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果

北风飕飕，雪花飘飘，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吹到人的脸上，就好像刀刮一样疼。路旁的杨树枝在风中狂舞着，干枯的树枝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快到早晨八点钟了,穿着五颜六色羽绒服、防寒服、甚至厚厚棉袄的人们，急匆匆地行进在上班的路途上，看起来像是一朵朵会流动的花，汇成一条彩色的河流。

小谢和往常一样，下了自行车，走进了办公室,坐在真皮座椅上猫腰打开了电脑。他在查看电子邮箱内的邮件时，无意中点到了县局发给市局的电子文档，看到了《甘县地税局公务员工资情况统计表》。他看着看着一下子楞住了，小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自己工龄已经二十五年了，工资居然还没有工龄十来年的股所长拿得多,这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小谢心里积压的怒气如火山一样爆发了，紧攥着拳头把办公桌砸得“嗵嗵”直响，大声骂道：“羞他妈个毛盖，当个股所长有啥了不起的，猴穿夹夹成人了，瘦狗扎个豺狼势！二十五年的工龄居然没有十来年工龄的股所长拿的钱多，这是哪门子道理？”此刻小谢的脸吊得跟个西瓜蔓似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喟然长叹道：“这是什么世道，难道世上真的没有公理了？”坐在他旁边的黎小红忍不住笑了，扮个鬼脸戏谑道：“这年头哪有公理二字，谁歪谁有理。你没见‘理’这个字就是王字旁吗？人家股所长是咱们的领导呀！领导，领导，就叫‘有理’，咱们只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小腿永远都拧不过大腿。”小谢听后想反驳，可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不得不承认人家小红说的是大实话，现今的社会就是这样，“谁歪谁有理”。

小谢脑壳里一直纠结着一些事，这些事像背上驮着牛魔王施的千斤闸，把他压得撑不起腰来。市场税务所分管城区的个体工商户达数千户之多，光在自己名下就有一千多户，每天又苦又累姑且放在一边不说，单就节假日动不动就得加班足已让他愤恨不已。去年五一节，他和媳妇刚去桂林旅游，五月二日，所长催他立即回去上班的电话就打来了，说是市局要检查。尽管他憋了一肚子火，最后还是提前赶了回来。特别是前一阵子换发税务登记证期间，自己和所里的其他同志一道，为了按时完成换证工作，起早贪黑，干起活来简直像疯了似的，时不时就顾不上吃午饭，随便泡点方便面就算把饥饿打发掉了，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更是家常便饭。业户们嫌麻烦，大都不愿意自己填写税务登记表，全凭税务人员收回各种资料后代填，光他一个人就要代填一千多户的税务登记表。白天除了正常的征管工作之外，他还得应付县局五花八门的其他事务。所以，他只好到晚上加班加点填写税务登记证表。就是这样的工作态度，恐怕连本系统的全国劳模范张俊生也不过如此。论业务水平，他没有什么可说的，更何况近几年，先后在省、市报刊杂志发表十多篇业务论文，且有一篇论文收录在大型图书《科学发展观理论与实践》之中。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小谢自认为都是出类拔萃的，就因他不是股所长，评不上副主任科员，他的工资才比同样工龄的股所长们相差了一大截子。小谢想着一个工龄十来年的股所长能评上副主任科员，而他二十五年工龄却评不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哪种滋味。他觉得脖子仿佛被人用条尼龙绳紧勒着，胸闷气短，呼吸特别困难。

县局几次评定副主任科员，都是由所谓的股所长们打分，名曰“民主测评”。十来年工龄的股所长之所以全都能评上副主任科员，其原因就是那些人全是县局的中层领导，有资格参与打分，他们自然会给自己打最高分，而一般同志被晾在一边晒太阳，根本就没有发言权，只能听天由命，眼睁睁地看着本该自己喝的粥被别人抢走了，却又无可无奈何。难怪他二十五年的工龄，评不上副主任科员，不足为奇。小谢耳边不由响起王局长多次在全体同志会上说的豪言壮语：“我们做事要以群众利益作为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县局今后工作的主导思想是：全部财力面向基层一线倾斜，大幅度提高各税务所的经费标准，大幅度提高一线同志的工资待遇。”想到这，小谢忍不住暗暗发笑，叨叨道：“你们光能唱高调子，哄瓜子去吧！”

小谢的心就像涨潮般汹涌狂乱，这些年的桩桩辛酸往事，如同一股泉水汩汩地涌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拿到了本科文凭，本想在工作中大显身手，却被县局放在了市场税务所，整天与个体户打交道，见不上企业的账，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对财务会计一窍不通的人，居然在征收分局上班，看天书般查企业的账，难道这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吗？他所学的一切知识，统统成为了屠龙之术，毫无用处。分房时，他与三室两厅失之交臂，就是由于他是一般同志，不能像股所长那样加上分，名次自然排在了后面，仅仅分到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相反和他同年参加工作的股所长们却分到三室两厅，并且是二、三层楼。县局要是有外出考察学习的机会，优先考虑的自然是股所长，他这个一般同志，永远别想沾上这等好事。好事能够轮上他，除非公鸡下蛋，太阳从西边出来。当今社会就是这样，处处充满着不公平啊！当上股所长什么好处都可以沾上边，而他这个一般同志只能靠边站了，甭想见到半点好处。这种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行为，分明与党中央倡导的“以人为本”的思想格格不入。小谢觉得他就像个被人遗弃在深山老林的孤儿，没有人会同情、怜悯他。想着想着，晶莹的泪水就从他的眼角簌簌而下，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叫道：“老天爷，你显显灵，救救可怜的人吧，救救可怜的人吧！”他悲戚的声音，就像潺潺流水的脉动，回荡在崇山峻岭间，经久不息……

想着这些，小谢脸色凝重，怔怔地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灰濛濛的，好像撒下了一阵浓浓的雾，模糊了小谢的视线。突然，小谢眼前金光一闪，他用颤抖的手紧紧地抓着电话筒，向市局政治部邢主任诉说了自己的“冤情”，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哭了。邢主任听完小谢的哭诉后，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立即将此事向刚刚走马上任的市局蒋局长作了专题汇报。蒋局长指示政治部一定要认真调查此事。邢主任来到甘县地税局调研，证实小谢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对此十分生气。邢主任就小谢的事当面批评了王局长：你们县局以前的好多做法有些欠妥，特别是在评定副主任科员这件事上，暗箱操作，严重挫伤了许多老同志的工作积极性。据说，你们县局还有三十年工龄的老同志至今仍是个大头兵，放在别的县局，这些老同志早就成为了主任科员。王局长尽管心里对邢主任的批评不以为然，不过碍于情面，还是赔着笑脸，承认自己有错。他从真皮沙发上站起来，沉默了片刻，然后向邢主任表态：县局今后一定要多关心一线工作的老同志，特别在干部子女就业安置、评定副主任科员等方面优先考虑。不久，王局长派付冬找小谢谈话，对他未评上副主任科员之事深表歉意。小谢眼瞅着一向很自负、目空一切的付冬，居然能向自己承认错误，他那颗受伤的心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不过这一切来得太晚了。付冬笑容可掬，看上去很谦恭，但小谢总觉得他戴着假面具，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话。

小谢又来到田野散步。现在正是寒冬，四处都是看似打盹的黄绿色麦苗，以及光着屁股的苹果树、梨树。北风呼啸着，小谢凝望着灰色的天空，心中一片茫然。这时，他接到了媳妇打来的电话，说《纳税指南》编辑部给他寄来一百元的稿费。小谢别提多兴奋了，一向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笑容。这时，他隐约看见了大地原点处耸立的圆顶棱柱式建筑，在那里，他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坐标点，看清了他的人生轨迹。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瞬间猛烈跳动起来，隐隐约约看见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那就是不向坎坷的命运低头屈服，奋起抗争，战胜困难，勇往直前，兢兢业业地干好本职工作，多写一些业务论文和税务题材的文学作品，耐心地等待着伯乐的出现……

小谢高高兴兴地约了朋友上晓明，一起来到四方酒店。小谢要了一盘牛肉和几个小菜，两人谝着，就举起酒杯喝了起来，直到干净利落解决完一瓶十年洞藏太白酒，又要了一瓶。他俩喝得酩酊大醉，脸红得像张飞似的。小谢隐约觉得餐桌的碟子跳了起来，桌子也跟着动了起来，酒店的墙也在晃动。酒味变成了苦味，菜也变成苦味，心也成苦的了，他就是个生在无边苦海的人。小谢问上晓明：“为什么酒菜都是苦的？”上晓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手比划着，说：“因为你不擅处理人际关系，一切都变成苦的了。”说罢，两人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