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春
摘 要:王志清的《白居易诗选》,选诗精当,注解恰当,评赏独特,不人云亦云,实话实说,既充分肯定了白居易诗的艺术成就,也毫不隐晦地指出了白居易为人与为诗之不足,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真实而全面的大诗人的形象,而且注解深入浅出,评赏旁征博引,具有广度与深度,兼顾普及与提高,评赏语言优美,具有感染读者的“魔力”,可谓还原了一个本真的“诗魔”白居易,是一本颇具特色、颇有学术价值的诗选本。
关键词:王志清,白居易诗选,本真“诗魔”,写作特色,学术价值
唐代一些大诗人、著名诗人因其作品颇具特色、影响力大而获得他人所赠的雅号(也有诗人自称的),如王维的雅号是“诗佛”,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白居易是“诗魔”,李贺是“诗鬼”,等等。仅以大诗人白居易而言,其雅号“诗魔”缘于其诗。古往今来,白居易的诗全集、诗选本等为数众多。仅当代著名学者校点、校注的学术价值大与影响广的白居易诗全集便有顾学颉的《白居易集》、朱金城的《白居易集笺注》与谢思炜的《白居易诗集校注》等;诗选本则有顾学颉、周汝昌选注的《白居易诗选》,谢思炜选注的《白居易诗选》,刘逸生主编、梁鉴江选注的《白居易诗选》,王汝弼选注的《白居易选集》,周勋初、严杰选注的《白居易选集》,霍松林译注的《白居易诗选译》,朱金城、朱易安合著的《白居易诗集导读》,褚斌杰主编的《白居易诗歌赏析集》,师长泰主编的《白居易诗选评》,等等。现在,新编《白居易诗选》,既易又难。说其易,在于参考书目多,可从中获得启迪;说其难,在于要在他人选本的基础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并非易事。著名的唐诗研究专家王志清教授知难而进,继《王维诗选》之后又编撰了别具一格的《白居易诗选》(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让人眼前一亮。其特色、价值等,一言以蔽之,便是还原本真的“诗魔”。
在佛教中,魔与佛相对,一邪一正,而是魔是佛在一念之间。白居易的雅号“诗魔”,其“魔”含义有别于佛教中的“魔”。“诗魔”之含义,大致有三:一曰白居易爱诗,达到“入魔”之境地。其文《与元九书》中便提及他自幼学作诗,且读书爱诗至痴迷的地步:“及五六岁,便学为诗”[1]“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2]。其《醉吟二首》(其二)也有“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之诗句。二曰白居易的诗独树一帜,具有吸引人的魔力。其诗,以通俗著称,以至于妇孺能吟,老妪能解。王志清《白居易诗选》之导言云:“白居易乃元和诸怪中的一怪”“白居易之怪,怪就怪在俗,将诗俗化”。这“诗魔”之“魔”又与王志清所言之“怪”相通。三曰白居易的诗并非首首珠玑,也有劣作乃至庸俗的诗句,若以佛教语而言则类似于“邪魔”。这也正是王志清《白居易诗选》所强调的。以上三点,构成了一个本真的“诗魔”。《白居易诗选》也正是通过选诗、注解、评赏(含导言)等,将白居易还原为一个本真的“诗魔”。
白居易流传于今的诗约三千首,《白居易诗选》共选了百余首,加上评赏中涉及的诗,不到白居易诗集的十分之一。选诗数量无多,却也不算少。《全唐诗》收录的唐诗共五万余首。而清代蘅塘退士(原名孙洙)所编的影响很大、流传很广的《唐诗三百首》,选诗的数量所占《全唐诗》的比例很小,但这不影响其成为上乘的唐诗选本。因此,诗选本之优劣主要不在选诗的数量,而在于所选之诗是否具有代表性,是否能反映其人其诗的特点与成就等。《白居易诗选》所选之诗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艺术形式等方面都具有代表性,尤其是选了一般选本不选或很少选而本身颇具价值之作,如长诗《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短诗《别桥上竹》《寄湘灵》等。所选之诗体裁完备,既有五古、七古、杂言古风(“新乐府”),又有五律、七律、排律、五绝、七绝,而且体现了不同的风格。诗的排列以写诗时间先后为序。从此选本中,我们可以感受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心路历程,了解白居易诗歌的重要特色和突出成就,也能了解白居易诗的不足之处。也即能还原一个本真的“诗魔”。这表明选诗者王志清眼光独到,有识见,选诗颇为精当。
就诗选本而言,选诗很重要,诗选得好,可谓成功了一半。而注解、评赏则可谓成功的另一半。《白居易诗选》选诗精当,注解、评赏也很精彩。其成功也就在情理之中。从其所选之诗中,我们可以看出选编者的眼力、识见,而从诗选的注解中则可见作注者之文化修养,从评赏中又可看出评赏者的艺术功底、审美判断能力等。王志清是著名的唐诗研究专家,尤以研究王维而闻名遐迩,也是著名的诗人、辞赋家、文学批评家,既有扎实的文学(古今诗学)、美学、训诂学等多学科理论功底,又有古典诗词、新诗的创作经验,厚积薄发,给白居易诗作注自然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其注解深入浅出,该长则长,该短则短,恰到好处,无某些选本该注的未注、无需注的却画蛇添足般注解之弊病。而且,其注解往往将解释字词义与串讲诗句之意相结合,将注明词语出处与引用他人相关的诗句相结合,既有广度,又有深度。如此给白诗作注,兼顾普及与提高,颇为恰当,值得肯定。
《白居易诗选》在评赏白居易的诗时,往往见解独特,具有新意。这有两种情形:
一种是他人未谈论或谈论不多的诗,《白居易诗选》的评赏见解独特,具有新意。白居易的《游襄阳怀孟浩然》,过去人们谈论的不多,王志清主要围绕三个字“秀”“清”“蔼”来评赏此诗之特色:“全诗十二句,前四句重在写视觉,写一个‘秀’字。”“中间四句重在写感觉,写一个‘清’字。”“最后四句重在写嗅觉,写一个‘蔼’。”由此得出结论:“诗写游览凭吊,而层次井然,逐层推进,层层濡染,叙议抒写,且入且深矣。”最后还指出:“白居易喜欢在诗中评价前辈诗人,此可作为诗论来读。”如此评赏,抓住了原诗的特点,见解独特,具有新意。
一种是他人谈论很多的诗,《白居易诗选》的评赏另辟蹊径,具有新意。当代著名学者霍松林教授在《〈唐诗探胜〉序》中云:“收在这个集子里的文章,有些篇所谈的是已有许多人谈论过的作品,而作者却别具手眼,发前人所未发。这就是‘新意’。这‘新意’又绝非脱离作品或违反诗意的‘标新立异’,而是言之有据,惬心贵当。”[3]其中,对诗的评赏文提出的要求,一是要有“新意”,二是这“新意”必须持之有故,不“脱离作品或违反诗意”。这颇有见地。王志清《白居易诗选》中有不少评赏文便达到了此要求。像《长恨歌》《琵琶行并序》《赋得古原草送别》《卖炭翁》《钱塘湖春行》等诗都属于“已有许多人谈论过的作品”,用王志清的话说是“论者如麻,论文汗牛充栋”(此诗选导言),但他在撰写评赏文时不人云亦云,而是从文本出发,另辟蹊径,“发前人所未发”,评赏出了新意,且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令人信服。尤其令人赞赏的是他敢于实话实说,颠覆了某些几乎成为定论的说法。如对名作《长恨歌》之主题,以往的评赏者大都以为是爱情主题或自伤主题,而王志清在评赏中则认为此诗“其实也是一首讽谕诗,一首‘劝百讽一’作法的政治诗。无论怎么理解,讽谕是第一位的”“是其讽谕诗的另类,其写法类似汉赋‘劝百讽一’。这种‘有情’婉讽,或者动之以情的婉讽,仍然也是批判的主题,属于政治性的批评主题,而绝非歌颂性质的爱情诗”。这就颠覆了以往人们解读此诗之观点。这是王志清在故作惊人之语、哗众取宠吗?答案是否定的。其评赏中得出的结论是建立在深入研究与文本细读基础之上的。他在评赏中考察了白居易《长恨歌》的创作初衷、创作背景,并具体分析了此诗“劝百讽一”的作法。由此得出的与众不同的结论,也就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令人信服。
王志清在评赏白居易时也做到了不为尊者讳。为尊者讳,由来已久。白居易是与李白、杜甫并称唐代三大家的大诗人,一般白居易诗选本很少提及白居易为人与为诗之不足,确乎是为尊者讳。王志清的评赏不为尊者讳,也就显得难能可贵。他在《山中独吟》一诗的评赏中指出了白居易“爱名利富贵”之追求:“他爱诗,也爱名利富贵。”在《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一诗的评赏中指出:“他为了能够确保后半生无祸无险,而决计‘昏昏随世俗,蠢蠢学黎甿’。这样的思想自然是低落而消极的,但是,却真实地反映了白氏的思想状态与其思想嬗变的契机,成为我们认识白居易其人的可靠信源。”这些可视为指出了白居易为人之不足。在万余言的导言中,王志清充分肯定了白居易诗的艺术成就,也毫不隐晦地指出了白居易诗之不足:“白诗中这些关于旷达的议论,甚至连语言都似曾相识地重复,数篇后,便了无新鲜感。”“白居易以俗为美,固然无可厚非,俗美也是一种美。但是,白诗中也有俗而不美的,甚至还有低俗庸俗的成分,这也是读其诗时我们需要提醒读者的。”这也同样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如此肯定与否定相结合,自然有助于还原一个本真的“诗魔”。
尚需一提的是,《白居易诗选》中的评赏旁征博引,语言优美。旁征博引,增大了信息量,使评赏具有广度与深度,兼顾普及与提高,也让读者能从中获得更多的知识。长诗内涵丰富,评赏旁征博引顺理成章,而短诗内容相对单纯,评赏要旁征博引,并非易事。然而,《白居易诗选》中的一些短诗的评赏善于旁征博引。《乱后过流沟寺》一诗仅四句二十八字,王志清在评赏时围绕此诗内容旁征博引,如简析了与此诗有关的“唐人喜欢以白云入诗”的原因,援引了南朝陶弘景隐于句曲山,齐高帝萧道成与陶弘景的对话,引用了李白《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与岑参的《山房春事》中相关的诗句,并在结尾处还引用了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对岑参诗的赞赏语,以此来评赏《乱后过流沟寺》。如此旁征博引,使评赏具有广度与深度,兼顾普及与提高,便于读者深入理解此诗,并获得更多的知识。《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的评赏文,列出了唐代大诗人、名家王维、杜甫、韩愈、刘禹锡、张继、罗隐、刘长卿等人的咏草名句,并以此衬托这首通篇咏草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可谓旁征博引,恰到好处,评赏也具有广度与深度。《白居易诗选》中的评赏善于旁征博引由此可窥见一斑。
评赏语言优美,既揭示了评赏对象的审美价值,又能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不少评赏文本身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乃至优美的散文诗。《寄湘灵》《邯郸冬至夜思家》《过天门街》《卖炭翁》《井底引银瓶》《清夜琴兴》《游蓝田山卜居》《游悟真寺诗》《琵琶行并序》《闻早莺》《种桃杏》等诗的评赏文便是这方面的力作。为了更能说明其评赏语言的优美,我们不妨来看有关白居易诗中名气不大而颇具特色的《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一诗的评赏文,限于篇幅,这里仅引用其中的一段文字:“中间二联均为写景妙句。颔联二句写诗人归路所见。枇杷累累,果熟飘香,其‘重’如欲来之山雨,将果枝压得低垂下来。棕榈婷婷,阔叶若扇,随风而颤动,越觉山风之‘凉’爽。颈联二句,当是到岸回望之景。写湖面用‘澹荡’,但见近水远天,茫茫一色,空蒙迷幻。诗人移步登舟,船行湖上,而有‘摇空碧’之感,恍泛仙槎,恍升青冥。写山寺用‘参差’,但见庙宇寺观,层次重叠,错落高下。且配以夕照,绿瓦红砖,金光明灭,宛如佛地仙境。”其中,对此诗写景特色与精妙笔法的评赏,不是运用枯燥乏味的语言,而是凭借了感性与理性相融合的优美的语言。如此评赏语言,不仅揭示了原作的审美价值,展现了其艺术魅力(“魔力”),而且评赏文本身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具有吸引人、感染人的“魔力”。这似乎与白居易的雅号“诗魔”相吻合。当然,这也是王志清古诗论与古诗评赏的语言风格,还是当代一些包括诗歌批评在内的的文学批评所缺乏的。
总而言之,王志清的《白居易诗选》,选诗精当,所选之诗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艺术形式等方面都具有代表性,尤其是选了一般选本不选或很少选而本身颇具价值之作,而且体裁完备,体现了不同的风格。注解深入浅出,该长则长,该短则短,恰到好处,无某些选本该注的未注、无需注的却画蛇添足般注解之弊病。而且,其注解往往将解释字词义与串讲诗句之意相结合,将注明词语出处与引用他人相关的诗句相结合,既有广度,又有深度。评赏见解独特,不人云亦云,敢于说真话,既充分肯定了白居易诗的艺术成就,也毫不隐晦地指出了白居易为人与为诗之不足,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真实而全面的大诗人的形象;评赏旁征博引,具有广度与深度,兼顾普及与提高;评赏语言优美,不仅揭示了原作的审美价值,展现了其艺术魅力(“魔力”),而且评赏文本身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具有吸引人、感染人的“魔力”。因此,此诗选可谓还原了一个本真的“诗魔”白居易,是一本颇具特色、颇有学术价值的诗选本,而且全面超越了王志清此前所编撰的《王维诗选》,而不仅仅像王志清在《白居易诗选》之导言中所说:“我的自我感觉是:《白居易诗选》在质量上超过了自己此前做的《王维诗选》;至少在认真程度上。”
[1][唐]白居易:《与元九书》,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62页。
[2][唐]白居易:《与元九书》,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62页。
[3] 霍松林:《〈唐诗探胜〉序》,《唐音阁随笔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