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记

一

遇见大同，偶然中有“惊艳”。

从西北赴华北，途经大同。夜里九点，接近高速路口时，灯火通明，别致的二重歇山式的入境大门，两旁各有一个小门，飞檐翘角，中间门上硕大的古铜色魏碑体的“中国大同”，朴拙险峻，庄严大气。

望见“中国大同”的瞬间，我的心即刻为之一震，他乡遇故知。我仿佛迈进了北魏的大门......

大同，大同位于山西北部，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是三晋屏藩，塞上咽喉，平城（大同）曾是鲜卑人建立的北魏王朝的都城。

大同，令人想起汉高祖走麦城的“白登山之围”。

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率大军32万攻打匈奴，欲消灭投降匈奴的韩王信。汉军一路北上，多次击败匈奴。由于轻敌，刘邦中了匈奴人的圈套，被围困在平城（大同）附近的白登山七天七夜，汉军断粮，与外界无法联系。危机关头，刘邦花重金收买匈奴冒顿单于的阙氏（妻子），于是匈奴兵让出小道，高祖得以脱身。这次战役，让汉高祖刘邦认识到与匈奴在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被迫与匈奴签订了“和亲之约”，即汉室宗女作为公主嫁给单于，并且每年赠送给匈奴大量的丝绸、粮食、酒等物资，以求边境之安。

“和亲之约”并未阻止匈奴南下掠夺，白登之围成为汉匈百年之战的起因。高祖以后，汉武帝在位五十年，有四十年都在打匈奴，不灭匈奴，汉室难安。

历史上的大同，是北方游牧民族和中原农耕民族不同生产生活方式的分水岭，是民族战争爆发最集中、最激烈的地区。

南北朝时，有一支叫拓跋鲜卑的古老游牧部落，从东北的嫩江流域和大兴安岭地区出发，整体大规模地向南迁徙，经过东北平原，翻越大兴安岭山脉，在凄厉的北风中，迎面扑来呼啸的鹅毛大雪，在酷寒的冬季，穿越林海雪原，这是拓跋部落有史以来为了生存进行的大迁徙，他们要寻找气候和植被适合人类生存之地。

一路风尘，一路奔袭，沿路厮杀，与恶劣天气，与山林草原上的狼虫虎豹相搏斗。鲜卑人来到匈奴人居住的内蒙古草原、阴山山脉，双方进行了血拼恶战，强悍的鲜卑人大败匈奴，在这片土地驻扎下来。从此，拓跋鲜卑人开始走进中国传统史书的视野。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由北朝鲜卑人在草原上唱起的《敕勒歌》，豪放刚健，质朴无华的歌声随着草原的风唱遍了大地，从古唱到今，这苍茫深沉的长调吹彻了蒙古草原的历史。

三国时，拓跋部酋长拓跋力微带鲜卑人继续南下，来到了接近中原的盛乐（今内蒙和林格尔）。鲜卑人机敏聪敏，善于学习。他们先臣服于曹魏，继而对西魏称臣，鲜卑人与中原人的往来中以皮毛牲畜等物资交易，换取粮食布匹等生活用品和货币。

历史的地平线上，最先走出来的鲜卑人是拓跋氏，他们是道武帝拓跋珪，太武帝拓跋焘，孝文帝拓跋宏……他们是在历史上掀起巨浪的人，他们智慧超群，勇猛善战，借力汉族士人，力克群雄，完成了黄河流域的北方统一大业，建立北魏王朝。

携着蒙古草原的飓风，呼啸的马队载着鲜卑人，一路血战攻入平城（大同）。公元398年，拓跋珪率领鲜卑人部落南迁，从盛乐迁都至平城，改号皇帝，史称道武帝，改国号为魏。有史书记载：“拓跋部承接三国曹魏政权，正式进入中华正统，史称北魏。”

马背上得天下，须下马治天下。

草原民族要对有农耕文化根基的汉族统治，最棘手的问题是统治权问题。北魏几代皇帝听从汉族文臣的建议，着手汉化，作为统治者必须“熟悉并遵循农耕文化规则，抑制豪强兼并，实施汉化政治、文化制度，方能安定地方。”

公元494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为了缓解民族矛盾，改变冯太后推行的不当措施，孝文帝改革是北魏的一项影响重大的历史事件。他推行均田制、整顿吏治，鼓励鲜卑人与汉人通婚，穿汉服、说汉话、改汉姓、死后葬在洛阳等等，彻底汉化改革。北魏孝文帝的政治远见和治国方略可谓亘古未有，大刀阔斧、摧枯拉朽，彻底改变民族血统和基因，加速了民族融合。在北魏政权内部，汉人崔浩、高允等人作为北魏政权的重臣，对改革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北魏时的大同，是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其繁盛程度超越了同时代欧洲的罗马。儒家文化和礼乐制度，使大同的古韵随城里晨钟暮鼓而更加浓郁，城内广建里坊，熙熙攘攘的街市，鲜卑人与汉族人聚居，既是商业区，又是居民区，每日早上晨钟一响，里坊大开，迎接四面八方的人，他们有异域的僧侣、商贾，那时的大同已是开放的世界一流的大都会。

大同，在北宋时被契丹辽国占领，南宋时被金占领，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伤。

大同，在明朝时称大同镇，是九边重镇之首，与北方草原鞑靼和瓦剌的对峙中，大同首当其冲。历史仿佛又回到起点，防御成为大同面临的首要问题。边塞狼烟四起，九镇百姓受瓦剌侵扰，掳掠物资，抢夺人口，苦不堪言。

万历元年（1573年），明神宗下令拨银26万两修固大同镇长城。“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这是华夏文明的象征。明朝在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功绩是修筑了万里长城，而大同镇长城的修建是长城文化靓丽的风景线，明朝对长城的屡次修建使其成为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军事防御工程，在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民族之间设立了一道屏障，特别是大同镇长城有效地抵御了瓦剌南侵的铁蹄，确保了大同百姓的安宁。

二

大同，在历史上是中国北方的中心城市。

曾被誉为“首都门户，三晋屏藩，中原保障。”大同位于晋、冀、蒙三省交界，属盆地地貌，桑干河从这里流过，江山形胜，气质恢宏，大同有王者气象。

一个中国人，如果你来过大同，看过大同的城墙，走过大同老城的街道，在你心灵的深处，一定会有回到故乡的感觉。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王维的《老将行》是汉武帝时代与匈奴人短兵相接时的高尚情操和爱国情怀的写照。

大同城墙在汉代为抵御匈奴人南下侵扰，开始兴建，之后的北魏、唐、辽、金、元、明等各朝都非常重视城墙的修筑。

“千金募战士，万里筑长城。”一座城市的文化气象由它的底蕴而来，世世代代的家国情怀而来。

大同是建国以来国家第一批命名的24座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大同城，中国城。

大同有明长城、凤凰城、云冈石窟、大同城墙、梁思成纪念馆，古城里东南西北的太平楼、魁星楼、鼓楼、钟楼，及纵横古城的四街八巷，四方城中的法华寺、善化寺、悬空寺......

大同是塞上古城，是中国儒家文化和边塞文化交融的城市。大同的山水城池，遵循着古代中国城市建设的传统布局，城外面北是保护大同安宁的铜墙铁壁——明长城，四面城墙围拢起一座住着凡人、百姓与神明的四方城，城之方正寓意着人之守正，城的格局就是做人的格局，方正做人，正直无邪。

大同古城最有特色的是每个城门外都建有一座更加坚固的瓮城，城内有农耕时代的钟鼓楼，护佑着大同永世太平的太平楼，主宰着大同人文运官运的魁星楼......唯有中国才有的这样纯正传统城市民居的文化元素，凡有楼阁，皆有寓意凝重的诗文匾额装点，以精湛风神或温润和雅的书法，教化人心，铭记历史。

自北魏以来的千百年间，大同饱经战乱，与草原游牧民族由兵戎相见，到融合共生。大同，像塞北的壮汉，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坚强不屈，有着海纳百川的胸襟大气包容的气度。

夜色中的大同古城墙巍峨雄健，城墙垛口上的灯光，连起了珍珠般红线的轮廓，城墙每相隔不远便有一座灯火通明高高的城楼。明亮的城楼愈加映衬出夜色的幽蓝，护城河上浮起了城楼和城墙明亮的倒影。

路旁树影斑驳，夜色如新，“大同古城欢迎您”的红色彩灯耀眼夺目，让我这个异乡人感受到大同的真诚和热情。

踩着单车，和朋友们一路追着城墙和路灯的光进了城。

城墙内的道路很宽阔，路灯明亮，绿化带在夜幕和路灯的笼罩下，更明亮也更幽暗。大同的城墙很高，比西安的城墙要高出2米。

在城墙内的马路上骑了很长的路程，路灯下的影子长了又短了。到和阳街，被气势宏大的城门楼（东门）吸引，三层的城楼上，几块匾额自上而下分别书写着：“太平有象”“天开华宇”“胸储海岳”。

初看，这匾额上的书法和内涵的确很有气势。再读，精炼的文字却有吐纳山海的气魄，建安风骨油然而出。

和阳街，被路灯照得灯火通明，两旁的建筑古香古色，远远地看到正前方有一座类似钟楼的二层古建筑。街的北面有一座气派华贵的牌坊，这是一座三门四柱七楼式的琉璃牌坊，夜色下更加富丽堂皇，走近看，才知是著名的法华寺。

大同法华寺建于元末明初，占地面积较大，现存一座覆钵式琉璃喇嘛塔（白塔），寺内藏经阁存放着一部佛教经典《法华经》而驰名天下。

和阳街的尽头，路中央矗立着太平楼。这是大同的最富特色的建筑，十字歇山顶楼阁式建筑，三重飞檐阁楼式建筑，四面阁楼的二、三层檐下都悬挂着匾额，“太平楼”“福地宝城（东）”“讲信修睦”“天下大同”（二层），“太平楼”“西平凯奏”（西）“四海升平”“民气春阳”（三层）。

这八块匾额分别以隶书、楷书、行书来书写，每一块都蕴含着大同人对社会安宁、天下太平的向往和祝愿。匾额的内容囊括了千百年来大同的民族纷争与融合的历史，人心思安，沧海桑田，历朝历代的大同百姓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渴望的是太平，也有“天下大同”的寓意。

文化是格局，是眼界。太平楼的每一块匾额都笔酣墨饱，厚重不俗，隶书大气磅礴，楷正行云流水、端庄典雅，行楷洒脱俊逸，魏碑的秦汉旧范、隋唐习风，让大同更是风雅绝代。

走在大同古城的街道上、城墙下、太平楼前，一时间感慨万端，那存世千载力透纸背的翰墨之间，我仿佛看到了中国人不朽的文心。

多年前，某次出差，听太原的朋友说起他们的好市长耿彦波的事迹令人敬佩。后来看到耿彦波任大同市长作的辞藻铿锵的《大同赋》，这位有着欧阳修、苏轼、范仲淹等古代文官般心系天下苍生、保护中华文明的现代市长，他的名言：“政声人去后，百姓闲谈中。为政一任，造福一方”地精神，应了那句“大同之道也，天下为公。”

杭州因西湖及其周边的江南文化而闻名，济南因泉水和古朴的齐鲁文化而闻名，西安因十三朝古都和悠久的长安文化而闻名，那么大同是什么样的呢？

大同，是一座文化辨识度很高的古城，在我看到“中国大同”的第一眼，就被震撼。魏碑在北魏时最精，是大同的文化名片，民族文化之瑰宝。大同是一座流淌着边塞文化的古城，更是一座世界大同，天下大同之城。

幸哉，大同！

（此文刊发《散文百家》2022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