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县长坐在小轿车内,沿着滑溜溜的乡间小道缓慢地向前行进着。望着车窗外满天飞舞的雪花,他叮嘱司机赵良:“小心点,别让车轮打滑陷进泥窝里!”
快过年了,慰问贫困户已成为各级政府一条不成文的惯例。今年,县政府对扶贫工作高度重视,马县长不止一次在工作会议上强调:坚决贯彻落实中央“精准扶贫”的会议精神,一定要把钱物发放到每个贫困户的手中,决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由村干部从镇政府代领回去后,再由他们转发给贫困户。谁能保证有个别人不会心生歹念,中饱私囊,将钱物据为己有。
在吴乡长的引领下,小轿车停在了一家破烂不堪的院子前面。吴乡长刚一下车就吼道:“三娃,三娃!”他洪亮的声音将泥坯房的屋顶震得咯吱响。
屋里传来了一位老人有气无力的声音:“三娃到铁蛋家压面去了。”吴乡长推开门,马县长紧跟着,县电视台的女记者举着摄像机,记录下一幕感人的场面。
吴乡长满面红光,兴奋地喊道:“二叔,马县长看你来了!”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蜷缩在炕头,光秃秃的小脑袋皮包骨像一只煺了毛的麻雀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挣扎着想从炕上坐起来。马县长急步走上前,手按着他,和颜悦色地说:“你老人家有病,躺着说话无妨。”老人低着头,显得难为情的样子开腔道:“县领导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我,我却躺在热坑上,实在不好意思。”马县长摆摆手,像个演员般背诵着台词:“老人家,快过年了,政府没有忘记你们这些生活困难的群众,我代表县政府给你送温暖了。”随行人员将米、面、油放在老人炕前的桌子上面,马县长又将五百元现金双手递给了老人。老人接过钱,热泪盈眶,连声道谢:“感谢政府,感谢马县长。”
摄像完毕,马县长一行人正准备离开这里去下一家。马县长刚走出房门,只见一位黑黢黢、脸上皱纹像虫蛀了的丝瓜叶的高个中年男子,站在院子当中盯着他。这个人好生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马县长脑子里闪过一道电流,他想起来了,暗自问着自己:难道是李贵生?能在穷乡僻壤遇见老同学,马县长自然十分激动,不知说什么好,忙伸出右手,与老同学紧紧地握在一起。
吴乡长站在一边瞅着,本想开口训斥李贵生:原来说得好好的,马县长今天上午要来家慰问,不许胡乱跑。可看着李贵生和马县长活络的样子,吴乡长断定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当下愣在了那儿,不知所措。
马县长名叫马鑫,李贵生和他是高中同学,当年还住在同一宿舍,两人关系很要好,不分彼此。马鑫那时候家中境况不怎么好,经常向李贵生借钱借饭票。那次,他交不上学费,眼看着就要辍学,要不是李贵生替他交了钱,他真的就得卷铺盖回家。李贵生家有一辆大货车,他的父亲跑长途运输,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那时候,学校的伙食极差,饭菜里只能看到少许油花子,马鑫的身体吃不消,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周李贵生的家里都会送些鸡蛋、鸭蛋和奶粉补充营养。一天晚上熄灯后,李贵生悄悄把两个煮熟的鸡蛋塞进马鑫的掌心。马鑫愣了半天,自尊心驱使他推了回去。李贵生又推回来,附在他的耳朵说,算是借给他的。马鑫听后也就再没有拒绝,在被窝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嘴里咂吧咂吧响着。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没有被饿醒。此后,李贵生隔三差五就会送给他鸭蛋、鸡蛋以及其他好吃的。
可后来,李贵生的母亲患了肺癌,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家中全部的积蓄,还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最终也没能保住母亲的性命。自从母亲死后,父亲终日郁郁寡欢,一年后突发心脏病也死去了。家中连遭不幸变故,李贵生只好中途退学,回家务农,顺便照顾爷爷。马鑫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了县政府办公室,从一名小科员起步,仕途顺畅,一步步干到了县长。他频频在县电视台亮相,全县没有人不熟悉他那张国字脸。
马县长望着李贵生,问道:“你真是李贵生吗?”李贵生紧握着马县长的手,面带着憨笑说:“是我。”“学校一别,你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点音讯都没有?”马县长望着屋檐下挂满大小不一的蜘跦网,院子地面上到处都是散乱的废纸和石块,心里感觉比醋还要酸,他现在还能再说什么呢?他身为堂堂一县之长,衣食无忧,出门有车,吃饭有人请,就连家中的空调也是由房地产开发商免费给他安装的,而他的子民,老同学李贵生却是个贫困户,苦苦地挣扎在温饱线上。“这些年你怎么没有找过我呢?”“你是全县六十万人的父母官,一天忙得跟个吹鼓手似的,我不想给你增添麻烦。再说我也没有什么事情要求你帮忙。尽管我的日子过得苦了一点,可还能过得去。”
见李贵生不像其他同学热情招呼自己,净说些生分话,马县长感觉他和李贵生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就像当年的鲁迅和闺土那样,两个人虽很熟悉却不是同一档次上的人。他们若继续再谈下去,也擦不出多少心灵火花。马县长这样想着便转身告辞:“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过来找我。”李贵生点点头,总算从口里吐出一句客气的话:“谢谢马县长。”
马县长坐在车上,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问司机赵良:“你说同样都是高中同学,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样大?”这个问题在赵良脑子里旋转了几圈,突然灵光一闪,一条答案蹦进了他的脑海:“人和人的命相不尽相同,差距自然就大了。就像你们,一个是当官的料,一个是种地的料。”马县长的嘴唇颤抖着,十分激动地说:“什么命相不尽相同,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们是辩证唯物主义者,哪能相信唯心主义那套东西。当年,我和他若是打了个颠倒,今天坐在车上的就是他,而不是我。”
一月后某天中午,马县长批阅完文件,正坐在旋转皮椅上小憩,一阵悦耳的彩铃声响起,那是民政局张局长打来的电话:民政局已经确定李贵生为农村低保户。两天后,他又接到了吴乡长的电话:已经安排李贵生给镇政府看大门,月工资一千五百元。同日,他还接到了财政局孙局长的电话:财政局准备拨给李贵生两万元的建房款。接完电话,马县长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当年,若没有你的资助,我不可能考上大学,日后也就当不上什么县长。今天,我利用手中的权力,让你立马脱贫,既落实了中央精准扶贫的会议精神,又报答了你对我的恩情。”想到这,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一朵美丽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