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所长倪瓒

我从西北税务学校毕业后，参加了地税工作，分配在了离县城四十多里的北庄税务所。北庄税务所位于武陵县的最北端，四周被崇山峻岭包围，森林茂密，沟壑纵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村税务所。所里只有老所长倪瓒、一个助征员和我。那时候，所上没有电视，而且动不动就停电,偌大的税务所,常常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晚上我们几个人呆着无聊,最好的娱乐方式，便是凑在一起谝闲传。这当中,倪所长给我讲了个许多以前的故事。

北庄税务所刚成立的时候，所上当时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只好暂时在乡政府借了两个房子，作为办公室兼宿舍。那年八月间的一个晌午，倪瓒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跑了二十七家个体户，才收上来六百多元的税款。钱虽然不多，可毕竟费了不少周折。那时的个体户，普遍没有纳税意识，人们嘴里虽然喊着：“依法纳税光荣，偷税漏税可耻”，可轮到自个缴税的时候，就软缠硬磨，想少缴点儿钱，哪怕是三块两块的税款也要往下砍，和你讨价还价。眼看将近十二点钟了，倪瓒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于是他找了个代销点买了一桶方便面泡着吃。“不知道妻子和孩子现在吃了没有？”倪瓒一想到卧病的妻子，心里就难受，觉得对不住她。当初，妻子患重感冒发高烧的时候，作为丈夫的他，正在乡村逐户清理零散税，为了完成县局下达的任务，没黑没明地干，根本没有时间回家。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在她身边照顾她。由于没有及时好好治疗，妻子最后落下了心肌炎的后遗症。局党组考虑倪瓒的实际情况，曾几次要调他进城工作，都被他婉言谢绝。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已经习惯了乡村生活。”就这样，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多年，直至退休。

倪瓒分管着两个乡一百四十七户个体工商户和三个轮窑的税收工作，一年到头，天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平时很少回家，所以家务一股脑落在了病魔缠身的妻子头上。他不止一次的觉得自己亏欠妻子和孩子的债实在太多了，而且多次暗暗下定决心，等忙完了这阵子，一定要在家好好陪陪妻子和儿子，可他的愿望没有一次实现。“还有几家子税没有收，不能歇着，今天一定要一鼓作气收完”，他这样想着。急性的倪瓒三下五除二吃碗方便面，又推着自行车，朝前面路边的一家饭店急匆匆走去。这家饭店的老板方鑫正请客，和另外四个人围着桌子，吃着山珍海味。他们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好不热闹。方鑫一见倪瓒走进来，刚才兴奋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冷冷地说:“你来了。”倪瓒见对方不大悦意自己来，没有和他计较，委婉地对他说：“我今天来是看这个月税款的！”方鑫见一向直率的倪瓒这样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不急，不急，老倪，过来一块坐。这是我的几个老同学，顺便坐下，一齐喝两杯吧！”说着，方鑫用手把倪瓒往椅子上拽。倪瓒站在椅子旁边，没有坐下，提醒他说：“谢谢！我已经吃过饭了，还是先忙公事吧！”方鑫的脸愁云密布，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说：“老倪，能不能往后缓上几天，我借大姐的钱这几天要还，我外甥女考上了大学正急着用钱。”“这恐怕不行，征收期过了，不缴税要加收滞纳金，还得罚款”，倪瓒很认真地说。方鑫心里说，就倪瓒一个人收税，缴多少钱由他定，便开口道：“这个月生意不好，能不能少缴一点？”“你一个月核定一百五十元不高，若按照每月实际营业额计算，恐怕翻几番还不够。”方鑫还想磨蹭，这时从包间里出来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喊着叫方鑫过去。方鑫急忙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数了数一百三十五元。“我就剩这些钱了，你一满拿去吧！”，方鑫低着头，略带歉意地说。倪瓒看了看方鑫，不满地说：“不够，还差十五元。”方鑫用眼瞪着倪瓒，高声说：“不就差十来元，喊叫啥呢！”倪瓒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收税又不是做生意，可以随便讨价还价。”方鑫气呼呼地嚷道：“你这人太死板了，多收十几元，又不能装进你的兜里。”倪瓒理直气壮地说：“正因为我为国家收钱，才一分也不能少！”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那位等得实在不耐烦满脸通红的彪形大汉，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从身上掏出一沓子一百元，甩在桌子上，趾高气扬地说：“你不就是个要钱的嘛，要多少，随便取呀！”倪瓒气得全身发抖，头发都竖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平生最大的羞辱，厉声呵道：“收税的没有这样可怜！”彪形大汉眼瞅着倪瓒，高声喊道：“收税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倪瓒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紧咬着嘴唇一动没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人，真恨不得狠狠抽彪形大汉两个耳光。方鑫吓慌了，急忙从喝酒的一个同学手里借了十五元递给倪瓒，不好意思地说：“他喝醉了，不要和他计较。”倪瓒接过方鑫的钱，小心小心翼翼地放进黑色皮包里，转身离开了饭店……

弹指一挥间，十一年过去了，老所长倪瓒已经退休。而在这十一年当中，我有幸目睹了武陵县地税局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最明显就是电子信息和网络技术全面应用到了税收征管工作当中，全省地税征管系统已经建立，再也不像当初那样，税务人员挨门齐户地跑，一分一毛地征收。如今是征收现代化，实现了税银一体化，预储税款，纳税人坐在家里，就可以在网上办理纳税申报事项。我在想，老所长倪瓒现在若没有退休，绝不会相信社会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