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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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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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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大学路

当我身穿黑色的长袍,头戴博士帽,将帽檐垂下的紫色飘带缠绕在脖子上,从马校长的手中接过毕业证的那一瞬间,心中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汩汩流出,人们只看到我辉煌的现在,有谁能知道我这些年经历过的风雨坎坷呢?

我的家在秦岭的大山深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庭经济非常拮据。因为交不起钱,我直到八岁时才上了小学一年级。十四岁的时候,我上到六年级,因为交不起六十元的考试费,差一点无法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班主任听说后就来到我家,做父母的工作,可父母跑了几个邻居家里,都没借到钱。眼看着我参加考试无望,急得我抱头大哭。也许我命里不该绝,班主任没加考虑,代我交了钱。我也没有让班主任失望,以全学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初中。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不知道家里能从哪儿弄到学费,我上成上不成学还是一个未知数。村里其他人家的孩子没有考上初中,找个熟人花些钱就可以上初中。当其他孩子不是兴高采烈地捉蚂蚱、逮蛐蛐,就是打水仗、捉迷藏,我只能在家里帮忙干农活。

那一年秋天,当其他孩子都去镇上的初中上学时,我只能牵着老牛去村附近的河边吃草。河水淙淙流着,水面上荡漾着粼粼的波光,就像一面闪光的大镜子。在阳光的映衬下,河水显得非常清澈,水清的可以看见水中的倒影,只见河面映出高大粗壮的树,闻风而动的垂柳,金黄色的野菊花,蓝的天,白的云,五颜六色,就像是一张五彩的画卷。听着老牛哞哞叫,我不由哼起了罗大佑的《走在乡间小路上》:“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就在那个秋天,我背诵了许多唐诗宋词。我虽然不能去学校,可我没有放弃自己的学业,便向村里大我一点的孩子借来了课本自学。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虽然时间已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但是我们那个小山村还是笼罩在一片愚昧僵化的氛围之中。母亲回了趟娘家,穿着表弟给的白色连衣裙回家时,让村里的人瞧见了,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说母亲在外面有了相好,连衣裙就是“他”送的。

这时,父亲气势汹汹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没等母亲开口说话,他就狠狠地扇了她两个耳光,嘴里骂道:“狗婆娘,背着我在外边钻了个野男人,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人!”说完,他顺手抓住一根树股股在母亲身上抽打。母亲不甘示弱和他扭打在一起,尽管她的鼻血留下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这时,一群人从外面蜂拥而入,拉开了父亲和母亲。

母亲性格暴躁又很好强,她不甘受到父亲的欺辱,赌咒发誓要和他离婚。母亲回了娘家,让其弟弟带人找父亲的麻烦。父亲提前得知消息躲了起来,舅舅就带人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事情到了这地步,尽管父亲不情愿,最后还是和母亲离了。

母亲就这样走了,留下孤零零的我和六岁的弟弟。我和弟弟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弟弟长得又黑又瘦,村里人就叫他“黑佬”。他衣服褴褛,身上臭不哄哄的,没人搭理他。他性格内向,不爱和人说话,常常小偷小摸。所以,村里人很讨厌他,骂他是个瞎老鼠,动不动就向父亲告状。父亲盛怒之下,就关起门,用绳把他吊在树上,用皮鞭抽他。我看到了站在一边哭,不敢多言,生怕连累到自己,招来父亲的抽打。

也就是我考上初中的那一年,家里养了一头猪。我没有央求父亲卖掉给我交学费,因为我知道,即使这一次凑到了学费,还有下一次。以前,我找他要学费时,他总是让我一个人去出要债。父亲没有别的本事,只好去“人市”上出卖苦力挣点零用钱,可雇主总是不能按时给他工钱。那一年冬季,父亲听从邻居的建议,逼着我跟随村里人一起去外地打工。那时,我才十二岁,先来到离家几十公里的包工头家,帮他干农活。我每天得早起,来到结着一层白乎乎冻霜的田里,干得累了,稍微休息一下,接着继续干。有时,包工头让我去学校给他的孩子送衣服或者书包,看到同龄人坐在教室里安静地上课,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后来,我和包工头去了城市的建筑工地。因为我力气小,只能干一些轻活,别人每次搬十块砖,我搬五块;别人每次提一桶混凝土,我提半桶,自然我的工钱是别人的一半。每天下来,我全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痛无力,十分难受。

难熬的冬天过去了,我挣到了一百二十块钱。我穿着工友们给的旧衣服回家了,将一百二十块钱交给父了亲。父亲接过钱眉开眼笑,没用多想拿着钱去年集置办了年货,一句也不提给我交学费上学的事,这使我对他十分失望。

第二年春天,母亲在外婆家听说了我的事情后,十分伤心。尤其是得知我考了全学区第一名却不能上初中,怒不可遏。她大骂父亲是个畜生,猪狗不如,不交学费让我上学不说,还活生生逼着幼小的我出去打工。

在母亲的努力下,以及她改嫁后的丈夫支持下,我得以重返校园。我重新上六年级,并于同一年参加小学升初中考试,结果考了个全乡第一名。上了初中,我的成绩依然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不过那时我下得功夫也深,每天都要挑灯夜战,晚上十二点钟后睡觉是司空见惯的事。虽然母亲改嫁了,但她家里的经济也很紧张。为资助我上学的事,妯娌之间常常吵嘴、打架。她们污蔑说母亲不是真心过日子,是想诈骗丈夫的钱财。尽管阻力重重,母亲还是全力支持我上学。好在叔叔是个情同达理的人,没有像一些糊涂虫那样,受到别人的挑唆,会对我母亲大打出手,而是一如既往地支持母亲的决定。有时,他也会和母亲一起来学校看我,顺便给我带来一些好吃的东西,如点心水果。

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为了我和弟弟,不管受多大的委屈,她都不能死,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她要让我安心上学,以便将来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她不想让我和弟弟成为无人管的孩子。

在学校里,我最担心的倒不是我的考试成绩,而是每个学期开学报名时的学费。每个学期开学之时,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焦急地等着母亲来,眼睛不停地朝远处望。饿了,啃一口干馒头;渴了,就只能忍着。马路上尘土飞扬,那时我对疾驰的汽车万分憎恨。它们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驶过,卷起的尘土漫天飞扬,一股股难闻的汽油味扑鼻而来,呛得人不停咳嗽。

然而,温暖的校园生活让我那个孤独的心重新充满了阳光雨露,老师和同学们常常帮助我。英语老师的夫人在学校食堂工作,她常常不收我的饭票,还多给我打饭菜。语文老师时不时塞给我十块钱。令我十分开心的事,就是每个月末我都要买些好吃的东西带回家,给弟弟吃。

可是,有一次,由于我的粗心大意,犯下了一辈子都不能饶恕的大错。由于我在学校吃不饱,母亲就给我烙了个油锅盔,让我带到学校吃。我没有吃完,舍不得扔,就把它放在书包里,不能浪费粮食呀!弟弟在外面玩感到肚子饥了,就回家在我的书包里乱翻,寻找能吃的东西。可是油锅盔发霉变质了,弟弟吃后中毒身亡。我五雷轰顶,四肢软塌,当下提不起筒子。无论我怎样后悔,怎样哭泣,怎样呼喊,可怜的弟弟还是走了。

回想每个周末回家,做完作业后已是深夜,弟弟一直没有睡觉,在灯下等着我。我站起来打了个呵欠,弟弟就去给我打洗脚水。他拾破烂卖了点钱,买什么好吃的,都要给我留着,等我回来吃。有次我一不小心打碎了几个母鸡下的蛋,父亲回来发现后就用皮鞭抽我。弟弟看见后,就走到父亲跟前,说是他碰碎的。父亲青筋暴露,怒不可遏,凶狠地挥起皮鞭抽打弟弟。看着弟弟脸上的道道血痕,我心如刀绞,两串水珠像石头似的滚落下来……

弟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留给我的是万分的悔恨。我没有照顾好弟弟,辜负了母亲对我的期望,是一个不称职的哥。弟弟,为了你和母亲,我要坚强地活下去,好好学习,考上名牌大学,出人头地,让曾经嘲笑过你和我我们的那些人睁大眼瞧一瞧!

转眼间初中三年很快过去了,在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中,我的成绩名列全县第二,虽然我的分数足可以上省级重点中学——县一中,但我所在学校的高校长表示,只要我在本校上高中,学校免收我的学费。加之母亲已经改嫁了,我也再不好意思向她伸手要学费。因此,我就留在母校上高中。

高中期间,老师、同学对我特别好。高校长会定期接济我一些钱,班主任、英语老师经常带我去他们家吃饭,同学们也常常帮助我,不是这个给我一些钱、饭票,就是那个给我一些衣物、好吃的东西,有时还邀请我去他们吃住。

镇里离家十公里,初中时,我每个周末都要回家取咸菜、背干馍。有时回到家,父亲打麻将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只好自己烧饭,脸常被炭火熏得黑麻咕咚。没有米的时候,我就吃烤熟的洋芋。邻居看到了,好奇地问:“你喜欢吃烤洋芋,洋芋能当饭吗?”我无可奈何地干笑,回答说:“我坐在房子很少活动,饭量就这么一点点,能吃饱。”邻居听后冷嘲热讽道:“怪不得你长得又黑又瘦,像个瘦猴干公鸡!”听到这话,我心里就像滴血一样痛。

高二的时候,在高校长的帮助下,镇砖瓦厂的陈厂长开始资助我,每月给我一百元。母亲也不定时来学校,给我送来烙好的锅盔馍和酱辣子。她有时也会给我一点零用钱,让我买些营养品。

二〇〇一年高考,我预估分数可能比一本录取线高出七八十分,高校长就让我在第一志愿填了清华大学。他还叮嘱我,如果考不上就免费让我复读。班主任则比较谨慎,建议我在第二志愿填了南开大学审计专业。

我还记得班主任带我去西京市,找他在省招办工作的大学同学,请他帮忙引见了清华大学的招生老师。可这位招生老师说我个子太矮不能达标。班主任一听急了,压低声音哀求道:“他现在只是个小孩,以后还会长高的。”可招生老师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说:“不行,我们是名牌院校,对学生的外表形象要求特别严。”班主任一看不行,只好让他省招办的同学出面,在金花酒店宴请招生老师,做他的工作。当然了,请人吃饭的钱,都是班主任帮忙垫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清华大学录取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清华大学在陕西录取的三十二名考生中的最后一个。说起来,这应该感谢班主任和他在省招办的同学,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我是不可能鲤鱼跳龙门,被清华大学录取的。

我考上清华的消息像风一样吹进小山村,人们瞠目结舌,议论纷纷。他们谁也没想到,像我这样一个苦命的孩子会考上中国的一流大学,这有点太不可思议了!然而,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于是,村民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吵吵嚷嚷着要给我家送礼,让父亲大摆席面请客。我和他们碰见了,不是这家请我去他家吃饭,就是那家。要知道,在我没有考上大学之前,他们都诅咒过我成不了气候,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更不说请我在他们家吃一顿饭。

因为陈叔的帮忙,我很快就凑齐了学费。陈叔开车把我送到了西京市,临分别之际,他请我吃饭。当时,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道是心存感激,还是担心未来的生活。我只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怕啥,我会全力以赴支持你!”

来到清华大学后,先前的担心可说是多余的,我们县城有一家人开始资助我。同时,班主任也了解到我家里的情况后,常常给我寄些钱。大一时,根据学习成绩以及家庭状况,我获得了特等奖学金,而且是连续四年。也就是在大一寒假,我家才通了电,尽管我们村很早就通了电。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在油灯下看书。

二〇〇四年,我获得免试上本系研究生的机会。二〇〇六年,我又由硕士研究生转为博士研究生。直到今天,我在清华大学生活了整整十年,其间,欢乐多于泪水,幸福多于痛苦。但是,一想到家里的情况,尤其是想到自己还没有能力让母亲安享晚年,尽到做儿子的责任,心中甚感愧疚。

我的大学路可谓艰辛无比,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能战胜它,顽强地走了过来,正应了那句古话:“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人要想成大器,必须经过艰难困苦的磨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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