摆不定的思想中,你可体会到相同的人生境遇。
社会,是一本阅读不尽的书籍,你领悟到的智慧,是否在遥远的将来能引领你走出这个困住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的迷宫。路的尽头,不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也不是烈日炎炎下的平原,更不可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你心心念念的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又有多少是值得回忆的幸福瞬间,或者有多少是不值一提的忧烦时候。现在,请你打开这个家族世代珍藏的魔盒,看看你即将踏上的是否是危险的征途。
此刻,她在世界的另一头好奇似的打量着我们,一切可像她设计的那般顺利发展,脱离了您掌控的我们,是不是活的更舒心些,是不是过的更愉悦些,这些点点滴滴,积蓄成河,仿若人间一道五彩斑斓的风景,您抬眼看,那个叫夏村村的小地方还是您脚底板上不起眼的泥灰一样,随着岁月的侵袭下,逐渐演变为一座无人理睬的村庄,就像讲到被遗弃的婴儿不该出生的反人类的道理,您瞧一眼,那个叫汪良峰的诗人正在城郊阁楼上奋笔疾书直至深夜尽头,每个落在屏幕上的字体,就像一个愤怒的拳头打向您苍老的脸庞,现在,您满意了么?您躲在屋里偷偷抹眼泪,只会叫村里人议论纷纷,好像我们儿孙没有尽孝道似的,您可知为了服侍您,大姑既要照顾孙子,家里养着一头壮猪,又要忙着家务活,那个孙子您也看到了,一点不听大人话,就像外面捡来的野孩子,这里跑跑,那里跳跳,一天也静不下来,您对小儿多动症有了解吗?您说要良华带儿子去城里检查检查,是不是脑袋里长了一根运动过度的铁弹簧?您笑了,您也明白这不现实,也不可能。良华在工地上起早贪黑,忙得屁都没时间放一个,怎么顾得上想这种小事呢。您说,您说,您讲讲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办法吗总会有的,比如我搬到大女儿家住一起,她屋里不是还有空房间嘛!可那个房间是留给良华夫妇俩的,况且在三楼,以您现在的身体爬上爬下的,他们也不放心啊,万一摔了一跤,您痛苦,我们更痛苦。好吧。您不再说话,您坐在昏暗的厨房,独自准备烧夜饭。头顶的木柴堆里蹿下来一只硕大的灰鼠,窗外飘起阵阵连绵细雨,您怎么哭了?怎么那么不叫人放心?放心?!死了你们就彻底放心了!什么?您说,您说您要去...去那里...那里是哪里...您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哪,不然我们在村里抬不起头,去死,好好的,又要去死,您的夜饭还没吃,我帮你盛一碗,再给您烧一条鲜美的鲫鱼,村里池塘养着那么多金鱼鲤鱼鲫鱼鳊鱼,哪一条不是您想吃就随您的心啊。
在这间破旧的房间里,您实在呆的烦了,于是,您兴匆匆地走出院子,去村子里找人聊天,您对赌博的热情参与是远远高于同龄的老人,或许,这是您唯一可以控制生活的地方。您围着头巾,手里捏着几十块钱,趴在人群中的时候,您的外曾孙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央求您给他买好吃的东西,您眼皮也没动一下,专注地观察着牌桌上的动向,好嘛您,自己不学好,连南南那么简单的要求也不答应,您还能算是一个好长辈嘛,您眉头凝紧,越过一颗颗脑袋,将钱压在选好的庄家位置上,啊,怎么了?又是输了,您颤抖的手指,一遍遍得数着剩下的钱,借一百,谁借点给我,好嘛,又是输的命,给您,呐,这是三百块,赢了还我吧,您笑呵呵地接过邻居递来的三百块,眼神里透出一股必赢的光彩,唉,可是您到底是老人,脑筋转的不像那些年轻人快,您看不出有人在做手脚吗,看不出搞大了就一定会输钱吗,您鼻孔哼了一声,什么也不想,只想在牌桌上永远地待下去。
路边收垃圾的村民推着板车到了,您回头一看,脸上一副无法理解的神气,您有钱,不须要做生活,自从爷爷走了以后,您变得更加暴躁,很容易生气,可是,在这小小的牌桌上,您似乎远离了所有的烦恼,有时候您到屋后菜地里照顾长出的菜苗,您提不动重物,指挥着孙子将畚斗中的垃圾倒到菜地里,后来村里要在菜地旁开新路,将原本就不宽裕的菜地活生生地拿走了,好像赔了百来快钱,您呢,有什么东西是您一直很在乎,却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的?
那个告别之夜,您眼里的世界仿佛一段灰暗的电影,在您脑子里放映着,您想到了儿女对您不管不问的现状(事实并非如此),想到了我的爷爷曾经的面貌,想到了远在两百公里之外的儿孙们,还想到了一旦您离开我们以后带来的悲伤与痛苦,您,决然地服下那个东西,躺在床头静静地等待着死亡最后的审判,可是死神没有轻易放过您,您选择了一种最实际,最漫长和最无助的方式,在告别之夜,一个人走向了最终的胜利。您抬头再望一眼,这个美好的世界,真的没有什么是您还关心和留恋的吗?
您的眼角滚烫着热泪,您坐在床头,对我说,讨个女孩,老实点,能过日子就行了。您捏紧我的手,温暖却在慢慢地远去,窗外是寂寞的冬天,一缕阳光照在窗帘上,那苦楚的时刻逐渐地凝聚成一块明亮的光斑,从我们所有人的人生中一点点地消散,一点点地扩开,漂移到更遥远的时空去了。奶奶,您现在在天堂还好吗?
2023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