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少女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生产队回到屋里,歇了一下力,就被王庭催促着去村口雨婆婆家。
少女要夜里摸黑学裁缝。少女穿过一堵堵院墙,瞥见几个拿着水烟的老头们聚集在一块,交头接耳似的聊着天,看见妇女们都袒露胸脯哺育着怀里的婴孩,还看见那个瘦削的书生捧着一卷旧书摇头晃脑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偷偷笑了起来。书生把目光从昏暗的院子里抬起,瞧了瞧悄悄路过的少女,那脸上羞涩的表情深深打动了他。等到书生放下书卷,踱步到院门口时,少女已经走到了村口。书生远远喊了一声,喂,夜色仿佛一下子被某种暧昧的光晕笼罩住。少女回了回头,便转身敲开雨婆婆的堂屋。在少女的记忆里,雨婆婆在村里属于神仙级别的人物。少女从来没看见过雨婆婆去村里的田地里劳作,父亲说过,雨婆婆天生干不了体力活,所以,整天拿着一把剪刀在布上剪啊剪,不分昼夜地剪来剪去,终于有一天出师啦。少女不相信自学这回事,况且那时也没自学成才这一说法。不过,父亲的话总不会错。说起来,少女记事起就一直喊父亲叫公公,包括少女的弟弟和两个妹妹都改口喊父亲叫公公。原因是少女出生时曾经哭了三天四夜,有人建议暂时把少女送给一个浑身肮脏的秃头乞丐养一段时间,再收回来接着养大。没想到少女竟然就不哭了。而那个乞丐自从白得了一个女儿,着实高兴了几日,后来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可怜的乞丐。少女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出师,只是努力按照公公的安排去做。多年后,当少女为了养活丈夫去世后留下的一对儿女,决定到城里去试一试机会,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进服装厂当车位。公公当年一个无心之举,却让少女感激终身。所以,少女从不抱怨公公。作为老大,少女只读过几天小学,大妹自己不愿上学,却在生前埋怨公公不让自己读书,这在少女看来,都是心理不正常的表现。二妹上了高中,曾在铜山口村蚕茧站做过会计,如今退休了,到处游山玩水。弟弟前些年再婚后,又换了一份工作,只要缴满保险,就等儿子成家立业。雨婆婆的咳嗽声由远及近,少女看见一个身影走过来,打开了堂屋前门。
堂屋靠墙处摆放着一张高脚桌,上面有一些纸样,一盒画粉,一卷皮尺,以及那把赫赫有名的剪刀。一台盖着一块大布的缝纫机立在桌子右边。雨婆婆手里拿着毛线针在织一件红色的毛衣,鼻梁上夹着副宽边眼镜,时不时睨眼看看少女画的线正不正,剪的板式对不对。少女拿着画粉一条条按着样品描画着,桌角那盏火光幽幽地跳跃着的烛灯一点点燃尽着,让人昏昏欲睡。少女开始打起瞌睡来,支撑着把一张纸样囫囵着剪出来,教给一旁的雨婆婆看看。雨婆婆接过来低头认真看看,说道,今天学的差不多了,明日继续来学踩缝纫机。少女像得了救,连连答应下来,然后小心翼翼把画粉拾到纸盒里收好,便离开了雨婆婆家。
经过弄堂里那间低矮的瓦房前面时,少女趴在院墙上望了望屋里亮起的灯火将一个人好看的轮廓映照在窗户上,少女心想,读书的人到底不一样,这么努力,却没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日后将会同这个木讷的书生捆绑到一起。此时少女有些失望,俯下身捡起一块石粒子扔到窗棂上,那石粒子轻轻磕碰了一下,便无声无息地跌到地上。当少女看到书生穿着一件露背背心,从屋里走到院子里,朝着少女躲着的地方瞧瞧,见无人理睬,说了一句,真怪,明明刚才闻见人声。说着,就回屋里,吹灭了灯,静静躺下了。少女觉得世上哪有这等无趣的男生,赌气般,跺了跺脚,便甩了下辫子,也回自家屋里。打算洗一洗,然后就睡下。
到了后半夜,少女就睡不着了,眼前仿佛始终晃荡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少女睁大眼睛,看不清对方到底是谁。弟弟将一只脚搁到大妹的胸口上,二妹似乎在说着梦话,少女感到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便披上一件薄薄的长袖,晕头转向地穿过堂屋,走到院子里,抬眼望着天上那白得出奇的月亮,几颗星星绕在附近一眨眼一眨眼的,就像弟弟和妹妹跟着她屁股后头,去山上挖葛粉充饥,下河里抓鱼补充营养。冬天的时候,少女双脚赤着,踩在冰冻的地面上,整个人几乎冻成冰棍,可还不是熬过来了。天上的事情总是美好的,少女呆呆站了一会儿,竖着耳朵听着村里的动静,只听见一两声狗吠,呱噪的蛙鸣慢慢歇下去,从山谷里传来河水哗哗流动的声响,一朵朵寂静的浪花撞在石头上,摔成了脆生生的两瓣,复相互拥抱着,又匆匆一路向前奔去。少女想着白天在生产队,村里几个调皮的汉子,经常拿眼觑着她饱满的身子时,那副使人心慌的情形,现在感觉隐隐得好像有些不可思议。少女解开发束,让那根油汪汪的长辫子在胸前大方地舒展开来,如同一只挣动翅膀的蝴蝶落在肩头上。她喃喃自语道,爱情到底是何滋味?月光洒在少女昂起的脸庞上,似乎还融化在她的心头,觉出一丝丝孤独的甜蜜。
醒来第一件事,打扫院子,让收割的稻谷晒干水分。少女弯下腰,拿起一把短扫帚,哼哧哼哧地,正费力将一块块泥灰扫进畚斗里。公公早早起了床,坐在屋檐下,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看少女忙活着。过了一刻钟后,两个妹妹从屋里鱼跃而出,各自打满脸盆里的水,挤在洗手池前,把脸洗得白白净净。当弟弟王观爬起来时,少女已经把院子收拾好了,姆妈刚好喊他们去灶屋吃早饭。姆妈解下围裙,走过来,把弟弟拉过来,看着昏昏然,照例心疼着,揉了揉弟弟脑袋,对公公讲道,孩子睡不好可怎么办?公公敲掉些烟灰,把旱烟插到腰间的烟袋里,看了眼母子俩,讲道,我又有什么办法,以后再讲。姆妈又讲,这怎么能行。弟弟又回屋里躺着。公公不作声。默默走到锅旁,舀了一碗稀粥,端坐到门口。吃毕。公公扛着一把锄头,迎着毒辣的日头,若是碰见一两个熟人,便点点头,或者停下脚,讲上几句客套话,然后往自家地里走去。
那里种着家里一两亩土豆。公公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吃饱空了,地里翻来覆去就是那点农活,却要干巴巴连月接日忙个不停。想起儿子,心底难免嘀咕道,不晓得是暑假干活少,要不然真病了?
……
直到少女穿上那件新衣裳,惹的村里其他女孩嫉妒了好些天,才不舍地脱下,洗干净晾在院子里,夜里收进屋,叠好塞衣柜里。公公曾经对少女讲,你现在长大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少女点点头,不响。
2024.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