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一

2018年7月20日，国家税务总局武陵县税务局终于挂牌了。国税地税分家二十四年，现在又重新合并在一起，成为了一家人。不过国地税合并后，两家子的班子成员间为机构设置、人员经费等诸多问题吵得不可开交，闹得沸沸扬扬，直到9月23日两家子才达成一致，召开了机构改革动员大会，公布了三定方案。

许文祺，今年四十八岁，虎棒熊腰，个子不高，但精神饱满，话语不多，却字字有力。他干起工作来总带着一股疯劲，每天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从不知道疲倦是什么。他是原武陵县地税局第一基础分局局长，在此位置已干了五年。别小瞧第一基础分局，那可是地税局最红火的单位，一天找他办事的人比集市上的人还要多，找他得打电话提前预约。

许文祺自以为自己担任股所长已十六年，论资格、凭自身工作能力，自己都没什么可说的，梁局长这次不用说会把第一税务分局局长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更何况从原地税局四个担任副职的局长一定会替他说话。国地税合并后，在别人寻窟窿钻眼眼、找硬棒关系想方设法谋取个好位置之时，他却四平八稳，纹丝不动，好像外面发生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可人事调整结果正式出炉，让他一下子傻眼了起来，他被分在方平税务分局担任副局长，一个距离县城四十里地的乡村税务分局。

梁局长委托郑副局长找许文祺谈话。虽然郑副局长把话说得很婉转，可许文祺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次国地税合并，一把手梁局长是人家国税局的人，重要岗位首先要考虑的肯定是人家国税局之人，地税局的人只好晾在一边晒太阳。第一税务分局局长、第二税务分局局长、办公室主任、人事股股长、财务股股长、征管股股长、税政股股长、法制股股长全是人家国税局的人。他生气顶屁用，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我行我素，照做不误。

许文祺本不想去方平税务分局，他要照管体弱多病的老娘和身患心脏病的妻子，每天还得抽出点时间来，关心下即将参加高考的儿子。可这次由正职转为副职，原地税局的人不光只有他一个人，稽查局局长梁伟、办税大厅主任高红、评估分局局长张抗美也由正职传为副职，被县局分派到了乡村税务分局。人家都有大局意识，整体观念，毫无怨言地去乡下工作，自己还有什么想不通、疙瘩解不开的。毛主席曾经说过：“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史铁生不是当年在延川县关家庄插过队，与乡亲们同吃同住，干农活时从不叫苦叫累。在土窑洞的煤油灯下，每天他都要阅读中外名著到深夜。后来，他双腿瘫痪，回到了北京，坐在轮椅上写下了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关家庄就是此篇小说的故事发生地。柳青当年在长安县皇甫村一住十四年，写出不朽之作《创业史》。由此可见，艰苦的环境可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让他有所建树，干出一番事业。“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路是人走出来的，成绩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只要你脚踏实际，埋头苦干，真正干出了成绩，领导和同志是能够看得见的，而不在于你在什么地方，县城可以有所成就，农村也可以大有作为。这样想着，许文祺觉得一股凉气自百会穴灌入，脑子凉飕飕的，特别舒服……

二

许文祺来到了方平税务分局。方平税务分局位于镇西头，是一座三亩地大的独院。独院北边的平房是灶房及灶夫宿舍，东边的平房是办税服务室，南边是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是工作人员的宿舍及其分局局长办公室，二楼闲置。方平税务分局总共有四个人，分局局长林虎、会计张同、税管员傅彬和许文祺。林虎五十二岁，长得又黑又胖，说话翁声翁气的，如老牛吼叫；傅彬个头一般，萎黄的头发像被火燎一般倒在头顶，空出的脑门儿锃光发亮，他说起话来黏糊糊的，鼻音有些重，自我介绍说是在甘肃当兵三年落下的毛病；张同三十岁，干瘦跟竹竿似的，背驼得很厉害，明显是在电脑屏幕前坐得时间过长落下的毛病。

许文祺接手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核对原国税、地税管理底册上双方纳税人状态不一致的户数。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可真正做起来特别困难。要是国税是正常户，地税是非正常户，就得将业户由非正常状态转为正常状态。要解除纳税人的非正常状态，首先得对纳税人实施行政处罚。那时候，原国税局和地税局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个体工商户最少要处罚五十元，企业最少处罚二百元。尽管电脑操作起来十分简单，可要对纳税人实施行政处罚难度非常大，主要是罚款不好收，有些纳税人总要和你磨牙拌嘴，讨价还价，不好好交钱。县局征管股似乎觉得纳税人很好管理，今天下午刚向各个税务分局派发核对的纳税人状态户数任务，明天中午就要求原国税、地税管理底册上所有的纳税人状态一致。许文祺用手搔着头，思考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得先垫钱对需要转为正常状态的非正常户实施了处罚，并将它们全部转为正常户。可当他向需要转为正常状态的纳税人收罚款时，有些人就是不买他的账，非得要和你犟嘴。我又没有让你把我由非正常户转为正常户，凭什么给你交罚款？卖大肉的宋波，前几年开了家电门市部，原国税局的管理底册是正常状态，地税局是非正常状态，许文祺拿自己钱垫交了五十元的罚款，将电器门市部转为正常状态。他找宋波要五十元的罚款，可宋波横眉竖脸，耍无赖，今天推说付了卖猪的款，明天又说钱还没有买够，后天又说亲戚的娃买房把钱借走了。总之，宋波说来说去就是不想交罚款。许文祺先后跑了十多次，磨破了嘴唇，跑断了腿，就是要不来罚款。

许文祺性格很倔，心里像桃毛一样痒痒的，心说你不给钱，我就天天守着你的肉摊，看你给不给。第二天有集，许文祺穿着税服，站在宋波的肉摊跟前，十分扎眼。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那天光顾宋波肉摊买肉的人特别少，搁在平时，两扇猪肉半晌午就卖完了，可那天一扇猪肉只卖了三分之一。宋波心说自己是个皮缠棍，在方平街道难说话可是出了名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天怎么就碰上了许文祺这头犟驴，不给钱就死乞白赖地站着不走。他知道自己今天真的遇上了对手，只好拉开抽屉取出五十元，皮笑肉不笑地甩了一句话，你怎么这样麻缠？嘟嘟囔囔，把人能烦死！从宋波的手里接钱的那一瞬间，许文祺心里说，不信你还是个能豆豆，胳膊岂能拧过大腿？你再麻混，耍无赖，休想从税务局的人手里打出去……

三

眼看要到年底了，前来方平税务分局开具税务发票的人特别多，有时还没到九点钟上班时间，分局大门口就聚集了一大堆人。张同刚打开纳税服务室的防盗门，一群人呼啦啦地拥进来，他们全是要开具税务发票的人，其中一半是”助农服务E终端”点领取手续费急需开票的人。张同打开电脑，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老掉牙的针式打印机吱吱吱叫着，慢腾腾地打印着税务发票，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在怪叫。刚打印了七八张税务发票，电脑死机，打印机不能继续工作，气得张同直咬牙，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大骂县税务局，羞他妈的毛盖，手里有那么多的钱，现在还用内存仅有2G的电脑，丢人不怕纳税人笑话！就连最烂脏的手机内存也是8G。他越是骂，电脑越是不听话，像个吓傻的汉子呆立不动。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关掉电脑重新启动。

已到了中午十二点钟下班时间，可纳税服务室内人头攒动，和商场抢购商品一样，人排着长队。看着一个个几近乞求的眼神，张同不忍心去吃饭，仍然在加班开票。办理完业务，已是一点二十分，十分钟后就到了上班时间。他急忙走进厨房，三下五除二，囫囵吞枣地刨完一碗凉面，又坐在电脑屏幕前忙活。下午开票的人比中午还要多，许文祺要求大家按次序排队，可他们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着急，抢先插队的大有人在，以致好几个人冲着张同发火，还把电话打到了12366投诉他。

梁局长给林虎打电话，把他美美地收拾了一顿，发了狠话，如果再有人投诉方平税务分局开票难，他就让纪检组同他进行戒勉谈话，考虑调整林虎的工作岗位，言下之意就是撤职查办。林虎陡然变成一只美洲猎豹，冲着张同狂啸:“再有人投诉，年终考核我不得安宁，我就让你评为不称职，叫你吃不饱兜着走！”

张同脸色铁青，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可是全单位最辛苦的人，既要开具，还要处理五花八门的其他事务，一天到晚忙得跟个鬼子似的。他已患腰脊椎盘突出一年多了，动不动脑袋和腰椎如同被锯开一样疼，两腿突然发麻。林局长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开口就训，容不得你辩解。张同本来还想顶撞几句，可想着在分局年龄最小，只好作罢。

等开完票已快六点半了，这时候外面飘起了雪花，而林虎和傅彬借口有事三点半就搭班车回家去了。

张同开着白底蓝字的标志车，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许文祺有些困，闭住眼睛靠着坐椅睡觉。嗵的一声巨响，标志车突然失去了控制，整辆车仿佛漂浮了起来，左摆右晃，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一辆大货车相撞。许文祺惊醒，脊背凉飕飕的，脸僵硬了，手浸满冷汗，他知道自己遭遇车祸，小命肯定要报销了。幸亏张同反应迅速，猛踩刹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后面一辆四轮车追尾，撞了标志车。张同跳下车，冲到四轮车跟前，二话不说扑向走下车的司机跟前，怒气冲冲地要揍他一顿。许文祺走过来，双手抱住了张同。许文祺本想向交警队报案，可想着一旦报案，方平税务分局就会在县局挂号，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且交警队处理交通事故，许文祺领教过。表弟被车撞了，为了三千多元的医疗费，上县交警队跑了不下三四十回。可人家托托拉拉，非得要把你个胖子磨成瘦子，你若不送礼请客，事情就一直拖着不处理。想到这，许文祺就和司机协商，赔偿五百元私了。尽管这样的结局，不怎么让许文祺和张同满意，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处理完撞车事故，许文祺回到家已经九点半了，他一声不吭地拉开被子，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尽管媳妇仍然在嘟囔，埋怨他把家当旅馆，上班去得早，回得晚，家里屁事都不管，全部甩给她一个人……

四

县局风险管理股又推送下来三十四条任务，大都是纳税人认缴的注册资本未申报资金账薄印花税，或少缴城建税、教育费附加、地方教育费附加。张同一天到晚忙于开具税务发票，腾不出多少时间，傅彬又说自己不懂得原地税局征收的税种政策，林虎只好把这批风险任务直接派发给了许文祺。

许文祺虽说完成这些没有什么问题，可他毕竟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背驼眼花，眼瞅电脑屏幕上的字模糊不清，似是而非，好像死巴牛爬在上面。他想推脱掉，可想着自己才到方平税务分局便摆老资格，捡三挑四，极有可能与林虎关系处得不好，只得答应。不过，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字，他有的是办法。

许文祺跑到眼镜店，买了个放大镜。他趴在电脑屏幕前点着鼠标，从一户档案室里查找到存在风险的纳税人的电话号码，逐户通知其来方平税务分局。纳税人到来后，他让傅彬坐在一旁，自己将税务文书一一做好。许文祺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敲字，样子看起来很滑稽，极像电影《地雷战》中拿放大镜研究地雷构造的日本鬼子。有开票的纳税人笑话他，冒充识文家，装腔作势。许文祺咧咧嘴，尴尬地笑着低头不语。

张同说他不会办理补缴税款业务，许文祺只好陪着纳税人去纳税服务大厅补缴税款。纳税服务大厅的工作人员对许文祺爱理不理的，有时候推说自己不会，害得他从一个窗口跑到另一个窗口，气得他浑身发抖，仿佛空气都要爆炸了。

有件事情他实在想不通，现在各县区税务局都在推行同城通办业务，而县局纳税服务大厅却恪守着属地管理原则，纳税人是哪个税务分局的管户，或纳税人的身份证地址属于哪个分局管辖区域的，一切涉税业务就得由哪个税务分局办理，美其名基层税务分局是全职能税务所。有个农村妇女，在县城照管上高中的儿子。她给县卫生局打扫卫生，挣了一百二十元，到纳税服务大厅开具税务发票。她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好不容易才轮到她跟前，可窗口的办税人员告诉她，她的身份证地址不在县城，不能开具税务发票，让她去方平税务分局开发票。她坐了一个小时的班车来到方平税务分局，由于那天开票人太多，她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方才把税务发票开好，不过儿子的午饭硬是让她耽搁了。

前来开票的镇中心小学副校长刘珍，给张同介绍了一个对象，她的表妹刘琳。刘琳毕业于西北大学，在永平镇政府上班。她穿一件黑色针织外套，立领和袖口绣有金线，灰色束脚长裤，白鞋。清浅笑窝上，双眼伶俐俊俏，留有整齐短发，青春飘逸。双方一见面，刘琳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张同的五脏六腑，他的心完全被她俘获。尽管张同使出了浑身解数，千方百计地讨好她，许诺他俩谈成后，把她的工作调到县城，再给她买辆小车。可人家嫌他年龄有些偏大，背驼腰弯跟个小老头一样，直接拒绝了他。也许张同遇面的次数太多了，见过的女孩也多，挑花了眼，对此不以为然，权且当一道闪电划过。

五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转眼间就到十二月中旬。按照往年惯例，又到了定期定额户核定和调整定额的时间。张同一天到晚忙于开具税务发票业务，无瑕顾及定税，傅彬说他眼睛视力差，不懂电脑操作。因此，三百二十五户个体工商户的税款核定任务自然落在了许文祺头上。

按说征管股可以进行批量定税，只是将定税时间由2018年变成2019年就行了，很省事。可征管股不干，不光要求逐户定税，还要求相应的税务文书一项不漏地打印出来。要说逐户定税操作起来不怎么复杂，关键是用老掉牙的针式打印机逐户打印税务文书，要浪费大量的时间。许文祺从早晨九点上班开始定税，正午十二点，匆匆地吃完午饭，马上又坐在电脑屏幕前忙活。脖子僵硬发疼，他用拳头狠砸了几下，接着背朝白色的墙面猛撞了二十多下，感觉稍微松活些，重新坐在电脑屏幕前敲击键盘。功夫不付有心人，一天下来，他完成了六十三户的定税。五天过去了，除了红兴购物广场外，其余个体工商户的定税工作顺利完成。许文祺打电话，把红兴购物广场法人马军叫到方平税务分局，采用成本费用倒挤法，确定其月营业额十二万元。马军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一年挣不了几个钱。许文祺说你不接受，那我们就采用实地核查法，每天派人去店里抽查，看你一天究竟能卖多少钱。马军一听脸色霎时大变，白里透红，连连点头说，就照你说的办，就照你说的办。许文祺心里比谁都清楚，要是叫起真来，红兴购物广场每月的营业额绝对不止十二万元，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否则马军不会痛快地答应按照十二万元营业额定税。

定税没完几天，公务员年度工作考核开始了。许文祺已连续两年被评为优秀公务员，今年若能够评上优秀公务员，他就可以记一次三等功。因此，2018年年度对许文祺来说非常重要。当他把想法告诉林虎时，林虎竟然一口回绝，说你才来几天就想评为优秀公务员，脱裤子放屁，光想美事！张同整天趴在电脑屏幕跟前开票，谁有他出力大？许文祺本想据理力争，怕伤了彼此间的和气，便退了一步，说自己评上了优秀公务员，他不要一分钱的奖金，全部给给张同。可林虎死活都不答应，硬是坚持把张同评为先进个人。那天，傅彬家中有事没来单位，林虎和张同非要那样做，二比一，对此，许文祺无可奈何。他心里涌起阵凄凉，那凉在他的肺腑间蔓延，肚皮也冰凉冰凉的。他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肚皮，手指也是冰而硬的。

翌日中午十二点，许文祺叫傅彬和他在鸿源饭店小酌几杯。鸿源饭店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一楼很宽敞摆着十几张桌子。二楼稍微窄一些，布置了六间包房，包间非常豪华，有电视，有音响，有羊毛地毯，有真皮沙发，还有配置了浴缸的卫生间。许文祺和傅彬面对面坐在一楼的一张桌子旁边，推杯换盏，这就喝了起来。一会儿，两人的脸色红得像番茄一样，无形间许文祺提到了昨天评定优秀公务员的事。傅彬顿时脑门发热，大骂林虎脑子进水了，放着一千八百元不要(记三等功市局一次奖励一千八百元)，却看上先进个人的五百元奖励，亏他先人吃屎了。许文祺抱怨说，他来方平税务分局之前，是给他妈的自个干活,来后干活纯属白效劳。今后他只干他分内的事，乱七八糟的其他活别再找他，谁是先进就让谁去干！傅彬拿起筷子抄了口菜，随声附和道，你说的全是大实话，这年头就是这样，出力不见得能落好！说完，两人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六

那天下午两点钟，许文祺和张同正坐在纳税服务室抄写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学习笔记，一位非常瘦，个子很高，皮肤偏白的青年人走了进来。他操着带广东腔的普通话自我介绍，他叫崔河，是方平镇崔家沟村的，将家里的十六万斤苹果卖给了广州贸易商行，需要开具一张税务发票。

许文祺说要开可以，必须有乡政府、村委会出具的农副产品自产自销证明。许文祺问他家中栽了几亩果树，他说十一亩，还承包了亲戚朋友二十三亩地。许文祺打量了一下崔河，只见他穿身熨得妥帖的西服，精致的皮鞋，觉得他根本就没有在农村呆过，像是在外倒卖苹果的贩子。近几年苹果价钱不怎么好，许多人都把家里的苹果树挖了，一家子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苹果树。张同已打印好制式的农副产品自产自销证明，许文祺说还要下去实地核查。崔河接过农副产品自产自销证明，拍着胸脯保证说，全是我家的苹果，谁哄人就把谁的眼窝豆豆抠了。

许文祺不相信崔河的话，在他走后不久，就让张同开着标志车去了崔家沟村委会。

崔家沟村委会位于中心广场最北面，一楼的办公室摆着一张大办公桌，那天崔主任正好值班。许文祺说明了来意，崔主任说，崔河是一个倒卖苹果的贩子，他家里没有那么多的苹果地，他父亲仅仅栽了三亩苹果树，一年产量撑死也就二万来斤，要说开二万斤苹果的自产自销证明，村委会盖章不打羁绊，其余的委会不会给他盖章。村委会没有人为他弄虚作假，说谎话。

他俩正说着话，崔河来到了村委会。他说了买苹果开自产自销证明的事。崔主任撇撇嘴，斩钉截铁地说，你卖二万斤苹果，村委会可以给你出自产自销证明，其余的十四万斤，没人会为你出假证明。崔河不依，还想继续胡搅蛮缠。崔主任顿时脸色陡变，白里透红，打断他的话，你再胡拉被子乱扯毡，一斤苹果的自产自销证明都不出。崔河的嘴被崔主任的话焊住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崔河只好拿着盖有村委会、乡政府公章的自产自销证明，开了二万斤苹果免税发票，其余的十四万斤苹果另外开了一张发票，补交了一万两千多元的税款。

许文祺和张同坐在纳税服务室聊天。许文祺深有感触地说，看样子农村不是所有买苹果的人都免税，有时候也要征税。张同点点头，非常赞同许文祺的观点，你说得对，关键是要看是否是自产自销的！

七

那天是申报期的最后一天，还有三户企业还没有按期申报。许文祺给果兴果品种植专业合作社的法人任兴打了好几次电话，可他借口村上扶贫工作太忙，自己抽不出身。县局明确要求这月申报率要达到百分之百，哪个分局没有完成，县局纪检组就要找那个分局局长进行戒勉谈话。任兴忙得顾不上过来，让她的媳妇方洁来到方平税务分局。方洁身材高挑，脸蛋精致，穿着一件红色皮风衣，说话文绉绉的。许文祺打开电脑，登陆上了电子税务局，让她进行操作，他站在一旁指导。可方洁说她什么都不懂，不会操作电脑，许文祺当下就没脾气了。

许文祺正在为此事犯愁，这时候悦达财务公司的林宏来方平税务分局办业务，许文祺大喜过望。许文祺让林宏帮方洁，把果兴果品种植专业合作社上季度的税申报下。可林宏摇摇头，说自己正忙着，没有时间。许文祺说，都是乡亲乡党，帮帮忙吧！帮忙申报，你就不收钱了，让老板娘给你买一盒烟。看着林宏慢慢腾，还不愿意动弹，许文祺便对方洁说，财务公司网上申报一户要收二百元，你怕跑路，我替你出去给林师傅买盒烟。待会儿，你把红包发到我的微信上。方洁笑了笑，说她身上没有装钱。林宏问方洁第四季度收入能有多少？她说企业一直停着，就按零申报吧！林宏不同意说，第四季度企业所得税申报时，营业收入按零申报，系统无法申报过去。方洁说她什么都不懂，让他看着办。林宏没有办法，只好在上边冒捏点数字。忙活了一大成，方洁说了一句感谢的话，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十分钟后，方洁又走进了纳税服务室，给埋头在电脑屏幕前处理业务的许文祺扔了一包烟。许文祺忙把烟扔给了正在电脑办理网上申报的林宏。

过了两个半小时，许文祺接到了任兴的电话，说文祺在他媳妇面前摆谱，讹诈她，处理不好这件事，他就和许文祺完不了，让他走着瞧。许文祺脸色铁青，说话也没客气，反骂自己嘴长爱管闲事，又没拿谁一分钱的东西，自己好心得不到好报。他让林宏开车去果兴果品种植专业合作社，把给林宏的那盒烟退还给方洁。随后，林宏开车去了果兴果品种植专业合作社，将那盒烟退还了人家。

第二天中午，许文祺正坐在纳税服务室的皮椅上，回复风险管理股推送的风险任务，他突然接到了正在县局开会的林虎电话，说方洁将昨天买烟之事写成帖子发在了网上。直到这时候，许文祺才知道方洁买了三盒烟，给张同、林宏和他每人一包。许文祺脸色如磁石般，忍不住骂道，先人把屎吃了，明知道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拿了人家的烟，还装着跟个哑巴一样不吭气，硬是把小事惹大了，这下心里舒服咧！

林虎说他雇了一辆出租车正往下走，估计半个小时后到。许文祺意识到这是一起严重的事件，若不立即将其掐灭在萌牙状态，任其发酵，产生舆情，后果不堪设想。事虽不大，但影响极坏，他会因此身败名裂，方平税务分局上至领导，下至同志，每个人都要带灾，臭名远扬。

林虎眼中阴云密布，脸色阴得瘆人。他把张同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一顿，大骂其私心作怪，好占便宜，没长眼色，分不清好坏。明明刀架到了脖子上，还不醒悟，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贼嘴硬如钢，装作什么都不知，硬是把事惹大。

训完张同，林虎就和许文祺商量对策，他俩讨论了半天，最后确定低头认输，找中间人说话。林虎给北刘村主任刘冬打电话，让他从中说和，与任兴沟通，打算给人家赔礼道歉。

功夫不大，刘冬来到了方平税务分局。许文祺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给刘冬说了一遍，他听后直摇头，说这是个屁事，我和任兴是拜把兄弟，他能当上村主任，全是仗我的势，是我找人给他活动的。我说一句话，任兴不敢打羁绊。他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说了几句话便挂线，笑着对林虎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没啥大不了的事。

林虎买了一条芙蓉王烟，坐着刘东的切诺基越野车，和许文祺一起去了任兴的家。

见到了任兴和媳妇方洁，大家说话时都客客气气的，像老朋友似的，相觑一笑，便冰释前嫌，什么心里疙瘩全都解开了……

八

许文祺的小说集《蓝天的童话》就要出版了，他把这个消息写成了税讯，报送到了县局办公室。办公室主任陈心与许文祺一向不对近，以前陈主任曾给许文祺说过人情，可他没给人家一点面子，公事公办，对此陈主任耿耿于怀。俗话说，平时用不上的人也得敬人家三分，可你竟然把我没给眼里放，这次撞到我的门上，活该你倒霉。陈主任鸡蛋里挑骨头，书讯写得太短了，需要重写。陈主任脸色凝重，表情严肃地说，你出书这是一件好事，但出书是件大事，关系到县局的荣誉。你要把税收工作作为介绍的重点，而不能泛泛地介绍你书里的内容。

按照陈主任的要求，许文祺绞尽脑汁，费了好几天时间，重新写了一则书讯，再次报送到了县局办公室。陈主任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不屑一顾地说，还不行，我还要把书审一下，看里边有没有反动内容，然后才能上报市局。

许文祺心里说，有反动内容，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还能核准书号吗？你以为你是谁，本来想让县局上报市局发布书讯，其实是给县局争光。可我热脸蹭个冷屁股，究竟图什么？现在，就有那么几个人良心大大地坏了，非得刁难你，给你使绊子，让你知道他手里有权，不经他同意，任何好事休想办成！

许文祺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想也没想就去了武陵县信息办、县电视台。很快武陵发布（武陵信息办公共平台）、县电视台报道了许文祺新书出版的消息。《泾水日报》《华商报》也报道了此事，泾水市电视台为此还制作了一部专题片，在新闻综合频道的《百姓视讯》栏目播放。长沙税务干部学院教授刘绪义得知消息后，十分激动，便在朋友圈推荐了这本书。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国税务系统的文友们纷纷加许文祺的微信，发红包购买《蓝天的童话》，就连国家税务总局新闻宣传中心也购买了十本。一千本书一售而罄，许文祺只好让出版社加印了两千本。

“有心载花花不红，无意插柳柳成萌。”许文祺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出名，他就像一位奇人横空出世，一发不可收拾。文友们的点赞评论潮水般涌来，他有点应接不暇，不能一一回复。文友们的鼓励，进一步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每星期他都有新作问世，不久，散文《老家院子的月光》在中国税务报税苑版发表，许文祺小时心里播下的文学种子重新发芽、开花，他要成为一名作家，出好多好多的书，对了，还要写一部税务题材的长篇小说。他以前总认为中国税务报高不可攀，就像天边的彩虹，可望而不可即。现在，他可以庄严地对外宣布，自己很快就要成为一名作家……

九

时间如滑轮般飞逝，转眼间就到了一年一度的税法宣传月，今年的税法宣传主题是：“落实减税降费政策，促进经济高质量发展。”县局要求一定要把国家减税降费的政策宣传到位，确保纳税人从减税降费中享受实实在在的获得感，提振市场信心，促进县域经济实现高质量发展。

 那天中午，许文祺翻阅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2019年第一季度财务报表，发现其他业务收入高达一百一十万元，对其真实性深表怀疑，便把这个异常情况向林虎作了汇报。林虎说，这几天我们宣传国家减税降费政策，正好要去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顺便对其他业务收入真实性核查一下。于是，林虎开着自底蓝字的标志车，与许文祺、傅彬一起来到了大华养殖畜牧有限公司。

两扇黑色铁门紧闭，门口挂的木牌白底黑字写着“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木牌上的黑字有点变色，显然是时间太久的缘故。

公司办公室的桌上放着一部红色电话机，老板桌的对面坐着老板尹明与会计侯晓玲，夫妻俩正在忙着用计算器核对收入。一阵电话铃急促响起，尹明接电话，脸色发白，禁不住骂道：“都是你嘴长惹的祸！我提醒过你多次，去税务局办业务时不要乱说话，你就是不听，非得让人家来公司指导工作，现在他们真的来了！”侯晓玲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说：“怕什么！我们是农民专业合作社，属于免税企业，难道还怕他们征税不成？”尹明怒目相视，反驳道：“你以为税务局是慈善基金会，人家是给人要钱的，他们吃完饭还能干什么？专门给人搜事，哪个企业要是被它盯上，谁能干出身子，不撕一大片肉才怪！”

白底篮子的公务车公务车停在大华养殖畜牧有限公司大门前，傅彬下车开大门，向公司办公室走去，尹明正好从办公室走出来。这时，林虎把车开进院子，下车，与尹明握手，随后走进办公室，许文祺和傅彬紧跟着。

侯晓玲倒茶，递烟，林虎摆摆手，说他不会抽烟。傅彬出示税务检查证，填写税务检查通知书。尹明摆摆手，摇头说：“自己人不用！”许文祺接过话：“这是履行正常的检查程序。”

林虎说明来意：“我们翻阅公司今年第一季度的损益表，发现有一百一十万元的其他业务收入，不知哪是什么收入？”侯晓玲解释说：“市肉联厂欠了我们公司一千一百三十万元的货款，催要了好多次，可他们硬是赖着不给。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了市肉联厂，打了一年多官司，最后法院判决将其位于市高新开发区的一幢大楼抵偿债务。完成房屋过户手续后，我们将大楼整体租给了市高新开发区管委会。高新开发区税务局嫌我们生产经营地不在当地，拒绝开具税务发票，让我们回武陵县开具发票。万般无奈，我们只好用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领取的税务发票开。”

许文祺说：“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虽然属于免征增值税的企业（房屋租金收入已经申报缴纳过增值税），可是出租房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房产税暂行条例》第三条的规定，应向房屋所在地的税务机关按照房屋租金收入缴纳房产税；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镇土地使用税暂行条例》第三条的规定，以纳税人占用的土地面积为计税依据，向土地所在地的税务机关缴纳城镇土地使用税。另外，你们是小规模纳税人，根据财政部、税务总局发布的《关于实施小微企业普惠性税收减免政策的通知》（财税〔2019〕13号）规定和陕西省人民政府有关减税降费之规定，增值税小规模纳税人可以享受减半征收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印花税、城建税、教育费附加、地方教育费附加的优惠政策。因此，税务机关要给你们退还一千六百五十元，第一季度你们应向高新开发区税务局补缴房产税一万六千五百元、城镇土地使用税四千元（占地三亩地大，每平方米年应纳税额八元）。”

尹明听后眼睛瞪得比鸡蛋还要大，吃惊地说：“我的乖乖，退还一千六百五十元，补交两万零五百元，你们吃石头了！”林虎见他仍然执迷不悟，就对他宣讲税法：“我国税收的本质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主要用于国防和军队建设、国家公务员工资发放、道路交通和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科学研究、医疗卫生防疫、文化教育、救灾赈济、环境保护等领域。合理调节分配，促进共同富裕；维护国家权益，促进对外开放等。没有税收就没有国家，就没有国家为公民提供的一切保障和服务。依法纳税是每个纳税人应尽的义务，纳税本身就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没有税收，我们就过不上今天平安幸福的生活。”

许文祺也插嘴说：“尹老板，你身为市人大代表，更应知道，依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如果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不能及时足额地缴纳房产税和城镇土地使用税，我们只好提请县局调低企业的纳税信用等级，你身为企业法人，在社会上要遇到许多麻烦。如不能顺利乘飞机、坐高铁、出境旅游、参与公共工程招标，你的市人大代表资格也许会被取消。”

尹明眼睛瞪得如牛眼，叫道：“我的妈呀！想不到事情这样严重，这样吧，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林虎摆摆手，说：“今天就到这，我们先回去了，明天中午你让侯会计将交过税的电子完税证复印件送过来，我们将按照正常的退税程序，退还你们多交的城建税、教育费附加、地方教育费附加。”尹明勉强点头，笑着说：“好的，好的！”

两天后，侯晓玲来到了方平税务分局纳税服务室。傅彬问：“侯会计，你把办理退税手续需要的资料带来了吗？”侯晓玲笑着点头说：“是的，带来了。老板交代今天中午请你们吃顿饭。”林虎摆摆手，一口回绝：“这个就免了吧，为纳税人提供优质、高效的服务，是税务部门的义务，是税务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傅彬审核完侯晓玲提供的资料，加盖上税务分局印章，林虎签完字，说：“侯会计，你现在可以走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你不用管了。”侯晓玲咂咂嘴，带着怀疑的口气问：“以前去税务局办事，能把人腿跑断，嘴皮子磨破，现在办事程序怎么这样简单？”林虎说：“国家税务总局开展‘便民春风办税行动’，让纳税人办理涉税事项最多跑一次。退还多交的税款不超过一万元，可以走简易退还程序。”

侯晓玲满意地点点头，嘴唇抖动，激动地说：“谢谢，在县政府今年进行的全县政风行风测评中，我让老公给你们税务局打一百分！”林虎努努嘴，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我们提供的纳税服务，与纳税人的实际需求还有很大的差距！”侯晓玲点点头，表扬说：“林局长真是谦虚了！”

侯晓玲笑着走出了纳税服务室，林虎和许文祺、傅彬走在后面送行。

那天，林虎正在办公室撰写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学习笔记，电话铃声响起。郑副局长的电话打了过来：“林局长，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的老板尹明是我表弟，他们出租的房屋在市高新开发区，又不在武陵县境内，管那么多的闲事干什么？我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再追究了！”

林虎坚决回绝，斩钉截铁地说：“哪怎么能行呢？既然我们发现了问题，就要督促企业向市高新开发区税务局申报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帮助其减少涉税风险！”郑副局长十分生气地说：“难道我这个副局长不值几万元？你光认正职，不认副职，我的话你竟敢不听！”林虎面孔涨得通红，青筋直暴，掷地有声地说：“谁对我就听谁的，放着税款不催收，税务人员就是失职！”

林虎背着手，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最后他拿定了主意来到了办税服务室。林虎走进来，对傅彬说：“你给侯晓玲打电话，让她立即去市高新开发区税务局补缴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傅彬答应道：“好的，好的。”傅彬给侯晓玲打电话，让她抓紧时间去市高新开发区税务局申报房产、城镇土地使用税。

三天后，侯晓玲收到税务机关退还的城建税、教育费附加、地方教育费附加到账的短信，她上网查了查，账户里确实多出了一千六百五十元，笑着对尹明说：“税务局退还的城建税、教育费附加、地方教育费附加已经到账，看来人家说一不二，办事效率蛮高！”尹明说:“是呀！今年，在县政府举行的全县政风行风测评中，我要给税务局打一百分！”侯晓玲问：“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的事怎么办？”尹明点燃一根烟，猛咂了一口，吐出烟圈，不屑一顾地说：“拖一拖再说。”

这时，一阵电话铃响起，侯晓玲接到了傅彬的电话，让她立即去高新开发区税务局补缴房产税、土地使用税。

过了多半月，见尹明还没有派人去高新开发区税务局补缴房产税和城镇土地使用税，林虎有点坐不住了。于是，这天中午他开着白底蓝字的税务标志车，和傅彬一起来到了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车停在了公司大门口。傅彬下车，向公司办公室走去，侯晓玲正好从办公室出来。这时，林虎也走进院子，与侯晓玲握手，随后走进办公室。

尹明装着吃惊的样子，明知故问：“不知林局长大驾光临，有什么指示？”林虎表情严肃地说：“我们电话已经催促了好几次，可你们就是不去高新开发区税务局补缴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我们只好给你下达税收违法行为限期改正通知书，并将你的没有缴纳的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在县电视台公告。”

林虎朝办公室扫了一眼，发现老板桌旁边还坐着一位瘦高个中年人和一位低个青年人，低个青年人手里拿着录音笔，桌上摆着摄像机。他认得他们，《华商报》的两名记者。

尹明阴着脸，拿起钢笔在送达回证上签字，尴尬地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林虎和傅彬离开后，尹明走出办公室，让侯晓玲立即去市高新开发区税务局补缴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侯晓玲有些想不通，叨叨道：“表哥不是说先拖着一阵子，时间长了，姓林的就没劲了，不用交钱了吗？”尹明板着脸，训斥道：“妇道人家，懂得个狗屁星星，这件事让《华商报》的记者知道了，一旦曝光，我这位市人大代表会让人家撸掉，身败名裂！”侯晓玲只好照办，打的去了高新开发区税务局，一分不少地补缴房产税、土地使用说。

三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武陵县政府礼堂鼓乐齐鸣，场面隆重，“诚信纳税户”表彰大会正在进行。

站在台上的焦副县长向与会人员讲话：“武陵县大华畜牧养殖有限公司总经理尹明，自从创办企业后，每个月都能及时足额地缴纳税款，特别是前一阵子，他了解到自己在市高新开发区出租的房屋要缴纳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立即让财务人员坐出租车去高新开发区税务局缴纳，着实让人感动。他的事迹突出，成绩优秀，被评为模范，特予以表彰，以资鼓励。请尹明同志上台领奖!”

尹明在一片掌声中走上领奖台，吴县长为尹明佩戴“诚信纳税户”的绶带与红花，武陵县税务局局长梁飞向尹明颁发奖杯与荣誉证书。尹明站在前台，左手拿证书，右手举奖杯，十分激动地说：“我是诚信纳税户，每月及时足额地缴纳税款，不短国家一分钱的税款！”长枪短炮架起一堆，闪光灯哗哗闪个不停，很多媒体记者争相为尹明拍照。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侯晓玲笑容满面，和在座的许多人一样，也为丈夫鼓掌欢呼。尹明走下领奖台，接受四周人群的热烈祝贺，羞红了脸，不断地向大家鞠躬致谢……

 十

 根据《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方案》，从2019年1月1日起，各项社会保险费交由税务部门统一征收，自然包括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费的征收工作在内。

 说起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费的征收，林虎的头大得如背笼一样。他愁得厉害，黑眼圈越来越深，眼睛周围的皱纹更密了，白头发从黑发中钻了出来。方平、周仁两个乡参保人数四万多人，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费征收基数高达一千多万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完成征收任务难度极大。方平税务分局就四个人，张同整天忙于开具发票，许文祺、傅彬和自己都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了，全都眼花了，坐在电脑屏幕跟前打字按鼠标，拙脚笨手，屏幕上的字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得用眼晴盯半天。这可怎么办？他向梁局长要人，可人家明确告诉他，现在年轻人没人愿意去乡下工作，给你派老同志下去不干活，怂作用都不起，工作还得靠你们自己干。听了这话，林虎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感觉身上结满了一层厚厚的冰凌。他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脑子里总是不断蹦出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好在“助农服务E终端”也可缴纳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费，林虎和许文祺开着白底蓝字的标志车，跑遍了两个乡的每个“助农服务E终端”点，在各网点大力推广使用陕西养老保险App参保缴费，帮助群众下载安装注册App，实地演示缴费。看到各个“助农服务E终端”点人头攒动，缴费的人很多，林虎方才松了一口气。他还没安然几天，便接到了梁局长的电话，方平、周仁两乡城镇居民养老保险费征收进度名列全县倒数第一，第二。若再不加把劲，到了月底还赶不上进度，拖了县局的后腿，纪检组要对他进行诫勉谈话。

林虎感到自己背部好像扛着一块大石头，很重很重，压得他呼哧哧地喘着气，一点也不敢怠慢。他立刻召开全体同志会议，明确每个人责任：傅彬包抓方平乡、许文祺包抓周仁乡的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征收，张同留分局负责开具发票，自己主持全面工作。随后，林虎与傅彬去了方平乡社保所，与社保所王所长跑遍了全乡每个“助农服务E终端”点，有时候干脆就驻在村里，以便随时掌握收入进度。林虎又与许文祺一起去了方平乡社保所，与社保所张所长跑遍了全乡每个“助农服务E终端”点，有时候干脆就驻在村里，时不时和村干部一块入户，催促未交的人抓紧时间去“助农服务E终端”点缴费。功夫不费有心人，很快方税务分局的城乡居民养老保险的征收进度像火箭一样往上窜，直至全局第一。

林虎以为这下可才松一口气，做梦也没想到，那天八点五十分，他开车刚来方平税务分局，大门前聚集了一大堆人，密密麻麻的。他刚打开分局大门，人们蜂拥而入，整个院子挤满了人，比集市还要嘈杂。他们全是缴纳城乡居民养老保险的，各个“助农服务E终端”点借口税务局不给他们手续费，让人白干，他们决定暂停收费。

林虎立即给县局基金股打电话作了汇报，然后去了方平、周仁乡政府，信用社，让他们分别与县政府、信用联社沟通。由于方平税务分局仅有两台电脑连着内网，他让张同放下手中别的事务，和许文祺人手一台电脑，办理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费申报。这几年农村的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村里只剩下老人孩子，有些年龄较大的人使用老年手机，没有安装微信，只能用现金缴费。那天，许文祺红包里的钱用完了，只好让一位缴费的妇女帮一位老头用微信扫了缴费的二维码，老头把一百元给了那位妇女。林虎和傅彬也没闲着，帮助前来交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费的人下载陕西养老保险App，实名注册认证，用手机缴费。

在县政府、县信用联社、县局的协调下，各个“助农服务E终端”点恢复办理城乡居民养老保险缴费业务，通道拥堵的问题得以圆满解决。有件事让许文祺气愤不过，他好心好意让别人用手机扫了扫缴费的二维码，帮助那位老头交纳了当年的个人社保费，可老头恩将仇报，三天两头来方平税务分局找他要交过社保费的票据，没票就让许文祺把钱退给他。望着老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许文祺哭丧着脸，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他也想把票据打印出来，省得和老头磨牙拌嘴，可系统不支持打印票据。他让老头带着儿子或孙子来，他负责解释。老头的孙女在外打工正好回家，那天和老头一起来了。许文祺让她下载陕西养老保险App，实名注册，然后又扫了扫描了那位老头的身份证，查询了历年缴费明细，确认老头的钱已交过。老头登时眼睛瞪得比牛眼还要大，脸红得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尴尬地低下了头。

城乡居民养老保险费征收工作暂告一段落，本以为可轻松下来，谁知从县局又传来了坏消息，农村合作医疗征收工作马上又要开始了。林虎闻听当下就傻了眼，两个乡将近七万人，任务预估一千五百万，方平税务分局只有四个人，即使人不休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也干不完这么多的活。林虎诙谐地抱怨说，这下可好，活来了，胖子可以累成瘦子，省得人去健身房减肥！许文祺幸灾乐祸地说，不要发愁，车前山前必有路，这下我不用钻麻将馆，省得输钱，大好事嘛！傅彬气呼呼地说，阎王爷不嫌小鬼瘦，就这两个人，要干几十人的活，而县局一个股室就三四个人，甚至五六人个，一个个闲得没事整天玩手机，完不成还能把人吃了不成！张同说，完不成就完不成，人又不是机器，不可能二十四个小时都工作。

许文祺说归说，其实他比谁都发愁，周仁乡近四万人，大部分行政村又在山区，交通不便，征收难度要比方平乡难得多。躺在床上，他的心里就像倒进热锅里的豆子，炒得噼啪噼啪作响。他难以入睡，于是爬起来，披上衣服，在笔记本抄录李煜的词《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反复吟诵着这首词，不知不觉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