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

初秋的夜晚，街道上灯火通明，夏日的余温还没有褪去，人行道上来来往往很多走路健身的人。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单位出来，出来散步，听听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夜市上一个个做烧烤、寿司、小吃的摊主们争先恐后地一字摆开，挡住了行人的路，烟雾缭绕，人声喧嚣。在这些摊位的后面，邮局的大门门洞内，一盏黄灯照着老孙安静而寥落的书报摊，在那取了最新一期的《读书》和《美文》，他总是把很新很干净的杂志给我留下。前一天去取，因为书角有些压折和污迹，他说今日给我重新带一本。老孙不老，是哥哥的同学，他们夫妻二人下岗，经营书刊代售多年。

夜市的人行道被地摊生意占据了大部分的路，人经过的时候，迎面走来几乎如在绝壁下相错而行，即使是前后而行，也似在狭窄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寻路。走过这一段，是比较舒朗的人行道，高架桥下面是国道高速，大型货车不时裹着一团热风呼啸而过。高速路两端的天空格外幽兰，高层楼宇上闪烁的霓虹灯广告，偶尔可见几颗稀疏的星星，远处黑色的山影似乎格外诡秘，夜把深蓝的天空扯得很长很长。

耳边响起班得瑞的《老鹰之歌》，老鹰在落雪的山谷、在丛林、在湖面、在山巅、在夜的天空上轻舞、盘旋，绅士一样娴熟地飞翔、升腾、旋转、滑落、落地，动作持重熟练又不失优雅，像优秀的芭蕾舞演员……班得瑞的音乐让人冥想，带给人安宁又能带给人无穷想象的音乐享受。想起这些天翻阅的村上春树《无比芜杂的心绪》，这个从年轻时就热爱听音乐、热爱爵士乐、喜欢跑步，平民气质极重的村上，以擅长写超现实小说屡屡获奖。在《高墙与鸡蛋》中有句话道出他内心遵循的一条写作定律：“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而那里有一撞就碎的蛋，我将永远站在蛋的这一边……不管墙是何等正确，蛋有多麽错误，我仍会站在蛋的一边。”他说，他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就是让人灵魂的尊严浮上水面，沐浴光照。前些天，又看了一遍电影《挪威的森林》，在电影里感受村上重现的六十年代年轻人的情感与精神的苦痛与困惑，患精神之疾的直子与蓬勃率真的绿，是“我”徘徊在过去与现实中的难以割舍的情结，辽远而朦胧的岛国冬季的寒冷与青春心绪的澎湃，生机勃勃与突然的寥落，如音乐一般的节奏，像是用文字无法表达出的诗句。

文字与音乐各有其长，音乐里有文字表达不尽的空间形象意境与人的情感细节，文字中蕴含着可视的音乐和无尽的锦绣。

经过渭河桥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像是错觉一般，前些日子凶猛浑沌的河水，今夜变得清澈、安静，河道明显地变窄，灯影处一丛丛青青的芦苇，像是一群蓬勃的少年。不敢想，这河道若没了青青的芦苇，蓝天之下该是多么的荒芜和暗淡。这时的中天，正悬一弯明月，正好是上弦月，多么好美的明月！喧嚣一天的城市，渐渐归于平静，人行道上、车行道上的行人和车辆，此时若在你的眼里加速，便可想象如旧时无声电影里黑白动画般的感觉，只是这车里、这行人的内心具有了不一样的内容，是时间赋予他们有了新的内涵。膨胀的城市，高远的理想，拥挤的生活，重压下有些狂野或躁动的人心。现在的人忙于生计或耽于享乐，几乎忘记了头顶上的星空与明月，汉赋唐诗的明月与秋水于我们这些炎黄子孙似乎越来越远了，而今几乎没有听说谁会叫上朋友一起去赏月，一起在夏天的夜晚看星空，这话说起来多少有些痴人说梦，甚至会有人说是疯言疯语。现在人的娱乐生活已不盛枚举，即使是宅居，也是手机电脑一握在手，世界尽在掌中，一副天地任我行的模样，无需往来，似乎更不需要去什么诗书，网络、游戏、淘宝、京东......应有尽有。快节奏、快生活，没有谁会突发奇想去看无聊的月亮，去吟诵朗朗的唐诗宋词，除了心情比较好的恋爱中的文艺青年。

白天在《人民日报》上看到叶嘉莹先生的一篇文章《在诗歌里感受“不死的心灵”》。叶先生说：“中国的古典诗歌，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富于联想、更富于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中国古典诗词的内在精神和兴发感动的生命不会中断，中华文化的长流也一定能够绵延不绝，沾泽未来的世世代代。”自从若干年前，在《百家讲坛》听了叶嘉莹先生讲的唐宋诗词，对这位满腹经纶、锦绣才华，通过讲解中华诗词让听众感触生命内在流淌的节奏、感受精神世界无比华美的叶先生敬佩不已，这些年也在循着她的书看，看到她的老师，她的生活轨迹，便更觉有趣味、有兴趣。很喜欢叶先生的一首《蝶恋花》：

“爱向高楼凝望眼，海阔天遥，一片沧波远。彷佛神山如可见，孤帆便拟追寻遍 。

明月多情来枕畔，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消息故园春意暖，花期日日新头算。”

叶先生是有大情怀的人，她执着于中国古典诗歌研究，她在海外、在国内讲古诗词，退休以后在她生活的社区免费做义工讲诗词，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喜爱中国的古典诗歌，而现实中前去听她课的多是中年人或退休的人，年轻人要打拼、要恋爱、要赚钱，浮躁的心根本静不下来，没时间、没心情去听。即便如此，她仍然信心满满，叶先生说，“只要是有感觉、有感情、有修养的人，就一定能够读出诗词中所蕴含的、真诚的、生命的感动，这种感动是生生不息……真正的精神和文化方面的价值，并不是有眼前物欲的得失所能加以衡量的。”这话让人非常感动。

月是夜的宠儿，无论是新月、上弦月还是满月，它不仅是岁月的轮回，更是一种召唤，召唤人的精神、召唤人的心灵，无论时空有多么遥远，无论这世间多么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