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的习惯,从付诸实施的身体构件来看,据传,嘴是最难改变的,诸如口味儿、诸如乡音、诸如话唠……甚至有人说,人只要度过童年,这些东西就再难改变了,就像“乡音无改鬓毛衰”以及草根达人嘴里的青菜气息。
在我的亲人中,父亲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在我们早已把调和油作为生活必需品的时候,他老人家硬是坚持做到了终身抵制。记忆中,年老而又鳏居的父亲不管外部条件如何变化,他每年都要养头猪,与此同时,还会种点儿花生芝麻菜籽之类,而这一切的辛勤付出都仅仅只是为了自己一年吃的那点儿油。对此,不管我怎样反对怎样阻止他都会毫不理会依然故我,让我拿他毫无办法。
记得那年,他的健康状况已然明显下降。在他往常种芝麻的时刻,碰巧是个周末,我就回老家为他帮忙。天公也作美,我刚一走到,天空就起了乌云,父亲二话没说,薅起芝麻种,顺手递给我一把山竹扎的破笤帚就往地里跑,我知道他这是要撒芝麻,也就拖着笤帚跟了过去——为他掩种。
进地以后,只见他左手拿着装种子的小布口袋,右手半握着空心拳,手心儿抓着少许种子,上臂紧紧贴住身体,下臂不断小幅均匀而有节奏地摆动,芝麻种也就悠悠地从他手里滑出,缓缓的向那块早已翻挖得甚是平整的土地散去。几分钟后,一块儿不大的土地已经种满。此刻的父亲脸色红晕,干瘪的嘴角径直向两边咧开,令我不解的是他还一直呵呵的笑个不停,摆出一副分外满足的样子。我感到很是纳闷儿:撒这么一点儿种子至于兴奋到如此程度?但我不敢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在老父亲的眼里,土地是最为神圣的,庄稼更是绝对不允许我轻慢甚至亵渎的,对此我有着深刻的记忆,故而,正常情况下,我绝不会去触碰他的这根底线。刚刚撒完,大气就开始剧烈喘息——起风了,而且风很大,地动山摇的。随后,还降了暴雨。不过,自古刮的风大下的雨小,一场雨只下了一小会儿就停了。
那天,父亲一直很高兴,一叠连声的直呼:今天真走运。
两个星期后我又一次去看他(那两年,作为父亲还存活于世的唯一孩子,我是每隔半个月就要去看他一趟的),父亲正在地里除草、间苗,我走过去,芝麻苗已经均匀的绿在地头,长势非常喜人,间距都在十几公分左右。
父亲指着芝麻苗:“今年真走运。”
我实在纳闷,一个农民种了几十年地,这点儿芝麻至于让他高兴得反复唠叨的地步?实在忍不住,我最终还是顶着“雷”问了:“为什么?”
“撒种那会儿没风呀。”
“要是有风呢?”
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父亲永远都是那么“刺儿”,语气中总有一股火药味儿:“亏你是教书的,费种而又缺苗呗。”
父亲“走运”的真正内涵我是在随后的学校重组中最终领会出来的。
那是我当班主任工作经历中很为得意的一届学生,当时的学校一个年级共有六个平行班,分班时是严格奔着平行去分的,各班的实力开始确实是甚为平衡,不过,此刻正值我自己事业的爆发期,身体强壮,精力旺盛,激情澎湃,而且家里还没有任何羁绊,因而学生成绩攀升很快,到了八年级下学期,班里成绩在年级中早已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我信心满满,期望这届学生成为自己的代表作。然而,就在临近中考的九年级上学期期中考试的时候,学校为了“保证各班能够正常开课”,在几位很会融洽校领导关系的班主任的巧妙运作下,学校对这届学生重新进行了分班,分班的结果,是将我班的八个尖子生硬生生“均衡”到其他班级去了,自此,我班的优势立马就荡然无存……作为老师,分班本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只是时间节点的把握太过“恰切”,犹如撒种那会儿的一阵狂风,哪怕只是适时的那么一飘,造成的伤害也将是永恒的。
之后的日子,我所主持的事情,无论发展成何种状况,只要还没落幕,我都再不去预知它所可能的结果——明早起来,事情将发展成什么样子,我实在没有任何把握。也正是因为这个,随后的人生中,每当好事发展到极佳的状态时,我都会告诫自己,等等再等等,冷静再冷静。真正成功了,我会在心里暗自庆幸“今天真走运”;如若事情的结局拐了弯儿,我也会很是坦然——或许这才是常态:我们不能不承认,很多因素都能使事情的结局变到自身期望的对立面。
现在,父亲已经在地下安睡行将六年时间了,我每年也只在那几个特殊的日子才到他的坟前为他烧上几张纸钱,与此同时我还会与他低语一句(也不知老人家是否能够听见)“今天真走运”之类的话语,以使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好好活着。
因为这句“今天真走运”让我明白:如果我们的这段人生获得完胜,那么就要在承认自身天资与努力的同时,更加笃定的去感谢上苍乃至外物在我们前进的路上撤去了所有的路障——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成功的我们,只是“今天真走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