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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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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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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者

黄昏时分,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马的嘶鸣。我打开头门,看见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正朝着我家张望,大哥王北站在不远处冲我笑。我欣喜若狂,兴奋地朝屋子里喊道:“娘,你大儿回来了。”

母亲几乎是小跑着从屋子里出来的,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这匹马是大哥的坐骑,它正用嘴巴亲热地舔着我的脸。马背上驮着两袋子沉甸甸的物品,快要把马压垮了,汗水淋湿了马身上的长毛,像是刚用凉水冲洗过一样。

大哥去井边打水,向我招手。井太深了,他够不着。其实并不是井太深了,而是大哥太瘦弱了,手无缚鸡之力,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我快步跑过去帮助他,折腾了大半天,方才打上来一桶水。

马似乎渴了,一口气便将大半桶水喝光了。大哥叫我帮忙他把马背上的物品卸下来。我十分警惕地问他:“这是什么东西?”大哥撇撇嘴,不满地说:“你放心,这不是枪炮,全是书籍。”马比大哥高出一大截子,我不知道他是怎样骑上去的。平日里,来往省城,大哥都是坐拉拉车或步行去的。母亲表情严肃地对他说:“这年头书籍可要比枪炮更危险,激进分子被政府杀头的人还少吗?对门王老七家的老二是某某党的秘密交通员,被军事委员会情报局的人捉到省城秘密杀害了,连尸骨都不知丢弃在哪儿。”

母亲虽然从没出过远门,近几年又患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更是足不出户,但她知道外面发生的许多事情。譬如,每隔一段时间,省城就要枪杀一些不听话的读书人。那些被五花大绑的读书人被押送到城北的西北坡,一堵土坯墙前,面朝墙壁,士兵们端起枪,对准他们射击,叭叭叭几声枪响,准会把他们打成了筛子。殷红的鲜血顺着排水沟绕过柏树林,往东流过刘家庄、马家堡,最后跟甘河汇集在一起。枪决前,那些读书人可以提出一些要求,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只有一个要求,千万不要让他们跟土匪、杀人犯、抢劫犯绑在一起共赴黄泉。如果不是枪决而是斩首示众,请求政府同意斩首他们时,千万不要用黑布条把他们的眼睛蒙起来。政府还在省城北边的马家堡设立了感化院,教育那些误入歧途的青年人,规劝他们不要被激进分子赤化了,一天不好好读书,光想着和政府作对,这些传闻母亲全都知道。父亲每个月都会来一封家书,中心内容就是让母亲提防大哥,说他是一个危险分子,与激进分子有些瓜葛。父亲早年追随孙中山东渡日本闹革命,他是同盟会老会员,参加过张凤翙领导的西京起义,后来回到县城,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当过县长,现任泾州专区专员。他在省城娶了一个比他小十五岁貌美的二姨太,很少回来,因而这个家就由母亲操持。母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无法掌控她的大儿王北。

大哥确实是个不太安分的人,一九三三年,大哥在省城女师附小上学时,受先进思想启蒙,秘密加入了“中华民族少年先锋队”,毕业后考入了西京市二中,政治上更加活跃,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他在省城参加了“一二九”和“西安事变”前后的学生运动,据说大哥是学潮的领袖。“一二九”运动一周年那天,他和其他学生领袖率领着西京市各大中小学的学生一万多人,向蒋委员长居住的临潼华清池进发。要不是少帅张学良在十里铺拦住了他们,答应一星期内用实际行动答复他们“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要求,后果不堪设想,必将遭到蒋介石的疯狂镇压。“西安事变”后,大哥化名王训和一些同学潜回县城,成立“抗日救亡会”,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率领数百名人冲进县政府,暴打了贪官县长刘燧人,并将他驱赶走,捣毁了国民党县党部,撵走了书记长周增益。

那几年里,大哥频频出现在游行、集会现场,用夹杂着浓厚关中腔的国语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他演说的时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真是排山倒海,气势如虹。大哥天生就是一个演说家,有一次,面对着莅临学校视察的省政府主席邵力子,他咬牙切齿地高声喊道:“你们蹦跶不了几天了,革命的烈火很快就会将把你们化为灰烬。”邵力子瞪了大哥一眼,嗤之以鼻地说:“年轻人,火气太大,当心被火烧死了!”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学校便将大哥开除了。有一百条理由让人相信,他已被秘密警察盯梢上了,没有人敢收留他。许多朋友都劝他离开省城,去外地躲避一阵子。但大哥很固执,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仍坚持留在省城。他被禁止在公众场合发表演讲,有不明身份的人多次警告他,别再妖言惑众,煽动民意,若不听从劝告,继续与激进分子联系,就剜了他的双眼,割掉他的舌头。大哥后来写文章,只能发表在街头小报。很快,大哥连文章也写不成了。秘密警察一次又一次找上门来,一次又一次警告他,并将他驱逐。大哥公开露面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越来越隐蔽。他不断更换租住的地方,最后就连母亲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省城找大哥,叫他回来跟嫂子圆房,做一个正常的人。嫂子是县商会主席的女儿,八岁就跟大哥订了婚,进我们家门已经三年了。结婚时,按照大哥的要求,只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新式婚礼。然而,大哥根本就没有要和嫂子圆房的意思。结婚仪式一结束,趁母亲不注意,大哥就一个人偷偷地跑了出去,留下嫂子一个人独守空房。从此,大哥和嫂子再也没有见过面。嫂子孤独地守在婚房内,还帮着母亲经营这个家。她最大的愿望便是跟大哥圆房,好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把王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嫂子长得白净,不胖不瘦,眉清目秀,知书达理,从不抱怨,也不发脾气,深得母亲喜爱。

天渐渐黑下来了,乌云密布,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大哥陪着母亲在煤油灯下织布。母亲絮絮叨叨,责备大哥这么长时间还不和嫂子圆房,整天疯疯癫癫地跟在那些爱闹事的人屁股后面,专门和政府作对,闹什么革命。前些天,在激进分子的煽动下,一些不明真相的学生公然冲进县政府,殴打刘县长,将其赶走,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要造反吗?面对母亲的责问,大哥不敢还嘴,只好说娘教训得极是,都怪我一时糊涂,未能明辨是非。

娘最后说,趁你在家,赶快和媳妇圆房,把家里的事情经管起来。你看人家袁老三家的老大和你一样大,孩子都两岁了,催租要债,家里的哪件事情不管。再过几天,你去找管家,把咱家二百五十三亩地接手过来,先找佃户们把今年的租子收回来。大哥怕惹母亲生气,只好点头答应。

那晚,大哥就睡在了母亲的炕上。母亲在心里像烙煎饼似的上下翻腾,她盘算着如何让大哥收心,尽快和媳妇圆房,把家里的大小事情经管起来,因而她一直睡不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母亲惊醒,她赶忙起来,让管家打开头门,顿时吓了一大跳。门外站着一排荷枪实弹的宪兵,一个矮胖子进门说,王北是个激进分子,带人殴打刘县长,砸了县党部,上峰命令立即将罪犯捉拿归案。念及王专员是他的好朋友,今天先过来通禀一声,只要王北回家,让他投案立即自首。母亲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连连点头称是,说只要见到王北,一定劝他去自首。

母亲直到此刻才明白,大哥在外面闯下了大祸,他这次回家是向她告别的。她让人把家里的角角落落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见大哥。母亲急得要上吊,就让我和二哥分头到每个亲戚的家里去找,一无所获。母亲见到处都找不到大哥,嚎啕大哭,哭声震得家里屋顶的瓦片互相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大哥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只有老天爷能知道。每每想起自己的大儿下落不明,母亲泪如泉涌,哭瞎了双眼。父亲得知大哥离家出走的事情,立即派人四处打探,仍然无任何消息。

大哥负气出走,说起来全是父亲惹的祸。自从父亲当上泾州专区专员后,便嫌弃母亲土得掉渣,认识不了几个字,思想守旧,特别是那双小脚,走起路摇摇摆摆,让他见了恶心得要吐。父亲在省城娶了二姨太,并在文庙街购置了一座四合院。院子东排有一座房子,西排也有一座房子。两座房屋样式基本相同,为传统的四合院,分为前房、中房、门楼、厢房、后房。院落错落有致,颇具气势。大房各三间,砖木结构,正房上有一层阁楼,屋面小灰瓦,覆盖筒瓦,屋角翘角飞檐。墙面土坯衬里,青砖砌面。门楼青砖精雕细刻,做工考究,所有地面均用青色方砖铺砌。父亲尽管很有钱,平日里却舍不得给家里贴补一块银元,还不时变着戏法,找各种借口伸手向母亲要钱,害得母亲手头拮据,不得不亲自纺线织布。

父亲对母亲的恶劣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的几个儿子,大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二哥在大哥出走三年后,也愤然离家出走。我见大哥、二哥先后离家出走,肺都要气炸了,徒步跑到省城文庙街。一走进家门,我二话不说,拳头左右开弓,雨点般朝二姨太的脸颊泻去。顿时二姨太眼前直冒金星,脸肿得像个气球,哭天喊地。看到二姨太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我十分开心地笑了。

我料想这样一闹腾,父亲定不会轻饶我,慌忙跑到外婆家里避难。父亲回王家寨没有找到我,顿时气得火冒三丈,诅咒我将来不得好死。他怒气冲冲地返回泾州去了,临行前放风说,只要看见我,非打死我不可。

二哥从王家寨一路讨饭,徒步走到了陪都重庆。有次,他一连三天三夜都没有吃一点东西,饥肠辘辘,走在北风呼啸的荒郊野外,冻得瑟瑟发抖。他实在饿得撑不下去了,便圪蹴在田地里,用手刨了几个胡萝卜,抠掉上面的泥巴,连洗都没有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到重庆后,二哥没有任何手续,便诈称自己是从山西敌占区逃难过来的学生,因而没费多大周折就报名参加了黄埔军校的入学考试,并以优异成绩顺利通过了文化课的考试。因体检身体不合格,他最终没能被录取。后来,他和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响应蒋委员长“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毅然报名参军,成为了中国远征军的一员。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哥一干人被美军飞机从重庆空运到了印度的兰姆珈,分配在了新一军三十八师。在印度兰姆珈,二哥和他的好朋友黄中、张跃峰等许多人进入新兵训练营。在美军教官的指导下,他们不仅学会了步枪、冲锋枪的使用和射击,还学会了山地和丛林的作战战术。二哥从小酷爱文史,成为新一军《精忠报》的文坛骁将,发表了多篇战地新闻,有很多稿件被《大公报》《申报》采用。后来,二哥成为了新一军《精忠报》的战地记者,拍摄了许多惊心动魄战争场面的照片,其中有孙立人率军经过野人山,冒着枪林弹雨,指挥军队强渡太平江的场面,这些珍贵的历史照片成为铭记抗战历史的“活化石”。一九四三年十月,在史迪威和孙立人指挥下,二哥随同新三十八师,向缅北的日军展开了反攻。新三十八师更是成为开路先锋,自雷多向新背洋和密支那方向发动进攻。中国远征军健儿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打得日本兵哭爹喊娘,丢盔卸甲,直抵缅北重镇密支那城下。此时,孙立人已升任新一军军长,新三十八师师长由李鸿继任。在史迪威的指挥下,中美联军攻占密支那机场。孙立人命令新一军新三十师师长胡素,率军向密支那城发动了总攻,经过激烈的巷战,付出了数千人的生命代价,终于在一九四四年八月攻克缅北重镇密支那。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石板的街道已经看不到原来的色泽。二哥后来回忆说,当时平均每公尺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就有一堵墙那样高,横七竖八摆放着,腥臭味在十几里路之外都可以闻见。攻克密支那后,中国远征军迅速夺占八莫,至此被日军吹嘘为固若金汤的缅北立体防线,在中国远征军的猛烈攻击下,顷刻间土崩瓦解。一九四五年一月,中国远征军与滇西入缅的友军会师于芒友。史迪威将军绝不像有些中国人说的那样,是一个无能之辈,他和孙立人一样,具有高超的军事指挥才能。有一次,二哥和战友们正在战壕里警戒,一位高个的黄头发美国佬,头戴钢盔,慢慢地走了过来,用极其生硬的中国话说:“我就是史迪威,中印缅战区参谋长。”他用望远镜看着前方的日军,咬牙切齿地说:“看我怎样收拾你们。”原来,史迪威是为近距离观察日军前沿阵地的地形而来的。

一九四五年一月,当新一军沿滇缅公路从缅甸返回云南时,受到了社会各界群众的热烈欢迎。在踏入祖国土地的时候,二哥忍不住泪流满面。许多战友永远长眠在了缅北的土地上,那时候,由于战斗异常激烈,很多阵亡士兵的遗体被草草处理或遗弃,当中就有他的好朋友黄中和张跃峰。每想起这些,二哥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新一军在缅作战攻下孟拱时,曾在日军阵地后方的竹林里俘获了十三头大象,日军利用这群大象运送战争物资及拖拉大炮。返回祖国时,由七头大象组成的象队也被带回了祖国。抗战胜利后,二哥复员回家,帮着母亲打理家务。

大哥离家出走,杳无音讯,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父亲在解放军进攻泾州的战斗中失踪了,不知是战死了,还是被解放军俘虏了,或是跟随国民党的军队逃到台湾去了,他以后再也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人联系过。省城文庙街的四合院,不久也被人民政府当做敌伪财产没收了,二姨太也下落不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估计是改投某个国民党高官的怀抱。

一九五〇年一月二十七日,家里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南军区的信,牛皮纸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着家中所有成员的名字。二哥用颤抖的手打开一看,大哥失踪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大哥并没有死,在一九三七年五月,他和好友符浩一道北上延安,进入抗日军政大学政治班学习,不久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毕业后,大哥先后在延长、定边等县的地方工作长达三年之久。一九三九年九月,大哥向组织请求前往敌后组织抗日游击队,很快获准,并于当月奉命跨越黄河奔赴抗日前线。他深入广大人民群众之中,积极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动员和组织了一支抗日武装力量,转战于晋西、晋西北一带,炸碉堡、袭岗楼、破铁路,狠狠地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一年,鲁西抗日根据地惨遭日伪军扫荡。这时候,大哥以连长的身份,和战士们同甘共苦,深得大家敬重。一次,他率领队伍在白塔镇一带休整。白塔镇处于鲁西和泰汶两县交界处,因当地有座白塔寺而得名。白塔寺的塔身用白色石片砌成,故名白塔寺,白塔镇背靠大山,四周塬高沟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部队住进了几户大户人家的家里边,连指挥所就设在白塔寺院内。白塔寺地势高,高耸入云的白塔就像一个瞭望塔,站在塔顶,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由于汉奸向日本鬼子报信,松田少佐率一个中队的日军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日军将白塔镇围了个水泄不通,在太阳落山之前,日军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发动了攻击。由于连里在四周布置了岗哨,还在白塔寺安排了瞭望哨,并设置了两挺机关枪。在血色的阳光下,日军的偷袭没有取得成功。外围岗哨首先发现了敌人的企图,开枪射击,架在白塔顶上的机关枪居高临下,哒哒哒,首先向突袭的日军喷射出了一条条愤怒的火舌。日军不甘心失败,松田少佐命令日军头裹白布,组织敢死队玩命地向阵地冲锋。敌人倒下了一排子,又冲上来一排子,潮水一般不退。由于伤亡不断增加,几乎没有机动可用的兵力,再加上没有后援部队,阻击阵地逐步缩小,全连随时面临着弹尽粮绝,被日军包饺子的可能。在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大哥置个人安危于不顾,率一个排战士自白塔寺的密道,迂回到日军侧背,突然向日军发起反击。大哥从一个战士的手中夺过机枪扣动扳机,仇恨的子弹雨点般射向敌人。敌人冷不防遭受两面夹击,惊慌失措,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一个个命丧黄泉。眨眼功夫,敌军伤亡过半,不得不全线溃退。大哥所在的抗日游击队,后来被编入山东解放军二师。

抗日战争胜利后,大哥随部队自胶东半岛渡海进入东北,编入东北民主联军。在四平战役中,大哥时任营教导员,带领全营干部战士冒着国民党军队的枪林弹雨,勇猛冲击,机智炸毁了敌人的几个碉堡。就在大家都以为大哥牺牲了的时候,他却笑呵呵地满载着战利品凯旋归来。而后,大哥又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以及向华中南进军。他先后担任第四野战军政治部股长、科长以及直属政治部秘书处长等职。

一九五〇年初,大哥奉命调入中南军区,出任军区机关秘书长。一九五〇年三月中旬,大哥带着两个警卫员骑马回到了阔别十三年的故乡王家寨。二哥和我见到大哥后悲喜交加,抱头痛哭。大哥还是老样子,长得短壮,皮黑,面相憨厚。听到自己的大儿子回来了,母亲空洞而呆滞的眼睛顿然灿亮生动起来,嘴唇抖动着,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大哥长跪在母亲面前,为自己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没能尽到孝道而深感愧疚。为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大哥十分真诚地对母亲说:“娘,我这次回来要接你去武汉,开开眼界。”“北,你不知道吧,我的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去武汉干啥?”看着娘的双眼空洞无光,大哥的眼泪不由簌簌往外流。“都是儿不好,没有在家侍奉你老人家。”“北,你还不知道吧!你媳妇四年前得了痨病,无法医治,人已经殁了。”

大哥尽管对这桩家里包办的婚姻极为不满,可他还是在二哥和我的陪同下,来到村北的坟地。远远望去,这些鼓起的坟茔像一块块馒头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里。大哥在嫂子的坟前点香烧纸,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我不知道大哥此刻的心情,他也没对我们说过,我估摸他内心也很不好受。

晚上,大哥约我和二哥在一起聊天。二哥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大哥太不像话,没有一点家庭责任感,沟子土一拍,跑到外边浪荡了十三年,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管。到底是你干革命重要,还是自己的家庭重要?你们只知道打打杀杀,根本就不懂得人情世故。大哥气得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马上就是一阵机关枪扫射:“你知道个屁,我从云阳镇出发,徒步走了一个月才到了延安。住在脏兮兮、黑咕隆咚的窑洞里,虼蚤能把人吃了,咬得我满身都是又红又大的肿包,奇痒无比。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像个叫花子。吃的就更别提了,即使小米稀饭,糜子面黑馍馍也不是一天三顿饭都能有保证,就的是用坛子腌制的酸菜,没有一点油水。在山西打游击、在东北与国民党军队作战,九死一生,我身上有十多处枪伤,这些苦你能吃得了吗?”“你现在是大官,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谁会相信你的鬼话。你们最善于搞宣传鼓动,将一切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全是一张废纸,根本无法兑现。”“我原本想带你和二弟去部队,弥补我这些年的过失,看样子我不敢这样做了。”二哥不满地咧咧嘴,不屑一顾地说:“谁稀罕跟你去,到部队当兵哪有我呆在家里自由自在。”可能是信仰的不同,大哥和二哥一见面就争吵,他原计划在家里呆一周,仅仅停留了两天一夜,就返回部队去了。

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鲜在苏联的默许下,不宣而战进攻韩国,历时三年的朝鲜战争爆发了。七月七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第八十四号决议,派遣联合国军支援韩国抵御朝鲜的进攻。八月中旬,朝鲜人民军将韩国军队驱赶至釜山一隅,攻占了韩国百分之九十的国土。九月十五日,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开始大规模反攻。十月二十五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应朝鲜政府请求赴朝,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历经数次战役,最终将战线稳定在了三八线一带。

大哥眼看着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把战火燃烧到了鸭绿江边,顿时坐不住了,多次向组织申请赴朝鲜参战,直到一九五一年一月,当他第三次请求参加志愿军时,才获组织批准。入朝前夕,大哥回了趟老家,告诉母亲他即将结婚。大嫂叫黎彩云,在中央军委放映队工作,她是在苏联长大的,父亲是个中国人,母亲是个苏联人。我见过大嫂的照片,十分俊俏,像个水晶人似的。母亲听大哥说他要去广西剿匪(为保密大哥才这样说),坚决不同意,说打仗子弹又没长眼,人在战场上,生命连个蝼蚁都不胜,说把谁打死当下就把谁打死了。大哥听后直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人都说我是一颗幸运星,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有事的。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大小仗打过数百次,我都没有死啊!”母亲泪流满面,十分伤心地说:“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可怎么活呢?”听到娘的哭声,二哥跑进屋,不分青红皂白,与大哥吵了起来:“十五年来,你在家能停几天,一回来就惹娘生气,太不像话了!”大哥知道二哥的脾气不好,与他争辩来争辩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急忙转移话题说:“我告诉娘要结婚了,娘激动得哭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二哥始终看不惯大哥的一言一行,动不动就找茬儿闹事。大哥的马在头门口屙屎,二哥指桑骂槐,嫌大哥的警卫员太懒没长眼色,不知道用锨把马粪铲了;大哥说他要结婚,二哥说那可不行,媳妇必须抬轿娶进家门才算有这回事,否则他就不把黎彩云叫大嫂。大哥受不了二哥的气,在家仅仅停留了三天两夜就返回部队去了,并于一九五一年一月下旬奔赴朝鲜战场。

翌年三夏大忙,我正在场里赶着牛拉着碌碡碾麦子,县政府派人通知我,大哥在朝鲜战场牺牲了。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打得我晕头转向。我失声痛哭,哭得苍天都感动了,转眼间狂风大作,乌云翻腾,天空被乌云笼罩,到处都是黑漆漆一片。只听哗的一声,倾盆大雨接踵而至。忽然,一道闪电从天空划过,天空好似被劈成两半。轰隆隆,雷神在怒吼着。二哥得知噩耗后,悲痛欲绝,喊天叫地,可无论呼喊什么,都不可能唤回那个爱说爱笑的大哥。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心里像烙饼一样翻腾,难以入眠。我披上外衣出门,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东方的天际露出淡淡的曙光,黎明即将到来,一颗耀眼的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向着大地坠落下来。我心里在想,这样的天象是不是预示大哥那颗未来的将星陨落了?

一九五二年六月九日,三十九军一一六师政治部在朝鲜临津江附近召开宣传科(股)长会议,部署安排战时宣传鼓动工作。因政治部主任陈绍昆刚刚调走,会议由一一六师政治部副主任王北主持。开会期间,敌侦察机嗡嗡作响突然飞临会场上空,大家怕被发现,就将会场挪到了茂密的树林里,以为这样敌机就发现不了,不会出什么问题。谁也没有想到,正当会议进入热火朝天的讨论阶段,十余架轰炸机突然飞临上空,随即进行了密集式区域轰炸,浓烟滚滚,火舌乱窜,整个树林成为了一片火海。师政治部副主任王北、师政治部宣教科科长王庚昭和参加会议的人员大部分壮烈牺牲。由于参加会议的人员较多,开会时使用了扩音器,喇叭声引起了敌人侦察机的注意,通知了美军轰炸机集群,酿成了一场大灾难。大哥本来牺牲不了,他临危不惧,指挥大家紧急疏散,躲入防空洞。一架敌机突然朝大哥扫射,警卫员扑倒在他的身上,他用双手使劲一推,警卫员在地下像个皮球翻滚了几下,化险为夷,而大哥却永远长眠于朝鲜的土地上。

大哥平日喜欢写作,经常写一些反映部队战斗生活和中朝友谊的稿件,在《战士生活》等刊物上刊登,还一度被抽调到《战士生活》杂志社担任主编。牺牲前,大哥还专题撰写了一篇《郑老大娘的来信》,报道朝鲜战地军民英勇抗击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事迹。

县政府决定将在村里唱大戏,为大哥举行隆重的葬礼。二哥和我知道后坚决不同意,生怕让体弱多病的母亲知道后,痛不欲生。为了安慰母亲,大哥和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买回一些水果糖、点心,说大哥在云南当了军长,工作太忙顾不上回家,这些东西是他托人捎回来的。可怜的母亲,直到一九六六年五月去世,也不知道大哥的死讯。

母亲临走前一天,我就守在她身边。母亲一直在昏睡,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久久地看着她。她脸色煞白,眼睛闭着,两块锁骨突出,脸颊凹陷,嘴巴半张着。她变得如此陌生,与睁开眼睛时判若两人,要不是能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我真以为她死了。突然,母亲睁开眼睛,伸出骷髅般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像不认识似的死死地盯着我,两眼放光,发出尖细的声音:“北儿,你在哪里?”我颤抖了一下,嗫嚅地告诉她,我大哥明天就会赶回来。母亲又昏迷了过去,第二天下午就去世了。每想起这件事,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志愿军总政决定:在我国驻朝鲜大使馆附近的“朝中友谊塔”上,记下大哥的名字,并派员护送他的灵柩回国,安葬于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眨眼间六十年过去了。二〇一二年六月九日,在女儿的陪同下,我来到了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二哥已于一九九七年九月去世,这次已不可能与我一起同去。

抗美援朝烈士陵园位于沈阳市北陵公园内昭陵陵寝的西侧,四周砖墙环绕,呈长方形,坐北朝南,占地面积二十四万平方米。陵园南面有一座高大的仿石水泥结构牌坊,四柱三门,中门高约六米,横坊上刻“革命烈士陵园”六个大字;两边侧门高约五米,正面横坊上刻着“日月同光”、“湖山益寿”八个字;背面横坊上刻着“精神不死”、“功烈永垂”八个字。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地势居高临下,拾级而上,迎面矗立着一座二十三米高花岗岩砌成的四棱锥形纪念碑。碑体正面是董必武同志亲笔题字“抗美援朝烈士英灵永垂不朽”。碑的顶部是中朝两国国旗,旗下是一位手握冲锋枪的志愿军战士铜像。碑的底部有铜铸的花环,花环的两侧刻有“1950——1953年”,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和美国被迫在板门店签订停战协定的时间。卧碑的下半部刻有董必武同志一九六二年夏题词的手迹:“辉煌烈士尽功臣,不灭光辉不朽身。鸭绿江南花胜锦,北陵园畔草成茵。英雄气魄垂千古,国际精神召万民。峻极高山齐仰止,誓将纸虎化为尘。”碑体的背面刻有四百七十一字祭文。这里安葬着一百二十三位抗美援朝烈士。其中有三位军级干部、十位师级干部,以及团级干部和战斗英雄、模范、功臣,著名的战斗英雄邱少云、杨根思、黄继光也葬于此地。

我站到大哥的墓前,眼瞅着红色五角星下“烈士王北之墓”几个血红色大字,禁不住泪流满面。大哥,你虽然出身于地主家庭,父亲还是位国民党政府的大官,可你却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毅然走上了革命道路,为了共产主义的信念,宁愿抛头颅,洒热血,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正因为有千万个像你这样的共产党员,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推翻国民党政府的反动统治,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建立了新中国,不断夺取社会主义建设一个又一个的新胜利。借用毛主席给刘胡兰烈士的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大哥,弟弟看你来了,你在天堂那边还好吗?弟弟,不久也会去那边陪伴你。安息吧,大哥,烈士英魂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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