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刚参加税务工作的小谢,被县局分配到了杨庄税务所。杨庄是一个离县城四十多里的山区小镇,与扶眉地区的仪凤、成茂两县毗邻,处嘉县的最北端。由于距离县城较远,这里的交通极不便利,小镇自然就成为山里人购物的中心。一年四季,南来北往卖狗皮膏药的、看相算命的、贩运各种小商品的、卖小饮食的,各式各样的人齐聚于此,让这偏远的小镇异常热闹。
小谢刚到杨庄税务所报到的那天,杨所长便让专管员张明,领着小谢到镇上四周转了一圈,让他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老张告诉小谢:别看杨庄镇不大,可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台湾”,什么样的人都有。抽大烟的、贼娃子、嫖娼的、赌博的,你随时随地都可能碰到。咱们收税这行当,应说是社会上的特行,你得学会与社会上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否则的话,你不但收不上来税,还会白挨出打。
小谢跟在老张屁股后面转了几个月之后,杨所长为使他早日具备独立工作的能力,就让他专门管理集贸市场上的饮食摊点,包括大肉摊点在内。单独收税的第一天,小谢就碰上了白生春这个“难缠户”。老张曾对小谢说过:在杨庄镇,你只要把白生春制伏了,就没有收不下的税。
白生春,外号“白面阎王”,是杨庄镇第一大歪人,街道上无人敢惹他。虎背熊腰的白生春,一米八的个头,肥得就跟獾一样。小谢站在他摊位前要税,他丝毫不加理会,好像小谢根本没来似的。白生春只顾吆喝着卖他的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把手中的卖肉刀在案板上剁得“噔噔”响,怒目圆睁,活像个凶神恶煞,让人见了不寒而栗。小谢把开好的完税证递给了他,谁知他连眼扫一下也没有,用油糊糊的手把税票揉成纸蛋子扔在了地下,凶狠地对小谢说:“你怎么一点哈数也不懂,没看见这是昨天的猪肉吗?”小谢一听白生春的话,就知道:白生春分明是把自己不放在眼里,想给他来个下马威。小谢走上前去,仔细查看那扇大肉,果然上面盖着验讫章。小谢愣了半天,心想:明明看见他的买主接连不断,怎么这么长时间一头猪也没卖完,他到底玩着什么猫腻?
一连几集下来,小谢胳膊窝夹着完税证干瞪眼,他就是无法收下白生春一分钱的税款,原因是白生春每集卖的猪肉上面都盖有税务所的验讫章。难道白生春几集都卖不完一头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其他的大肉摊点收税,大家好像商量好似的,异口同声地说:只要白生春把税交了,他们就不打一分钱的绊挡。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买主,前去白生春的大肉摊点买肉,小谢却收不下税,他心里急得就像猫爪子不停挠一样。老张看着小谢发急的样子,就对小谢说:“我们收税的,面对的可全是精明的商人。经商的没一个苶人,个个都很奸诈狡猾,能说会道。对此,税务人员得有侦察员的眼睛,运动员的双腿,外交家的口才。眼要多看,腿要勤跑,脑要常动。说起来我们收税,实际上就是和商人们斗智斗勇。”听了老张的话,小谢受到了很大启发。小谢一连几集都没去白生春的大肉摊点,表面上看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街道转来晃去,可他的眼睛却牢牢地盯着白生春大肉摊点的一举一动。
小谢终于发现了白生春的鬼把戏了。他把盖了验讫章的猪肉挂在肉架上做掩护,却把没盖验讫章的猪肉藏在附近他老婆开的杂货店之内,只要小谢不在身边,他就从杂货店内拿一块肉出来卖。那天中午十二点半,正当白生春的肉卖得最红火的时候,小谢突然冲进了白生春藏肉的杂货店,他二话没说,扛起了半扇没盖验讫章的大肉,快步向税务所奔去。
白生春顿时吓慌了,连忙撂下手中的卖肉刀,嘴里喊着:“小兄弟,你等下,咱们有事好商量,你别这样呀!”小谢在前边走,白生春在后面紧追。小谢把那半扇大肉扛到了所办公室,这时杨所长正好从房里走了出来。白生春一见杨所长过来,急忙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给杨所长发了一根。他故作镇静,笑着对杨所长说:“误会,误会!杨所长,你们单位新来的小谢,工作认真得很,谁的黄都不认啊!”杨所长是个土生土长的杨庄人,也是白生春的远方表哥。当着所里众多同志的面,杨所长把白生春美美收拾了一顿,教育他今后要积极纳税,千万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偷税。白生春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头。他最后不但补交了十头猪的税,还甘愿受罚五十元的款。从此,小谢就和白生春结上了梁子,白生春数次扬言:他要找机会好好教训一下小谢,让小谢领教一下他的厉害。不过自那以后,杨庄镇的税收秩序大为好转,每集都能收下五、六头猪的税款。
那时候,纳税秩序不像现在这样好,在市场上为收税而吵架闹仗的事时有发生。杨所长多次在全体同志会上告诫大家:“在市场上收税时,遇上打架骂仗的事是不可避免的,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个人最好不要吃眼前亏,因碎事而受伤挂彩不值得。这年头,你因收税挨打,领导还埋怨你工作方法不当。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尽量避免与纳税人发生直接冲突。不过真的出了事也不要害怕事,毕竟我们干的是国家事,受法律保护的。”
那年,杨庄正起物资交流会,小谢和老张分在了一组,沿着马路征收众多跟集小商贩的税。小谢和老张来到拉着一车甘蔗的长宁人跟前。这个长宁人叫吕凯,虽然人长得又黑又矮,可他裂眉瞪眼的,胳膊上纹着一条青色的长龙,一看他就不是个平处卧的。小谢让吕凯交税,他用眯眯眼上下打量着小谢和老张,说:“现在甘蔗不收税了。”小谢问他:“谁说不收,税收政策明确规定,无论长途贩运什么商品,只要没有办理税务登记,就要缴纳临时经营环节的营业税。”
争论了好长时间,吕凯才答应交二十元的税。小谢正要给他开税票,吕凯却用手撴着小谢的胳膊,死活不让小谢开票,说他身上现在没有这么多钱,明天再说。小谢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用眼翻了小谢一下,赌气说道:“要不先把我的石头镜押下,下午我拿钱交税后再取。”说着,他就从耳朵上摘下了自己的石头镜,递给了小谢。小谢用手掂了掂,沉沉的,然后他拿着石头镜,在太阳底下照了照,镜片上显现出了道道的水波纹,是石头镜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小谢点了点头,说:“可以。”就这样,小谢撕了张纸打了个收条递给了吕凯,然后就和老张继续朝前走,收别的摊位税去了。
下午两点多钟,小谢和老张从市场上收完税回到税务所。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还不见吕凯过来,小谢心里就有些发急,便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见他来?”说曹操,曹操就到,吕凯带着几个人找小谢交税来了。小谢很客气地把他们领进办公室,倒了茶水,招呼他们坐下。小谢拿出完税证正准备开票,吕凯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怒目圆睁,大声喊道:“你先别急着开票,不要胡整。现在,二道贩子不叫了,临时经营不收税咧!要收税,你把红头文件拿出来让我瞧瞧!”小谢赶忙回自己的房内取来自己的经本(《国家税收》教材),把书递给了吕凯。谁知吕凯接过书,连看也没看,就把书撕成碎片片,扔在地上,杀气腾腾地叫嚷道:“这个早作废了,反正甘蔗不收税啦!”先前小谢曾听不少人说过,长宁人野蛮,都是些不要命的家伙,碰上长宁人你最好离远些。小谢倒吸了口凉气,心想:难道自己今天真的遇到克星了吗?可转念一想,谁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公然在税务所寻衅闹事吧!
小谢和吕凯这帮人为甘蔗到底收不收税,争论得面红耳赤。随吕凯而来的那几个人伸胳膊踢腿,摆出一副要动手打架的样子。吕凯最后说:“你收甘蔗的营业税不合理,我今天一分钱也没有。”说着,他就伸手过来要抢走桌子上放的石头镜。小谢警告他们说:“今天你们最好不要胡来,这可是在国家执法机关,你们这样做就是抗税。”小谢的话音刚落,就从这伙人中蹿出一个高个子小伙叫嚣:“抗个屁,老子今天手痒痒的,就是想打人!”说着,冲上来三个人,对着小谢又推又拉。小谢心说:看样子这帮人今天就不是来交税的,而是存心闹事的。小谢猛地一使劲,挣脱开了那几个人,狼狈地从房子里跑了出去。他的脑子忽然想起杨所长在全体同志会上说的话:“市场上遇上打架骂仗是不可避免的,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个人最好不要吃眼前亏,因碎事而受伤挂彩不值得。”小谢跑到大门口,发现有名矮个小伙堵着门。他瞅准机会,对着那名小伙的鼻子就是一拳,一股鲜血顿时从他的鼻孔流了出来。矮个小伙侧了一个身,小谢使劲猛一推,他一下就让出个空当,小谢趁机逃了出去。脸色煞白的小谢跑到街道上,惊慌失措地大叫了起来:“不得了咧,长宁拐子在税务所捣乱,打人啦!”
小谢这么一喊,让集市上的人着实吓了一大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用惊异的眼光瞅着脸色煞白的他。还是白生春反应快,掂着手中的卖肉刀,怒吼道:“妈的,长宁拐子敢来杨庄撒野,打他狗日的去!”白生春这样一喊不要紧,人们跟着他潮水般向税务所涌去。这十几个长宁人当下就被人们当成凉粉吃了,个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狼狈逃走了。事后小谢才知道,这伙来杨庄税务所闹事的长宁人共有十三人,他们来杨庄是想称霸一方的,没想到小谢竟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要收税,所以他们就密谋找小谢的茬。这伙长宁人的老大就是吕凯,号称:“脚踏陕甘两省,拳打盖世英雄。”是一个十足的社会混混。后来,小谢听人说,吕凯在“严打”期间被流放到新疆去了。
这件事过后,小谢和白生春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正好印证了中国那句老话:“不打不成交。”后来,白生春成为了大肉摊点的协税小组组长。他不但从来没少交过一分钱的税款,而且还当着众人的面,带头纳税。要是谁敢为难小谢,他定会出面为小谢撑腰壮胆,帮他解围。
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已成为县地税局征管科科长的小谢,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的电脑前,用手轻轻敲击着键盘,表情严肃,心事重重。他为自己二十多年前,初出茅庐时所做过的那些傻事暗自发笑,也为已经谢世的白生春而深感惋惜,更为自己能成为县局征管科科长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