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飘荡,宛如一团团洁白的棉花。原野上郁郁葱葱的玉米田,一眼望不到头,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迷人的馨香。
这天下午,小谢怀着沉重的心情专程来到槐里市,游览茂陵。这几年许多晦气事,让他心里就像刀割一样,一阵阵发疼。他终日头昏脑胀,胸闷心悸,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老是憋憋的。他前额的头发脱光了,一双无神的眼睛透出两道呆滞的目光,面容憔悴,瘦骨嶙峋,看起来就跟个长期吸大烟的瘾君子一个样。
财经学院毕业后,小谢自以为是县局唯一的大学生,回来上班即使当不上个股所长,最起码也会留在县局坐办公室。为此,他专门找了主持工作的甘局长,希望能留在县城工作。可是甘局长听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坚决回绝:“都想进县城坐办公室,叫谁去乡下税务所收税。”言下之意没门。心高气傲的小谢哪能受得了这个鸟气,和甘局长连声招呼也没打,板着脸转身走了。
小谢心里在想:现在,县上各个单位也没有几个大学生,凭自己名牌院校的牌子,走到任何单位都是香饽饽,何必要低三下四求人,光想着留在税务局坐办公室,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于是,他就整天呆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耐心地等待着学校的分配结果。过了几个月,当他得知学校从今年开始起不包分配,由各人自找工作单位,劳动人事厅负责拨给干部指标的消息后,心里头不由凉了半截。他坐在家里的凉椅上,一连抽了十三根两角三分钱一盒的大雁塔牌香烟,蓝色的青烟袅袅上升,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他四处托人寻找工作,就是找不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工作,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县局人教股报到。出乎他意料的是,人教股奉甘局长的指示,“拒绝接收”,也就是不准他回县局工作。当初,他上大学之时,县局党组曾做出这样的决定:小谢毕业后,“可参加学校分配,也可回县局工作,其他同志不得仿效”。可现在,这个决定不知什么原因彻底被推翻了,成为一纸空文。为此,小谢找了好几个亲戚、朋友向甘局长求情,就连他的父母也出面找了甘局长三次。可甘局长似乎铁了心不准小谢回来上班,任何人说情都不管用。两个多月过去了,小谢被迫向县局写了五次“检讨书”,这才被他恩准回县局工作。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缝。说来小谢也够背运的,他刚回来上班就碰上了县局的“招聘制”。那时候,没有一个基层单位愿意招聘小谢,他稀里糊涂就成为了落聘人员,临到招聘结束时才被梅庄税务所勉强“收留”,专管梅庄的集贸市场。
来到梅庄税务所之后,平日里爱说爱笑的小谢全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闷闷不乐,很少与人说话,一旦有闲时间就窝在房子里看书。小谢对待工作一丝不苟,是全所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他干起工作来总带着一股蛮劲,不分昼夜,甚至连正常礼拜天也不休。有一次,为收一车牛的牲畜交易税,他一直站在108国道上守候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尽管外面北风呼啸,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冻得他瑟瑟发抖,嘴唇泛紫,牙齿咯咯发响,可他始终不肯离去。贩牛的卡车终于被站在公路正中的小谢拦住了,他急忙让公路旁小卖部的店主赵玉山去梅庄税务所报信。正坐在办公室看电视的所长周海涛一听赵玉山说小谢截住了一卡车牛,大吃一惊,眉头紧皱。小谢,你这个爱惹事的小冤家,大冷的天不老老实实地呆在暖暖和和的房子里面,硬是要跑出去“工作”,害得整个税务所的人大半夜都不得安生!不过他身为一所之长,又不能不管这件事,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带领着全所同志赶到了公路上。
双方吵吵闹闹,唇枪舌战将近两个半小时,贩牛的老汉最终低下了头,耷拉着脑袋,极不情愿地从黑皮包里取出一千二百元钱,手颤抖着递给了小谢。小谢接过钱,点了点,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二百元。于是,小谢就给贩牛的老汉开了完税证。等大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税务所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为此,所里的同志没有一个人不埋怨小谢吃饱撑的,纯属没事找事,害得大家深更半夜还得加夜班,受冻挨饿活受罪。
小谢就是这样以忘我的态度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三年下来,税收任务完成率始终高踞全所榜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年年落聘。所里的同志好像商量好似的,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起他,全把他当成玩具耍笑。而周海涛更是看小谢什么地方都不顺眼,动不动就找茬儿,批评他就像家长训斥自家的小孩一样。那天中午,小田村的小偷刘小伟来到小谢的房子,和他谝了一会儿闲传。刘小伟临出房门时,恰巧被从房子里出来准备上厕所的周海涛撞见了。他翻了刘小伟一眼,似笑非笑地和刘小伟打了声招呼。第二天在全所同志会上,周海涛指责小谢不学好,竟然与社会上的长毛(社会闲人,也就是偷人、讹人、抢人的坏分子)混在了一起,并向县局汇报了此事。
连续三年招聘不上,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没有下乡补助和奖金,甚至连本该享受的书报费他也不能领到手。处处受人歧视,处处受人欺负,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看得起他,他装着一肚子苦水却无处去倒,没有人肯坐下来听他倾吐衷肠。因而小谢郁闷极了,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动不动就做噩梦,整日头脑麻木,目光呆滞,看起来和“瓜子”没有什么两样。眼镜店老板宋义见小谢已二十五、六岁的人了,还没有女朋友,就给他介绍了一位在附近小学教书的女教师。可女方一打听,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神经病、书呆子、瓜子”等等,女方听到这些,连面都不肯见。就为这件事,小谢的脑子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精神彻底崩溃了,死神像秋千一样在他的脑海荡来荡去。既然世界不能容许他生存,苟且活着无非是在受罪,他也就没有必要再留恋尘世间的一切。绝望之下,小谢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傻乎乎地站在自己的房间内嚎啕大哭。他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条白色尼龙绳子,准备上吊自尽。屋外的同志们听到小谢凄厉的哭声,个个心酸不已。小谢的反常举动,把周海涛吓得魂都飞了,他脸白得像一张纸,惊慌失措地喊道:“你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所里的同志也发急了,纷纷赶了过来,一个接一个用手砸着小谢的房门。可任凭大家怎样喊叫,小谢就是不肯打开房门。会计马勇急得血压直往上蹿,不由分说,顺手从地上捡了块半截砖头,哐当一声砸碎了房门上的亮窗玻璃,然后从那里爬了进去,颤巍巍地抱住了赤身裸体的小谢……
小谢的哥哥得知这事后,不由吓了一大跳。他急忙从泾水市赶了过来,强制小谢去西京市中心医院住了一个月院,并向梅庄税务所寄去了医院诊断证明和请假条。小谢住院期间,周海涛似乎和小谢结怨很深,非但没有去医院探望,而且还在考勤表上给小谢画旷工。他执意地认为,小谢没病装病,故意和局领导对着干,公开唱对台戏。小谢出院后回到所里,他不仅没给小谢报销过一分钱的医药费,竟然还逼着小谢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因招聘原因而出了责任事故,自己概不负责,一切后果由小谢自负。周海涛按照“岗位责任制”,扣掉了小谢一个月的工资后,这才允许小谢上班。当然了,扣的钱并没有上交县税务局,而是落入了周海涛的私人腰包。这是多年后,小谢被抽到县局,帮忙整理历史档案时发现的,因为那个月的工资表上有周海涛冒用他的名字代签的字。
想到这,小谢哽咽的喉咙发不出声来,眼泪像一场夏天的雷阵雨,滂沱起雾,滚滚而下。小谢站在霍去病墓前“马踏匈奴”的大型石雕旁,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代。眼前的石马昂首站立,长尾巴坠地,四蹄踩着一个人。那人模糊不清,仔细地辨认,此人方脸大眼,眼窝深陷,鼻梁高耸,额宽腮胡,分明是一个匈奴人。只见他须发蓬松凌乱,面目恐惧,手持凶器,垂死挣扎。望着“马踏匈奴”的大型石雕,小谢仿佛看见了年仅十八岁的霍去病,头顶辉缨,身披黑色战袍,威风凛凛地率领着八百铁骑驰骋于茫茫的大沙漠之中。他率军首次出征匈奴,深入敌境数百公里,把匈奴兵马杀得四处逃窜,斩杀敌精锐骑兵两千多人。在两次河西之战中,霍去病大破匈奴,俘获匈奴祭天金人,直取祁连山。在漠北之战中,霍去病率军长途奔袭两千余里,歼敌七万多人,封狼居胥,大捷而归。因霍去病屡建奇功,遂被汉武帝封为冠军侯、骠骑将军。令人十分惋惜的是,这位六次远征漠北,大破匈奴的小英雄,二十四岁时就病故了。汉武帝对于霍去病的病逝痛心疾首,便在茂陵仿照祁连山形状,为他修建了一座冢墓,象征他北征匈奴的赫赫战功,可与日月同辉,天地并存。想着霍去病,小谢觉得有一股血流猛然冲向头部,脸涨红,心怦怦直跳。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暗暗发誓:既然娘生下自己并不比别人少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从什么地方跌倒,就从什么地方爬起来。他虽不敢与霍去病相提并论,但霍去病的英雄事迹,让他幡然醒悟,激励着他发奋图强。
从茂陵归来后,小谢便报名参加了全国自学考试会计本科段的考试。五年后,小谢以优异成绩取得了本科毕业证。同时,他所撰写的好几篇税收业务论文,陆续发表在几家省级学术期刊上,其中一篇还荣获省税务局税收理论科研成果奖。
又是一个艳阳天,小谢怀着愉快的心情,再次来到茂陵。当他看到墓前“马踏匈奴”的大型石雕时,全身热血沸腾,双眼突然变得血红,脸也热腾腾的。“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彻底被征服。他只要有永不言败的决心,不向暂时的失败低头认输,敢于挑战命运,超越自我。那么,这个人终归会得到命运之神的垂青,找到一条走向成功的路子来。”他站在汉武帝墓的土冢顶眺望,蓝天白云下的苍茫田野间,蜿蜒起伏着一座座土山丘。哦,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只是沧海一粟,多么的渺小啊!以前的那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只当是人生长河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实在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