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税

一九九一年夏天，我从西京财经学院毕业后，便被分配到了漠谷县税务局梅庄税务所工作，负责街道个体工商户的税收征管。梅庄镇位于漠谷县城南十三公里处的肖河滩上，本身不怎么大，人口约有两万人，仅有一条二百来米长的街道，路两边的门店林立，足足有百十家之多。

梅庄税务所的南侧第一家，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大家都喊他老艾。说起老艾，镇上的人恐怕无人不知，他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四十多年前，他随父母从河南巩县逃荒来到这里，后来他的父母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饥饿而染病死去，家里头就剩下了他一个人。大队长居文祥看他怪可怜的，就安排他给生产队喂牲口。他衣衫褴褛，一件衣裳能穿好几年，邋遢不堪，和乞丐差不了多少，没有哪一个女子愿意嫁给他。所以，老艾就一直娶不下媳妇，是镇上有名的老光棍。他的脾气也很古怪，说话直戳戳的，像一把刀子，动不动就把别人刺伤了，三天两头就要与人吵架闹仗。镇上的人瞅见他就像碰见瘟神一样，远远便躲开了，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那时候，他的家里仅有三间脱了墙皮的土坯房，椽子被烟火熏得乌黑，屋子内脏兮兮的，时不时就会听见蟋蟀吱吱鸣叫，屋顶的墙角处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因为老艾的家紧邻街道，他就摆了个地摊，卖些竹杷、簸箕、笤子、扫帚之类的日杂品。

那天，我和肖红上街收税，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老艾的地摊前。根据同地段、同行业的标准，老艾每月应当缴纳二十元的税款。老艾瞅见我俩走过来，黑脸立马沉了下来，气呼呼地说：今天，他一分钱也没卖下，无钱交税。不管我和肖红说什么，他就是口吐两个字：没钱。说着说着，我不由和他吵了起来。他怒目圆睁，恶狠狠地嚷道：“毛头小伙，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欺负到我这个老光棍头上。不好好打听打听，梅庄镇敢惹我的人还没有从娘肚里生下来。今天不教训你一下，你娃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说罢，他抓起一把竹杷砸向我的头顶。我还没反应过来，躲闪不及，头上挨了他狠狠一击，起了个硬硬的疙瘩，疼得我嗷嗷直叫。我随手在地上捡了一块半截砖头，猛然扑向老艾。围观的群众纷纷走过来劝架，你一言我一语，硬是把我和老艾拉开了，尽管我俩仍在对骂着。过了一会儿，陈所长闻讯就带人赶了过来，老艾却不知去向。陈所长当机立断，扣押了老艾地摊上的所有货物。

当晚，我躺在床上睡到半夜，忽然被屋外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惊醒。雷声过后，外面狂风大作，哗啦啦下起了倾盆暴雨。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发生的那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我一时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风消雨停了，我早早地起来后，在院子里捡了块碎瓦片，按压了几下还没有退下去核桃般大小的硬疙瘩，随后走出税务所的大门。不经意间，我朝老艾家瞥了一眼，不由吓了一大跳。只见他家的土坯房塌了一个墙角，几根横梁歪歪斜斜地悬在半空。我预感大事不妙，急忙喊来了左右邻居。我从邻家的院墙翻过去，打开了头门，大家一齐冲进去，七手八脚从瓦砾中扒出了奄奄一息的老艾。陈所长让赵会计骑着所里的三兜摩托车，送老艾去了镇地段医院。

老艾的一条腿被砸成骨折，身上多处受伤。陈所长一看发急了，就号召大家踊跃捐款，连同他身上的钱凑够了一千一百元，交到了地段医院的收费处。为了给老艾筹集更多的治疗费，陈所长又去政府分别找了书记和乡长，帮助老艾申请救济金。三天后，老艾的治疗费问题终于得以圆满解决，乡财政所拨给他三千元的救济金。可是，老艾膝下无子女，由谁来照料病床上的老艾呢？这个问题一时间困扰着大家。大家商量后，决定由全所同志轮流照料老艾。陈所长还让肖红熬鸡汤，送到老艾的病床前，给他增加营养，期望他早日康复。

在大家精心照料下，不到两个月，老艾就出院了，回到了早被税务所同志叫人修缮一新的家中。那天早晨，陈所长刚端着茶杯坐在办公室里，还没来得及喝口开水，老艾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陈所长给他倒杯水，招呼他坐下。他非常感谢大家对他的救命之恩，和两个月来无微不至的照料。他发自肺腑地说，如果没有梅庄税务所的同志们，也就没有今天的他。他对不住大家，以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他错了。说完，他硬是往我的手中塞了四十元，说是把这个月所欠的二十元税款交了，同时再补交一个月的税款。那天老艾说得很真诚，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自那以后，每月七日前，老艾不仅带头交税，还督促左右邻居去梅庄税务所交税。半年过后，以前需要多半月时间才能收齐的月税，现在我只需坐在办公室里，一个礼拜就收得差不多了。在老艾的鼓动下，街道的个体户们纷纷到税务所交税，办公室内动不动人声鼎沸，有时我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即使到了晚上九十点钟，时不时还会有人跑过来交税。

无形中人们发现老艾变了，他说话越来越和气了，一向不爱与人打交道的老艾，现在成为了大家的好朋友。人们都愿意到他的地摊前买东西，喜欢和他拉家常。此后几年，他一直协助税务所的工作人员在街道搞征管，从来没索要过一分钱的报酬。若是税务人员和谁发生了口角，他定会挺身而出，帮助税务人员解围；若是谁家的税款未交，他定会前去催缴。

一九九四年十月，国地税分家，我被调到县地税局办公室，离开了梅庄税务所，原来的梅庄税务所也一分为二，变成了梅庄国税所和梅庄地税所，仍在先前的院子里办公。老艾接受梅庄地税所的聘请，担任协税员，在街道协助地税人员搞征管。此后，尽管梅庄地税所的所长和同志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是谁在街道搞征管，老艾都会一如既往地协助地税所的同志收税。大家戏称老艾为“老税”，因为此时他已经成为了半个地税人。平日里，老艾喜欢到地税所串门，地税所的同志也喜欢上老艾家串门。不过，现在老艾的家里已经盖起了三间一砖到顶的大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看起来那么寒酸，可说是旧貌换新颜。空闲的时候，地税所的同志总喜欢提几个小菜，去老艾家里小酌几杯。

今年中秋节前夕，我驱车看望老艾，给他送上一盒米旗牌月饼。回想起过去的那些往事，老艾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他十分激动地说，虽然自己没有儿女，可地税所的同志对待他比亲人还要亲，他也该知足了。这几年，人们依法纳税意识普遍增强，街道的个体户在每月十五日前都会主动去地税所申报缴税，税务人员再也用不着挨家齐户上门征税了，老艾也就用不着再催促大家到地税所交税去了。

忙碌了大辈子的老艾“下岗”了，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不过，闲不住的老艾就将有关的税收政策，从税法宣传资料中用剪刀铰下来，蘸点胶水粘贴在自制的木板上，每逢街道有集日，摆在自家的门口，向过往的行人宣传税法。县地税局为此还给他颁发过一面锦旗，上书：“义务税法宣传员”。每当有人提起这件事，老艾的眼睛便会放射出异常兴奋的光亮，热泪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