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

一

王一纯十五年未回醴泉县张槐村了。在他的记忆里，张槐村只是个想象，那里是父亲出生的地方。现在父亲去世了，他也就无所牵挂了。

父亲在世时，每到春节或清明，父亲嘴上总喊叫着要回张槐村，可迟迟不见动身。父亲脸上总带着一种奇特的忧伤，表情似笑非笑，十分神秘。

王一纯考上博士研究生那年春节，父亲带他回了一次张槐村。

张槐村是一个名气很大的地方，被称为"北方的义乌小商品城"。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做生意，前门是店铺，后门是工厂。每个家庭不用说也是百万富翁。据说张槐村人什么生意都敢做，除了倒卖军火、贩卖大烟土外。

王一纯见到了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叔叔，一位身材一米六五、身体瘦弱的关中汉子。按说哥哥从外地回家过年，弟弟应当热情款待才对。可世事这回反过来转，父亲千方百计巴结叔叔，说话客客气气，尽捡好听的话对叔叔说。

当晚，父亲在酒店请叔叔一家人吃饭。那天晚上，王一纯见到了婶婶，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位堂弟，名叫王金刀。堂弟没考上大学，正在帮他爸做生意。他看上去很骄傲，见了父亲，只用眼睛瞥了一下，脸上挂着一丝很不自然的微笑。

那晚喝的是父亲带回的茅台酒。叔叔用嘴咂了一小口，对父亲连连点头，说好酒、好酒。叔叔的酒量不错，一瓶酒大部分都是他渴的。叔叔的脸像番茄一样红，话明显多了起来。他说的是地地道道的关中方言，王一纯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

第二瓶茅台喝了一半，叔叔开始唱秦腔，先是《血泪仇》，后是《三滴血》《火焰驹》，好像他肚子里装着许多戏，不停翻滚，直往外冒。第二天叔叔酒醒，王一纯问他是否记得昨天喝醉酒唱秦腔。叔叔摇摇头，瞪大眼睛反问道，他为什么唱秦腔，怎么一点不记得了？王一纯听后打哈哈，戏谑道，谁让你见了好酒，把持不住自己，往醉里喝！

二

那天，王一纯接到了叔叔的电话，让他回张槐村取一件东西，具体是什么也没说。不过，王一纯猜想绝对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王一纯颇感意外，父亲和叔叔平时不来往，没打过几次电话。父亲曾提说过，当年他和叔叔吵吵嚷嚷，两个人都想出去当兵，爷爷坚决不同意。父亲偷偷找乡政府的武装干事活动，直至穿上军装临走时才告诉了爷爷，气得爷爷火冒三丈，大骂父亲是逆子。叔叔更是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说，家里的事他不管了，有本事找你大娃去！从此，叔叔和父亲结下怨仇，互不往来。

父亲去世时，王一纯把消息通知了叔叔，可他没有来。遵照父亲的遗愿，他葬在了江汉市。王一纯现在对张槐村没有多深印象，肯定也不想回去了。

王一纯买了星期五晚上的机票和星期日晚上的回程票。他通过携程，预订了房间。晚上，王一纯回到了张槐村，事先没有告诉叔叔，他们约定星期六中午见面。

登记入往后，王一纯去外面吃了一碗油茶泡麻花，感觉油香可口。许久都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上次吃还是父亲带他回来的时候。

第二天中午，他提着一条芙蓉王烟和两瓶八年西凤瓶来到了叔叔家。十多年未见，叔叔明显老了，老年斑爬满了整个脸部，眼角边的皱纹密密麻麻，走起路来一抽一抽的，像个孩子玩的穿线木偶。老屋旧貌换新颜，二层楼变成了六层楼，先前开满五颜六色花的院子看不到了。只有叔叔一人在家，婶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王一纯寒喧了几句，就问叔叔传他回家，要给他什么东西？叔叔蹙额皱眉，说在家说话不方便，咱们去酒店谈。

三

王一纯决定请叔叔吃顿饭。叔叔胳膊窝夹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子，和他一起去了鸿运酒店。王一纯心里不时嘀咕，叔叔胳膊窝夹的是什么东西，难道和要给他的东西有关？

叔叔点了五道菜，香椿炒鹅蛋、蘸汁牛肉、琉璃茄子、酸辣肚丝汤、水煮肉片。王一纯让叔叔再点两个菜，可叔叔说够了。

叔叔想喝酒，便要了两瓶五年西凤。酒瓶一打开，王一纯发现叔叔不愧是酒场老手，说话语速平缓，牢牢掌握着话语权。王一纯只好跟着叔叔的话题走，叔叔说什么，他不敢反驳，只好随声附和。

第二瓶快喝到一半时，叔叔眉头一皱，翘起姆指问，贤侄，你知道咱们家的历史吗？王一纯摇了摇头，眼瞅着叔叔，说不知道。

叔叔挥拳在桌子狠劲擂了一下，十分得意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殷商王子比干之后。他老人家为民请命，屡次劝谏纣王，指出其种种过错，惹得龙颜大怒，被剖心而死。比干的部分家人为躲避纣王的追杀，从京城朝歌逃出，一路向西，最后在人烟稀少的醴泉县梁马村落户，姓氏改成了王姓。隋唐时期，是梁马村王氏家族的辉煌时期，曾出过多名金榜题名的进士，明代时也出过官至河南巡抚的二品大员。不过，明朝末年，家族间老大和老二为争夺一族之长发生内江，老二落败，一族人被清理出门户。被除名的一族人被迫离开梁马村，寻找落脚之处，最后在张槐村落户。

我听着感觉一切都像梦一样，不大可能是真实的。叔叔见我不相信，就打开了黑色的塑料袋，拿出了纸质泛黄的王家家谱。不过，家谱是从老二一族人被迫离开梁马村、落户张槐村开始写的。据说，当年出走时，老二一族人偷取了王家祖先的牌位和家谱，被梁马村的王氏家人发现，人家一直追到山边的李家寨，双方协商拆分了家谱。李家寨由此改名为分书岭。

王纯和叔叔碰了一杯酒，叔叔郑重其事地说，他要把家谱传给王一纯。王一纯摆摆手说，你还是传给堂弟王金刀吧！一提起王金刀，叔叔脸色陡变，破口大骂，别提那败家子，好不好！他一天正事不干，整天和一帮烟民鬼混在一起，吸毒贩毒，坏事干尽。家里就是有一个亿，也会被他折腾光。

此刻，王一纯觉得自已的肩上压着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光是从叔叔手中接过王家家谱，还要重新修订，让王氏家族的辉煌历史一代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