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脉西南段东面,玳瑁山脉西边,有一狭长盆地,闽西连城朋口的竹溪村便在其中。
一条小溪,源自闻名闽西的八仙岩下,途经官畲(xié)、官山前、洋地、上莒溪、下畬(xié)甲、大安陂(bī),穿梭于林荫竹丛,缓缓地蜿蜒而行,过竹溪后,经王城,汇入朋口去往新泉的大河。竹溪段之两侧,是一座座山丘与河道分隔出的多处开阔平地,一簇簇民房散布其间,绵延数公里,有疏有密,错落有致,形成一个狭长村落。山丘上除松杉等乔木外,遍布芦萁、灌木、芒草等,还有许多靠近民宅的竹林。有竹有溪,村名是否由此而来,不得而知,但我想应该是,土话村名“竹子下”,算是佐证。
竹溪是我的出生地,学龄前我常住村里,小学四年级也有半年多在此上学,还有就是学生时代的一些周末和寒暑假会回村,此外,我基本在外地。小时候的记忆,现已所剩无几,且十分模糊,那时的村庄也和如今迥然有异。
邱坊头、竹背塅、王宅乾、南山下、下营坑、狭路坝、竹山下、田塅里、石园、土楼下,茶窠、中田、龙颈、王大坑、马坑,还有把下村通称为“下里屋”的说法,等等,尚能忆起的一些村中区域名称,不时在脑中萦绕,勾勒着遥远的场景,也会忆起一些人和事,有些仍延续着此生情谊,有些则已淡然远去。
近年,各地崇尚古宅古迹的保护、修复,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前,人们普遍在为衣食住行奔忙,对那些旧房老屋并不觉得有何稀罕,更别提刻意去维护了。那时的竹溪村,从村头到村尾,祖上传下的木质主体老屋分布广泛,多是颇具特色的客家传统厅井式结构,规模较大的也有很多处。直到现在,儿时乐在其中嬉戏玩耍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院落房舍四通八达,柴火间、砻谷间、风车房、稻草间、禾仓、泥窖等,还有处处可见的稻草墩,都是捉迷藏、玩耍的极好去处。
老家房子本也是厅井结构院落,我家在内侧、竹山脚下,但现在除上厅和天井等局部大致还能体现原貌外,已和早年完全不同。
我家房屋外是个大坪,西侧有个池塘,东侧溪边有条水圳,圳边有颗“肥珠子”树,即“无患子”,更近些还有颗形态奇异、主干粗壮却低矮并延伸到水上的鸡爪梨树,村中方言音译称作“犄纠矢”,小时候常爬上去,或躺或坐,果实成熟时则摘来入口,味道甜美。如此种种,乐此不疲。
这两株平凡的古树,在我从小到大的数十年间,一直驻守在那里。肥珠子树十分古老,在我小时候其主干基部就已只剩大半个空壳,中空,里面甚至会被丢入垃圾杂物,但它却一直顽强地活着,其果实“肥珠子”的外皮可用于洗涤,俨然就是那时的“肥皂”。暑日,树下乘凉、玩水也是一种享受。树上“呀咿”,即“蝉”,殷勤的叫声启蒙着儿时的乐感、增添了玩趣,偶有来不及逃离的,被小伙伴们用蛛丝缠绕成的拍子粘上,被逮后腿上拴根线便成了孩童的玩物;诱捕小鸟则用一种极粘的树汁。树上的蝉蜕也是玩物,收集起来还可拿去卫生所换钱呢。
村中小学已荒废数十年,但我小时候,那里可是附近数村孩子齐聚的“大”学堂;从前那个由板栗树、苦楝树等造就出的阴凉大坪,至今仍记忆犹新;树上长出的木耳还未成材便成了孩子们的进“口”货,刺猬般的板栗果则让孩子们又爱又恨,扎脚、砸头是常事,也只能靠剥除外壳、进“口”,算是报复了;苦楝子,据说能打下蛔虫,不宜多吃,吃多会肚子疼,但孩子们有得吃,往往顾不得太多。
小时候,溪水清澈,流量也比如今大得多,我家附近的水坝引出一条圳,圳下游早年有个小型水电站,水涡轮也用于带动碾米机;因发电量不足,灯泡亮度不稳定,有时甚至只是钨丝发红而已;后来,或许是因故障失修,不再供电,几年后便有了高压电进村。夏日溪圳中游水玩水至今仍记忆犹新,钓鱼则既能享受悠闲、又能成就美食,那时用的饵料是蚯蚓,跟现在比似乎很“土”,但效果挺好,还无需成本。有时,大人会将圳的源头堵上,圳中部将水放浅,大人小孩圳中捉鱼,其乐无穷。
竹溪村应是连城唯一全村均为王氏的村庄。2023年11月20日,龙岩市王氏委员会癸卯年年度大会在此举办,参会的有龙岩市各地宗亲代表和三明市宗贤代表,并邀请了林、李、傅等姓氏的委员会会长,六百多人齐聚竹溪。我后知后觉且有工作在身,未亲临现场,但可想而知,其场景必定前所未有、热闹非常。
史上的竹溪村,也不乏能人志士。
据连城县志记载,清初竹溪村王郑佑,性情幽静,精通音律,隐居“员峰寨”,建了座“晚香”亭,常和友人在亭中品茶饮酒,诗词和唱,还养了头鹿,唤作“呦呦”,能听懂人话,让其取酒,就会将酒瓶挂在鹿角。一天,王郑佑在月下弹琴时,琴声忽变,顿觉异常,匆忙返回家中,果然四门大开、有盗贼,便大声呼喊家人,盗贼受惊弃物逃离。他还是个老寿星,享年一百零四岁。其百岁时,“赵侯”前来祝贺,问其长生之道,他回答“清心寡欲,利物济人”,“赵侯”听后十分高兴,赠予其“盛世仁人”牌匾。
早年,竹溪村在传统武术方面也曾声名远扬。连城县志有载,清咸丰年间,竹溪人王以智体力过人,精通武术,被誉为“勇士”,应乡招入伍时深得器重,然时运不济,咸丰八年率乡兵和太平军激战龙冈岭时阵亡;其子王占魁继其衣钵,云游四方,弘扬武术,学徒足有数千人。在我小时候,村里还有位和蔼老人,武打、拳术、点穴等功夫据说十分了得,遗憾的是后来未见传承。
我祖上十六世祖天玉公,据说瓷器碗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小时候我见过几件十分精美的碟子之类小瓷器,未知是否那时传下,但成年后查找已不知所踪。他留给了子孙后代一首七律遗训:
但将勤俭作根基,衣食随缘逐步移。
奸巧算人非远计,刚强居己是横为。
东邻富贵休生妬,北舍贫难莫竟欺。
好把一心行善去,到头天地不相亏。
我一直视此为座右铭,艰苦朴素、恪守本分、与人为善。
据载,竹溪也曾是革命基点村,解放后记录在册的革命烈士有十一人。竹溪在土地革命时期为竹溪乡,管辖竹溪和李坊(今李庄)两村,建国初期改为金文乡,辖竹溪和金龙山、小鱼潭、文地、李坊、王城等村。
一九二九年连南十三乡农民暴动后不久,傅铁人领导了池溪革命暴动,成立了汀连特别区革命委员会。竹溪村王河清、王清河、王良木、王老被、赖钦孜等到池溪参加革命,王河清、王老被、赖钦孜被编入红四军第四纵队,王良木、王清河被编入池溪区赤卫大队。
一九三零年四月,县苏维埃政府在新泉成立。竹溪村王朝标、王惟星、王光胜等前往参军,据说他们快到新泉时,唱着自编歌谣:“有志青年当红军,英勇杀敌铭记心;五星角帽头上戴,革命到底永向前”,直到县苏政府大门前,三人得到了张瑞明书记的称赞并收留,编入红军独立四团;另有王盛满等人到池溪区苏参军。
同年八月,竹溪乡苏维埃政府成立,归池溪区苏维埃政府管辖,办公地点在宗济公祠堂,王大洪为乡苏主席,王应辉为军事部长兼赤卫大队长,等等。赤卫大队下设李坊和竹溪两个中队。竹溪中队长是王纪寿,队员有王邦金、王邦开、王大木、王光胜、王景贵、王建宁、王维盛、王邦文、赖学农、赖胜根、赖昌文、赖明标等二十余人,赖明标后叛变。同时,还成立了儿童团、少先队、妇女协会和农民协会等。
早在池溪暴动时,竹溪豪绅王学铭即带领十余人投靠了曹坊土匪曹半溪,竹溪乡苏和农协成立后开展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在这伙匪徒的大肆袭扰下被迫停止,乡苏干部和赤卫队员转移避险。竹溪和邻村李坊的许多革命家属遭威逼、迫害,大量村民被抢掠。
一九三一年初,“肃清社会民主党”运动在闽西苏区错误开展,许多优秀的党员、干部被迫害,连城革命也遭受重创。之前已调任县委宣传部秘书的竹溪人王良木和儒畲(xié)区苏文书黄海金,往池溪区苏指导工作后到黄海金老家大岗头村避险数日,就被指控为“消极怠工”的“社党分子”,遭拘捕,四月中旬于长汀涂坊被杀害。同年九月,红四军进驻连城,在如今的县城成立了连城县苏维埃政府,并打败了盘踞连城的土著军阀卢新铭部,宣和吴坊乡苏、河源区苏成立,王学铭迫于大势仓皇外逃,竹溪乡苏和赤卫队工作得以恢复,儿童团、少先队也活跃起来。
在一九三二年三月池溪区苏举办的儿童团、少先队操练等选拔赛中,竹溪乡取得了第五名的较好成绩,被选送到陈屋坪参加正式比赛。该乡少年儿童为保卫乡苏做出过不少贡献,乡赤卫队则常和池溪区苏赤卫队一道战斗在莒溪、上莒溪、曹坊、湖峰一带。
一九三三年四月,竹溪赤卫中队抽调王邦金、赖昌文、王景贵、王维盛等四人加人朋池游击队。该队伍曾往长汀濯田、四都一带作战,王维盛在攻打苦竹山时身负重伤,转移到四都医院治疗半个多月后,回乡继续革命,后在沈坑被傅伟斌匪部抓去,被害于朋口下桥背松孜坝。
朋口战役结束后,竹溪乡赤卫队员跟随东方军追击敌人至姑田,消灭了敌人一个团。
一九三四年三四月间,国民党东路军八十三师某团驻扎王城、竹溪一带,强占民房、卸门拆板、大肆抢掠、捕杀禽畜,两个多月时间里,村民饱受洗劫,房屋就被拆掉八幢。赤卫队员、游击战士在此严酷情境下,仍有十余人参加了温坊战斗和松毛岭战役。赤卫队员王光胜在松毛岭战役中壮烈牺牲。
所能获取的史料不多,但竹溪村曾经的荣光已可见一斑。
立于村中拱桥之上,望着有些疏远却又充满回忆的小溪,感慨和憧憬油然心头,酝酿起怀感的诗行:
馨竹流溪韵味长,
连绵宛转自芬芳。
乡音承许风云愿,
岁月如歌志未央。
小溪带着竹的馨香与倔强,从远古至今,潺潺而来、潺潺而去,奔向必定更加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