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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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觉得我算得上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因为我的名字叫牛伶俐。在山里，我却落得了个不雅的名号，也就是我的小名。左邻右舍都叫我“笨笨”，多难听的名字，笨牛笨熊笨猪等等，我把能联想到的笨动物都联想在一起，笨熊我没见过，只是听说它比笨牛笨猪凶悍吃竹笋屁股能坐死人，对此，我不足为怪也不心存芥蒂。让我心里愤的是笨牛，偌大的一动物，咋能与小巧玲珑的我混淆一体颠倒视听黑白不分？好在山里人都崇爱牛，牛是山里人的图腾，是因为牛勤劳善良实诚，从不偷奸耍滑，它为山里耕地拉车，笨重且累的活儿都是它干，想想，我心中又不那么气愤了，略带点沾沾自喜的味道，笨牛比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笨熊好。当我的伙伴想以笨牛戏谑我时，我便反唇相讥毫不示弱，笨牛总比那些花呀草呀鸟好，中看也中用，譬如，我的伙伴的名字有好多好听的名字，百合牡丹菊花兰花百灵喜鹊等等，但这些花和鸟并不能帮山里人干活，中看不中用。
我最怕别人提起笨猪了，猪，又黑又丑陋，呆头呆脑的，天天就是吃了睡醒了吃，什么活儿也不干，张着长长的嘴巴扯着破嗓子哼哼叫要吃的，除了这事儿记着，其它的任何事儿都与它无关。而我特别憎恨的就是它的哼哼声，它一哼叫我就心慌心烦。它要吃的我就得忙，忙得河底田间四处寻猪草，累得我满头大汗腰酸背痛，而且它特别能吃，我寻得半天才寻得满满一篮子猪草，它不到十分钟就吃个精光，我又得去忙乎，可恨的笨猪！就连我自己都恨笨猪，况且菊花她们那些小伙伴更憎恨笨猪。我们几小伙伴一块寻猪草的时候，她们累得喘不过来气儿，就张嘴骂道，笨猪笨笨好吃懒做。这就引起了我心里的不满和气愤，你们恨猪骂猪，咋就把我给扯进去了呢？张嘴骂人的是菊花，她没有金黄色菊花的矜持，倒显得泼辣。我和菊花大吵了一架，结果以我的惨败而告终，因为我生得小巧玲珑，而她生得牛高马大，才是真正的笨猪。
我所在的那个小山村叫牛头堡，可以这样说，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一处牛头似的山包，环绕山包的就是村庄。牛头堡按地理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堡，我家在北堡。北堡也就十来户人家，两大姓，牛姓和朱姓。堡北的人都把我爷爷叫“笨牛爹”，等有了我之后，在我朦胧的记忆里，他们不再叫“笨牛爹”了，而是叫“笨笨爷”了。我想我的名字可能就与我的家族有关，牛勤劳憨厚，山里人把这种性子叫“笨”，就是不圆滑的意思，所以父辈给我取了这么个乳名，心里也就不责怪他们了。我的大名是牛伶俐，说明我不但生得美丽大方，且聪明灵巧，我很自信。关键是我的那些小伙伴，她们就这么理解了，特别是菊花。她当然不姓牛，在堡北不姓牛就姓朱了，朱同猪偕音，她咋不叫“猪笨笨”？我不服气的原因就在这里。
在北堡，牛姓和朱姓两大家族，谈不让家族，就十来户人家，各占一半五六户。就这些人家藤蔓缠绕杂乱，斩不断理还乱，反正都是亲戚，姨娘亲侄女系姑娘等等。朱菊花的阿爹朱发旺，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喂的猪长得欢实肥壮，正如其名“猪发旺”。我常想，她家的猪长得壮，得益于她阿爹的名字取得妙，不像我，家里的猪长得苗条瘦弱。我的爷爷老实巴脚憨厚，像块榆木疙瘩，辗磙都轧不出个屁来，整天闷头闷脑不说一句话。而她阿爹朱发旺则像一头雄健的公猪，发起威来暴躁如雷，吼叫声整个牛头堡都听得见。尽管我们两家毗邻，但井水不犯河水，通常情况下老死不相往来鸡犬互不相闻。曾听东堡的百合说，我们两家是亲戚亲如一家，凡有客或逢年过节都在一块聚餐无不热闹，引得整个堡子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问百合，咋如今我们两家就如仇家似的？百合说，这好像是以前的事情我咋知道？既然不知道，我就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即使问到底，她还是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那是大人们的事，与我们小屁孩无关。
俗话说得好，狗仗人势。我恨我的爷爷，他生得也不是那么弱小，可以说是高大壮实，虽如今背脊有些驼，但当年也是一头壮实的公牛，公牛抵公猪，不怕打不赢，至多是个平手两败俱伤。他为啥总是压制我息事宁人吗？我也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但是心里就是不平衡。那次，朱菊花当着众多伙伴的面前大声叫我“笨笨猪”，你说气人不气人，叫我笨笨也就算了，那是我的乳名无所谓，可她还加一个“猪”，这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我那芦苇般韧性的性子终于受不住，如火山爆发般怒不可遏，士可欺不可辱。我的肺快要炸了，我便伸出了我弱小的拳头。然而，当我的拳头还没伸到她的面前，她粗壮的大手便抓住了我的拳头，另一只大手成勾拳壮砸在我的脸上。我的脸火辣辣地生疼，哇地一声哭跑着奔回家，觉得天都塌了下来。我哭叫声拿着镜子一照，哎呀！我的娘亲啊，这哪还是我，左眼成了乌眼窝，活生生的一个丑八怪，不，像是一个瘆人的巫婆。我委曲极了，正好爷爷从地里干活回来了。
爷爷，你要为我报仇。
笨笨，咋不小心？把眼睛弄成了这般模样。他边说边把我揽入怀中。
在牛头堡，我与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不是的，是朱菊花打的，你要为我报仇。我心里委曲极了，哭诉起来。
爷爷听了，脸上一副漠然的样子，抚摸着我的脑袋，轻声地说，笨笨，过几天就好了。
爷爷，菊花欺负了你孙女，她骂我“笨笨猪”，你咋这样忍声吞气？难道你不是我的亲爷爷？我要你把她打成跟我一样。我哭得更凶了。
好了好了，我乖孙女，爷爷这就去。他在我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边走边走出门去。
过了几天，我的脸上依然是个乌眼窝，当我再次见到朱菊花的时候，她胖乎乎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打的痕迹。爷爷骗了我。我又疯跑回家。爷爷，朱菊花的脸上还是好好的，您没有打她。我质问着爷爷。
笨笨，我怕她们家那两只狼狗，你怕吗？爷爷说着，显得很无奈。
爷爷，我也怕那两只狼狗。我说。
笨笨，要是狼狗把爷爷咬坏了，你就没爷爷了。
爷爷，那就算了，不打菊花了，爷爷比菊花重要。我很懂事。
我家的笨笨最懂事了。爷爷笑了，夸着我。
我在心里原谅了爷爷，可在心里觉得爷爷太懦弱没有为我出气。其实，我更怕朱菊花家的那两只狼狗，长得异常雄壮，锋利的牙齿间吊着猩红的长舌头，比大灰狼更可怕。虽然我没见过大灰狼，但我读过《大灰狼的故事》，这两只狼狗比大灰狼更凶悍残暴。我的家在东边，距离西边的朱菊花的家有三百米。我在离她家和我家很远的地方横向步测，正好五百步。就这五百步的距离，我对她的家充满着好奇和恐惧。她家的后院有一个牛圈，牛圈里没有牛，有十几个用铁丝编织的笼子，里面装的都是两只狼狗的猎物。这些猎物叫什么名字，我无从所知，就连与菊花玩的最好的百合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听到一些奇怪且瘆人，常常让我心惊胆寒夜里做恶梦。菊花家的后院就是我和小伙伴们的禁地，我们避得远远的。就算我们充满好奇心，可那两只狼狗也决不充许我们雷池半步，三百步之外，这两只恶狼就疯狂地嗷叫，奋力咆哮着，吓得我们魂飞魄散。朱菊花很有心计，也从不告诉我们她家后院牛圈里的事情。更可恨的是朱菊花的阿爹，我们小伙伴都把他叫做“猪老爹”，只要听到狗叫声，他就扯着他的狗嗓子吼了起来，小崽子，快走开，否则我放狗过来咬死你们。我们都吓得如猫见了老鼠一般逃开了。
我想，爷爷不仅怕菊花家的狼狗，而且还惧怕猪老爹。多少次，爷爷去田间干活，我尾随其后寻猪草，只要遇到猪老爹迎面而来，爷爷就远远地走到另一条路上，或者只有一条路的时候，他宁可钻进那些满是藤蔓杂草荆棘的山林冒着被刺伤的危险，也不愿与猪老爹碰面。这是奇了怪了？都说远亲不如近亲，爷爷与猪老爹有啥过节结过梁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夜里依偎在爷爷怀里的时候，常问，爷爷，猪老爹又不是老虎，您咋见了他就像见了老虎似的躲得远远的？
哎，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把我搂在怀里，睡吧，笨笨。
那一年，我只有五岁。
二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又过了两年，我的年龄又增长了两岁。
爷爷虽然很懦弱，却一直爱着我，在牛头堡，除了猪老爹一家人之外，若再有人欺负我，他定要找到欺负我的人理论理论，直到欺负我的人向我道歉为止，在爷爷的庇护下，我茁壮健康地成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是一句简单的问话，是电视上的一句台词，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朱菊花贼心不改，处处都要针对我。我们一群小伙伴都上了牛头堡小学，我是她们当中的成绩佼佼者，每次考试都拿第一，不像朱菊花，真的笨得像头肥猪，最简单的1加1等于几她都算不出来，真是吃肥肉吃闷了脑袋。伙伴都围在我的周围，要我帮她们辅导讲解难题，我也毫不吝啬，全心全意地为她们讲解，这样以来，小伙伴就都以我为中心，我成了她们的头儿，有事没事儿总找我玩耍。当然，以前的大姐大朱菊花就不存在了，被冷落在一边，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朱菊花不甘心，尽找我的茬儿挖苦心思地说我坏话。那天放学路上，她拦住了我报复我。
笨笨猪，你学习成绩好有啥不了起，没爹没娘的野种，不知从哪儿来的，或是石头缝冒出来的妖怪？她很得意地挖苦我。
惹得小伙伴们都迷惑地望着我，特别是百合，我们成了最要好的姐妹，她问，伶俐，菊花说的是真的吗？
我脸一红，这个问题从没有人问过也没有提及过，显然我有些猝不及防。这些年来，我一直跟爷爷生活在一起，心目中早已没有了阿爹阿娘的形象。我说，百合，别信她的，她才是没爹娘的孩子。
朱菊花厉声道，笨笨猪，我阿爹阿娘每天都在我的眼前，你只有你爷爷，没得爹娘，姐妹们，你们见过笨笨猪的爹娘吗？
小伙伴都摇着头说，没见过。
我说的对吧，笨笨猪就是个没爹娘的野种。朱菊花更加得意，狂笑着发泄着她心中的怒气，一路狂奔着，边跑边大声地叫喊，笨笨猪就是个没爹娘的野种……
小伙伴都离我而去，我又变得孤独了，我咋就没爹娘呢？我爹娘去了哪里？我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一次次没有答案。我弱小的身躯坐在高高的堡顶上，俯瞰着河流、村庄，袅袅的炊烟正冉冉升起，我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我真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我的爹娘是谁？他们在哪里？为何不跟我生活在一起？把我跟爷爷扔在这山沟里，狠心的爹娘啊！不是有首歌吗？这首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不知道，
要是他知道，
梦里也会笑。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不知道，
要是他知道，
梦里也会笑……”
我既没爹又没娘，我就是风中一棵飘零的小草。唱着唱着，我泪流满面，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流成了雨线子。
以前，在爷爷的庇护下，我无忧无虑地成长，有时看到小伙伴们的爹娘时，曾问过爷爷。爷爷，我的阿爹阿娘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爷爷没想到我突然问到这个问题，面部痉挛了一下，眼角掠过一丝惊慌，声音有些颤抖，笨笨，你咋突然问到这个问题？
我的眼泪又一下涌了出来，如苍穹间倾泻的大雨。爷爷，朱菊花骂我是没有爹娘的野杂种，同学们都跟着讥笑我，都问我的爹娘呢？我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天上掉下来地下冒出来的？
呜呜呜，我哭得更伤心了，不停地用衣角擦拭着泪水。
屋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忽然了阵风吹来，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下来，我感觉到一阵寒意，身子伴随着伤心的心一起一伏颤抖着。
爷爷伸出他那粗糙的手替我擦拭着泪水，笨笨，别哭，哭是懦弱的表现，你要做一个坚强的孩子。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如屋外那阴沉着的天空。半晌，爷爷吼了一声，这事儿得找朱发旺说道说道。他边说边抄起近门靠着的一根扁担。
我对爷爷的举动感到惊诧，一向胆小如鼠怕事走路都怕踏死蚂蚁的爷爷今个儿咋了？咋有如此的胆量与凶狠的猪老爹和他的狼狗干架？这太反常了，我被惊得止住了眼泪。
爷爷的手紧紧地攒着扁担，向西边的猪老爹的家奔去，我惊慌着尾随其后。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那两只健壮的狼狗在屋前的场子上龇牙咧嘴吊着长舌头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
爷爷把扁担举过了头顶，那两只狼狗胆敢咬他，他就会像劈柴那样把它们劈成两半。
我惧怕凶恶的狼狗，尽管有爷爷在前面开道，我还是萎缩不前，远远地望着爷爷。
爷爷边冲边吼着，再叫，看我不把你劈成两半才怪。不知是狼狗的叫声还是爷爷的吼声惊动了屋里的猪老爹，他冲出屋子，站在屋外的晒场上，看着爷爷的架势，双手叉着腰，大声叫着，笨笨爷，你发哪条神经，敢在我的地界耍威风？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狗吠声更凶了。
狼狗有主人仗势，主人有狼狗助威，处于劣势的爷爷咋办呀？我的心砰砰直跳，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惹的祸，我若不告诉爷爷这事儿，也不会若爷爷生气，去猪老爹家说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爷爷伤了，我该咋办？我如热锅里的蚂蚁一样急死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屋里又冲出了一个人，是菊花娘。哦，我想起来了，随着年纪增长，我慢慢地能理清一些亲戚关系了。菊花妈姓牛，小伙伴们都叫她“牛大妈”，听百合说，牛大妈跟爷爷是隔房的堂兄妹，应该是我的姑奶奶，猪老爹就是我的姑爷爷，我才不叫他姑爷爷了，恶狼一只。百合还说，照这样的辈份把藤蔓理清了，藤是藤蔓是蔓，朱菊花是你的长辈，你应叫她“表姑”。我一听懵了，按理论确实如此，但这辈子要让我叫她“表姑”，除非她能使河水倒流、能让日头西升。
猪老爹见着气势汹汹且拿着扁担的爷爷，眼睛都红了，迅速冲进屋里，把他的老套筒端了出来，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正向他奔跑而去的爷爷。
爷爷——危险——爷爷——危险——爷爷——我吓得又大哭起来，竭力地大喊起来。
牛大妈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长辈，遗传了牛氏家族的牛的秉性，实诚善良。她见男人急红了眼，疾速跑到男人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黑乎乎的枪口。朱冲子，你胆敢朝牛大哥开枪，你就先打死我好了。她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抵住了老套筒一点儿不让步。同时，她大声喊道，牛大牛，快跑。
两只狼狗叫得更欢实了。
爷爷一下子怔住了，杵在那里。
我使劲全身力气快速跑到爷爷跟前，拉着杵在那里的爷爷，叫道，爷爷，快跑，猪老爹有枪。爷爷缓过神来，无力地拖着扁担，跌跌撞撞被我拉着回了家。爷爷回到家中，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像没了力气一样瘫倒在床上，没有了精神气儿。我吓坏了，给爷爷倒杯水，爷爷也不喝，只是一直在无声地叹息。我只好陪在爷爷的床边，陪着爷爷流泪。
那天傍晚，夕阳染红了整个牛头堡。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看样子，爷爷是老了，老了的猫怎么避鼠？怎么能与正值壮年的猪老爹争斗？爷爷这是在忍声吞气。正在爷爷不吃不喝的时候，牛大妈来了。这是出乎我和爷爷的意料之外。
笨笨，快给你姑奶搬凳子坐。爷爷见牛大妈来了，脸上也现出了光彩，来了精神。
我给牛大妈搬了条凳子。牛大妈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可怜的孙子，让你们受欺负了。
爷爷叹了口气说，孩子都还小，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大一些就会好的。
牛大哥，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我们家的菊花也不是好东西，随了她阿爹的性子，容易暴戾，牛大哥不要放在心上。笨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替菊花给你道歉了，对不起。
大妹子，你看你说的是哪家话，我们家的笨笨也不是什么好鸟，小孩子扛祸都不要放在心上，我是个老人，不应该跟小菊花一般见识。爷爷说得很真诚。
笨笨，我刚才在家把菊花狠狠训了一顿，她以后不会再骂你那些伤心的话了。牛大妈拉着我的小手，显得特别亲热疼爱。
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第二天，爷爷的精神好多了，一大早的，又下地去干活去了。我终于明白了，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炉香，爷爷心中的那口闷气在牛大妈的劝解下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自那以后，牛菊花再也没有叫我“没爹娘的野杂种”了，只不过我俩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薄膜，永远不能融和在一起，在她的目光里，我仍然感觉到有一种仇视的味道。我不知道这仇视的目光来自何处。随着时光的流逝，想不通我也就别想了，安安心心地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那一年，我七岁。
三
又是一麦黄时节，布谷鸟在山间日夜不停地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收获的喜悦。爷爷起早贪黑地收割着麦，他收获的是硕果累累，同时，也是收获希望。我的成绩一直在牛头堡小学名列第一，学校的老师每遇见爷爷便夸我，说我听话懂事乖巧。这样一来，我便成了整个牛头堡孩子们的标杆。乡亲们茶余饭后闲聊中便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看看，堡北的笨笨，成绩那么好，你念书念到狗肚子去了，连名字都不会写，连简单的加法都不会，将来呀混社会，别让钱把你给混了。听了这些话，甭提我心里有多高兴。
爷爷在地里收麦，忙得中午都顾不得回家吃饭。我便做好饭给爷爷送到地头儿，帮着爷爷割麦。爷爷脸上流着汗，吃着我做的香喷喷的米饭，说，我家的笨笨最听话懂事，笨笨，今年收成特好，能收上五六担，还能卖个好价钱，把钱积攒起来，供我家的笨笨上大学。他的喜悦溢于言表。
近些年，牛头堡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堡上的一些好土地都闲置了起来。爷爷看着惊慌，就把这些地租了过来，租金很便易，甚至不收租金。堡里人说，闲着还是闲着，免得荒了，笨笨爷，你要种就种去吧。爷爷种了东家的又种西家，凡是那些闲置的土地都被他打理得平平整整，像棉被一般。他不仅种粮食，还栽果树，有梨子苹果等等，每逢过节时，他就把那些甜蜜蜜的果实给各家各户送去，以答谢他们不收租金的恩情。我不知道爷爷积攒了多少钱，反正每次去堡外的街上，都换回了一沓沓厚厚的票子，且都存进了银行。他说，笨笨，你上大学要很多钱，我要给你攒足攒够，免得你吃不饱穿不暖的。听着爷爷的话，我总是强忍着打转的泪水硬没让它流出来。
夏夜闷热，爷爷就睡在麦秸垛边，我也依偎在爷爷的旁边，给爷爷作伴。凉爽的风吹拂着我的脸，满天的星星向我眨着眼睛。
爷爷的头发全白了，且长了一撮山羊胡子。他捊着胡子说，人老了，老了，笨笨，你看那天空，北斗七星中最亮最耀眼的那颗就是你的爹娘。
我惊诧，爷爷，我从没有见过我的爹娘，在这美好静谧的夜晚，你咋又提到他们呢？
笨笨，你爹娘昨天又来电话了，询问你的成绩，我说你的成绩在班上第一，他们听了很欣慰，要你再接再厉，争取更好的成绩，因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且不可骄傲自满。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爷爷勤俭节约，为了给攒足上大学的钱，从不乱花钱。堡里近乎一大半的人都用上了手机，而爷爷却没买，不是他买不起。他说，那玩意就是个消耗品，既浪费电又要交话费，说个话还要掏腰包，坚决不买。他常用的电话就是牛头堡村委会里的那部座机。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村委会一次，带回很多我渴望得到的信息。
每次回来，爷爷总是兴高采烈地说，笨笨，你阿爹阿娘说，他们在那里工作很安心，就是不能见到你，得知你在家在校表现很优秀，他们由衷地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你要再加把力，不仅成绩要好，还要在家多帮爷爷干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等一有假期就回来看你，他们不能回来看你，就给你邮寄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玩具。他边说着边把一大包东西打开，里面有我爱吃的汉堡饼干水果糖等等，还有我最爱玩的金色的铁轨火车，那火车可好玩了，带有电子电池的，全自动的，我百玩不厌。我有这个铁轨火车玩具，引来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但我舍不得给她们玩，至多给我最亲密的伙伴百合玩一会儿，至于朱菊花，她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有了这些零食和玩具，我一时间就把阿爹阿娘忘到九宵云外去了，玩得不变乐乎。
有好几次，我硬缠着爷爷带我去村房，我要亲自给爹娘通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向他们问好，报告我的成绩。是的，从我记事儿起，我没见过爹娘，更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圆润吗？是亲切之声，还是咄咄逼人之音？人都说，听音知人，我想，阿爹阿娘的声音一定是亲切之声，特别是阿娘的声音，一定好听极了，如堡里杜鹃唱歌的声音。因为我的声音纯真圆润，在班上唱歌最好听的，老师不仅让我当班长学习委员，还让我兼音乐委员，每次上课之前让我起歌唱，而我最爱唱的就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爷爷总是说，笨笨，不是我不让你去给你爹娘通电话，你知道吗？电话费是很贵的，村房有规定，大人接打电话不收费，小孩子接打电话得加倍收费，我们不得乱花钱，得把钱攒起来给你上学用。
我嘟着嘴巴说，好吧，我听爷爷的。
爷爷说着双手兜着我白皙的脸蛋，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我们家的笨笨最听话了。
暑假是最漫长的，我除了帮爷爷干活儿之外，就是做作业了，那些暑假作业对于我而言太简单了，两个月的作业，我只需要十来天就做完了。我有一个特点，就是做某件事情很专致，要做我就把它做好做细，从不马虎，不像百合，做几分钟作业就受不了了，书本一甩，她是她，作业本是作业本，临近上学，各科作业还是白花花一片。没事干的我就开始想念爹娘了，便吵爷爷要去爹娘工作的地方玩，顺便看看我的爹娘。
笨笨，你看你一个小屁孩子，堡外的花花世界大得很，不像牛头堡只有巴掌大个天空，闭着眼睛都能回家，而堡外的世界是睁着眼睛就找不着南北了，你怎么去呢？爷爷叹着气摇着头。
我格格一笑说，爷爷，你才笨呢，是个大傻瓜，我的意思是让你带我去见爹娘。
笨笨，你才是个大傻瓜呢，我俩都去你阿爹阿娘那里，那地里的庄稼荒了咋办？我们家的小黑猪咋办？那还不饿死？过年了有肥肉吃吗……
爷爷的一连串的疑问如连环炮似的，炮制得我招架不住，无法应答，只好说，爷爷，不去就不去了吧，看把您给急的，那什么时间能见到阿爹阿娘？
乖笨笨，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到时你走南闯北不就能见到你爹娘了吗？并且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爷爷嘿嘿一笑。
爷爷，见不到阿爹阿娘，你得告诉我阿爹阿娘干什么工作？对阿爹阿娘我一直充满了好奇。
你阿爹阿娘可伟大，他们俩是战士，日日夜夜守护着父老乡亲们的生命安全。爷爷很自豪地说。
是保卫祖国守护我们安全的战士么？我是第一次听爷爷说起阿爹阿娘的事。
爷爷点点头，若有所思。
爷爷，战士可伟大，他们是我们心目中最可爱的人，还有一首歌就是写边防战士的，我特别爱唱。
啥歌？爷爷会唱吗？爷爷问我。
爷爷，这首歌叫《小白杨》，可好听了，我唱给您听。我边说着边唱了起来：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微风吹
吹得绿叶沙沙响罗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来来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小白杨
小白杨，它长我也长
同我一起守边防，当初呀离家乡
告别杨树庄，妈妈送树苗
对我轻轻讲，带着它
亲人嘱托记心上罗喂，栽下它
就当故乡在身旁，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同我一起守边防
来来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小白杨
小白杨，同我一起守边防
一起守边防……”
我的歌声婉转，吸引来了一只只莹火虫围绕我和爷爷打转，爷爷用他那粗哑的嗓门跟着我一起唱了起来。
爷爷，你也会唱这首歌？我高兴地问道。
笨笨，你阿爹阿娘也会唱这首歌，是我教给他们的。爷爷说。
爷爷，我长大了也要当一棵小白杨，当一名战士，守卫祖国的边疆和父老乡亲的生命。我说。
笨笨真是个好孩子，像你阿爹阿娘一样，我以你们为豪。爷爷特别兴奋。
我和爷爷唱了一遍又一遍，池塘里的青蛙跟着一起搅和，知了也飞来凑热闹。
我和爷爷一直唱到夜深，这是一个有着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一切都那么美好。
四
我是一个爱思考问题的小孩子。没事儿无聊时，我常常想一些人和事，特别是牛头堡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儿都会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铭记在内心深处。
在牛头堡，我玩得最要好的伙伴就是百合了，我们俩形影不离，可以这么说吧，她就是我的跟屁虫，我走到那里，那里就有她的影子。有时，我戏谑她，说她就是我的影子。她也不介意，甩着小辨子淘气地说，我就是你的影子，咋了？不乐意？反正这辈子我就跟定你了。我笑着说，百合，你这玩笑开大了，我们都将长大，成家立业生子为人妇，咋就跟定我了呢？难道我俩还要结婚？这不让人笑话，说我俩是怪物？哪有两同性的人生活在一起？百合不语了，显得有些忧伤，她是真心离不开我的。我格格一笑，说，百合，别伤感了，我想我俩的友情如蓝蓝天空上的朵朵白云般纯洁，永远如这青山绿水般常驻心间。百合笑了，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是那种小鼻子小眼睛且可爱的女孩子。我也笑了，和她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生活中，总对美好的事情产生深刻的印象，同时，对于坏的事情同样刻骨铭心。在牛头堡，我玩得最坏的伙伴就是朱菊花了，自从那次她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杂种之后，我俩再也没有发生口角及肢体之战。原因是啥？我俩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尽管她是我的长辈，我在心底深处从未承认过她是我的长辈。碰面时，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彼此昂着脸，扭向各自的一边。即使在同一个教室，我和她也不在一起玩耍，更不在一起学习。我俩形同陌路，同时，彼此内心深处又铭记着对方，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也许这一辈子，我俩都会记着仇恨。至于其它一些伙伴，比如牡丹桂花桃花，都是河水无风平平过，偶尔在一起玩耍学习，今个儿见见面可以，明个儿见见面也行，不提及也不会想念，日子照样过得快活。
之所以提及这些人和事，是因为岁月转瞬即逝物转星移，大雁南归又回归，春去秋又来，在岁月轮回之间，村庄青山绿水依旧，而我们的年轮一年又一年地增加逐渐长大。转眼间，我们已经小学六年级，是毕业班了，这意味着我们再过几天就要告别牛头堡小去堡外的中学求学。我将离开亲爱的爷爷和敬爱的父老乡亲去堡外独自生活了。
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百合天天跟我在一起，我辅导她学习，可临时抱佛脚是没有用的，她欠缺的知识太多了，无从补起，考试肯定不及格。不过，现在公家政策好，即使考不及格也可以上学的，公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这些都是学校老师告诉我们的，所以她不必担心我俩不会不在一起了。百合不仅天天跟我在一起，而且每天晚上跑到我家里来跟我挤到了一张床上，还真成了我的影子。我俩聊了很多事情，最多还是她学习的事情。
伶俐，我天生不是一块学习的料儿，学习太难了，我喜欢劳动，是种田种地的好手。百合说着，露出她那粗壮的胳膊。
我吃了一惊，百合藕节般的胳膊比起我瘦弱的胳膊在两倍粗，以前，我们彼此穿着衣服，也没对比过。百合，以后少吃点儿，早吃好中吃饱晚吃少，女孩子苗条漂亮是资本。我不知在那儿看到过这句话，随口就说了出来。
伶俐，你不知道，我这胖人喝水都是香的，且能长胖，没办法，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子，身壮力气大好干活。
百合，别气妥，上中学之后，我天天帮你，你一定能赶上来的，到时我俩都考上大学，在城市工作。
伶俐，别安慰我了，我喜欢修地球开着二斤半的拖拉机。我阿爹说，女子无才更是德，读那么多书有个啥用？将来还不是修地球？你弟弟才是我们家的希望，你回来跟我和你阿娘多种些田地多攒些钱，把弟弟供上大学，我们家也就有名望。
我听了，脑子嗡嗡作响，百合，你爹娘这是典型的重男轻女的思想，现在啥社会了，讲究的是男女平等，不行，我跟你一起去跟你爹娘说道说道，让你跟我一起上学，一起考大学。
谁料，百合格格地笑了起来，说，伶俐，不是你说的那样，让我弟弟上大学是我向阿爹阿娘提出来，反正我的脑子灌水了是学不进了，何必摁住母鸡下蛋呢？强扭的瓜不甜，我是铁了心了不想上学了，所以在这临近毕业的最后几天里，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一上中学，我俩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我有些生气，捶了一下她的肩膀，气乎乎地说，百合，你咋这么固执，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泥。
她摸了摸被捶的肩膀，眼睛又笑眯了缝儿，说，伶俐，你这哪是捶我？像是在给我按摩，好舒服，你再给我捶捶。
我真是哭笑不得，她是铁了心不想上学了，我真没办法。百合，你真的甘心在这大山沟里呆一辈子？
伶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娃儿会打洞，我出生在这大山沟，我爱这山沟，没什么不好的。
人各有志，我不想再与她产生争论，便说，百合，我们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不料，百合来了精神，说，伶俐，天还这么早，咋睡得着？你知道吗？你的死对头朱菊花也不想上学了。
我瞪大了眼孔，睡意全无，一下子被她的话题吸引了过去，百合，此话怎讲？你不会瞎说吧？
我为啥要瞎说，在前几天，朱菊花亲口告诉我的。
那个笨猪上不上学关我屁事儿，她死了最好也别告诉我。我心里有恶气，说话也恶毒。
你真不想听，那就算了，睡觉吧。百合边说边脱衣服。
哎，死丫头，你不是说你睡不着，这会儿咋想睡了？
看看，还嘴硬，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捶了她一下，快说快说，这笨猪是家里的独苗，不像你还有个弟弟绊着，她咋不上学？没道理。
就你说的有道理，别人想的咋就没道理？朱菊花说，如今社会有钱好办事儿好生活，没钱就是穷光蛋，被人睢不起，读那么多书干啥？最后都读成了酸菜坛子。我问她，这话是谁对她说的？她说，是她阿爹说的。她还说，她阿爹已经挣了好多钱，过几天就去堡外的街上给她买套房子。百合说到这里顿了顿，她再吊我的胃口。
我确实惊诧不异，那猪老爹也能给朱菊花在街上买房子？他们家有哪么多钱吗？整个牛头堡也有五十户人家，但在街上买房子脱离牛头堡的人家，自我记事起几乎没有，今晚听到的还是头一回。
伶俐，你一定很奇怪吧，朱菊花家哪有那么钱？我实话告诉你，也是菊花给我说的。你还记得她家屋后的那个牛圈吗？
我点了点头，那地方曾经是我幼年时的阴影。
朱菊花说，她阿爹每天晚上都带着两只狼狗去离堡北十来里地的野猪岭。野猪岭不仅有野猪，还有梅花鹿、野兔、獾、果子狸等等，特别是那果子狸，在我们这里不值钱，但她阿爹把果子狸运到城里，城里人喜欢吃野味，那果子狸肉质鲜嫩，成了城里人嘴巴里的美味佳肴。她阿爹每次去城里都要挣上好几千。
哦，我想起来了，那猪老爹不仅有狼狗，而且还有猎枪，原来他是干这营生的，瞧他那相貌与性子，简直就是野兽，原来是与野兽打交道多了。我问，难不成朱菊花不读书继承父业？我突然发笑，心里顿生一股蔑视之感。
伶俐，还真让你给说对了，朱菊花就是要继承父业，捕杀野物赚钱。她还说，书念多了就念呆了，要不，咋有书呆子的说法？看看，有几个书呆子能买车买房？那些大老板都是大老粗，没多少文化，活得风生云起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挺滋味。
我突然想到，老师经常给我们讲，人与动物要和谐相处，不能肆意捕杀，否则，就会遭到自然的惩罚。我说，百合，难道朱菊花不知道捕杀是违法行为，是破坏人与自然和谐吗？
伶俐，我看你看书看多了，真成了书呆子，我们牛头堡就是个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巴掌大个天空，山高皇帝远，有谁管得到这儿来。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怪我多嘴，咋说这些话？
我说，百合，为啥不能说？朱菊花就是为虎作伥，还说赚钱就是英雄，好意思，她那是犯法，犯法，知道吗？那是要坐牢蹲笼子的。
伶俐，别说了，别说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好困呀，睡觉吧，你说的事情我听不懂，别人家的事儿我也管不着，怪我多嘴了。百合边说着边钻进了被窝。
我用手捶着她的背儿，她就是不理我，没过多久，室内便有了鼾声。
这一夜，我睡得不太踏实，刚入睡，便进入了梦中，一群群可怜的果子狸围着我，向我呼叫，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被惊醒了，再也没睡着，我失眠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朱菊花家的事情。
五
漫长的暑期过去了，我即将迎来崭新的希望，因为明天我将告别牛头堡去堡外的中学学习了，这将是我独立生活的开始。明天是希望和憧憬，小学毕业考试，我拿到了全乡第一的好成绩，去了堡外的中学，我将更上一层楼，争取更好的成绩。我对我的明天有着无限的憧憬，充满着自信。
今天，我什么也不干，爷爷帮我收拾好行李之后，又去地头里忙去，我是他的希望，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他都任劳任怨，因为他心中有一盏不灭的明灯，那就是把我供上大学光耀门楣。我信步闲庭地走在牛头堡的沟沟坎坎上，对于我这即将远去的游子，我要把它看个够。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故乡水？故乡永远是留下最美好回忆的地方。我游玩得很尽兴，以前，从没有这般端详过家乡，我登上了高高的堡顶，俯瞰着整个家乡。近些年，堡里人也富了起来，其中过半已经盖起了两层楼房，炊烟袅袅，牛羊咩咩，小孩子们嬉戏追逐，绿油油的禾苗给整个牛头包披上了一件绿衣裳。故乡真的好美好美。
不知何时，百合来到我的身旁，把沉浸于美景与遐想中的我吓了一跳。你这个鬼丫头，来了也不叫唤一声。我嘀咕着。
想啥呢？一个人坐在堡顶上。百合格格地笑。
百合，你看看家乡多美，有炊烟有鸟鸣有房屋等等。
伶俐，你真有诗人的情怀，反正我看不出美来，这到处都是山，除了山还是山，有啥美的？
明天，我就要离开牛头堡了，这里有我最珍贵的童年，我好好看看它。
是呀，你明天就要离开牛头堡了，我去你家找你聊聊，你不在，害得我好一阵好找。
百合，你真有心，谢谢你。
也没什么好礼物送给你，我就给你买了一个杯子，“杯”同“辈”谐音，我俩是一辈子好朋友，水是生命之源，你喝水的时候就会想起我，这样，天天就会想着我。
我接过她的礼物，心里很感动，把她拥了一会儿。
过了会儿，百合突然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更能加深你对牛头堡的印象。
给我讲故事？你笨嘴笨脚的，能把故事讲好吗？
你就听听吗，反正也无聊。
好好好，我听你的。
我和百合坐在了高高的堡顶上，青山绿水做证，百合开始了她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村庄，村庄住着一对夫妇。这对夫妇都年过三十了还没有怀上孩子，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他们四十岁得了一子，应该说是老年得子，因为那时人活七十古来稀，大多数人也就五六十岁的寿命。老年得子算是人生三大幸事之一，老俩口为了答谢神灵，更为了答谢村里人的厚爱，因为这期间，女人不知多少次“压怀”，终于压来了孩子。他俩大摆宴席款待了村里人。
说到这里，我打断了百合的话，说，百合，你这是啥故事？一点都不生动，老掉牙的，还不如我给你讲了，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一个老和尚。
伶俐，我嘴拙，没你那本事，不管生动不生动，你尽管听吧，反正闲着没事儿。百合又继续着她的故事。
老俩口生的是个儿子，总算把香火传了下去，不愧对列祖列宗了。儿子一天天长大，老俩口也一天天老去。老俩口天天在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儿子天天放着两头牛犊。儿子长成了小伙子，要娶婆娘了，无奈老俩口老得脊背弯成了两把弯弓，没能力给儿子娶婆娘了。老俩口带着遗憾命归西天，给儿子留下的唯一家产就是三间茅棚和两头牛。儿子与牛为伴，很快又过了三十岁，山里的小伙子过了三十岁就注定要打光棍。过了三十岁的儿子成了光棍，与牛相依为命。儿子成了村里人遗忘的角落，村里人也忘记了他的名字，见他整天与牛生活在一起，爱牛如子，自己饿了忍着，得把牛喂饱，牛头长得壮，他瘦得皮包骨头。他真正把牛儿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村里人见了他的面也好打个招呼，打个招呼得有名字，否则，人家咋知道你跟谁打呼，村里人就叫起了“笨牛爹”。笨牛爹笨牛爹就这样在村子里叫开了。
又过了几年，笨牛依然住着三间茅棚，感觉到在这小山沟里想娶一个婆娘，那简直是难上加难，难于上青天，就把两头笨牛给卖了，做了些盘缠，搭上了去城市的列车。
笨牛爹一去又是几年，杳无音信，对于村里人来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无足轻重不足为道的人，没有人会常记着，村里人忘记了他，他的家族也忘记了他。
三年后的一天，笨牛爹又突然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村子。他把三间瓦房扒了，盖起了三间瓦房。宽敞明亮的瓦房在当时山里可是首屈一指的好房子。村里人都说笨牛爹已不是当年的笨牛爹了，鸟枪换大炮，是村里的有钱人了。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跟随笨牛爹回到山里的还有一不到两岁的毛孩子。村里人迷惑不解，便问他，笨牛爹，这娃儿是你的？他点头笑笑。娃儿娘呢？他还是笑笑。村里人便夸他，笨牛爹了不起，搞了个城里婆娘，还有娃儿。但村里人从没有见他的婆娘，都猜想那婆娘可能呆不惯山里，呆在城里的家了，过不了多入，笨牛爹会带着娃儿去城里。然而，事与愿违，村里人的猜想付诸东流。笨牛爹和娃儿压根就没有去城里，而是在山里扎下了根住了下来。
笨老爹还是笨老爹，让村里人惊奇的事儿很多，唯一没让村里惊奇的是他的本质没变，还是那纯朴善良。要说改变，也有一点，就是爱村里的动物，村庄里到处乱窜的狗呀猫呀鸡呀蛇呀的等等，只要见到了，他都会给吃的。有一次，他的邻居在麦地捉了一条两斤重的大王蛇，若拿到村外去卖，至少也能卖上五百元，他看到，立即跑回家，从箱底里摸出五百元，把那条大王蛇买了下来放回了麦地。村里人都说，笨牛爹呀笨牛爹，真傻。他还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倒是后来，不知为啥？村里人都学他，爱护村里的小动物，都说是积德，可以长命百岁。
笨牛爹有个邻居，专去深山里捕捉野兽，然后偷运到城里倒卖。邻居捕捉的野物都关在屋后的牛圈里。在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邻居早早地睡了，因为他第二天要把野物运到城里贩卖。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屋后的牛圈，悄无声息地撬开门锁打开了门，野物们一哄而散奔向了后山，黑影又蹑手蹑脚地摸回了家里，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发觉。
邻居天还亮就起来了，走到后院牛圈一看，一只野物都没有了，是人偷了吗？不对，野物也咬人，只有熟悉它们的人才敢捉它们，不熟悉的人连碰都不敢碰，更不用说捉它们。是谁这么大胆把那些野物放生了呢？邻居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些名堂，这么多年了，邻居以此为生计，从没有人做过如此荒唐的事儿，也就是笨牛爹回到村之后，竟自掏腰包把他捕捉的大王蛇给放生了。做这等傻事儿也只有他笨牛爹，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邻居便抄扁担到笨牛爹家里大闹天宫，一扁担抡过去，打在笨牛爹的小腿上。笨牛爹哎哟一声爬在地上，小腿被打折了。左邻右舍听到吵闹声纷纷赶来了，把抡扁担的邻居架开了。村长出来调解，因为邻居没有证据证明野物是笨牛爹放生的，最后赔付了五百元的医疗费而告终。邻居觉得憋委，赔了夫人又折兵。村长拿出了杀手锏，说邻居捕杀野物是违法行为，再闹的话，他就让村外的公安来把邻居抓去蹲笼子。邻居在村长面前认了怂，才接受了村长的调解。笨牛爹虽没出钱，但受了疼痛，两个月都没有下地，收入减产了不少，损失更大。邻居和笨牛爹从此结下了梁子。
邻居继续捕杀野物，村长睁只眼闭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笨牛爹也没办法，变得沉默寡言了。其实，笨牛爹打算冒着生命危险再次放生，无奈，邻居变得狡猾了，喂了两只狼狗看护着，使得他近身不得，也只好作罢，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我听着听着，感觉怪怪的，故事开头不咋样？后来有点儿意思，越来越精彩了，我听得有点入迷。突然，我又感觉不对，总觉得这故事与我有关。百合，你这故事是你编的，或是从哪儿听来的？
百合格格地笑了一会儿，卖着关子说，是牛头堡的老人讲的，或是我阿爹阿娘讲的，或是笨牛爹讲的，或是猪老爹讲的，或是朱荷花讲的……
百合一口气道出了一连串的或是，把我弄得云里雾里了。正在这时，爷爷不知为何来到了堡顶，大声喊着，笨笨，你阿爹阿娘来电话了，非要同你通电话，正在村房等着。
我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向村房，把百合抛在了身后，对于她的故事，阿爹阿娘的电话更有吸引力。
笨笨，我是你阿爹，这么多年没回来看你和爷爷，对不起，我和你阿娘是战士，战士就得服从命令保家卫国，你在家里一定要听爷爷的话，听爷爷说，你考取了街上的重点中学，我和你阿爹真为你高兴，去了新的学校，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阿娘把钱汇给你爷爷，没钱了，给你爷爷说一声，你爷爷会给你送去，你阿娘要给你说话。阿爹的声音很雄浑，说的是蹩脚的普通话。
笨笨，阿娘很想你，可阿娘走不开，等你考上了大学，我和你阿爹一定要向领导请假回来看你，我要说的话刚才你阿爹都说了，乖，宝贝，给阿娘亲一个，好，不说了，马上要工作了。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吻，阿娘的声音有些娇气。
我正想跟阿爹阿娘说说心里话，可阿爹阿娘挂了电话。
爷爷说话了，笨笨，阿爹阿娘很忙，改日来了电话你们再好好聊聊。
尽管我没有跟阿爹阿娘搭上话，但我的心里无比高兴，因为我听到了阿爹阿娘的声音，他们很关心我，有这些就足够了。
阿爹阿娘的通话，让我很快就忘记了百合的故事。第二天，我在爷爷的陪伴下去了堡外的中学。
那一年，我十二岁。
六
中学的生活不同于小学，小学生活可以说是无忧无虑，课外时间充裕，经常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可以说，操场上常见同学们快乐玩耍的情景。而中学则不同了，课程加了很多，学习时间非常紧张，操场上是同学们来去匆匆的身影。我也加入了这紧张而快乐的学习之中。通过我的努力，学习成绩不仅班级第一，而且年级排名也是第一。学校经常给我发放奖学金，我买学习用品的钱已绰绰有余。为了赚取生活费，寒暑假我都没有回到牛头堡，而是钻进了城里的餐馆当服务员，挣得了一份我认为比较丰厚的薪水，既然辛苦，但自己劳动所得，心里挺美滋滋的。
在这期间，爷爷常到学校来看我，给我送好吃的。而我也只仅仅回过一次牛头堡，刚回到家，百合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
百合，你咋知道我回来了？
伶俐，你不是说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吗？我就是你的影子，随时就可以跟着你。
我发现百合变得更胖了，而且腹部有了赘肉，因为天气火热，百合只穿了件背心，腹部的赘肉看得很明显。百合，你的腹部咋就长了赘肉？我只知道我的身体很苗条，腹部像平原。
伶俐，你傻呀，真是读书读呆了，女人生了孩子后腹部都会有赘肉的。
我惊呆了，百合，你说啥？你的意思是说你结婚了，还生了孩子？
是呀，我的儿子都快一岁了，正在家里鼾睡，我抽这个空当过来看看你，伶俐，你是越长越好看了，是一朵名符其实的百合花。
百合，你才十七八岁，咋这么早就结婚生子？
伶俐，山里人就是这样，早生儿子早得力。
哎，百合，我为你感到惋惜。
惋惜个啥？我觉得生活得蛮好的，听你爷爷说，你在学校又是标兵，是我们牛头堡的骄傲。
百合，我一直遗憾小学时没好辅导你，要不是我俩一起上大学该多好？
伶俐，那都是过去的黄历了，还提它干啥？哦，伶俐，你知道吗？猪老爹死了。
猪老爹死了？他那么健在？咋就死了呢？病死的？得的是啥病？这个事情在脑子里就是爆炸性新闻，一下子炸开了。
哎，死得好惨，当堡里人发现他的时候，就剩下白花花带着些许血丝的骨头了。百合叹了口气。
猪老爹一直都是我童年中的阴影，可以说是恶人，我们牛头堡的小伙伴都惧怕，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因为他的形象常与那两只吊着长舌头的狼狗联系在一起，凶煞恶狠，使人不能接近。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人，我不知道在这辈人中他的印象如何，反正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印象中他就是个祸害。祸害死了，我们应拍手叫绝，咋百合还同情他？说死得好惨？我的心里不仅有着惊诧，还有着窃喜。对于他的惨死，我真的想知道究竟。百合，那恶人到底咋死的？此时，我真不知道我咋用“恶人”两个字，也许这是对他一生的总结。人的一生就两个字：好和恶。
百合说，这是发生在去年夏天的大暑。
猪老爹跟往常一样，昼伏夜出，因为一些珍贵的野物白天不大出来觅食，一般晚上出来，特别是像果子狸这样的野物。他屋后的牛圈里圈满了各种各样的野物，果子狸居多，这些野物都卖出了好价钱。他在街上还给朱菊花买了房子，也算是我们牛头堡的一个能人。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较凶猛的野物，他的老套筒和狼狗也奈何不了。这样一来，他又想出了绝招：电击。他就到街上买了几套高压电瓶，然后组装成一台高功率的电瓶，电压可达到上万伏。再凶猛的野兽只要沾上了身，就会有来无回。
那一天晚上，猪老爹带着两只狼狗出发了，去了离堡北十几里地的深山老林里。刚进林子，他就瞧见了两只果子狸在前面奔跑，一公一母，是俩口子。他心里一阵兴奋，有几天没逮着果子狸，今晚终于现身，不能再让它给逃脱了。他用两手指一捏下嘴皮，用力一吹，一声响亮的哨声脱口而出，两只狼狗得到了命令，凶猛向两只果子狸奔去，他也在后面穷追不舍。
两只果子狸跑得极快，他跟在狼狗后面猛追。多年的猎杀生涯，让他总结很多经验，对于野物，一个土办法就是穷追不舍，直到它们累垮了，跑不动了，最后乖乖地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追了半个小时，两只狼狗累得吊出了长舌头，他也累得抬不动腿脚了，可两只果子狸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在前面忽隐忽现忽左忽右，像两只娇媚的狐狸。他被彻底地激怒了，又向两只狼狗发出了指令，他也奋力追去。
两只果子狸忽左忽右，两只狼狗也跟着忽左忽右，在他的视线中模糊了。突然，他吸到了某种强力刺激的味道，身体滋啦一声，就失去了知觉，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他是被万伏电瓶击中，死在他为猎物精心设置的陷阱之中，强壮的身子被一阵强烈的糊味儿代替了。
那些天，朱菊花和她阿娘住在街上的房子里，对猪老爹的死无从所知。
我插了一句，这是罪有应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活该。我的话说得很歹毒。
百合怔了一下，伶俐，你咋这样说话？都是乡里乡亲的，死者已逝，我们应该对死者尊重些。
百合接着说，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也许有半个月，两只狼狗把猪老爹的老套筒叼回了牛头堡。
堡里人生疑，老套筒是猪老爹的命，就如战士，人在枪在。猪老爹的枪还在，咋他的人没了踪影？跑到街上一问，说他去深山捕猎去了。坏了，猪老爹十有八九不在了。堡里人又寻到深山里，只剩下一堆带有血丝的骨头了。伶俐，你说惨不惨？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我沉默了，面对这种骇人的事情，而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仇人身上，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百合又接着说下去，猪老爹的葬礼很简单，没有棺木，就用一床草垫子给埋了，几根骨头，用不着棺木。
我说，百合，朱菊花咋不给她阿爹弄副棺木？
说白了，舍不得钱，他们街上的房子还欠着账，能节省就节省。
朱菊花也太不近人情了。我不知道我咋又提到了朱菊花。
哦，对了，朱菊花现在是女顶父业，天天带着那两只狼狗在深山里转悠。
此时，我似乎没有了恨意，倒有些同情朱菊花来了，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操起了捕猎的行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
伶俐，朱菊花那性子随她阿爹，我曾劝过她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将来来好嫁人。她倒说，其它工作哪有干这事儿来钱来的快，而且都是大钱，说得我无言以对。
我突然发觉一个问题，百合，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特别猪老爹的死你又没有亲眼看到，细节描述地那么仔细？
百合哈哈一笑，信不信由你。
我坚信了一点，猪老爹确实死了，不在人间存在了。
七
下面的故事是我爷爷讲给我听的。爷爷说，他名叫牛建军，那一年三十多岁的他，还是光棍条，他觉得在牛头堡生活无望，特别是讨不到婆娘。时兴外出打工，说城市到处都黄金，他想，自己若去了城市发了财，说不定还能讨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这种事情有着存在的概率，但在牛头堡娶到婆娘的概率等于零。经过反复权衡之后，他决定去城里打拼，就把两头牛卖了做了盘缠。
他来到了广东，耀眼的霓虹刺花了他的眼睛，车流人流黑压压的一层，如蚁群般涌来，栉比的楼群赛过了牛头堡的群山，直冲云宵，与袅袅炊烟的牛头堡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无法比较，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要到哪儿去，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这里的人个个板着面孔，面无表情，来去匆匆。他走呀走，这街道似乎没有尽头，像啥？他说不清楚，感觉到站在牛头堡的堡底，堡顶接着天，可快速奔到堡顶，天似乎又很远很远，永远到不了边际。他走呀走呀，都说城市遍地是黄金，他忽然觉得除了坚硬的路面，哪儿来的黄金？他终于走累了饿晕了，在一个很高大宽敞的大门边晕倒了。他的眼前扑朔迷离，感觉到身子飘了起来，他飘呀飘，飘呀飘，飘回了牛头堡，还是牛头堡好，那里有山有水有牛羊还有他见面唠嗑几句的堡里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醒来了。
洪涛哥，大叔醒了。说话的是一个女的。
珍珍，大叔是饿晕了，吃点儿东西喝些水当然会醒过来的。说话的是一个男的。
男的是洪涛，女的是珍珍。他俩是一对小夫妻，在市区卫生院工作。
大叔，你家在哪儿？珍珍问。
大叔，你咋在医院门口晕倒了？洪涛问。
牛建军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两个年轻且充满活力的面孔展现在他的眼前。年轻人，我这是在哪儿？他又望望四周，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墙面白得耀眼。
大叔，这是市区医院，我和老公洪涛加晚班，下班后见你晕倒在医院门口，就把你扶进来，喂了些水和食物，你就苏醒了。珍珍问。
他又望了望洪涛。洪涛点了点头。他有些紧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戒备心理，说，你们两个年轻人为啥救我？我是乡下来城里打工的，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了条贱命。
大叔，你多虑了，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天职，碰巧遇上你晕倒了，我们得救你，那是我们医生的份之事儿，不必感谢。洪涛说。
是的，大叔，洪涛哥说得极是，你不要多想了。珍珍说，她的嘴角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大叔，你刚才说你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你的工作地点在哪儿？我们送你过去。
牛建军突然掉下了两滴热泪，人世间还是好人多。扑通一声，他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谢谢你们两个年轻人，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
使不得使不得，大叔，你这是干啥？你是想我们折寿吗？珍珍被牛建军的举动惊得睁大了眼睛。连忙过去把他给扶起来。
洪涛也过来把他给扶起来了。大叔，你说你是从乡下来的，在哪儿上班？我们这就送你过去。他好像有些急。
是这样的，大叔，我们家的宝宝才几个月，上个月请的保姆，这个月不干了，我们得赶回去照看宝宝。珍珍说。
年轻人，你家保姆也太缺德了，答应别人的事儿，哪能说不干就不干的道理？哎，如今的社会咋变成了这样？牛建军叹息着。
小俩口听了他的话，相互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有着复杂的表情。
年轻人，我是今天才来到这座城市的，举目无亲，没有找到工作，也不知道往那里走，漫无目的地瞎走，就晕倒了，幸亏两位好心要救了我，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他感叹着。小俩口怔了一会儿。珍珍轻轻地走到洪涛面前，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走出门去。
洪涛哥，我看这大叔蛮可怜的。
珍珍，大叔是怪可怜的，一个人初来乍到，但医院是红十字会，也不是收容所，我们有啥办法？还是让他自己去寻工作，保姆说是九点以后什么都不管了，现在都八点半了，我们得回去了。
洪涛哥，今天算是应付过去了，那明天我们的宝宝咋办？晚上我俩能照顾，可白天我俩都要上班，咋办呀？
两人怔在走廊道上无语，显得格外清静。
珍珍，你说这保姆说不干了就不干了，让我们措手不及，能有啥办法？
洪涛，我看这大叔挺实诚的，不如，先让他帮我们应应急。
啥？让大叔当保姆？一个大男人，咋能当保姆？洪涛惊诧道。
现在啥社会了？早就男女平等了，有男人当幼儿老师，也有男人当护士，让女人当保姆，带出来的宝宝都女性化，缺少阳刚之气，咱们的宝宝是女孩，让大叔带着，会变得更刚强一些。珍珍，你说得有些道理，眼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
你是怕大叔不愿意？我们还没提出，你就咋知道大叔不愿意？
好的，我们去问问再说。
牛建军一个人在白花花的诊室里感到纳闷，这小俩口咋了？背着嘀咕着啥？会不会是人贩子？自己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老爷们，就算贩出去也值不了几个铜板，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又转念一想，自己真是个无耻之徒，咋胡乱猜测起自己的恩人来了？他对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牛建军呀牛建军，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正胡乱地想着，小俩口进来了。
大叔，你才来到城市，也没寻到工作，我家有一份工作，不知你看得中吧？珍珍直接了当地说。
两位好心人，我是乡下人，只要是人做的事儿，我都能干，你说吧，你们是我的恩人，啥事儿都能干。
大叔，我家保姆也是乡下的，这几天要回乡下有事儿，你能不能帮我和洪涛照看一下我家的宝宝。
两位好心人，我以为啥事儿，帮你们带孩子，行，这事儿很轻松。
大叔，另外，我们医院正缺一个上晚班的清洁工，这样以来，你就可以挣得双份的工资。洪涛突然想到他们科室的清洁工前两天辞职了，正好有个缺口，就是怕你有些累，干不来。
我们乡下人啥苦没吃过，干得来干得来。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想到，自己从乡下来，这么快就遇上好心人，并且找到了工作。两位恩人，我得把事情说在前面，帮你们照看孩子，我就不要薪水了，你们是我的恩人，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这是我们乡下人做人的原则。
这怎么行？你付出了劳动就得有回报。珍珍说。
珍珍，涛涛，我就这么叫你们，显得亲切，照顾孩子的薪水我坚决不能要的，你们若坚持给的话，那这工作我就不干了。他坚持自己的观点。
大叔，就按你的办。洪涛说，同时，他拽了一下珍珍的衣角，意为大叔不要带宝宝的工钱，那他会变通着在清洁工的薪水里补进去。
珍珍会意。大叔，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请问大叔贵姓？
我姓朱，叫牛建军。他回答着。
牛大叔，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珍珍脸上充满着喜悦。
牛大叔，我和珍珍的父母都过世得早，也没有亲人了，以后您就是我和珍珍的长辈，就是我们的亲人。洪涛说。
牛建军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两行激动的泪水从脸颊下流了下来，说，珍珍，涛涛，我牛建军真是上辈子修来了的福份，本来就是单身一个人，如今认了你们俩儿为亲人，真是苍天有眼啊。他边说边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对着窗外的苍穹连磕了三个响头。
珍珍和洪涛也被他的行动感动了，眼眶里转动着泪水，忙把他扶了起来。
牛大叔，珍珍，时间到了，家里的保姆可能要走了，我们快点赶回去。
三人一行急匆匆地赶回家里。
刚赶到回家门口，保姆正提着包袱往门外走。
进了屋之后，牛建军环顾了一下室内。这是一套两居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房子，看样子，小俩口的生活并不富裕。
珍珍进厨房忙活去了。洪涛忙着走向摇篮，摇篮里的宝宝正在熟睡，发着细微的鼾声。
牛大叔，坐。洪涛给他沏了茶。
他坐在摇篮边望着摇篮里的宝宝，孩子长得很可爱，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圆圆的，一看就是个机灵鬼。
牛大叔，我和珍珍两三年之前来城市发展，也没有什么家底，这房子是租来的，您安心住下。我们宝宝伶俐很乖巧，有些好动，白天的时候喜欢抱着晃悠，这是奶粉，每三四个小时冲一包。洪涛说着。
涛涛，你放心，我都记下了，绝对不能出错，你和珍珍就安心上班。他说。
正说着，珍珍把可口的饭菜端上桌子。
牛建军一连吃三碗，他确实饿坏了，今晚他吃了一顿饱饭。
八
牛建军白天在家照看宝宝，他还学会了做饭，会几道拿手的好菜，这都是珍珍和洪涛教的，有时医院病人多了，他俩忙不过来做饭，他就在家把饭做好等着他俩回来吃。他把小俩口当成了自己的儿女。回想这些日子，他由一个乡巴佬兑变成一个城里人，这都是珍珍和洪涛带给他的，他不能忘恩负义，他要知恩图报。他打算把自己在医院的薪水积攒起来，等自己百年之后一起交给珍珍和洪涛。当他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在一个晚饭后的夜晚说给了洪涛和珍珍，小俩口很感动，当即就认了他这个干爹。自那以后，小俩口不再叫他大叔，改口叫他干爹。他也把小俩口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多少个夜晚，他待伶俐熟睡后，他就开始了静想，想了很多回，得到的结论是：今生无憾。他逃离牛头堡的初衷是娶个城里婆娘，来到城市之后，他才知道，这个想法是幼稚和天真，他无钱无车无房，哪个城里姑娘瞎了眼会跟他？如今，他认了干儿子干女儿，还有身边这个干孙女，他真的知足了，不再奢求其它。
他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一天，他所在这座城市突然爆发了瘟疫，这是前几天洪涛和珍珍告诉他的。
话说那天晚饭过后，他哄伶俐熟睡之后，他正准备去医院打扫卫生。他们租住的房子离医院十来分钟的路程，每次待伶俐熟睡之后，他去清扫卫生，活儿不重，干得快一个小时就干罢，最迟也就一个小时二十分，他把时间计算了很多遍。
干爸，今晚您不用去打扫卫生了。洪涛说，脸上布满了阴云，显得很沉重。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是要赶他走，在这儿呆也有两三年了，也没见小俩口赶他走，今个儿是咋了？他没有言语，脸上堆满了焦急。
干爸，你不要多想，是这样的，这几天医院的病人很多，洪涛是呼吸科室的医生，我是呼吸科室的护士，而这些病人得的病有些奇怪，是我们以前没见到过的一种肺炎，很特别，没有特效药，有几个病人因这种怪病已经逝世了，洪涛怀疑这种病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因为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这种怪病，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有我们的宝宝，不可能没有你照看，若洪涛的猜疑对了，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我们不可能失去宝宝，所以从今晚起，你就不去医院打扫卫生了。珍珍解释着。
干爸，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不再赘述，我想，明天医院的领导就会采取措施，可能要隔离治疗。洪涛补充道。
这是我和洪涛这几年存下的一点钱，不是很多，你先代我和洪涛保管着，将来留给伶俐。珍珍边说着边递给他一张卡。
他在接过卡的一刹那，忽然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小时候，他经历过瘟疫，那是一种叫鼠疫的瘟疫，说是细菌由老鼠传播给了人，然后人又传给人。得了这种病，脖子处疼痛、肿大、发烧，最后虚脱而死，他们牛头堡当年就死了好多钱，那些日子，他是跟着爹娘出去讨饭才逃过此劫。他的脸上冒出了几粒虚汗，颤抖着说，珍珍、洪涛，你们说的这种怪病可能是瘟疫吧？
洪涛神情严肃庄重，点了点头。
珍珍、洪涛，你们不去上班行吗？命要紧，或者让我代替你们上班，你俩在家照看伶俐。他央求着。
干爸，这怎么可能呢？若真是瘟疫，我们医生就是冲锋陷阵手握钢枪的战士，应冲锋在最前面，保护人民的生命安全。洪涛很果断。
干爸，你又不是医生，咋能代替我们？洪涛说的对，我们是战士，冲锋陷阵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珍珍说。
牛建军还想说什么。便被洪涛止住了，干爸，我知道您为我们的生命安全担忧，但面对疫情，疫情就是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不去打仗，谁来保卫您和宝宝的安全？只要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你们才会安全。
干爸，这是我和洪涛两人的请战书，您给我俩保存着，若我们牺牲了，等伶俐长大了，您就把它当作遗书给她。珍珍的眼前饱含着泪水，泪水透露着坚强。
牛建军终于忍不住了，这是诀别书啊。他哽咽着，泪水在脸上流成了长河，滴到请战书上，浸到了鲜红的红血印上：
请战书
尊敬的领导：
疫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在这场防控非典型肺炎疫情的斗争中作为党员更应该勇当先锋，在自己的岗位上为防控非典型肺炎疫情贡献自己的力量，不负党和人民的重托。
在当前防控非典型肺炎疫情的斗争中，我要让党旗在防控一线高高飘扬，我要向院党委请战!这是就我的请战书。
请战人：朱洪涛李珍珍
×年×月×日
鲜红的红血印如两朵傲然开放在严寒之中的梅花，散发沁人心脾的香味。
干爸，别哭，您应该微笑，为我和洪涛微笑，我俩都党员，一名党员一面旗帜，您更应为我俩感到自豪和骄傲。珍珍说。
洪涛说，是的，干爸，珍珍说的对，您笑一个，我们在战场更安心。珍珍爱读诗，更爱写诗，昨晚，她熬了一夜写了一首诗来表达我俩的心声，也请您给我们的女儿留着，将来等长大了再给她，让她知道她的爸妈给没她丢脸。他边说着边诵读起来，珍珍也声情并茂跟着读了起来：
“我们是战士
擦拭着泪水化悲痛为力量
迎接挑战整装出发
只为没有太多的泪水和悲伤
让我们的家人幸福安康
我们紧攒拳头向恶魔宣战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不信你看，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拧成一股绳的办量
挺直了脊梁鞭抽着魍魉
我们是一朵朵白云
邪不压正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们紧紧拥抱并肩作战是力量
以大无畏的姿势迎接太阳
别哭我的兄弟姐妹
别怕我的父老乡亲
一句句温馨的问候
一队队义无反顾的奔赴
一车车无偿的捐赠
我们是白衣使者
我们是洁白的云朵
我们飘过平原淌过河流越过高山
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我们冲破雾霭披荆斩棘
一缕缕和煦的阳光普照人间大地
我们笑了欢乐地舞蹈
喜悦中洋溢着春花芬芳
我们是白衣使者
我们是洁白的云朵
我们是坚强的战士……”
读着读着，他俩微笑着流下了泪水，那是激动的微笑。
牛建军也跟着一起哽咽。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过了好久时间。珍珍忽然格格地笑了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干爸，我俩只是去工作，咋搞得像是生死离别似的。
洪涛也哈哈笑了起来，干爸，别把脸吊得老长，能挂起夜壶了，我们只是去工作，没那么严重，再说了，我和珍珍都是医生，懂得自我防护，不会出事的。
牛建军赶忙擦拭掉泪水，也跟着笑了起来。
问君何时是归期？无期也许是有期。第二天一大早，牛建军和朱伶俐还在熟睡之中，朱洪涛和李珍珍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这是他俩最后一次住在家里，从此以后，他俩再也没有回来过。
得到消息的那天，是医院的小张护士来到家里通知牛建军的。小张护士他认识。
朱叔叔，朱主任和李护士长感染了非典型肺炎，病危，住在重症室里，他俩要求见你最后一面。小张护士急匆匆的，样子很急。
你说啥？小张护士，你是说洪涛和珍珍快不行了。他急切地说。
是的，朱叔叔，你快点去吧，宝宝由我来照看。
牛建军急匆匆地向医院奔去。赶到医院，他被里外包了三层才去了重症监护室。他是通过玻璃窗子与洪涛、珍珍通话的。
干爸，我和珍珍求您一件事情，就是把伶俐抚养成人，一定要让她读书上大学。洪涛的身上到处插的都是管子，说得很吃力。
珍珍在洪涛旁边，圆圆的嘴唇已经干瘪无力，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牛建军知道他俩是靠着这些管子维系生命与他诀别的。他使劲地点着头。他扑通一声跪下了，扯拽着旁边医生的衣角，哭着哀求着，医生，请你救救洪涛和珍珍，我给你磕头了。
白大褂医生吓得退后了两步，忙说，大叔，朱主任和李护士长是我们最好最值得尊敬的医生，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救治措施，但无能为人，老人家，你节哀顺便吧。白大褂边说着边把他扶了出去。
这是牛建军最后一次见到洪涛和珍珍，那次见面之后不久，小张老师又给他送来了两个骨灰盒。那个晚上，他失眠了，他哽咽了一夜，临走时还是两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回来时就是两捧骨灰，枪弹不长眼，病毒无情。他把与洪涛、珍珍相处的这些日子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这小俩口是他这一生中最敬佩的人。逝者已矣，活人总不能一直活在悲伤痛苦之中。经历了一段时间撕心裂肺的悲伤之后，他变得清醒了，他不能辜负了恩人的遗托，一定要把小伶俐抚养成人上大学。小伶俐已经会走路了，胖嘟嘟的小嘴巴整天地叫着“爷爷”，这些天家里没有爷爷妈妈，小家伙显得有些孤独了，显得不那么可爱了。
在家呆了两个月之后，那天房东来收房租，他一问，房租一月五千,对于他一个没有固定收入且失业的人来说，这笔收入足够他在牛头堡生活一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若给伶俐积攒起来，将来上大学的费用基本够了，权衡之后，他决定回牛头堡，多大脚穿多大鞋，他得现实一些。另外，他还想到了一个问题小伶俐不能没有爹娘，没爹娘的孩子成长过程中受很多因素影响，得想个法子瞒天过海，于是，他就给小伶俐起了个小名，叫笨笨，这名字好，显得低调实诚。
他就带着小笨笨回到牛头堡。回到牛头堡后，他买了两条好烟，挨家挨户递烟，说明来意，要堡里人说他和笨笨是爷孙关系，笨笨的爹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堡里人抽了烟，这事儿与自己八杆子打不到一处，毫无关系，吃人嘴软，笨笨爷要他们这么说就这么说。更多的人是只字不提，茶余饭后绝不对这件事，随后小笨笨一天天长大，堡里人都把这件事给淡忘了。只有百合的爹娘有时跟百合提及，因为百合与笨笨很要好，笨笨长大后得知道真相。另外，他也想好了，先让笨笨跟他姓，等她将来成人，他再告诉她。他把洪涛和珍珍的骨灰也带回了牛头堡，悄悄地埋在屋后的后山上，他不能让洪涛和珍珍孤单，他时时陪伴着他们。
我考入市里的重点高中，这是我人生之路的转折点。市里离家五六百里，来回一次得两天，可能这一去，只有放寒暑假才能回来。
临走的前一个晚上，爷爷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一直讲到深夜，故事的前半部分讲得很仔细，后半部分讲得很模糊。我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明天还要赶车，就把这个故事没放在心上。
那一年，我第一次出远门，只有十五岁。
九
高中阶段是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我一刻也不敢马虎，一心扑在学习上，三年时间几乎没有回过牛头堡。爷爷也没有来看过，我知道，那是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他只是每个月去村房给我来一次电话，电话打到学校的门卫室，只要听到我说一切安好，他就放心了。
高考终于结束了，我自我感觉良好，上985或211大学没一点儿问题。那天，班主任寻到我所打工的饭店告诉我，我是第一批录取分数线，能上985大学。我兴奋地跳了起来，自打我有了记忆起，牛头堡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更不用说上985这样的一类大学了。爷爷曾经也告诉过我，说从他记事起牛头堡没出一个大学生，更不用说以前，这样说来，我是牛头堡的第一个天之娇子。我不能一个人分享喜悦，我要和爷爷、百合和所有牛头堡的乡亲们一起分享喜悦。我当即买了车票，飞回了牛头堡。
还没到家，我就听到家里很闹杂，有叹息声，有哽咽声，还有人叫着，笨笨咋还没回来？再不回来就晚了见不着人了。唯独没有爷爷的声音，以前，就是我事先没有告知我要回家，只要我过了堡对面的那道山梁，爷爷嗅到我回来的气息，早早做好了手擀面等着我。今天是咋了？我都快到家门口了，也不见爷爷出来迎接我。
最先从屋里跑出来的是百合，她的神情很是焦急，来不及和我亲热，一把拉住我的双手，把我往屋里拽，要是往常，她会一把抱住我，把我抱得超过她的头顶，她的身体肥硕，抱起小巧玲珑的我不费吹灰之力，我会格格地笑着，求她放下我。而今个儿咋呢？我的心不仅一沉。伶俐，快，你咋才回来呀？再回来晚了就来不及。我就纳闷了，百合一反常态让我心里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百合，发生啥事儿？看把你给急的。
伶俐，你爷爷快不行了，要不是一直念叨要见你，可能早就去了。百合急切地说。
啥？我爷爷快不行了，你说疯话吧，百合，爷爷前些天还给我通了电话，说他好好的，咋就不行了？我反问百合。
伶俐，这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情，快见你爷爷，你爷爷有话跟你说，过后我再给你讲。百合催促道。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糟，在百合的拽扯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爷爷的房间。屋子里有很多人，百合爹、百合娘、牛大妈等等，还有村支书秃子爷，让我惊奇的是朱菊花也来了。一屋子的人都悲怜地望着我，低声说，可回来了，可回来了。我来不及和他们打招呼，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哀，他的容貌乡音依旧，变的只是他们越发沧桑变老的容貌。
屋子里坐着百合娘和牛大妈。
笨笨爷，笨笨回来了，你有啥话就快跟她说。牛大妈坐在爷爷的床沿，握着爷爷枯瘦如柴的手。
笨笨爷，你听得见吗？笨笨回来了。百合娘把身子俯下去，对着爷爷的耳朵大喊着。
我的眼泪涮地一下全流了出来，爷爷，你咋了？你咋成了这样？你说话呀。我扑到爷爷的身上，使劲地摇着爷爷了。
人都说，人在弥留之际总是强忍着一口气等着自己的亲人归来。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但爷爷终于醒过来，他猛得咳嗽了一声，脸上有了些红润，喘着粗气。
笨笨爷，这是回光返照，有什么话快点给笨笨交待。百合娘扶着爷爷，让爷爷靠起来，背上垫了一床棉被。
我忙拉着爷爷的双手，哭成了泪人儿。爷爷，我回来了，你不孝的孙女笨笨回来了。
爷爷点了点头，脖子伸了伸，在使尽全身的力气，嘴巴朝背后的枕头呶了呶。
百合娘会意，忙从枕头里翻腾，翻腾出了三张纸和一张卡。
爷爷的脸上流出了两行泪水，断断续续地说，笨笨——爷爷——爷爷对不起——你——爷爷撒了谎——百合和爷爷——说的故事——都是真的——这是你爹娘——给你留下的——你把它收藏好——我死后——不要棺木——就埋在屋后——和你爹娘在——在一起——
爷爷正吃力地说着，突然头一偏，我感觉到他的双手猛地下沉。我声嘶力竭地叫着，爷爷——爷爷——爷爷——我给你报喜了——我考上省城的大学了——无论我怎么喊叫，也永远叫不回我的爷爷了。
笨笨，快给爷爷烧纸钱，免得路上小鬼挡路。百合娘递给我一沓纸钱。我跪下了，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瓦盆里烧起纸钱。
牛大妈给我系上带有麻绳的白孝巾。我为爷爷披麻戴孝。爷爷，你说的都是假的，你永远都是我的亲爷爷。
爷爷的丧事儿是由秃子爷和百合娘、牛大妈他们一手操办的。
村支书秃子爷说，牛建军一生不容易，尽管朱伶俐不是他的亲孙女，但胜似亲孙女，为牛头堡供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功不可没，这种奉献精神是牛头堡村民的典范，望牛头堡的村民以他为榜样，教育好各自的孩子。朱伶俐还未参加工作，属于无产阶级，而且还要上大学，所以牛建军的丧事一切费用均由村上负责。
那几天，我一直昏昏糊糊的，事后，我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爷爷的丧事费用是牛头堡的乡亲们出的，那是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出的血汗钱，这份恩情永远铭记心底。他们为爷爷打刨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把爷爷葬了屋后的后山上，同时，旁边还有两座老坟。我跪在三堆黄土面前，泪如雨下。这里有我最亲的人，爸爸、妈妈和爷爷，将来不管我走到那里，我都会回来给您们上坟挂草，以报答您们的养育之恩。
爷爷下葬之后，我精神恍惚，打不起精神，这种打击我从未经历过，整天茶不思饭不香，还好，那些天，百合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每天夜里，百合都在给我讲爷爷的事情。
伶俐，你知道吗？你爷爷真伟大。
百合，我爷爷啥时候得的病？得的是啥病？
百合说你爷爷啥时得的病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前两年他的病情发作，晕倒在地头，被干活儿的牛大妈发现的，牛大妈自从猪老爹去世后，她和朱菊花又搬回到堡上来住了。你爷爷一直感到胸口沉闷，不停地咳嗽，还咳出了血丝，后来咳出的是满嘴的血块。俺娘和牛大妈都劝你爷爷去乡上的医院检查一下，知道病根，然后对症下药。你爷爷总是说，笨笨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得把钱攒着给她上大学，就把自己的病一直拖着。
前几天，牛大妈忽觉得有些奇怪，每天早上天没亮都咳嗽着去了地头儿的笨笨爷这几天没有了动静，没去地头了，也没留下一路的咳嗽声了。她就来到你们家里，才发现你爷爷已经病入膏亡了，地上吐了一地的血。牛大妈赶紧给他熬了稀粥让你爷爷喝下，你爷爷才缓过一口气来。牛大妈说她去给你通个电话让你回来看看爷爷。可你爷爷一把拉住了牛大妈的手，说，别，大妹子，我这病是无药可救了，别给笨笨打电话，这两天她正参加高考，不能让她分心。牛大妈无奈，只得回家把一只老母鸡宰了炖了汤给你爷爷喝，给你爷爷补充营养，好让他度过这一关。就这样，你爷爷勉强熬过了十来天，还好，最后还是见上了你一面。
我早已成了泪人，哽咽着，爷爷啊，您一生吃了那么多苦，没享过一天福，都是孙女不孝呀。我哭得死去活来。
又过了几天，我缓过了气儿。我问百合，百合，你曾经给我讲的故事是真实吗？
百合说，伶俐，那都是真实的，不是我爹娘讲给我的，而是你爷爷知道我俩玩得最好，私底下告诉我这些事儿，让我编故事告诉你。
我自言自语着，爷爷，您真是用心良苦。
我知道了我的身世，那一年，我正好十八岁。
十
我一直生活幻影之中，好在百合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让我从悲伤的情境中慢慢解脱出来。我要重新活出一个自我，化悲痛为力量。我是一个集喝着牛头堡的水、在爷爷的养育下、身上又流着爸妈的血的混合体。我一定不辜负爷爷、爸妈及牛头堡乡亲们的希盼。
这些天，我一直都坐在爷爷及爹娘的坟茔边。爹娘的坟茔上有些杂草，我找了锄头把它们清除掉，三座坟茔，爷爷在最中间，原来他在生前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尽管他们是相认的父子女关系，我想，他们的关系已经胜过了有血缘的亲缘关系。他们相聚在一起是最好的归宿。爹娘没给我留下什么，只留下一首诗和两张请战书。这是爹娘唯一的遗物，每天，我都会念给他们听：
“我们是战士
擦拭着泪水化悲痛为力量
迎接挑战整装出发
只为没有太多的泪水和悲伤
让我们的家人幸福安康
我们紧攒拳头向恶魔宣战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
我们是白衣使者
我们是洁白的云朵
我们是坚强的战士
……”
这是一种舍小家顾大家的大无畏精神，只有这种精神才保卫了我们家园得以安宁，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他们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前进。我又拿出爹娘的那两份请战书，爹娘的字迹娟秀潇洒。我想，爹娘在签名时一定是满脸微笑，充满了自信，挥洒着豪迈的动作。看着看着，透过晶莹的泪珠，那那枚鲜红的红血印渐渐地开放出一朵朵傲寒的腊梅花。静静地，静静地，风吹拂着我的脸庞，阿爹、阿娘、爷爷，我脱口而出：
“红血印
跨过高山
高山给了我们脊梁
淌过河流
河流给了我们坚强
越过平原
平原给了我们宽广
辽阔无疆的土地上
一张张贪婪的嘴巴
呼出了一朵朵毒蘑菇般的王冠
祖国啊母亲流泪了
泪水中给我们更多的是坚强
我们的脸上挂着微笑
微笑中闪现着刚毅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我们都是逆行者
背着爱人儿女父母
以大无畏的姿势咬破我们的手指
在洁白的纸张上签上我们的名字
摁上了红血印
数九寒天
一枚枚红血印
就是一张张生死状
犹如一朵朵迎寒的腊梅傲然开放
散发着沁人的芬芳
寒冬过后
春暖花开定会如期而至
我们是白衣使者
救死扶伤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别哭我的兄弟姐妹
有我们在妖魔鬼怪怎敢入侵
别怕我的父老乡亲
有我们在鬼魅魍魉荡然无存
向您们致敬
一枚枚鲜红的红血印
向您们致敬
爱的天使爱的勇士
向您们致敬
万众一心鱼水情
……”
阿爹阿娘爷爷，您们听到了吗？您们是爱的天使，是爱的勇士，是人间的大爱，我向您们致敬，您们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是我人生海洋上的灯塔。
百合又来了，大老远地就叫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伶俐，快，村房有你电话。
我飞快地跑向了村房，电话是城里高三班主任打来的，要我速速赶回学校填志愿及专业。我决定了，明天一大早就回去。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很多很多，想的问题主要填报志愿专业的事儿，本来我打算这次回来让爷爷给我参考参考再决定，然而爷爷不在了，这事儿我得自己决定，其实，答案早已在我心中，我要学习爹娘，成为了一名白衣使者，救死扶伤，在没有硝烟的战争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第二天一大早，山坳刚泛起鱼肚白，百合就起来帮我收拾好行李送我去堡口搭车。溪流潺潺，白云飘飞，青山绿水依旧，变的是我们不断向前滚动的年轮。
伶俐，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何时能见面？百合有些感伤。
我会经常回去看你们的。其实，我说了一句违心的话，这次去省城的大学，上千里的路程，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
伶俐，你一个人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也保重自己，别干活累坏了身子。
我俩正说着，背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百合娘、牛大妈、秃子爷等一行人，他们是来为我送行的。让我吃惊的，在这送行的人中，还有牛菊花。我的目光扫视她的时候，她居然低下了头，躲过我的目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感，也许是甜酸苦辣咸五味杂陈吧。
伶俐，你是我们牛头堡的骄傲，大爷也没啥送你的，去了城里，别饿着冻着。秃子爷从怀里摸出一些带着体温的毛钱塞进了我的手里。
紧接着，百合娘及其它的乡亲们都往我的手里兜里塞钱。我激动的泪水又一下子全流了出来，透过晶莹的泪珠，我发现朱菊花从怀里摸出一沓钱塞进了她阿娘牛大妈的手里，由牛大妈把钱转塞到我的手里，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内心深处。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都在不言中。
别了，我的爹娘我的爷爷我的父老乡亲；别了，牛头堡的山山水水；别了，这一份永驻心间的情谊。
客车缓缓移动，车轮带走了我无限的思念。我打开车窗回头望，父老乡亲都挥手向我告别，亦向他们挥手，直至他们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一粒粒尘埃。
十一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留在省城的医院工作，我学的是高级护理专业，我要和我的阿娘一样，把微笑带给每一个病人，让他们在痛苦或绝望中获得新生。我买了手机，打电话比较方便，但牛头堡没有信号发射塔，我便和百合约好了，每隔一段时间便通话，她给我讲堡里的一些人和事儿。讲的最多的还是朱菊花。
我常常对百合说，我不知道我对菊花是一种啥样的情感？说恨又恨不起来，说爱又谈不上。
你那是爱恨交加。
对，就是爱恨交加，不过，那也是一种美。百合，菊花的境况如何？
哎，一言难尽，自从猪老爹去世之后，她家的境况大不如从前了，一个女孩子，咋干着捕猎的行当，谈了几个对象，天天见她跟着狼狗在林子里跑来奔去，没几天就吹了，如今还光棍一条，成了剩女老姑娘了。
百合，你说的哪里话，菊花才二十多岁，咋就成了剩女老姑娘？照你这么说，我不就也成了剩女老姑娘了？
呵呵，伶俐，你别往心里去，你的境况不一样，你在大城市上班，又是大学生，三十岁不谈对象也不会是剩女，而山沟里就不一样了，女孩子过了十八岁还谈不着对象就是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她要想谈个好对象，就别捕猎了。
百合，你劝劝她。
伶俐，我劝过了，没用，一根筋，非撞南墙不回头。
百合说到这里，让我突然想起爷爷给我讲的故事，阿爹阿娘经历的那场瘟疫起源于野生动物，而那些贪婪的嘴巴为何不能禁止呢？如果那些贪婪的嘴巴都不吃野物，朱菊花还能扛着老套筒带着狼狗钻林子吗？
说来奇怪，近几天，医院的病人特别多，特别是来我们呼吸科室的病人，好多人都是感冒症状，发烧咳嗽流鼻涕打喷嚏，而且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野味市场。而这个野味市场，也是朱菊花经常出入的地方，这是百合电话里与我闲聊时说的。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昨天，我们科室来了一家三口，住在同一个病房，都是发烧咳嗽的。我是他们的接护护士。在护理过程中，我了解到，男的二十七岁，叫李山根，女的二十五岁，叫王桂花，他俩都是来自大山深处，在这座城市打工，宝宝只有一岁多，叫丫丫，很天真可爱。前几天，王桂花嘴馋，要吃野味，李山根就去野味市场买了半只果子狸肉。没过几天，李山根就开始咳嗽发烧，紧接着，王桂花也开始咳嗽发烧，并伴有腹泻。小俩口认为是感冒了，便买了感冒药服用，时断时续，这几天感觉胸口沉闷，呼不出气来，往常，只要感冒，喝点感冒药就好了，可这次不一样，药是天天吃，没有效果，浑身乏力，没有一点儿力气，宝宝丫丫今天一直哭叫个不停，一摸额头，烧得烫手。小俩口赶紧带着丫丫来到医院，住进了同一病房。
结合爷爷给我讲的阿爹阿娘的经历，加上我在医院的经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该不是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正想着这些事情，百合来了电话。
伶俐，你在上班吗？有时间吗？
百合，我在上班，有啥事儿？
不好了，朱菊花这几天病倒了，咳嗽高烧不退，胸口痛乏力没有一点儿力气。
赶紧送医院呀。
送了，县里医院的医生说，这种肺炎通过影像观察很罕见，像王冠，县里医院医疗技术有限，你们快点儿送到更高一级的医院接受治疗，我和牛大妈商议，你在医院工作，想听听你的意见。
百合，那就赶紧把菊花送到我这里来吧，有个熟人好照应。我不知道此进人为啥答应地如此干脆，而这个发小曾辱骂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杂种，是我的死对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朱菊花的病是否和病房里的一家三口的病是否一样？是否具有极强的传染性？
百合，等等，我怀疑菊花的病有传染性，让牛大妈去街上的药店或医院买上两百个口罩，交给秃子爷，让他发经乡亲们，让每个人都戴上，钱我出，你和菊花也要戴上口罩，迅速来我这里。
伶俐，有这个严重吗？
百合，防患于未然。
打罢这个电话，我便去了药店，拿出了我的全部积蓄买了一万个口罩，以备不需之需，牛头堡的父老乡亲对我恩情似海，我必须回报。
第二天，菊花在百合的陪伴下来到了医院，在我的安排下，菊花和一家三口住在了一起。
菊花身心疲惫，不停地咳嗽，脸烧得通红，见了我，总是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像个做错的孩子。
菊花，别这般拘束，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姐妹。百合说。
是的，菊花，过去的事儿就让它像一页纸翻过去了，别老放在心上。我说。
对不起，笨笨，小时候做了很多对不你的事儿，而如今，又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对不住你了。菊花低着头。
我赶紧安排她躺下，给她输液。
正忙着，科室主任来了电话，朱伶俐，速到会议室开会。语气很急，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
我匆匆地跑到会议室，主任说，今天的会议就一个内容，想必大家也看到了，也想到了，我们医护者面临着一个严峻的考验，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特别是我们呼吸感染科，将面临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发现的新冠状病毒与十几年前的非典有着相似性，传染性特强，没有特效药，主要靠护理和各种药维持生理平衡，增强病人机体免疫力肃杀病毒，以达到康复。接上级通知，明天将我们医院的确珍病人转送到隔离医院去，同时，我们科室的医护人员采取自愿申请的方式申请到一线去战斗。散会。
我预料而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匆匆走出会议室，把百合带到宿舍，说，百合，我也没时间请你吃饭了，时间紧迫，新冠病毒实际上就是山里人说的瘟疫，菊花百分之百就是这种病，因为她捕杀野物，常穿梭于野味市场，很容易被传染的。
伶俐，我明白了，难怪你爷爷自掏腰包买猪老爹家的野物放生，还偷放了猪老爹屋后牛圈里的野物，为此，闹得亲戚反目结了梁子。
百合，那是翻过去的一页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事不宜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一万只口罩和一些消毒液迅速带回牛头堡发放下去，让乡亲们戴上，共同抵抗疫魔。另外，一定要让乡亲们各自宅家，不串家不聚餐不扎堆，牛大妈和你一定要自我隔离。切记切记。
百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很多年前的那瘟疫她没有经历过，但听爹娘说过，死了很多人，瘟疫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伶俐就是战士。她不住地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伶俐，你放心吧，我一定做到，你就是我的班长，我就是你的战士。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去吧，百合，拜托你了。
百合带着物资匆匆去了火车站，我又转回了医院，去完成我的心愿。我进了办公室，拿出纸和笔，刷刷地写下请战书，签上了我的名字，食指一咬，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摁在了我的名字之上，那红红的血印强一朵不畏严寒的腊梅花。
主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又匆匆地去了主任的办公室。
小朱，这么晚了，还有事儿？主任正在忙碌着看病历。
主任，这是我的请战书。我把印有血印的请战书递了上去。
主任埋头工作，头也没有抬了一下，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主任，这是我的请战书，我把请战书放到了主任面前。我有些生气，一向和蔼可亲的主任，今个儿咋了？吊着个脸，跟仇人似的，我心里犯着嘀咕，也没有了好心情。
主任仍旧埋头工作，连瞧都不瞧一眼我的请战书。
主任，这是我的请战书，请你过目！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有些怒意。
小丫头，别动火，牢骚太盛防断肠，我的耳朵又没有聋，听到了。主任依然严肃着脸。
主任，请战书交了，请你批准，我要去工作了。
丫头片子，真是个急性子，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我坐了下来，洗耳恭听。
我翻过你的档案，朱伶俐，父亲朱洪涛，母亲李珍珍，然后由牛建军抚养成人，你的父母在抗击非典疫情牺牲在战场上，根据院领导的决定，你不能请战本次疫情，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病毒无孔不入，你是烈士的遗孤，不能参加此次战斗。主任一字一句地说，说得很严肃也很明了。
啥？我不能请战，主任，你是不是说错了。我惊愕。
小丫头，我没有说错，而是你听错了，我再说一遍，你不能请战。主任加重了语气。
主任，你这说法不公平，我父母是我父母，我是我，为啥非把他们的事儿强加在我的身上？我不服气地说。
小丫头，你还年轻，还没度过人生的最美好时光，后面的路还很长，不要任性，子弹不长眼，瘟魔无情，让你留下就留下。主任的话语没得商量。
不，这是我的自由，也是我的权利，更是我的义务。我反驳着。
小丫头片子，就是牛头堡跑出来的一只犟牛犊。
主任，我就是一只犟牛犊，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反正就是去定了。我气呼呼地扭身走出了办公室，砰地一声，我狠狠关上了门。
丫头片子，有股犟劲儿。主任无奈地摇头叹头。
我是铁了心了，才不怕把主任得罪了。
这一年，我二十二岁。
十二
我把头发剪成了板寸，活生生的帅小伙子，还准备了一些尿不湿，穿上隔离服之后，上厕所很不方便。
出发之前，一件事儿让惊诧又充满了自豪。院长亲自为我们壮行，主任为我们医院援助战疫小组的组长。院长为我准备了一朵大红花，亲自为我戴上，并发表了充满激情且铿锵有力的讲话。
同志们，此次出征是为了战胜王冠妖魔。你们一个个都是坚强而出色的战士，巾帼不让须眉，个个都是好样的。不战胜妖魔，誓不归还。你们都要以朱伶俐同志为榜样，她的父母曾为抗击非典而壮烈牺牲。如今，她紧跟着她父母的步伐，握紧手中枪，冲锋陷阵在第一线。这种奉献精神将永载史册！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我和留守医院的全体同志等待你们的凯旋归来。出发！
我们小组一共十名战士在主任地带领下去了市郊的隔离医院。我到达目的地后立即投入了紧张而有序的工作中，值得庆幸的是，负责的四个病人依然是李山根、王桂花、朱菊花和小丫丫。
王桂花见了我，眼里饱含泪水，哽咽着，伶俐妹子，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边说着边咳嗽不止。
桂花姐，我这不就来了吗？别着急，心情也是战胜病魔的法宝。一个星期的护理，我与这家人产生了深厚的情谊。
王桂花左边的李山根喘着粗气，双手捂着胸口，脸上很痛苦，他挪动了一下子身子，想跟我说话，可剧烈的咳嗽声把他微弱的话声压了下去。
我说，山根大哥，别动，爬下睡，这样可以减轻肺部的压力。我的心一阵颤抖，仅仅一天时间，山根大哥和桂花大姐的病情严重到如此程度。相比较而言，小丫丫和朱菊花的病情比较轻。朱菊花能下地，生活能自理，小丫丫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而爸爸妈妈则不能动弹，每动一下都很吃力。
菊花，你的病情较轻，小丫丫由你帮着照看着。我说。
好的，朱医生。菊花回答。
菊花叫我朱医生。我咋听着特别得生分。我说，菊花，我们是发小，都是喝着牛头堡的水长大的，你还是叫我名字，显得亲切。
谁料，菊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笨笨，我对不起你，小时候伤害了你，你还对我这么好，我真是个畜生。
菊花，你咋说这话呢？那些事儿，我早就忘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我一直记着你的好，我上大学的，你还捐助过我，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别哭了，要保持快乐开朗的心情，这样对养病有作用。好的，笨笨，我听你的，若我还能活着回去，一定放下屠刀，不再猎杀野生动物，要好好地保护好野生动物。菊花说。
菊花的这番让我惊诧也让我欣慰。我说，菊花，你有这种想法是好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小丫丫就交给你了。
笨笨，只要我活着，我一定照顾好丫丫。菊花保证着。
王桂花和李山根听了我和菊花的谈话，边咳嗽着边说，谢谢你，大妹子，丫丫，快叫姑姑。大妹子，你若不嫌弃，就让丫丫认你为姑姑。
小丫丫稚气地叫着，姑姑，姑姑，姑姑……
菊花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如此纯真的笑容。
我又去了其它病房。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下午，主任通知我，李山根和王桂花属于重症病人，需转到A区，我也跟着一起转到A区，剩下朱菊花和小丫丫属于轻症，就由小魏照料。
走廊上，我遇到小魏，请她特别关照了一下我的老乡朱菊花和小丫丫。
小魏说，伶俐妹妹，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她俩，有什么事儿，我会打电话告知你的。
我说了声谢谢，拥抱了一下小魏，就去了A区。
更糟糕的是，李山根和王桂花的病情直线上升，身上的各个脏器都出现了问题，像是爆发的炎症风暴。主任和其它几个医院的专家一天中都会诊了三次，他们面部表情极其严肃，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第三天，两人的病情严重到不能动弹呼吸困难，只有换上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为我的护理加深了难度。每次护理的时候，他俩都紧紧抓住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伶俐妹子，我俩是不是快要死了，我们死了不要紧，我们的丫丫不要紧吧。我点着头，小魏在电话里告诉我，朱菊花和小丫丫的病情稳定，有所缓解，过不了几天可以出院了。我听了心里很欣慰，同时，也把这种快乐带给他俩。
今天下午，李山根开始咳血了，一大块一大块，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有微弱的呼吸。王桂花勉强能动弹，见我走到她床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伶俐妹子，我知道我和山根过不了这一关了，唯一不放心的是我们的丫丫，我们都是山里来的，举目无亲，我想把丫丫托负给你，你能答应我吗？她的眼里尽是求助的目光且饱含着泪水。我点头说，我一定会照顾好丫丫的。我看到了李山根和王桂花脸上的笑容，笑容里尽是信任。
第二天，我上早班，一大早的，我就起床了，连日夜地奋战，我的身体极其疲惫，感觉到浑身无力，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病房，谁知，病房里有两个工作人员正在用装尸袋装运尸体。李山根和王桂花终没有逃脱冠状妖魔的毒掌。我感觉到天转地旋，一下子晕倒在地。我是一名手握钢枪的战士，终没有从妖魔手中挽回病人的生命。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满是白色的病床上，白床单白被罩白灯光白色的天花板。我不知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浑身酸痛，没有一点儿力气。我开始咳嗽，感觉有些烧。
主任隔着玻璃与我通话。小朱，你终于醒了，好好休息，由小魏来护理你。
我隔着玻璃减话，主任，我要工作，还有好多病人需要我去照顾，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工作？我发现我的嘴巴张得老开，可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
主任扭过头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的面容苍白，有些憔悴，又去工作了。
小魏说，伶俐，你病了，需要好好休息，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
小魏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心一惊，这是咋了？是不是我也被妖魔病毒感染上了？我又开始咳嗽，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挺烫手的。小魏，我是不是感染了？
玻璃窗外的小魏眼睛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现实，我中弹挂彩了，现在是一个病号。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突忽然，我又想到了小丫丫和朱菊花，急切地问，小魏，朱菊花和小丫丫情况怎么样？
伶俐，朱菊花和小丫丫属于早期症状病人，昨天下午已治愈出院，当时你晕倒了，我把她俩安排在你的单身宿舍隔离观察，若不再出现症状的话，过些天就可以回家了。
谢谢你，小魏，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边咳嗽边说。
伶俐，可别这么说，你爸妈是我们学校的榜样，你更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要好好休息，坚信自己，一定能战胜病魔的。
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会的，剧烈的淹没了我弱小的声音。
小魏弯起胳膊，向我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脸上挂着微笑，那是含泪的微笑。走廊上穿梭于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伶俐，我要去工作了。边说着边走进了下一个病房。
凭经验，我住进了重症病房，战疫无情，我不能参加战斗了，心中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感伤。
十三
看着小魏疲惫的倦容，我的心碎了，很多时候，我都自我进行护理，让出更时间给小魏去护理其它病人。终于有一天，我的肺咳出了血丝，我知道我的病已经很严重。小魏给她插上体外呼吸机，维系着我的生命。
每天都在懵懵懂懂地昏睡，昏睡中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阿爹阿娘还有爷爷，他们正在另一个地方迎接着我。梦中说着同样的话，阿爹阿娘爷爷，我没有给你们丢脸，是一名光荣而坚强的战士。
阿爹抚摸着我的脸说，我们的伶俐是最坚强的战士，完成了光荣而艰巨的使命。
阿娘给我扎着柳辫，疼爱有加，我们的伶俐是人世间最可爱的人。
爷爷抚摸着我的头说，笨笨最懂事了，我们回家……
醒了，泪水浸湿了枕巾。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个白天和夜晚，这期间，院长和同事们都来看我，给我送花送水果送营养品，给我很多勉励的话，要我放开心情，要我坚强，我很感动，病魔无情人有情，我坚定了战胜病魔的信心。
我的病情时好时坏，胸口瘪气沉闷疼痛难忍。这个时候，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小丫丫，山根大哥和桂花大姐临终前的托付，一直在我心头闪现。我一直幻想着小丫丫就是我的化身，是我的前世今生或是来世。可怜的小丫丫刚会爬走，就遭受瘟魔的折磨，痛失亲人的痛苦，她将来如何成长成一个健康的人。在她有了记忆，长大之后，会忆起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吗？她会想念她的阿爹阿娘吗？或者能想起曾经有一个叫“笨笨”的姑姑吗？或者也有人编织着善意的谎言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像我的爷爷一样，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人间大地的真善美。
我咳出了满口的鲜血，洒了一地。小魏吓坏了，忙叫来了主任。主任又集中全院的专家为我会诊，最后还是无奈地摇头叹息，多好的一头犟牛犊啊！
我好想好想再见小丫丫一面，这只天真无邪的小蝴蝶，听小魏说，她已经痊愈了，我想，等她回到家，不，她已经没有家了，或者是回到牛头堡，或者是其它地方的一个角落，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她振动着双翅，快乐地翩翩起舞。或者她又变成了一快乐的小鸟，无忧无虑地在林子里放开稚气的歌喉歌唱。或者她就是一条小鱼儿，在河流里自由自在地流来流去。
人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想，我和小丫丫的心灵是相通的。正当我刻骨铭心地想念她时，朱菊花抱着她来看我了。我知道，这是小魏告诉她们的，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面。
笨笨，你咋成这样呢？菊花在玻璃窗外见到我就哭了起来。笨笨，让我代替你吧，你是大学生，是我们牛头堡的骄傲，你不能死，让我去死吧，老天爷呀，你咋这么不公平……
别哭，菊花，生死由命，我是一名光荣的战士，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我咳嗽得厉害，吃力地说着。
菊花听了，强忍着悲伤，止住了哭声，脸上挤出了笑容。丫丫，叫姑姑。
小丫丫手抓着玻璃，闪现葡萄般的黑眼睛，呀呀学语，姑姑——姑姑——您好——我想你了——
真可爱，我笑了。小丫丫，姑姑也想你了，你真可爱，在家要听菊花姑姑的话哟。我强忍着咳嗽。
笨笨姑姑——等你病好了——我们拉钩——我们去捉蝴蝶——小丫丫稚气地说。
我的眼睛一热，好多天没见外面的世界，没晒和煦明媚的阳光了，生活总是美好的，充满阳光，我多想牵着小丫丫的手在花丛中追逐嬉戏，去牛头堡的河底捉小鱼螃蟹虾米，累了，我们就坐在林子里听鸟儿歌唱，树为琴，风儿弹奏着人间的天籁之音。
我强忍着病痛，强装着笑颜。拉钩上吊，五百年不许。我伸出瘦弱的指头，和小丫丫拉钩。
小丫丫在窗外也伸出了细嫩的指头和我拉钩。
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也是对美好生活的依恋。
笨笨，你要坚强，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和丫丫等着你回来。菊花又掉下了眼泪。
菊花，牛头堡的父老乡亲们没事吧。
笨笨，我是罪人，要不是你提醒得及时，我及时来到省城治疗，若呆在牛头堡，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我是在野味市场感染的，若把牛头堡的乡亲们都感染，我将以死谢罪，你让百合带着物资回去，让乡亲们及时得到防范，前天，百合跟我通话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诊病例。我让百合把屋后牛圈里的所有野物都放生了，还有那两条狼狗也放生了，让它们回归自然，与我们和谐相处。她说着说着，成了一个泪人儿。
菊花，没事儿就好。我又一阵剧烈地咳嗽，吐出了一口鲜血。
菊花在玻璃窗外吓得大哭起来。
菊花，不要哭，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你哭的样子，你哭的样子真丑，你笑起来真好看。
菊花用手捂住了嘴巴，强忍住哭声。
菊花，你听我说，我是挺不过这一关了，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回牛头堡，埋在我阿爹阿娘爷爷的坟茔边，我和他们在一起，也有个伴，我也没有什么遗物留给你们，把我的请战书和阿爹阿娘的请战书烧在我们的坟茔边。
不，笨笨，你的请战书不能烧，它是留给我和丫丫的最好礼物，等丫丫长大了，我就给她讲这三张带有红血印的请战书的故事，它是战士们的光荣使命，有着血与火的交融，更有着人生和生活的新生。
菊花能说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而且意义深远。我感到很欣慰。只有亲身经历过艰难困苦的人才有这样的感受。我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个崭新且生活积极向上的菊花，她散发着沁人的香味，小丫丫一定能健康茁壮的成长，就像我的爷爷牛建军在经历了困苦之后，为了我的成长成才，他经常托假扮我的阿爹阿娘，给我买吃的穿的玩的，给我通电话，给我人生路上的鼓励。我坚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处处开满不畏严寒的腊梅花。
菊花，就把那三张印有红血印的请战书做为我最好的礼物送给小丫丫，一定要把小丫丫抚养成人。我一阵激动，为小丫丫和朱菊花感到由衷地高兴。
哇，我又吐出了一口鲜血，胸口闭气，让我感到窒息。
朱菊花在玻璃窗外大声叫着，医生，快来救人啊——
我感觉有人在使劲挤压我硬如石头般的胸口，迷迷糊糊中，我飘了起来，飘过高山飘过平原飘过了河流，飘回了牛头堡，父老乡亲热烈地迎接了我。我飘呀飘，爷爷阿爹阿娘迎接了我，他们伸出双手迎接了我。
爷爷、阿爹、阿娘，我回来了，我把我写的《红血印》读给您们听：
“跨过高山
高山给了我们脊梁
淌过河流
河流给了我们坚强
越过平原
平原给了我们宽广
辽阔无疆的土地上
一张张贪婪的嘴巴
呼出了一朵朵毒蘑菇般的王冠
祖国啊母亲流泪了
泪水中给我们更多的是坚强
我们的脸上挂着微笑
微笑中闪现着刚毅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我们都是逆行者
背着爱人儿女父母
以大无畏的姿势咬破我们的手指
在洁白的纸张上签上我们的名字
摁上了红血印
数九寒天
一枚枚红血印
就是一张张生死状
犹如一朵朵迎寒的腊梅傲然开放
散发着沁人的芬芳
寒冬过后
春暖花开定会如期而至
我们是白衣使者
救死扶伤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我们是手握钢枪的战士
肩负着保卫家国的光荣使命
别哭我的兄弟姐妹
有我们在妖魔鬼怪怎敢入侵
别怕我的父老乡亲
有我们在鬼魅魍魉荡然无存
向您们致敬
一枚枚鲜红的红血印
向您们致敬
爱的天使爱的勇士
向您们致敬
万众一心鱼水情
……”
（作者：王能伟，地址：湖北省十堰市郧西县城关镇明德小学，邮编：442600，QQ：357791903，邮箱：357791903@qq.com电话：13687204529）
简介：王能伟，男，1977年生，湖北作家协会会员，江山文学网签约作者，出书《乳汁》《香椿树》两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婆娘腿果》四部等，作品散见于《长江丛刊》《湖北大众文艺丛书网络文学卷》《湖北基层文学丛书》《十堰作家》等。
红血印
摘要：疫情无情人有情，抗疫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的阿爹阿娘在抗疫中是光荣而坚强的战士。“我”在“爷爷”牛建军的抚养下健康茁壮成长成人，前仆后继，也成了一名光荣的抗疫战士。三张印有“红血印”腊梅般不畏严寒迎难而上的请战书是见证，见证一代代人的成长。“我”把三张印有“红血印”的请战书作为最好的礼物送给了小丫丫。坚信，真爱星火般传递，人间处处都有真善美，新的一代接过生命的火炬，就是新生。
一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觉得我算得上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因为我的名字叫牛伶俐。在山里，我却落得了个不雅的名号，也就是我的小名。左邻右舍都叫我“笨笨”，多难听的名字，笨牛笨熊笨猪等等，我把能联想到的笨动物都联想在一起，笨熊我没见过，只是听说它比笨牛笨猪凶悍吃竹笋屁股能坐死人，对此，我不足为怪也不心存芥蒂。让我心里愤的是笨牛，偌大的一动物，咋能与小巧玲珑的我混淆一体颠倒视听黑白不分？好在山里人都崇爱牛，牛是山里人的图腾，是因为牛勤劳善良实诚，从不偷奸耍滑，它为山里耕地拉车，笨重且累的活儿都是它干，想想，我心中又不那么气愤了，略带点沾沾自喜的味道，笨牛比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笨熊好。当我的伙伴想以笨牛戏谑我时，我便反唇相讥毫不示弱，笨牛总比那些花呀草呀鸟好，中看也中用，譬如，我的伙伴的名字有好多好听的名字，百合牡丹菊花兰花百灵喜鹊等等，但这些花和鸟并不能帮山里人干活，中看不中用。
我最怕别人提起笨猪了，猪，又黑又丑陋，呆头呆脑的，天天就是吃了睡醒了吃，什么活儿也不干，张着长长的嘴巴扯着破嗓子哼哼叫要吃的，除了这事儿记着，其它的任何事儿都与它无关。而我特别憎恨的就是它的哼哼声，它一哼叫我就心慌心烦。它要吃的我就得忙，忙得河底田间四处寻猪草，累得我满头大汗腰酸背痛，而且它特别能吃，我寻得半天才寻得满满一篮子猪草，它不到十分钟就吃个精光，我又得去忙乎，可恨的笨猪！就连我自己都恨笨猪，况且菊花她们那些小伙伴更憎恨笨猪。我们几小伙伴一块寻猪草的时候，她们累得喘不过来气儿，就张嘴骂道，笨猪笨笨好吃懒做。这就引起了我心里的不满和气愤，你们恨猪骂猪，咋就把我给扯进去了呢？张嘴骂人的是菊花，她没有金黄色菊花的矜持，倒显得泼辣。我和菊花大吵了一架，结果以我的惨败而告终，因为我生得小巧玲珑，而她生得牛高马大，才是真正的笨猪。
我所在的那个小山村叫牛头堡，可以这样说，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一处牛头似的山包，环绕山包的就是村庄。牛头堡按地理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堡，我家在北堡。北堡也就十来户人家，两大姓，牛姓和朱姓。堡北的人都把我爷爷叫“笨牛爹”，等有了我之后，在我朦胧的记忆里，他们不再叫“笨牛爹”了，而是叫“笨笨爷”了。我想我的名字可能就与我的家族有关，牛勤劳憨厚，山里人把这种性子叫“笨”，就是不圆滑的意思，所以父辈给我取了这么个乳名，心里也就不责怪他们了。我的大名是牛伶俐，说明我不但生得美丽大方，且聪明灵巧，我很自信。关键是我的那些小伙伴，她们就这么理解了，特别是菊花。她当然不姓牛，在堡北不姓牛就姓朱了，朱同猪偕音，她咋不叫“猪笨笨”？我不服气的原因就在这里。
在北堡，牛姓和朱姓两大家族，谈不让家族，就十来户人家，各占一半五六户。就这些人家藤蔓缠绕杂乱，斩不断理还乱，反正都是亲戚，姨娘亲侄女系姑娘等等。朱菊花的阿爹朱发旺，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喂的猪长得欢实肥壮，正如其名“猪发旺”。我常想，她家的猪长得壮，得益于她阿爹的名字取得妙，不像我，家里的猪长得苗条瘦弱。我的爷爷老实巴脚憨厚，像块榆木疙瘩，辗磙都轧不出个屁来，整天闷头闷脑不说一句话。而她阿爹朱发旺则像一头雄健的公猪，发起威来暴躁如雷，吼叫声整个牛头堡都听得见。尽管我们两家毗邻，但井水不犯河水，通常情况下老死不相往来鸡犬互不相闻。曾听东堡的百合说，我们两家是亲戚亲如一家，凡有客或逢年过节都在一块聚餐无不热闹，引得整个堡子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问百合，咋如今我们两家就如仇家似的？百合说，这好像是以前的事情我咋知道？既然不知道，我就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即使问到底，她还是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那是大人们的事，与我们小屁孩无关。
俗话说得好，狗仗人势。我恨我的爷爷，他生得也不是那么弱小，可以说是高大壮实，虽如今背脊有些驼，但当年也是一头壮实的公牛，公牛抵公猪，不怕打不赢，至多是个平手两败俱伤。他为啥总是压制我息事宁人吗？我也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但是心里就是不平衡。那次，朱菊花当着众多伙伴的面前大声叫我“笨笨猪”，你说气人不气人，叫我笨笨也就算了，那是我的乳名无所谓，可她还加一个“猪”，这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我那芦苇般韧性的性子终于受不住，如火山爆发般怒不可遏，士可欺不可辱。我的肺快要炸了，我便伸出了我弱小的拳头。然而，当我的拳头还没伸到她的面前，她粗壮的大手便抓住了我的拳头，另一只大手成勾拳壮砸在我的脸上。我的脸火辣辣地生疼，哇地一声哭跑着奔回家，觉得天都塌了下来。我哭叫声拿着镜子一照，哎呀！我的娘亲啊，这哪还是我，左眼成了乌眼窝，活生生的一个丑八怪，不，像是一个瘆人的巫婆。我委曲极了，正好爷爷从地里干活回来了。
爷爷，你要为我报仇。
笨笨，咋不小心？把眼睛弄成了这般模样。他边说边把我揽入怀中。
在牛头堡，我与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不是的，是朱菊花打的，你要为我报仇。我心里委曲极了，哭诉起来。
爷爷听了，脸上一副漠然的样子，抚摸着我的脑袋，轻声地说，笨笨，过几天就好了。
爷爷，菊花欺负了你孙女，她骂我“笨笨猪”，你咋这样忍声吞气？难道你不是我的亲爷爷？我要你把她打成跟我一样。我哭得更凶了。
好了好了，我乖孙女，爷爷这就去。他在我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边走边走出门去。
过了几天，我的脸上依然是个乌眼窝，当我再次见到朱菊花的时候，她胖乎乎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打的痕迹。爷爷骗了我。我又疯跑回家。爷爷，朱菊花的脸上还是好好的，您没有打她。我质问着爷爷。
笨笨，我怕她们家那两只狼狗，你怕吗？爷爷说着，显得很无奈。
爷爷，我也怕那两只狼狗。我说。
笨笨，要是狼狗把爷爷咬坏了，你就没爷爷了。
爷爷，那就算了，不打菊花了，爷爷比菊花重要。我很懂事。
我家的笨笨最懂事了。爷爷笑了，夸着我。
我在心里原谅了爷爷，可在心里觉得爷爷太懦弱没有为我出气。其实，我更怕朱菊花家的那两只狼狗，长得异常雄壮，锋利的牙齿间吊着猩红的长舌头，比大灰狼更可怕。虽然我没见过大灰狼，但我读过《大灰狼的故事》，这两只狼狗比大灰狼更凶悍残暴。我的家在东边，距离西边的朱菊花的家有三百米。我在离她家和我家很远的地方横向步测，正好五百步。就这五百步的距离，我对她的家充满着好奇和恐惧。她家的后院有一个牛圈，牛圈里没有牛，有十几个用铁丝编织的笼子，里面装的都是两只狼狗的猎物。这些猎物叫什么名字，我无从所知，就连与菊花玩的最好的百合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听到一些奇怪且瘆人，常常让我心惊胆寒夜里做恶梦。菊花家的后院就是我和小伙伴们的禁地，我们避得远远的。就算我们充满好奇心，可那两只狼狗也决不充许我们雷池半步，三百步之外，这两只恶狼就疯狂地嗷叫，奋力咆哮着，吓得我们魂飞魄散。朱菊花很有心计，也从不告诉我们她家后院牛圈里的事情。更可恨的是朱菊花的阿爹，我们小伙伴都把他叫做“猪老爹”，只要听到狗叫声，他就扯着他的狗嗓子吼了起来，小崽子，快走开，否则我放狗过来咬死你们。我们都吓得如猫见了老鼠一般逃开了。
我想，爷爷不仅怕菊花家的狼狗，而且还惧怕猪老爹。多少次，爷爷去田间干活，我尾随其后寻猪草，只要遇到猪老爹迎面而来，爷爷就远远地走到另一条路上，或者只有一条路的时候，他宁可钻进那些满是藤蔓杂草荆棘的山林冒着被刺伤的危险，也不愿与猪老爹碰面。这是奇了怪了？都说远亲不如近亲，爷爷与猪老爹有啥过节结过梁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夜里依偎在爷爷怀里的时候，常问，爷爷，猪老爹又不是老虎，您咋见了他就像见了老虎似的躲得远远的？
哎，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把我搂在怀里，睡吧，笨笨。
那一年，我只有五岁。
二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又过了两年，我的年龄又增长了两岁。
爷爷虽然很懦弱，却一直爱着我，在牛头堡，除了猪老爹一家人之外，若再有人欺负我，他定要找到欺负我的人理论理论，直到欺负我的人向我道歉为止，在爷爷的庇护下，我茁壮健康地成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是一句简单的问话，是电视上的一句台词，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朱菊花贼心不改，处处都要针对我。我们一群小伙伴都上了牛头堡小学，我是她们当中的成绩佼佼者，每次考试都拿第一，不像朱菊花，真的笨得像头肥猪，最简单的1加1等于几她都算不出来，真是吃肥肉吃闷了脑袋。伙伴都围在我的周围，要我帮她们辅导讲解难题，我也毫不吝啬，全心全意地为她们讲解，这样以来，小伙伴就都以我为中心，我成了她们的头儿，有事没事儿总找我玩耍。当然，以前的大姐大朱菊花就不存在了，被冷落在一边，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朱菊花不甘心，尽找我的茬儿挖苦心思地说我坏话。那天放学路上，她拦住了我报复我。
笨笨猪，你学习成绩好有啥不了起，没爹没娘的野种，不知从哪儿来的，或是石头缝冒出来的妖怪？她很得意地挖苦我。
惹得小伙伴们都迷惑地望着我，特别是百合，我们成了最要好的姐妹，她问，伶俐，菊花说的是真的吗？
我脸一红，这个问题从没有人问过也没有提及过，显然我有些猝不及防。这些年来，我一直跟爷爷生活在一起，心目中早已没有了阿爹阿娘的形象。我说，百合，别信她的，她才是没爹娘的孩子。
朱菊花厉声道，笨笨猪，我阿爹阿娘每天都在我的眼前，你只有你爷爷，没得爹娘，姐妹们，你们见过笨笨猪的爹娘吗？
小伙伴都摇着头说，没见过。
我说的对吧，笨笨猪就是个没爹娘的野种。朱菊花更加得意，狂笑着发泄着她心中的怒气，一路狂奔着，边跑边大声地叫喊，笨笨猪就是个没爹娘的野种……
小伙伴都离我而去，我又变得孤独了，我咋就没爹娘呢？我爹娘去了哪里？我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一次次没有答案。我弱小的身躯坐在高高的堡顶上，俯瞰着河流、村庄，袅袅的炊烟正冉冉升起，我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我真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我的爹娘是谁？他们在哪里？为何不跟我生活在一起？把我跟爷爷扔在这山沟里，狠心的爹娘啊！不是有首歌吗？这首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不知道，
要是他知道，
梦里也会笑。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不知道，
要是他知道，
梦里也会笑……”
我既没爹又没娘，我就是风中一棵飘零的小草。唱着唱着，我泪流满面，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流成了雨线子。
以前，在爷爷的庇护下，我无忧无虑地成长，有时看到小伙伴们的爹娘时，曾问过爷爷。爷爷，我的阿爹阿娘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爷爷没想到我突然问到这个问题，面部痉挛了一下，眼角掠过一丝惊慌，声音有些颤抖，笨笨，你咋突然问到这个问题？
我的眼泪又一下涌了出来，如苍穹间倾泻的大雨。爷爷，朱菊花骂我是没有爹娘的野杂种，同学们都跟着讥笑我，都问我的爹娘呢？我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天上掉下来地下冒出来的？
呜呜呜，我哭得更伤心了，不停地用衣角擦拭着泪水。
屋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忽然了阵风吹来，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下来，我感觉到一阵寒意，身子伴随着伤心的心一起一伏颤抖着。
爷爷伸出他那粗糙的手替我擦拭着泪水，笨笨，别哭，哭是懦弱的表现，你要做一个坚强的孩子。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如屋外那阴沉着的天空。半晌，爷爷吼了一声，这事儿得找朱发旺说道说道。他边说边抄起近门靠着的一根扁担。
我对爷爷的举动感到惊诧，一向胆小如鼠怕事走路都怕踏死蚂蚁的爷爷今个儿咋了？咋有如此的胆量与凶狠的猪老爹和他的狼狗干架？这太反常了，我被惊得止住了眼泪。
爷爷的手紧紧地攒着扁担，向西边的猪老爹的家奔去，我惊慌着尾随其后。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那两只健壮的狼狗在屋前的场子上龇牙咧嘴吊着长舌头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
爷爷把扁担举过了头顶，那两只狼狗胆敢咬他，他就会像劈柴那样把它们劈成两半。
我惧怕凶恶的狼狗，尽管有爷爷在前面开道，我还是萎缩不前，远远地望着爷爷。
爷爷边冲边吼着，再叫，看我不把你劈成两半才怪。不知是狼狗的叫声还是爷爷的吼声惊动了屋里的猪老爹，他冲出屋子，站在屋外的晒场上，看着爷爷的架势，双手叉着腰，大声叫着，笨笨爷，你发哪条神经，敢在我的地界耍威风？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狗吠声更凶了。
狼狗有主人仗势，主人有狼狗助威，处于劣势的爷爷咋办呀？我的心砰砰直跳，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惹的祸，我若不告诉爷爷这事儿，也不会若爷爷生气，去猪老爹家说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爷爷伤了，我该咋办？我如热锅里的蚂蚁一样急死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屋里又冲出了一个人，是菊花娘。哦，我想起来了，随着年纪增长，我慢慢地能理清一些亲戚关系了。菊花妈姓牛，小伙伴们都叫她“牛大妈”，听百合说，牛大妈跟爷爷是隔房的堂兄妹，应该是我的姑奶奶，猪老爹就是我的姑爷爷，我才不叫他姑爷爷了，恶狼一只。百合还说，照这样的辈份把藤蔓理清了，藤是藤蔓是蔓，朱菊花是你的长辈，你应叫她“表姑”。我一听懵了，按理论确实如此，但这辈子要让我叫她“表姑”，除非她能使河水倒流、能让日头西升。
猪老爹见着气势汹汹且拿着扁担的爷爷，眼睛都红了，迅速冲进屋里，把他的老套筒端了出来，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正向他奔跑而去的爷爷。
爷爷——危险——爷爷——危险——爷爷——我吓得又大哭起来，竭力地大喊起来。
牛大妈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长辈，遗传了牛氏家族的牛的秉性，实诚善良。她见男人急红了眼，疾速跑到男人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黑乎乎的枪口。朱冲子，你胆敢朝牛大哥开枪，你就先打死我好了。她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抵住了老套筒一点儿不让步。同时，她大声喊道，牛大牛，快跑。
两只狼狗叫得更欢实了。
爷爷一下子怔住了，杵在那里。
我使劲全身力气快速跑到爷爷跟前，拉着杵在那里的爷爷，叫道，爷爷，快跑，猪老爹有枪。爷爷缓过神来，无力地拖着扁担，跌跌撞撞被我拉着回了家。爷爷回到家中，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像没了力气一样瘫倒在床上，没有了精神气儿。我吓坏了，给爷爷倒杯水，爷爷也不喝，只是一直在无声地叹息。我只好陪在爷爷的床边，陪着爷爷流泪。
那天傍晚，夕阳染红了整个牛头堡。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看样子，爷爷是老了，老了的猫怎么避鼠？怎么能与正值壮年的猪老爹争斗？爷爷这是在忍声吞气。正在爷爷不吃不喝的时候，牛大妈来了。这是出乎我和爷爷的意料之外。
笨笨，快给你姑奶搬凳子坐。爷爷见牛大妈来了，脸上也现出了光彩，来了精神。
我给牛大妈搬了条凳子。牛大妈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可怜的孙子，让你们受欺负了。
爷爷叹了口气说，孩子都还小，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大一些就会好的。
牛大哥，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我们家的菊花也不是好东西，随了她阿爹的性子，容易暴戾，牛大哥不要放在心上。笨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替菊花给你道歉了，对不起。
大妹子，你看你说的是哪家话，我们家的笨笨也不是什么好鸟，小孩子扛祸都不要放在心上，我是个老人，不应该跟小菊花一般见识。爷爷说得很真诚。
笨笨，我刚才在家把菊花狠狠训了一顿，她以后不会再骂你那些伤心的话了。牛大妈拉着我的小手，显得特别亲热疼爱。
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第二天，爷爷的精神好多了，一大早的，又下地去干活去了。我终于明白了，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炉香，爷爷心中的那口闷气在牛大妈的劝解下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自那以后，牛菊花再也没有叫我“没爹娘的野杂种”了，只不过我俩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薄膜，永远不能融和在一起，在她的目光里，我仍然感觉到有一种仇视的味道。我不知道这仇视的目光来自何处。随着时光的流逝，想不通我也就别想了，安安心心地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那一年，我七岁。
三
又是一麦黄时节，布谷鸟在山间日夜不停地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收获的喜悦。爷爷起早贪黑地收割着麦，他收获的是硕果累累，同时，也是收获希望。我的成绩一直在牛头堡小学名列第一，学校的老师每遇见爷爷便夸我，说我听话懂事乖巧。这样一来，我便成了整个牛头堡孩子们的标杆。乡亲们茶余饭后闲聊中便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看看，堡北的笨笨，成绩那么好，你念书念到狗肚子去了，连名字都不会写，连简单的加法都不会，将来呀混社会，别让钱把你给混了。听了这些话，甭提我心里有多高兴。
爷爷在地里收麦，忙得中午都顾不得回家吃饭。我便做好饭给爷爷送到地头儿，帮着爷爷割麦。爷爷脸上流着汗，吃着我做的香喷喷的米饭，说，我家的笨笨最听话懂事，笨笨，今年收成特好，能收上五六担，还能卖个好价钱，把钱积攒起来，供我家的笨笨上大学。他的喜悦溢于言表。
近些年，牛头堡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堡上的一些好土地都闲置了起来。爷爷看着惊慌，就把这些地租了过来，租金很便易，甚至不收租金。堡里人说，闲着还是闲着，免得荒了，笨笨爷，你要种就种去吧。爷爷种了东家的又种西家，凡是那些闲置的土地都被他打理得平平整整，像棉被一般。他不仅种粮食，还栽果树，有梨子苹果等等，每逢过节时，他就把那些甜蜜蜜的果实给各家各户送去，以答谢他们不收租金的恩情。我不知道爷爷积攒了多少钱，反正每次去堡外的街上，都换回了一沓沓厚厚的票子，且都存进了银行。他说，笨笨，你上大学要很多钱，我要给你攒足攒够，免得你吃不饱穿不暖的。听着爷爷的话，我总是强忍着打转的泪水硬没让它流出来。
夏夜闷热，爷爷就睡在麦秸垛边，我也依偎在爷爷的旁边，给爷爷作伴。凉爽的风吹拂着我的脸，满天的星星向我眨着眼睛。
爷爷的头发全白了，且长了一撮山羊胡子。他捊着胡子说，人老了，老了，笨笨，你看那天空，北斗七星中最亮最耀眼的那颗就是你的爹娘。
我惊诧，爷爷，我从没有见过我的爹娘，在这美好静谧的夜晚，你咋又提到他们呢？
笨笨，你爹娘昨天又来电话了，询问你的成绩，我说你的成绩在班上第一，他们听了很欣慰，要你再接再厉，争取更好的成绩，因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且不可骄傲自满。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爷爷勤俭节约，为了给攒足上大学的钱，从不乱花钱。堡里近乎一大半的人都用上了手机，而爷爷却没买，不是他买不起。他说，那玩意就是个消耗品，既浪费电又要交话费，说个话还要掏腰包，坚决不买。他常用的电话就是牛头堡村委会里的那部座机。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村委会一次，带回很多我渴望得到的信息。
每次回来，爷爷总是兴高采烈地说，笨笨，你阿爹阿娘说，他们在那里工作很安心，就是不能见到你，得知你在家在校表现很优秀，他们由衷地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你要再加把力，不仅成绩要好，还要在家多帮爷爷干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等一有假期就回来看你，他们不能回来看你，就给你邮寄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玩具。他边说着边把一大包东西打开，里面有我爱吃的汉堡饼干水果糖等等，还有我最爱玩的金色的铁轨火车，那火车可好玩了，带有电子电池的，全自动的，我百玩不厌。我有这个铁轨火车玩具，引来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但我舍不得给她们玩，至多给我最亲密的伙伴百合玩一会儿，至于朱菊花，她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有了这些零食和玩具，我一时间就把阿爹阿娘忘到九宵云外去了，玩得不变乐乎。
有好几次，我硬缠着爷爷带我去村房，我要亲自给爹娘通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向他们问好，报告我的成绩。是的，从我记事儿起，我没见过爹娘，更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圆润吗？是亲切之声，还是咄咄逼人之音？人都说，听音知人，我想，阿爹阿娘的声音一定是亲切之声，特别是阿娘的声音，一定好听极了，如堡里杜鹃唱歌的声音。因为我的声音纯真圆润，在班上唱歌最好听的，老师不仅让我当班长学习委员，还让我兼音乐委员，每次上课之前让我起歌唱，而我最爱唱的就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爷爷总是说，笨笨，不是我不让你去给你爹娘通电话，你知道吗？电话费是很贵的，村房有规定，大人接打电话不收费，小孩子接打电话得加倍收费，我们不得乱花钱，得把钱攒起来给你上学用。
我嘟着嘴巴说，好吧，我听爷爷的。
爷爷说着双手兜着我白皙的脸蛋，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我们家的笨笨最听话了。
暑假是最漫长的，我除了帮爷爷干活儿之外，就是做作业了，那些暑假作业对于我而言太简单了，两个月的作业，我只需要十来天就做完了。我有一个特点，就是做某件事情很专致，要做我就把它做好做细，从不马虎，不像百合，做几分钟作业就受不了了，书本一甩，她是她，作业本是作业本，临近上学，各科作业还是白花花一片。没事干的我就开始想念爹娘了，便吵爷爷要去爹娘工作的地方玩，顺便看看我的爹娘。
笨笨，你看你一个小屁孩子，堡外的花花世界大得很，不像牛头堡只有巴掌大个天空，闭着眼睛都能回家，而堡外的世界是睁着眼睛就找不着南北了，你怎么去呢？爷爷叹着气摇着头。
我格格一笑说，爷爷，你才笨呢，是个大傻瓜，我的意思是让你带我去见爹娘。
笨笨，你才是个大傻瓜呢，我俩都去你阿爹阿娘那里，那地里的庄稼荒了咋办？我们家的小黑猪咋办？那还不饿死？过年了有肥肉吃吗……
爷爷的一连串的疑问如连环炮似的，炮制得我招架不住，无法应答，只好说，爷爷，不去就不去了吧，看把您给急的，那什么时间能见到阿爹阿娘？
乖笨笨，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到时你走南闯北不就能见到你爹娘了吗？并且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爷爷嘿嘿一笑。
爷爷，见不到阿爹阿娘，你得告诉我阿爹阿娘干什么工作？对阿爹阿娘我一直充满了好奇。
你阿爹阿娘可伟大，他们俩是战士，日日夜夜守护着父老乡亲们的生命安全。爷爷很自豪地说。
是保卫祖国守护我们安全的战士么？我是第一次听爷爷说起阿爹阿娘的事。
爷爷点点头，若有所思。
爷爷，战士可伟大，他们是我们心目中最可爱的人，还有一首歌就是写边防战士的，我特别爱唱。
啥歌？爷爷会唱吗？爷爷问我。
爷爷，这首歌叫《小白杨》，可好听了，我唱给您听。我边说着边唱了起来：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微风吹
吹得绿叶沙沙响罗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来来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小白杨
小白杨，它长我也长
同我一起守边防，当初呀离家乡
告别杨树庄，妈妈送树苗
对我轻轻讲，带着它
亲人嘱托记心上罗喂，栽下它
就当故乡在身旁，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同我一起守边防
来来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小白杨
小白杨，同我一起守边防
一起守边防……”
我的歌声婉转，吸引来了一只只莹火虫围绕我和爷爷打转，爷爷用他那粗哑的嗓门跟着我一起唱了起来。
爷爷，你也会唱这首歌？我高兴地问道。
笨笨，你阿爹阿娘也会唱这首歌，是我教给他们的。爷爷说。
爷爷，我长大了也要当一棵小白杨，当一名战士，守卫祖国的边疆和父老乡亲的生命。我说。
笨笨真是个好孩子，像你阿爹阿娘一样，我以你们为豪。爷爷特别兴奋。
我和爷爷唱了一遍又一遍，池塘里的青蛙跟着一起搅和，知了也飞来凑热闹。
我和爷爷一直唱到夜深，这是一个有着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一切都那么美好。
四
我是一个爱思考问题的小孩子。没事儿无聊时，我常常想一些人和事，特别是牛头堡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儿都会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铭记在内心深处。
在牛头堡，我玩得最要好的伙伴就是百合了，我们俩形影不离，可以这么说吧，她就是我的跟屁虫，我走到那里，那里就有她的影子。有时，我戏谑她，说她就是我的影子。她也不介意，甩着小辨子淘气地说，我就是你的影子，咋了？不乐意？反正这辈子我就跟定你了。我笑着说，百合，你这玩笑开大了，我们都将长大，成家立业生子为人妇，咋就跟定我了呢？难道我俩还要结婚？这不让人笑话，说我俩是怪物？哪有两同性的人生活在一起？百合不语了，显得有些忧伤，她是真心离不开我的。我格格一笑，说，百合，别伤感了，我想我俩的友情如蓝蓝天空上的朵朵白云般纯洁，永远如这青山绿水般常驻心间。百合笑了，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是那种小鼻子小眼睛且可爱的女孩子。我也笑了，和她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生活中，总对美好的事情产生深刻的印象，同时，对于坏的事情同样刻骨铭心。在牛头堡，我玩得最坏的伙伴就是朱菊花了，自从那次她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杂种之后，我俩再也没有发生口角及肢体之战。原因是啥？我俩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尽管她是我的长辈，我在心底深处从未承认过她是我的长辈。碰面时，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彼此昂着脸，扭向各自的一边。即使在同一个教室，我和她也不在一起玩耍，更不在一起学习。我俩形同陌路，同时，彼此内心深处又铭记着对方，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也许这一辈子，我俩都会记着仇恨。至于其它一些伙伴，比如牡丹桂花桃花，都是河水无风平平过，偶尔在一起玩耍学习，今个儿见见面可以，明个儿见见面也行，不提及也不会想念，日子照样过得快活。
之所以提及这些人和事，是因为岁月转瞬即逝物转星移，大雁南归又回归，春去秋又来，在岁月轮回之间，村庄青山绿水依旧，而我们的年轮一年又一年地增加逐渐长大。转眼间，我们已经小学六年级，是毕业班了，这意味着我们再过几天就要告别牛头堡小去堡外的中学求学。我将离开亲爱的爷爷和敬爱的父老乡亲去堡外独自生活了。
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百合天天跟我在一起，我辅导她学习，可临时抱佛脚是没有用的，她欠缺的知识太多了，无从补起，考试肯定不及格。不过，现在公家政策好，即使考不及格也可以上学的，公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这些都是学校老师告诉我们的，所以她不必担心我俩不会不在一起了。百合不仅天天跟我在一起，而且每天晚上跑到我家里来跟我挤到了一张床上，还真成了我的影子。我俩聊了很多事情，最多还是她学习的事情。
伶俐，我天生不是一块学习的料儿，学习太难了，我喜欢劳动，是种田种地的好手。百合说着，露出她那粗壮的胳膊。
我吃了一惊，百合藕节般的胳膊比起我瘦弱的胳膊在两倍粗，以前，我们彼此穿着衣服，也没对比过。百合，以后少吃点儿，早吃好中吃饱晚吃少，女孩子苗条漂亮是资本。我不知在那儿看到过这句话，随口就说了出来。
伶俐，你不知道，我这胖人喝水都是香的，且能长胖，没办法，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子，身壮力气大好干活。
百合，别气妥，上中学之后，我天天帮你，你一定能赶上来的，到时我俩都考上大学，在城市工作。
伶俐，别安慰我了，我喜欢修地球开着二斤半的拖拉机。我阿爹说，女子无才更是德，读那么多书有个啥用？将来还不是修地球？你弟弟才是我们家的希望，你回来跟我和你阿娘多种些田地多攒些钱，把弟弟供上大学，我们家也就有名望。
我听了，脑子嗡嗡作响，百合，你爹娘这是典型的重男轻女的思想，现在啥社会了，讲究的是男女平等，不行，我跟你一起去跟你爹娘说道说道，让你跟我一起上学，一起考大学。
谁料，百合格格地笑了起来，说，伶俐，不是你说的那样，让我弟弟上大学是我向阿爹阿娘提出来，反正我的脑子灌水了是学不进了，何必摁住母鸡下蛋呢？强扭的瓜不甜，我是铁了心了不想上学了，所以在这临近毕业的最后几天里，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一上中学，我俩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我有些生气，捶了一下她的肩膀，气乎乎地说，百合，你咋这么固执，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泥。
她摸了摸被捶的肩膀，眼睛又笑眯了缝儿，说，伶俐，你这哪是捶我？像是在给我按摩，好舒服，你再给我捶捶。
我真是哭笑不得，她是铁了心不想上学了，我真没办法。百合，你真的甘心在这大山沟里呆一辈子？
伶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娃儿会打洞，我出生在这大山沟，我爱这山沟，没什么不好的。
人各有志，我不想再与她产生争论，便说，百合，我们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不料，百合来了精神，说，伶俐，天还这么早，咋睡得着？你知道吗？你的死对头朱菊花也不想上学了。
我瞪大了眼孔，睡意全无，一下子被她的话题吸引了过去，百合，此话怎讲？你不会瞎说吧？
我为啥要瞎说，在前几天，朱菊花亲口告诉我的。
那个笨猪上不上学关我屁事儿，她死了最好也别告诉我。我心里有恶气，说话也恶毒。
你真不想听，那就算了，睡觉吧。百合边说边脱衣服。
哎，死丫头，你不是说你睡不着，这会儿咋想睡了？
看看，还嘴硬，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捶了她一下，快说快说，这笨猪是家里的独苗，不像你还有个弟弟绊着，她咋不上学？没道理。
就你说的有道理，别人想的咋就没道理？朱菊花说，如今社会有钱好办事儿好生活，没钱就是穷光蛋，被人睢不起，读那么多书干啥？最后都读成了酸菜坛子。我问她，这话是谁对她说的？她说，是她阿爹说的。她还说，她阿爹已经挣了好多钱，过几天就去堡外的街上给她买套房子。百合说到这里顿了顿，她再吊我的胃口。
我确实惊诧不异，那猪老爹也能给朱菊花在街上买房子？他们家有哪么多钱吗？整个牛头堡也有五十户人家，但在街上买房子脱离牛头堡的人家，自我记事起几乎没有，今晚听到的还是头一回。
伶俐，你一定很奇怪吧，朱菊花家哪有那么钱？我实话告诉你，也是菊花给我说的。你还记得她家屋后的那个牛圈吗？
我点了点头，那地方曾经是我幼年时的阴影。
朱菊花说，她阿爹每天晚上都带着两只狼狗去离堡北十来里地的野猪岭。野猪岭不仅有野猪，还有梅花鹿、野兔、獾、果子狸等等，特别是那果子狸，在我们这里不值钱，但她阿爹把果子狸运到城里，城里人喜欢吃野味，那果子狸肉质鲜嫩，成了城里人嘴巴里的美味佳肴。她阿爹每次去城里都要挣上好几千。
哦，我想起来了，那猪老爹不仅有狼狗，而且还有猎枪，原来他是干这营生的，瞧他那相貌与性子，简直就是野兽，原来是与野兽打交道多了。我问，难不成朱菊花不读书继承父业？我突然发笑，心里顿生一股蔑视之感。
伶俐，还真让你给说对了，朱菊花就是要继承父业，捕杀野物赚钱。她还说，书念多了就念呆了，要不，咋有书呆子的说法？看看，有几个书呆子能买车买房？那些大老板都是大老粗，没多少文化，活得风生云起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挺滋味。
我突然想到，老师经常给我们讲，人与动物要和谐相处，不能肆意捕杀，否则，就会遭到自然的惩罚。我说，百合，难道朱菊花不知道捕杀是违法行为，是破坏人与自然和谐吗？
伶俐，我看你看书看多了，真成了书呆子，我们牛头堡就是个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巴掌大个天空，山高皇帝远，有谁管得到这儿来。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怪我多嘴，咋说这些话？
我说，百合，为啥不能说？朱菊花就是为虎作伥，还说赚钱就是英雄，好意思，她那是犯法，犯法，知道吗？那是要坐牢蹲笼子的。
伶俐，别说了，别说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好困呀，睡觉吧，你说的事情我听不懂，别人家的事儿我也管不着，怪我多嘴了。百合边说着边钻进了被窝。
我用手捶着她的背儿，她就是不理我，没过多久，室内便有了鼾声。
这一夜，我睡得不太踏实，刚入睡，便进入了梦中，一群群可怜的果子狸围着我，向我呼叫，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被惊醒了，再也没睡着，我失眠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朱菊花家的事情。
五
漫长的暑期过去了，我即将迎来崭新的希望，因为明天我将告别牛头堡去堡外的中学学习了，这将是我独立生活的开始。明天是希望和憧憬，小学毕业考试，我拿到了全乡第一的好成绩，去了堡外的中学，我将更上一层楼，争取更好的成绩。我对我的明天有着无限的憧憬，充满着自信。
今天，我什么也不干，爷爷帮我收拾好行李之后，又去地头里忙去，我是他的希望，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他都任劳任怨，因为他心中有一盏不灭的明灯，那就是把我供上大学光耀门楣。我信步闲庭地走在牛头堡的沟沟坎坎上，对于我这即将远去的游子，我要把它看个够。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故乡水？故乡永远是留下最美好回忆的地方。我游玩得很尽兴，以前，从没有这般端详过家乡，我登上了高高的堡顶，俯瞰着整个家乡。近些年，堡里人也富了起来，其中过半已经盖起了两层楼房，炊烟袅袅，牛羊咩咩，小孩子们嬉戏追逐，绿油油的禾苗给整个牛头包披上了一件绿衣裳。故乡真的好美好美。
不知何时，百合来到我的身旁，把沉浸于美景与遐想中的我吓了一跳。你这个鬼丫头，来了也不叫唤一声。我嘀咕着。
想啥呢？一个人坐在堡顶上。百合格格地笑。
百合，你看看家乡多美，有炊烟有鸟鸣有房屋等等。
伶俐，你真有诗人的情怀，反正我看不出美来，这到处都是山，除了山还是山，有啥美的？
明天，我就要离开牛头堡了，这里有我最珍贵的童年，我好好看看它。
是呀，你明天就要离开牛头堡了，我去你家找你聊聊，你不在，害得我好一阵好找。
百合，你真有心，谢谢你。
也没什么好礼物送给你，我就给你买了一个杯子，“杯”同“辈”谐音，我俩是一辈子好朋友，水是生命之源，你喝水的时候就会想起我，这样，天天就会想着我。
我接过她的礼物，心里很感动，把她拥了一会儿。
过了会儿，百合突然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更能加深你对牛头堡的印象。
给我讲故事？你笨嘴笨脚的，能把故事讲好吗？
你就听听吗，反正也无聊。
好好好，我听你的。
我和百合坐在了高高的堡顶上，青山绿水做证，百合开始了她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村庄，村庄住着一对夫妇。这对夫妇都年过三十了还没有怀上孩子，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他们四十岁得了一子，应该说是老年得子，因为那时人活七十古来稀，大多数人也就五六十岁的寿命。老年得子算是人生三大幸事之一，老俩口为了答谢神灵，更为了答谢村里人的厚爱，因为这期间，女人不知多少次“压怀”，终于压来了孩子。他俩大摆宴席款待了村里人。
说到这里，我打断了百合的话，说，百合，你这是啥故事？一点都不生动，老掉牙的，还不如我给你讲了，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一个老和尚。
伶俐，我嘴拙，没你那本事，不管生动不生动，你尽管听吧，反正闲着没事儿。百合又继续着她的故事。
老俩口生的是个儿子，总算把香火传了下去，不愧对列祖列宗了。儿子一天天长大，老俩口也一天天老去。老俩口天天在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儿子天天放着两头牛犊。儿子长成了小伙子，要娶婆娘了，无奈老俩口老得脊背弯成了两把弯弓，没能力给儿子娶婆娘了。老俩口带着遗憾命归西天，给儿子留下的唯一家产就是三间茅棚和两头牛。儿子与牛为伴，很快又过了三十岁，山里的小伙子过了三十岁就注定要打光棍。过了三十岁的儿子成了光棍，与牛相依为命。儿子成了村里人遗忘的角落，村里人也忘记了他的名字，见他整天与牛生活在一起，爱牛如子，自己饿了忍着，得把牛喂饱，牛头长得壮，他瘦得皮包骨头。他真正把牛儿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村里人见了他的面也好打个招呼，打个招呼得有名字，否则，人家咋知道你跟谁打呼，村里人就叫起了“笨牛爹”。笨牛爹笨牛爹就这样在村子里叫开了。
又过了几年，笨牛依然住着三间茅棚，感觉到在这小山沟里想娶一个婆娘，那简直是难上加难，难于上青天，就把两头笨牛给卖了，做了些盘缠，搭上了去城市的列车。
笨牛爹一去又是几年，杳无音信，对于村里人来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无足轻重不足为道的人，没有人会常记着，村里人忘记了他，他的家族也忘记了他。
三年后的一天，笨牛爹又突然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村子。他把三间瓦房扒了，盖起了三间瓦房。宽敞明亮的瓦房在当时山里可是首屈一指的好房子。村里人都说笨牛爹已不是当年的笨牛爹了，鸟枪换大炮，是村里的有钱人了。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跟随笨牛爹回到山里的还有一不到两岁的毛孩子。村里人迷惑不解，便问他，笨牛爹，这娃儿是你的？他点头笑笑。娃儿娘呢？他还是笑笑。村里人便夸他，笨牛爹了不起，搞了个城里婆娘，还有娃儿。但村里人从没有见他的婆娘，都猜想那婆娘可能呆不惯山里，呆在城里的家了，过不了多入，笨牛爹会带着娃儿去城里。然而，事与愿违，村里人的猜想付诸东流。笨牛爹和娃儿压根就没有去城里，而是在山里扎下了根住了下来。
笨老爹还是笨老爹，让村里人惊奇的事儿很多，唯一没让村里惊奇的是他的本质没变，还是那纯朴善良。要说改变，也有一点，就是爱村里的动物，村庄里到处乱窜的狗呀猫呀鸡呀蛇呀的等等，只要见到了，他都会给吃的。有一次，他的邻居在麦地捉了一条两斤重的大王蛇，若拿到村外去卖，至少也能卖上五百元，他看到，立即跑回家，从箱底里摸出五百元，把那条大王蛇买了下来放回了麦地。村里人都说，笨牛爹呀笨牛爹，真傻。他还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倒是后来，不知为啥？村里人都学他，爱护村里的小动物，都说是积德，可以长命百岁。
笨牛爹有个邻居，专去深山里捕捉野兽，然后偷运到城里倒卖。邻居捕捉的野物都关在屋后的牛圈里。在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邻居早早地睡了，因为他第二天要把野物运到城里贩卖。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屋后的牛圈，悄无声息地撬开门锁打开了门，野物们一哄而散奔向了后山，黑影又蹑手蹑脚地摸回了家里，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发觉。
邻居天还亮就起来了，走到后院牛圈一看，一只野物都没有了，是人偷了吗？不对，野物也咬人，只有熟悉它们的人才敢捉它们，不熟悉的人连碰都不敢碰，更不用说捉它们。是谁这么大胆把那些野物放生了呢？邻居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些名堂，这么多年了，邻居以此为生计，从没有人做过如此荒唐的事儿，也就是笨牛爹回到村之后，竟自掏腰包把他捕捉的大王蛇给放生了。做这等傻事儿也只有他笨牛爹，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邻居便抄扁担到笨牛爹家里大闹天宫，一扁担抡过去，打在笨牛爹的小腿上。笨牛爹哎哟一声爬在地上，小腿被打折了。左邻右舍听到吵闹声纷纷赶来了，把抡扁担的邻居架开了。村长出来调解，因为邻居没有证据证明野物是笨牛爹放生的，最后赔付了五百元的医疗费而告终。邻居觉得憋委，赔了夫人又折兵。村长拿出了杀手锏，说邻居捕杀野物是违法行为，再闹的话，他就让村外的公安来把邻居抓去蹲笼子。邻居在村长面前认了怂，才接受了村长的调解。笨牛爹虽没出钱，但受了疼痛，两个月都没有下地，收入减产了不少，损失更大。邻居和笨牛爹从此结下了梁子。
邻居继续捕杀野物，村长睁只眼闭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笨牛爹也没办法，变得沉默寡言了。其实，笨牛爹打算冒着生命危险再次放生，无奈，邻居变得狡猾了，喂了两只狼狗看护着，使得他近身不得，也只好作罢，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我听着听着，感觉怪怪的，故事开头不咋样？后来有点儿意思，越来越精彩了，我听得有点入迷。突然，我又感觉不对，总觉得这故事与我有关。百合，你这故事是你编的，或是从哪儿听来的？
百合格格地笑了一会儿，卖着关子说，是牛头堡的老人讲的，或是我阿爹阿娘讲的，或是笨牛爹讲的，或是猪老爹讲的，或是朱荷花讲的……
百合一口气道出了一连串的或是，把我弄得云里雾里了。正在这时，爷爷不知为何来到了堡顶，大声喊着，笨笨，你阿爹阿娘来电话了，非要同你通电话，正在村房等着。
我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向村房，把百合抛在了身后，对于她的故事，阿爹阿娘的电话更有吸引力。
笨笨，我是你阿爹，这么多年没回来看你和爷爷，对不起，我和你阿娘是战士，战士就得服从命令保家卫国，你在家里一定要听爷爷的话，听爷爷说，你考取了街上的重点中学，我和你阿爹真为你高兴，去了新的学校，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阿娘把钱汇给你爷爷，没钱了，给你爷爷说一声，你爷爷会给你送去，你阿娘要给你说话。阿爹的声音很雄浑，说的是蹩脚的普通话。
笨笨，阿娘很想你，可阿娘走不开，等你考上了大学，我和你阿爹一定要向领导请假回来看你，我要说的话刚才你阿爹都说了，乖，宝贝，给阿娘亲一个，好，不说了，马上要工作了。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吻，阿娘的声音有些娇气。
我正想跟阿爹阿娘说说心里话，可阿爹阿娘挂了电话。
爷爷说话了，笨笨，阿爹阿娘很忙，改日来了电话你们再好好聊聊。
尽管我没有跟阿爹阿娘搭上话，但我的心里无比高兴，因为我听到了阿爹阿娘的声音，他们很关心我，有这些就足够了。
阿爹阿娘的通话，让我很快就忘记了百合的故事。第二天，我在爷爷的陪伴下去了堡外的中学。
那一年，我十二岁。
六
中学的生活不同于小学，小学生活可以说是无忧无虑，课外时间充裕，经常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可以说，操场上常见同学们快乐玩耍的情景。而中学则不同了，课程加了很多，学习时间非常紧张，操场上是同学们来去匆匆的身影。我也加入了这紧张而快乐的学习之中。通过我的努力，学习成绩不仅班级第一，而且年级排名也是第一。学校经常给我发放奖学金，我买学习用品的钱已绰绰有余。为了赚取生活费，寒暑假我都没有回到牛头堡，而是钻进了城里的餐馆当服务员，挣得了一份我认为比较丰厚的薪水，既然辛苦，但自己劳动所得，心里挺美滋滋的。
在这期间，爷爷常到学校来看我，给我送好吃的。而我也只仅仅回过一次牛头堡，刚回到家，百合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
百合，你咋知道我回来了？
伶俐，你不是说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吗？我就是你的影子，随时就可以跟着你。
我发现百合变得更胖了，而且腹部有了赘肉，因为天气火热，百合只穿了件背心，腹部的赘肉看得很明显。百合，你的腹部咋就长了赘肉？我只知道我的身体很苗条，腹部像平原。
伶俐，你傻呀，真是读书读呆了，女人生了孩子后腹部都会有赘肉的。
我惊呆了，百合，你说啥？你的意思是说你结婚了，还生了孩子？
是呀，我的儿子都快一岁了，正在家里鼾睡，我抽这个空当过来看看你，伶俐，你是越长越好看了，是一朵名符其实的百合花。
百合，你才十七八岁，咋这么早就结婚生子？
伶俐，山里人就是这样，早生儿子早得力。
哎，百合，我为你感到惋惜。
惋惜个啥？我觉得生活得蛮好的，听你爷爷说，你在学校又是标兵，是我们牛头堡的骄傲。
百合，我一直遗憾小学时没好辅导你，要不是我俩一起上大学该多好？
伶俐，那都是过去的黄历了，还提它干啥？哦，伶俐，你知道吗？猪老爹死了。
猪老爹死了？他那么健在？咋就死了呢？病死的？得的是啥病？这个事情在脑子里就是爆炸性新闻，一下子炸开了。
哎，死得好惨，当堡里人发现他的时候，就剩下白花花带着些许血丝的骨头了。百合叹了口气。
猪老爹一直都是我童年中的阴影，可以说是恶人，我们牛头堡的小伙伴都惧怕，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因为他的形象常与那两只吊着长舌头的狼狗联系在一起，凶煞恶狠，使人不能接近。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人，我不知道在这辈人中他的印象如何，反正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印象中他就是个祸害。祸害死了，我们应拍手叫绝，咋百合还同情他？说死得好惨？我的心里不仅有着惊诧，还有着窃喜。对于他的惨死，我真的想知道究竟。百合，那恶人到底咋死的？此时，我真不知道我咋用“恶人”两个字，也许这是对他一生的总结。人的一生就两个字：好和恶。
百合说，这是发生在去年夏天的大暑。
猪老爹跟往常一样，昼伏夜出，因为一些珍贵的野物白天不大出来觅食，一般晚上出来，特别是像果子狸这样的野物。他屋后的牛圈里圈满了各种各样的野物，果子狸居多，这些野物都卖出了好价钱。他在街上还给朱菊花买了房子，也算是我们牛头堡的一个能人。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较凶猛的野物，他的老套筒和狼狗也奈何不了。这样一来，他又想出了绝招：电击。他就到街上买了几套高压电瓶，然后组装成一台高功率的电瓶，电压可达到上万伏。再凶猛的野兽只要沾上了身，就会有来无回。
那一天晚上，猪老爹带着两只狼狗出发了，去了离堡北十几里地的深山老林里。刚进林子，他就瞧见了两只果子狸在前面奔跑，一公一母，是俩口子。他心里一阵兴奋，有几天没逮着果子狸，今晚终于现身，不能再让它给逃脱了。他用两手指一捏下嘴皮，用力一吹，一声响亮的哨声脱口而出，两只狼狗得到了命令，凶猛向两只果子狸奔去，他也在后面穷追不舍。
两只果子狸跑得极快，他跟在狼狗后面猛追。多年的猎杀生涯，让他总结很多经验，对于野物，一个土办法就是穷追不舍，直到它们累垮了，跑不动了，最后乖乖地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追了半个小时，两只狼狗累得吊出了长舌头，他也累得抬不动腿脚了，可两只果子狸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在前面忽隐忽现忽左忽右，像两只娇媚的狐狸。他被彻底地激怒了，又向两只狼狗发出了指令，他也奋力追去。
两只果子狸忽左忽右，两只狼狗也跟着忽左忽右，在他的视线中模糊了。突然，他吸到了某种强力刺激的味道，身体滋啦一声，就失去了知觉，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他是被万伏电瓶击中，死在他为猎物精心设置的陷阱之中，强壮的身子被一阵强烈的糊味儿代替了。
那些天，朱菊花和她阿娘住在街上的房子里，对猪老爹的死无从所知。
我插了一句，这是罪有应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活该。我的话说得很歹毒。
百合怔了一下，伶俐，你咋这样说话？都是乡里乡亲的，死者已逝，我们应该对死者尊重些。
百合接着说，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也许有半个月，两只狼狗把猪老爹的老套筒叼回了牛头堡。
堡里人生疑，老套筒是猪老爹的命，就如战士，人在枪在。猪老爹的枪还在，咋他的人没了踪影？跑到街上一问，说他去深山捕猎去了。坏了，猪老爹十有八九不在了。堡里人又寻到深山里，只剩下一堆带有血丝的骨头了。伶俐，你说惨不惨？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我沉默了，面对这种骇人的事情，而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仇人身上，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百合又接着说下去，猪老爹的葬礼很简单，没有棺木，就用一床草垫子给埋了，几根骨头，用不着棺木。
我说，百合，朱菊花咋不给她阿爹弄副棺木？
说白了，舍不得钱，他们街上的房子还欠着账，能节省就节省。
朱菊花也太不近人情了。我不知道我咋又提到了朱菊花。
哦，对了，朱菊花现在是女顶父业，天天带着那两只狼狗在深山里转悠。
此时，我似乎没有了恨意，倒有些同情朱菊花来了，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操起了捕猎的行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
伶俐，朱菊花那性子随她阿爹，我曾劝过她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将来来好嫁人。她倒说，其它工作哪有干这事儿来钱来的快，而且都是大钱，说得我无言以对。
我突然发觉一个问题，百合，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特别猪老爹的死你又没有亲眼看到，细节描述地那么仔细？
百合哈哈一笑，信不信由你。
我坚信了一点，猪老爹确实死了，不在人间存在了。
七
下面的故事是我爷爷讲给我听的。爷爷说，他名叫牛建军，那一年三十多岁的他，还是光棍条，他觉得在牛头堡生活无望，特别是讨不到婆娘。时兴外出打工，说城市到处都黄金，他想，自己若去了城市发了财，说不定还能讨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这种事情有着存在的概率，但在牛头堡娶到婆娘的概率等于零。经过反复权衡之后，他决定去城里打拼，就把两头牛卖了做了盘缠。
他来到了广东，耀眼的霓虹刺花了他的眼睛，车流人流黑压压的一层，如蚁群般涌来，栉比的楼群赛过了牛头堡的群山，直冲云宵，与袅袅炊烟的牛头堡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无法比较，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要到哪儿去，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这里的人个个板着面孔，面无表情，来去匆匆。他走呀走，这街道似乎没有尽头，像啥？他说不清楚，感觉到站在牛头堡的堡底，堡顶接着天，可快速奔到堡顶，天似乎又很远很远，永远到不了边际。他走呀走呀，都说城市遍地是黄金，他忽然觉得除了坚硬的路面，哪儿来的黄金？他终于走累了饿晕了，在一个很高大宽敞的大门边晕倒了。他的眼前扑朔迷离，感觉到身子飘了起来，他飘呀飘，飘呀飘，飘回了牛头堡，还是牛头堡好，那里有山有水有牛羊还有他见面唠嗑几句的堡里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醒来了。
洪涛哥，大叔醒了。说话的是一个女的。
珍珍，大叔是饿晕了，吃点儿东西喝些水当然会醒过来的。说话的是一个男的。
男的是洪涛，女的是珍珍。他俩是一对小夫妻，在市区卫生院工作。
大叔，你家在哪儿？珍珍问。
大叔，你咋在医院门口晕倒了？洪涛问。
牛建军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两个年轻且充满活力的面孔展现在他的眼前。年轻人，我这是在哪儿？他又望望四周，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墙面白得耀眼。
大叔，这是市区医院，我和老公洪涛加晚班，下班后见你晕倒在医院门口，就把你扶进来，喂了些水和食物，你就苏醒了。珍珍问。
他又望了望洪涛。洪涛点了点头。他有些紧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戒备心理，说，你们两个年轻人为啥救我？我是乡下来城里打工的，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了条贱命。
大叔，你多虑了，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天职，碰巧遇上你晕倒了，我们得救你，那是我们医生的份之事儿，不必感谢。洪涛说。
是的，大叔，洪涛哥说得极是，你不要多想了。珍珍说，她的嘴角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大叔，你刚才说你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你的工作地点在哪儿？我们送你过去。
牛建军突然掉下了两滴热泪，人世间还是好人多。扑通一声，他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谢谢你们两个年轻人，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
使不得使不得，大叔，你这是干啥？你是想我们折寿吗？珍珍被牛建军的举动惊得睁大了眼睛。连忙过去把他给扶起来。
洪涛也过来把他给扶起来了。大叔，你说你是从乡下来的，在哪儿上班？我们这就送你过去。他好像有些急。
是这样的，大叔，我们家的宝宝才几个月，上个月请的保姆，这个月不干了，我们得赶回去照看宝宝。珍珍说。
年轻人，你家保姆也太缺德了，答应别人的事儿，哪能说不干就不干的道理？哎，如今的社会咋变成了这样？牛建军叹息着。
小俩口听了他的话，相互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有着复杂的表情。
年轻人，我是今天才来到这座城市的，举目无亲，没有找到工作，也不知道往那里走，漫无目的地瞎走，就晕倒了，幸亏两位好心要救了我，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他感叹着。小俩口怔了一会儿。珍珍轻轻地走到洪涛面前，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走出门去。
洪涛哥，我看这大叔蛮可怜的。
珍珍，大叔是怪可怜的，一个人初来乍到，但医院是红十字会，也不是收容所，我们有啥办法？还是让他自己去寻工作，保姆说是九点以后什么都不管了，现在都八点半了，我们得回去了。
洪涛哥，今天算是应付过去了，那明天我们的宝宝咋办？晚上我俩能照顾，可白天我俩都要上班，咋办呀？
两人怔在走廊道上无语，显得格外清静。
珍珍，你说这保姆说不干了就不干了，让我们措手不及，能有啥办法？
洪涛，我看这大叔挺实诚的，不如，先让他帮我们应应急。
啥？让大叔当保姆？一个大男人，咋能当保姆？洪涛惊诧道。
现在啥社会了？早就男女平等了，有男人当幼儿老师，也有男人当护士，让女人当保姆，带出来的宝宝都女性化，缺少阳刚之气，咱们的宝宝是女孩，让大叔带着，会变得更刚强一些。珍珍，你说得有些道理，眼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
你是怕大叔不愿意？我们还没提出，你就咋知道大叔不愿意？
好的，我们去问问再说。
牛建军一个人在白花花的诊室里感到纳闷，这小俩口咋了？背着嘀咕着啥？会不会是人贩子？自己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老爷们，就算贩出去也值不了几个铜板，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又转念一想，自己真是个无耻之徒，咋胡乱猜测起自己的恩人来了？他对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牛建军呀牛建军，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正胡乱地想着，小俩口进来了。
大叔，你才来到城市，也没寻到工作，我家有一份工作，不知你看得中吧？珍珍直接了当地说。
两位好心人，我是乡下人，只要是人做的事儿，我都能干，你说吧，你们是我的恩人，啥事儿都能干。
大叔，我家保姆也是乡下的，这几天要回乡下有事儿，你能不能帮我和洪涛照看一下我家的宝宝。
两位好心人，我以为啥事儿，帮你们带孩子，行，这事儿很轻松。
大叔，另外，我们医院正缺一个上晚班的清洁工，这样以来，你就可以挣得双份的工资。洪涛突然想到他们科室的清洁工前两天辞职了，正好有个缺口，就是怕你有些累，干不来。
我们乡下人啥苦没吃过，干得来干得来。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想到，自己从乡下来，这么快就遇上好心人，并且找到了工作。两位恩人，我得把事情说在前面，帮你们照看孩子，我就不要薪水了，你们是我的恩人，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这是我们乡下人做人的原则。
这怎么行？你付出了劳动就得有回报。珍珍说。
珍珍，涛涛，我就这么叫你们，显得亲切，照顾孩子的薪水我坚决不能要的，你们若坚持给的话，那这工作我就不干了。他坚持自己的观点。
大叔，就按你的办。洪涛说，同时，他拽了一下珍珍的衣角，意为大叔不要带宝宝的工钱，那他会变通着在清洁工的薪水里补进去。
珍珍会意。大叔，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请问大叔贵姓？
我姓朱，叫牛建军。他回答着。
牛大叔，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珍珍脸上充满着喜悦。
牛大叔，我和珍珍的父母都过世得早，也没有亲人了，以后您就是我和珍珍的长辈，就是我们的亲人。洪涛说。
牛建军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两行激动的泪水从脸颊下流了下来，说，珍珍，涛涛，我牛建军真是上辈子修来了的福份，本来就是单身一个人，如今认了你们俩儿为亲人，真是苍天有眼啊。他边说边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对着窗外的苍穹连磕了三个响头。
珍珍和洪涛也被他的行动感动了，眼眶里转动着泪水，忙把他扶了起来。
牛大叔，珍珍，时间到了，家里的保姆可能要走了，我们快点赶回去。
三人一行急匆匆地赶回家里。
刚赶到回家门口，保姆正提着包袱往门外走。
进了屋之后，牛建军环顾了一下室内。这是一套两居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房子，看样子，小俩口的生活并不富裕。
珍珍进厨房忙活去了。洪涛忙着走向摇篮，摇篮里的宝宝正在熟睡，发着细微的鼾声。
牛大叔，坐。洪涛给他沏了茶。
他坐在摇篮边望着摇篮里的宝宝，孩子长得很可爱，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圆圆的，一看就是个机灵鬼。
牛大叔，我和珍珍两三年之前来城市发展，也没有什么家底，这房子是租来的，您安心住下。我们宝宝伶俐很乖巧，有些好动，白天的时候喜欢抱着晃悠，这是奶粉，每三四个小时冲一包。洪涛说着。
涛涛，你放心，我都记下了，绝对不能出错，你和珍珍就安心上班。他说。
正说着，珍珍把可口的饭菜端上桌子。
牛建军一连吃三碗，他确实饿坏了，今晚他吃了一顿饱饭。
八
牛建军白天在家照看宝宝，他还学会了做饭，会几道拿手的好菜，这都是珍珍和洪涛教的，有时医院病人多了，他俩忙不过来做饭，他就在家把饭做好等着他俩回来吃。他把小俩口当成了自己的儿女。回想这些日子，他由一个乡巴佬兑变成一个城里人，这都是珍珍和洪涛带给他的，他不能忘恩负义，他要知恩图报。他打算把自己在医院的薪水积攒起来，等自己百年之后一起交给珍珍和洪涛。当他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在一个晚饭后的夜晚说给了洪涛和珍珍，小俩口很感动，当即就认了他这个干爹。自那以后，小俩口不再叫他大叔，改口叫他干爹。他也把小俩口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多少个夜晚，他待伶俐熟睡后，他就开始了静想，想了很多回，得到的结论是：今生无憾。他逃离牛头堡的初衷是娶个城里婆娘，来到城市之后，他才知道，这个想法是幼稚和天真，他无钱无车无房，哪个城里姑娘瞎了眼会跟他？如今，他认了干儿子干女儿，还有身边这个干孙女，他真的知足了，不再奢求其它。
他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一天，他所在这座城市突然爆发了瘟疫，这是前几天洪涛和珍珍告诉他的。
话说那天晚饭过后，他哄伶俐熟睡之后，他正准备去医院打扫卫生。他们租住的房子离医院十来分钟的路程，每次待伶俐熟睡之后，他去清扫卫生，活儿不重，干得快一个小时就干罢，最迟也就一个小时二十分，他把时间计算了很多遍。
干爸，今晚您不用去打扫卫生了。洪涛说，脸上布满了阴云，显得很沉重。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是要赶他走，在这儿呆也有两三年了，也没见小俩口赶他走，今个儿是咋了？他没有言语，脸上堆满了焦急。
干爸，你不要多想，是这样的，这几天医院的病人很多，洪涛是呼吸科室的医生，我是呼吸科室的护士，而这些病人得的病有些奇怪，是我们以前没见到过的一种肺炎，很特别，没有特效药，有几个病人因这种怪病已经逝世了，洪涛怀疑这种病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因为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这种怪病，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有我们的宝宝，不可能没有你照看，若洪涛的猜疑对了，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我们不可能失去宝宝，所以从今晚起，你就不去医院打扫卫生了。珍珍解释着。
干爸，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不再赘述，我想，明天医院的领导就会采取措施，可能要隔离治疗。洪涛补充道。
这是我和洪涛这几年存下的一点钱，不是很多，你先代我和洪涛保管着，将来留给伶俐。珍珍边说着边递给他一张卡。
他在接过卡的一刹那，忽然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小时候，他经历过瘟疫，那是一种叫鼠疫的瘟疫，说是细菌由老鼠传播给了人，然后人又传给人。得了这种病，脖子处疼痛、肿大、发烧，最后虚脱而死，他们牛头堡当年就死了好多钱，那些日子，他是跟着爹娘出去讨饭才逃过此劫。他的脸上冒出了几粒虚汗，颤抖着说，珍珍、洪涛，你们说的这种怪病可能是瘟疫吧？
洪涛神情严肃庄重，点了点头。
珍珍、洪涛，你们不去上班行吗？命要紧，或者让我代替你们上班，你俩在家照看伶俐。他央求着。
干爸，这怎么可能呢？若真是瘟疫，我们医生就是冲锋陷阵手握钢枪的战士，应冲锋在最前面，保护人民的生命安全。洪涛很果断。
干爸，你又不是医生，咋能代替我们？洪涛说的对，我们是战士，冲锋陷阵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珍珍说。
牛建军还想说什么。便被洪涛止住了，干爸，我知道您为我们的生命安全担忧，但面对疫情，疫情就是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不去打仗，谁来保卫您和宝宝的安全？只要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你们才会安全。
干爸，这是我和洪涛两人的请战书，您给我俩保存着，若我们牺牲了，等伶俐长大了，您就把它当作遗书给她。珍珍的眼前饱含着泪水，泪水透露着坚强。
牛建军终于忍不住了，这是诀别书啊。他哽咽着，泪水在脸上流成了长河，滴到请战书上，浸到了鲜红的红血印上：
请战书
尊敬的领导：
疫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在这场防控非典型肺炎疫情的斗争中作为党员更应该勇当先锋，在自己的岗位上为防控非典型肺炎疫情贡献自己的力量，不负党和人民的重托。
在当前防控非典型肺炎疫情的斗争中，我要让党旗在防控一线高高飘扬，我要向院党委请战!这是就我的请战书。
请战人：朱洪涛李珍珍
×年×月×日
鲜红的红血印如两朵傲然开放在严寒之中的梅花，散发沁人心脾的香味。
干爸，别哭，您应该微笑，为我和洪涛微笑，我俩都党员，一名党员一面旗帜，您更应为我俩感到自豪和骄傲。珍珍说。
洪涛说，是的，干爸，珍珍说的对，您笑一个，我们在战场更安心。珍珍爱读诗，更爱写诗，昨晚，她熬了一夜写了一首诗来表达我俩的心声，也请您给我们的女儿留着，将来等长大了再给她，让她知道她的爸妈给没她丢脸。他边说着边诵读起来，珍珍也声情并茂跟着读了起来：
“我们是战士
擦拭着泪水化悲痛为力量
迎接挑战整装出发
只为没有太多的泪水和悲伤
让我们的家人幸福安康
我们紧攒拳头向恶魔宣战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不信你看，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拧成一股绳的办量
挺直了脊梁鞭抽着魍魉
我们是一朵朵白云
邪不压正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们紧紧拥抱并肩作战是力量
以大无畏的姿势迎接太阳
别哭我的兄弟姐妹
别怕我的父老乡亲
一句句温馨的问候
一队队义无反顾的奔赴
一车车无偿的捐赠
我们是白衣使者
我们是洁白的云朵
我们飘过平原淌过河流越过高山
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我们冲破雾霭披荆斩棘
一缕缕和煦的阳光普照人间大地
我们笑了欢乐地舞蹈
喜悦中洋溢着春花芬芳
我们是白衣使者
我们是洁白的云朵
我们是坚强的战士……”
读着读着，他俩微笑着流下了泪水，那是激动的微笑。
牛建军也跟着一起哽咽。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过了好久时间。珍珍忽然格格地笑了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干爸，我俩只是去工作，咋搞得像是生死离别似的。
洪涛也哈哈笑了起来，干爸，别把脸吊得老长，能挂起夜壶了，我们只是去工作，没那么严重，再说了，我和珍珍都是医生，懂得自我防护，不会出事的。
牛建军赶忙擦拭掉泪水，也跟着笑了起来。
问君何时是归期？无期也许是有期。第二天一大早，牛建军和朱伶俐还在熟睡之中，朱洪涛和李珍珍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这是他俩最后一次住在家里，从此以后，他俩再也没有回来过。
得到消息的那天，是医院的小张护士来到家里通知牛建军的。小张护士他认识。
朱叔叔，朱主任和李护士长感染了非典型肺炎，病危，住在重症室里，他俩要求见你最后一面。小张护士急匆匆的，样子很急。
你说啥？小张护士，你是说洪涛和珍珍快不行了。他急切地说。
是的，朱叔叔，你快点去吧，宝宝由我来照看。
牛建军急匆匆地向医院奔去。赶到医院，他被里外包了三层才去了重症监护室。他是通过玻璃窗子与洪涛、珍珍通话的。
干爸，我和珍珍求您一件事情，就是把伶俐抚养成人，一定要让她读书上大学。洪涛的身上到处插的都是管子，说得很吃力。
珍珍在洪涛旁边，圆圆的嘴唇已经干瘪无力，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牛建军知道他俩是靠着这些管子维系生命与他诀别的。他使劲地点着头。他扑通一声跪下了，扯拽着旁边医生的衣角，哭着哀求着，医生，请你救救洪涛和珍珍，我给你磕头了。
白大褂医生吓得退后了两步，忙说，大叔，朱主任和李护士长是我们最好最值得尊敬的医生，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救治措施，但无能为人，老人家，你节哀顺便吧。白大褂边说着边把他扶了出去。
这是牛建军最后一次见到洪涛和珍珍，那次见面之后不久，小张老师又给他送来了两个骨灰盒。那个晚上，他失眠了，他哽咽了一夜，临走时还是两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回来时就是两捧骨灰，枪弹不长眼，病毒无情。他把与洪涛、珍珍相处的这些日子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这小俩口是他这一生中最敬佩的人。逝者已矣，活人总不能一直活在悲伤痛苦之中。经历了一段时间撕心裂肺的悲伤之后，他变得清醒了，他不能辜负了恩人的遗托，一定要把小伶俐抚养成人上大学。小伶俐已经会走路了，胖嘟嘟的小嘴巴整天地叫着“爷爷”，这些天家里没有爷爷妈妈，小家伙显得有些孤独了，显得不那么可爱了。
在家呆了两个月之后，那天房东来收房租，他一问，房租一月五千,对于他一个没有固定收入且失业的人来说，这笔收入足够他在牛头堡生活一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若给伶俐积攒起来，将来上大学的费用基本够了，权衡之后，他决定回牛头堡，多大脚穿多大鞋，他得现实一些。另外，他还想到了一个问题小伶俐不能没有爹娘，没爹娘的孩子成长过程中受很多因素影响，得想个法子瞒天过海，于是，他就给小伶俐起了个小名，叫笨笨，这名字好，显得低调实诚。
他就带着小笨笨回到牛头堡。回到牛头堡后，他买了两条好烟，挨家挨户递烟，说明来意，要堡里人说他和笨笨是爷孙关系，笨笨的爹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堡里人抽了烟，这事儿与自己八杆子打不到一处，毫无关系，吃人嘴软，笨笨爷要他们这么说就这么说。更多的人是只字不提，茶余饭后绝不对这件事，随后小笨笨一天天长大，堡里人都把这件事给淡忘了。只有百合的爹娘有时跟百合提及，因为百合与笨笨很要好，笨笨长大后得知道真相。另外，他也想好了，先让笨笨跟他姓，等她将来成人，他再告诉她。他把洪涛和珍珍的骨灰也带回了牛头堡，悄悄地埋在屋后的后山上，他不能让洪涛和珍珍孤单，他时时陪伴着他们。
我考入市里的重点高中，这是我人生之路的转折点。市里离家五六百里，来回一次得两天，可能这一去，只有放寒暑假才能回来。
临走的前一个晚上，爷爷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一直讲到深夜，故事的前半部分讲得很仔细，后半部分讲得很模糊。我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明天还要赶车，就把这个故事没放在心上。
那一年，我第一次出远门，只有十五岁。
九
高中阶段是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我一刻也不敢马虎，一心扑在学习上，三年时间几乎没有回过牛头堡。爷爷也没有来看过，我知道，那是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他只是每个月去村房给我来一次电话，电话打到学校的门卫室，只要听到我说一切安好，他就放心了。
高考终于结束了，我自我感觉良好，上985或211大学没一点儿问题。那天，班主任寻到我所打工的饭店告诉我，我是第一批录取分数线，能上985大学。我兴奋地跳了起来，自打我有了记忆起，牛头堡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更不用说上985这样的一类大学了。爷爷曾经也告诉过我，说从他记事起牛头堡没出一个大学生，更不用说以前，这样说来，我是牛头堡的第一个天之娇子。我不能一个人分享喜悦，我要和爷爷、百合和所有牛头堡的乡亲们一起分享喜悦。我当即买了车票，飞回了牛头堡。
还没到家，我就听到家里很闹杂，有叹息声，有哽咽声，还有人叫着，笨笨咋还没回来？再不回来就晚了见不着人了。唯独没有爷爷的声音，以前，就是我事先没有告知我要回家，只要我过了堡对面的那道山梁，爷爷嗅到我回来的气息，早早做好了手擀面等着我。今天是咋了？我都快到家门口了，也不见爷爷出来迎接我。
最先从屋里跑出来的是百合，她的神情很是焦急，来不及和我亲热，一把拉住我的双手，把我往屋里拽，要是往常，她会一把抱住我，把我抱得超过她的头顶，她的身体肥硕，抱起小巧玲珑的我不费吹灰之力，我会格格地笑着，求她放下我。而今个儿咋呢？我的心不仅一沉。伶俐，快，你咋才回来呀？再回来晚了就来不及。我就纳闷了，百合一反常态让我心里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百合，发生啥事儿？看把你给急的。
伶俐，你爷爷快不行了，要不是一直念叨要见你，可能早就去了。百合急切地说。
啥？我爷爷快不行了，你说疯话吧，百合，爷爷前些天还给我通了电话，说他好好的，咋就不行了？我反问百合。
伶俐，这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情，快见你爷爷，你爷爷有话跟你说，过后我再给你讲。百合催促道。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糟，在百合的拽扯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爷爷的房间。屋子里有很多人，百合爹、百合娘、牛大妈等等，还有村支书秃子爷，让我惊奇的是朱菊花也来了。一屋子的人都悲怜地望着我，低声说，可回来了，可回来了。我来不及和他们打招呼，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哀，他的容貌乡音依旧，变的只是他们越发沧桑变老的容貌。
屋子里坐着百合娘和牛大妈。
笨笨爷，笨笨回来了，你有啥话就快跟她说。牛大妈坐在爷爷的床沿，握着爷爷枯瘦如柴的手。
笨笨爷，你听得见吗？笨笨回来了。百合娘把身子俯下去，对着爷爷的耳朵大喊着。
我的眼泪涮地一下全流了出来，爷爷，你咋了？你咋成了这样？你说话呀。我扑到爷爷的身上，使劲地摇着爷爷了。
人都说，人在弥留之际总是强忍着一口气等着自己的亲人归来。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但爷爷终于醒过来，他猛得咳嗽了一声，脸上有了些红润，喘着粗气。
笨笨爷，这是回光返照，有什么话快点给笨笨交待。百合娘扶着爷爷，让爷爷靠起来，背上垫了一床棉被。
我忙拉着爷爷的双手，哭成了泪人儿。爷爷，我回来了，你不孝的孙女笨笨回来了。
爷爷点了点头，脖子伸了伸，在使尽全身的力气，嘴巴朝背后的枕头呶了呶。
百合娘会意，忙从枕头里翻腾，翻腾出了三张纸和一张卡。
爷爷的脸上流出了两行泪水，断断续续地说，笨笨——爷爷——爷爷对不起——你——爷爷撒了谎——百合和爷爷——说的故事——都是真的——这是你爹娘——给你留下的——你把它收藏好——我死后——不要棺木——就埋在屋后——和你爹娘在——在一起——
爷爷正吃力地说着，突然头一偏，我感觉到他的双手猛地下沉。我声嘶力竭地叫着，爷爷——爷爷——爷爷——我给你报喜了——我考上省城的大学了——无论我怎么喊叫，也永远叫不回我的爷爷了。
笨笨，快给爷爷烧纸钱，免得路上小鬼挡路。百合娘递给我一沓纸钱。我跪下了，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瓦盆里烧起纸钱。
牛大妈给我系上带有麻绳的白孝巾。我为爷爷披麻戴孝。爷爷，你说的都是假的，你永远都是我的亲爷爷。
爷爷的丧事儿是由秃子爷和百合娘、牛大妈他们一手操办的。
村支书秃子爷说，牛建军一生不容易，尽管朱伶俐不是他的亲孙女，但胜似亲孙女，为牛头堡供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功不可没，这种奉献精神是牛头堡村民的典范，望牛头堡的村民以他为榜样，教育好各自的孩子。朱伶俐还未参加工作，属于无产阶级，而且还要上大学，所以牛建军的丧事一切费用均由村上负责。
那几天，我一直昏昏糊糊的，事后，我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爷爷的丧事费用是牛头堡的乡亲们出的，那是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出的血汗钱，这份恩情永远铭记心底。他们为爷爷打刨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把爷爷葬了屋后的后山上，同时，旁边还有两座老坟。我跪在三堆黄土面前，泪如雨下。这里有我最亲的人，爸爸、妈妈和爷爷，将来不管我走到那里，我都会回来给您们上坟挂草，以报答您们的养育之恩。
爷爷下葬之后，我精神恍惚，打不起精神，这种打击我从未经历过，整天茶不思饭不香，还好，那些天，百合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每天夜里，百合都在给我讲爷爷的事情。
伶俐，你知道吗？你爷爷真伟大。
百合，我爷爷啥时候得的病？得的是啥病？
百合说你爷爷啥时得的病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前两年他的病情发作，晕倒在地头，被干活儿的牛大妈发现的，牛大妈自从猪老爹去世后，她和朱菊花又搬回到堡上来住了。你爷爷一直感到胸口沉闷，不停地咳嗽，还咳出了血丝，后来咳出的是满嘴的血块。俺娘和牛大妈都劝你爷爷去乡上的医院检查一下，知道病根，然后对症下药。你爷爷总是说，笨笨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得把钱攒着给她上大学，就把自己的病一直拖着。
前几天，牛大妈忽觉得有些奇怪，每天早上天没亮都咳嗽着去了地头儿的笨笨爷这几天没有了动静，没去地头了，也没留下一路的咳嗽声了。她就来到你们家里，才发现你爷爷已经病入膏亡了，地上吐了一地的血。牛大妈赶紧给他熬了稀粥让你爷爷喝下，你爷爷才缓过一口气来。牛大妈说她去给你通个电话让你回来看看爷爷。可你爷爷一把拉住了牛大妈的手，说，别，大妹子，我这病是无药可救了，别给笨笨打电话，这两天她正参加高考，不能让她分心。牛大妈无奈，只得回家把一只老母鸡宰了炖了汤给你爷爷喝，给你爷爷补充营养，好让他度过这一关。就这样，你爷爷勉强熬过了十来天，还好，最后还是见上了你一面。
我早已成了泪人，哽咽着，爷爷啊，您一生吃了那么多苦，没享过一天福，都是孙女不孝呀。我哭得死去活来。
又过了几天，我缓过了气儿。我问百合，百合，你曾经给我讲的故事是真实吗？
百合说，伶俐，那都是真实的，不是我爹娘讲给我的，而是你爷爷知道我俩玩得最好，私底下告诉我这些事儿，让我编故事告诉你。
我自言自语着，爷爷，您真是用心良苦。
我知道了我的身世，那一年，我正好十八岁。
十
我一直生活幻影之中，好在百合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让我从悲伤的情境中慢慢解脱出来。我要重新活出一个自我，化悲痛为力量。我是一个集喝着牛头堡的水、在爷爷的养育下、身上又流着爸妈的血的混合体。我一定不辜负爷爷、爸妈及牛头堡乡亲们的希盼。
这些天，我一直都坐在爷爷及爹娘的坟茔边。爹娘的坟茔上有些杂草，我找了锄头把它们清除掉，三座坟茔，爷爷在最中间，原来他在生前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尽管他们是相认的父子女关系，我想，他们的关系已经胜过了有血缘的亲缘关系。他们相聚在一起是最好的归宿。爹娘没给我留下什么，只留下一首诗和两张请战书。这是爹娘唯一的遗物，每天，我都会念给他们听：
“我们是战士
擦拭着泪水化悲痛为力量
迎接挑战整装出发
只为没有太多的泪水和悲伤
让我们的家人幸福安康
我们紧攒拳头向恶魔宣战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
我们是白衣使者
我们是洁白的云朵
我们是坚强的战士
……”
这是一种舍小家顾大家的大无畏精神，只有这种精神才保卫了我们家园得以安宁，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他们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前进。我又拿出爹娘的那两份请战书，爹娘的字迹娟秀潇洒。我想，爹娘在签名时一定是满脸微笑，充满了自信，挥洒着豪迈的动作。看着看着，透过晶莹的泪珠，那那枚鲜红的红血印渐渐地开放出一朵朵傲寒的腊梅花。静静地，静静地，风吹拂着我的脸庞，阿爹、阿娘、爷爷，我脱口而出：
“红血印
跨过高山
高山给了我们脊梁
淌过河流
河流给了我们坚强
越过平原
平原给了我们宽广
辽阔无疆的土地上
一张张贪婪的嘴巴
呼出了一朵朵毒蘑菇般的王冠
祖国啊母亲流泪了
泪水中给我们更多的是坚强
我们的脸上挂着微笑
微笑中闪现着刚毅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我们都是逆行者
背着爱人儿女父母
以大无畏的姿势咬破我们的手指
在洁白的纸张上签上我们的名字
摁上了红血印
数九寒天
一枚枚红血印
就是一张张生死状
犹如一朵朵迎寒的腊梅傲然开放
散发着沁人的芬芳
寒冬过后
春暖花开定会如期而至
我们是白衣使者
救死扶伤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别哭我的兄弟姐妹
有我们在妖魔鬼怪怎敢入侵
别怕我的父老乡亲
有我们在鬼魅魍魉荡然无存
向您们致敬
一枚枚鲜红的红血印
向您们致敬
爱的天使爱的勇士
向您们致敬
万众一心鱼水情
……”
阿爹阿娘爷爷，您们听到了吗？您们是爱的天使，是爱的勇士，是人间的大爱，我向您们致敬，您们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是我人生海洋上的灯塔。
百合又来了，大老远地就叫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伶俐，快，村房有你电话。
我飞快地跑向了村房，电话是城里高三班主任打来的，要我速速赶回学校填志愿及专业。我决定了，明天一大早就回去。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很多很多，想的问题主要填报志愿专业的事儿，本来我打算这次回来让爷爷给我参考参考再决定，然而爷爷不在了，这事儿我得自己决定，其实，答案早已在我心中，我要学习爹娘，成为了一名白衣使者，救死扶伤，在没有硝烟的战争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第二天一大早，山坳刚泛起鱼肚白，百合就起来帮我收拾好行李送我去堡口搭车。溪流潺潺，白云飘飞，青山绿水依旧，变的是我们不断向前滚动的年轮。
伶俐，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何时能见面？百合有些感伤。
我会经常回去看你们的。其实，我说了一句违心的话，这次去省城的大学，上千里的路程，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
伶俐，你一个人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也保重自己，别干活累坏了身子。
我俩正说着，背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百合娘、牛大妈、秃子爷等一行人，他们是来为我送行的。让我吃惊的，在这送行的人中，还有牛菊花。我的目光扫视她的时候，她居然低下了头，躲过我的目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感，也许是甜酸苦辣咸五味杂陈吧。
伶俐，你是我们牛头堡的骄傲，大爷也没啥送你的，去了城里，别饿着冻着。秃子爷从怀里摸出一些带着体温的毛钱塞进了我的手里。
紧接着，百合娘及其它的乡亲们都往我的手里兜里塞钱。我激动的泪水又一下子全流了出来，透过晶莹的泪珠，我发现朱菊花从怀里摸出一沓钱塞进了她阿娘牛大妈的手里，由牛大妈把钱转塞到我的手里，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内心深处。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都在不言中。
别了，我的爹娘我的爷爷我的父老乡亲；别了，牛头堡的山山水水；别了，这一份永驻心间的情谊。
客车缓缓移动，车轮带走了我无限的思念。我打开车窗回头望，父老乡亲都挥手向我告别，亦向他们挥手，直至他们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一粒粒尘埃。
十一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留在省城的医院工作，我学的是高级护理专业，我要和我的阿娘一样，把微笑带给每一个病人，让他们在痛苦或绝望中获得新生。我买了手机，打电话比较方便，但牛头堡没有信号发射塔，我便和百合约好了，每隔一段时间便通话，她给我讲堡里的一些人和事儿。讲的最多的还是朱菊花。
我常常对百合说，我不知道我对菊花是一种啥样的情感？说恨又恨不起来，说爱又谈不上。
你那是爱恨交加。
对，就是爱恨交加，不过，那也是一种美。百合，菊花的境况如何？
哎，一言难尽，自从猪老爹去世之后，她家的境况大不如从前了，一个女孩子，咋干着捕猎的行当，谈了几个对象，天天见她跟着狼狗在林子里跑来奔去，没几天就吹了，如今还光棍一条，成了剩女老姑娘了。
百合，你说的哪里话，菊花才二十多岁，咋就成了剩女老姑娘？照你这么说，我不就也成了剩女老姑娘了？
呵呵，伶俐，你别往心里去，你的境况不一样，你在大城市上班，又是大学生，三十岁不谈对象也不会是剩女，而山沟里就不一样了，女孩子过了十八岁还谈不着对象就是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她要想谈个好对象，就别捕猎了。
百合，你劝劝她。
伶俐，我劝过了，没用，一根筋，非撞南墙不回头。
百合说到这里，让我突然想起爷爷给我讲的故事，阿爹阿娘经历的那场瘟疫起源于野生动物，而那些贪婪的嘴巴为何不能禁止呢？如果那些贪婪的嘴巴都不吃野物，朱菊花还能扛着老套筒带着狼狗钻林子吗？
说来奇怪，近几天，医院的病人特别多，特别是来我们呼吸科室的病人，好多人都是感冒症状，发烧咳嗽流鼻涕打喷嚏，而且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野味市场。而这个野味市场，也是朱菊花经常出入的地方，这是百合电话里与我闲聊时说的。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昨天，我们科室来了一家三口，住在同一个病房，都是发烧咳嗽的。我是他们的接护护士。在护理过程中，我了解到，男的二十七岁，叫李山根，女的二十五岁，叫王桂花，他俩都是来自大山深处，在这座城市打工，宝宝只有一岁多，叫丫丫，很天真可爱。前几天，王桂花嘴馋，要吃野味，李山根就去野味市场买了半只果子狸肉。没过几天，李山根就开始咳嗽发烧，紧接着，王桂花也开始咳嗽发烧，并伴有腹泻。小俩口认为是感冒了，便买了感冒药服用，时断时续，这几天感觉胸口沉闷，呼不出气来，往常，只要感冒，喝点感冒药就好了，可这次不一样，药是天天吃，没有效果，浑身乏力，没有一点儿力气，宝宝丫丫今天一直哭叫个不停，一摸额头，烧得烫手。小俩口赶紧带着丫丫来到医院，住进了同一病房。
结合爷爷给我讲的阿爹阿娘的经历，加上我在医院的经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该不是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正想着这些事情，百合来了电话。
伶俐，你在上班吗？有时间吗？
百合，我在上班，有啥事儿？
不好了，朱菊花这几天病倒了，咳嗽高烧不退，胸口痛乏力没有一点儿力气。
赶紧送医院呀。
送了，县里医院的医生说，这种肺炎通过影像观察很罕见，像王冠，县里医院医疗技术有限，你们快点儿送到更高一级的医院接受治疗，我和牛大妈商议，你在医院工作，想听听你的意见。
百合，那就赶紧把菊花送到我这里来吧，有个熟人好照应。我不知道此进人为啥答应地如此干脆，而这个发小曾辱骂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杂种，是我的死对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朱菊花的病是否和病房里的一家三口的病是否一样？是否具有极强的传染性？
百合，等等，我怀疑菊花的病有传染性，让牛大妈去街上的药店或医院买上两百个口罩，交给秃子爷，让他发经乡亲们，让每个人都戴上，钱我出，你和菊花也要戴上口罩，迅速来我这里。
伶俐，有这个严重吗？
百合，防患于未然。
打罢这个电话，我便去了药店，拿出了我的全部积蓄买了一万个口罩，以备不需之需，牛头堡的父老乡亲对我恩情似海，我必须回报。
第二天，菊花在百合的陪伴下来到了医院，在我的安排下，菊花和一家三口住在了一起。
菊花身心疲惫，不停地咳嗽，脸烧得通红，见了我，总是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像个做错的孩子。
菊花，别这般拘束，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姐妹。百合说。
是的，菊花，过去的事儿就让它像一页纸翻过去了，别老放在心上。我说。
对不起，笨笨，小时候做了很多对不你的事儿，而如今，又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对不住你了。菊花低着头。
我赶紧安排她躺下，给她输液。
正忙着，科室主任来了电话，朱伶俐，速到会议室开会。语气很急，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
我匆匆地跑到会议室，主任说，今天的会议就一个内容，想必大家也看到了，也想到了，我们医护者面临着一个严峻的考验，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特别是我们呼吸感染科，将面临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发现的新冠状病毒与十几年前的非典有着相似性，传染性特强，没有特效药，主要靠护理和各种药维持生理平衡，增强病人机体免疫力肃杀病毒，以达到康复。接上级通知，明天将我们医院的确珍病人转送到隔离医院去，同时，我们科室的医护人员采取自愿申请的方式申请到一线去战斗。散会。
我预料而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匆匆走出会议室，把百合带到宿舍，说，百合，我也没时间请你吃饭了，时间紧迫，新冠病毒实际上就是山里人说的瘟疫，菊花百分之百就是这种病，因为她捕杀野物，常穿梭于野味市场，很容易被传染的。
伶俐，我明白了，难怪你爷爷自掏腰包买猪老爹家的野物放生，还偷放了猪老爹屋后牛圈里的野物，为此，闹得亲戚反目结了梁子。
百合，那是翻过去的一页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事不宜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一万只口罩和一些消毒液迅速带回牛头堡发放下去，让乡亲们戴上，共同抵抗疫魔。另外，一定要让乡亲们各自宅家，不串家不聚餐不扎堆，牛大妈和你一定要自我隔离。切记切记。
百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很多年前的那瘟疫她没有经历过，但听爹娘说过，死了很多人，瘟疫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伶俐就是战士。她不住地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伶俐，你放心吧，我一定做到，你就是我的班长，我就是你的战士。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去吧，百合，拜托你了。
百合带着物资匆匆去了火车站，我又转回了医院，去完成我的心愿。我进了办公室，拿出纸和笔，刷刷地写下请战书，签上了我的名字，食指一咬，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摁在了我的名字之上，那红红的血印强一朵不畏严寒的腊梅花。
主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又匆匆地去了主任的办公室。
小朱，这么晚了，还有事儿？主任正在忙碌着看病历。
主任，这是我的请战书。我把印有血印的请战书递了上去。
主任埋头工作，头也没有抬了一下，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主任，这是我的请战书，我把请战书放到了主任面前。我有些生气，一向和蔼可亲的主任，今个儿咋了？吊着个脸，跟仇人似的，我心里犯着嘀咕，也没有了好心情。
主任仍旧埋头工作，连瞧都不瞧一眼我的请战书。
主任，这是我的请战书，请你过目！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有些怒意。
小丫头，别动火，牢骚太盛防断肠，我的耳朵又没有聋，听到了。主任依然严肃着脸。
主任，请战书交了，请你批准，我要去工作了。
丫头片子，真是个急性子，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我坐了下来，洗耳恭听。
我翻过你的档案，朱伶俐，父亲朱洪涛，母亲李珍珍，然后由牛建军抚养成人，你的父母在抗击非典疫情牺牲在战场上，根据院领导的决定，你不能请战本次疫情，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病毒无孔不入，你是烈士的遗孤，不能参加此次战斗。主任一字一句地说，说得很严肃也很明了。
啥？我不能请战，主任，你是不是说错了。我惊愕。
小丫头，我没有说错，而是你听错了，我再说一遍，你不能请战。主任加重了语气。
主任，你这说法不公平，我父母是我父母，我是我，为啥非把他们的事儿强加在我的身上？我不服气地说。
小丫头，你还年轻，还没度过人生的最美好时光，后面的路还很长，不要任性，子弹不长眼，瘟魔无情，让你留下就留下。主任的话语没得商量。
不，这是我的自由，也是我的权利，更是我的义务。我反驳着。
小丫头片子，就是牛头堡跑出来的一只犟牛犊。
主任，我就是一只犟牛犊，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反正就是去定了。我气呼呼地扭身走出了办公室，砰地一声，我狠狠关上了门。
丫头片子，有股犟劲儿。主任无奈地摇头叹头。
我是铁了心了，才不怕把主任得罪了。
这一年，我二十二岁。
十二
我把头发剪成了板寸，活生生的帅小伙子，还准备了一些尿不湿，穿上隔离服之后，上厕所很不方便。
出发之前，一件事儿让惊诧又充满了自豪。院长亲自为我们壮行，主任为我们医院援助战疫小组的组长。院长为我准备了一朵大红花，亲自为我戴上，并发表了充满激情且铿锵有力的讲话。
同志们，此次出征是为了战胜王冠妖魔。你们一个个都是坚强而出色的战士，巾帼不让须眉，个个都是好样的。不战胜妖魔，誓不归还。你们都要以朱伶俐同志为榜样，她的父母曾为抗击非典而壮烈牺牲。如今，她紧跟着她父母的步伐，握紧手中枪，冲锋陷阵在第一线。这种奉献精神将永载史册！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我和留守医院的全体同志等待你们的凯旋归来。出发！
我们小组一共十名战士在主任地带领下去了市郊的隔离医院。我到达目的地后立即投入了紧张而有序的工作中，值得庆幸的是，负责的四个病人依然是李山根、王桂花、朱菊花和小丫丫。
王桂花见了我，眼里饱含泪水，哽咽着，伶俐妹子，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边说着边咳嗽不止。
桂花姐，我这不就来了吗？别着急，心情也是战胜病魔的法宝。一个星期的护理，我与这家人产生了深厚的情谊。
王桂花左边的李山根喘着粗气，双手捂着胸口，脸上很痛苦，他挪动了一下子身子，想跟我说话，可剧烈的咳嗽声把他微弱的话声压了下去。
我说，山根大哥，别动，爬下睡，这样可以减轻肺部的压力。我的心一阵颤抖，仅仅一天时间，山根大哥和桂花大姐的病情严重到如此程度。相比较而言，小丫丫和朱菊花的病情比较轻。朱菊花能下地，生活能自理，小丫丫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而爸爸妈妈则不能动弹，每动一下都很吃力。
菊花，你的病情较轻，小丫丫由你帮着照看着。我说。
好的，朱医生。菊花回答。
菊花叫我朱医生。我咋听着特别得生分。我说，菊花，我们是发小，都是喝着牛头堡的水长大的，你还是叫我名字，显得亲切。
谁料，菊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笨笨，我对不起你，小时候伤害了你，你还对我这么好，我真是个畜生。
菊花，你咋说这话呢？那些事儿，我早就忘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我一直记着你的好，我上大学的，你还捐助过我，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别哭了，要保持快乐开朗的心情，这样对养病有作用。好的，笨笨，我听你的，若我还能活着回去，一定放下屠刀，不再猎杀野生动物，要好好地保护好野生动物。菊花说。
菊花的这番让我惊诧也让我欣慰。我说，菊花，你有这种想法是好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小丫丫就交给你了。
笨笨，只要我活着，我一定照顾好丫丫。菊花保证着。
王桂花和李山根听了我和菊花的谈话，边咳嗽着边说，谢谢你，大妹子，丫丫，快叫姑姑。大妹子，你若不嫌弃，就让丫丫认你为姑姑。
小丫丫稚气地叫着，姑姑，姑姑，姑姑……
菊花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如此纯真的笑容。
我又去了其它病房。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下午，主任通知我，李山根和王桂花属于重症病人，需转到A区，我也跟着一起转到A区，剩下朱菊花和小丫丫属于轻症，就由小魏照料。
走廊上，我遇到小魏，请她特别关照了一下我的老乡朱菊花和小丫丫。
小魏说，伶俐妹妹，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她俩，有什么事儿，我会打电话告知你的。
我说了声谢谢，拥抱了一下小魏，就去了A区。
更糟糕的是，李山根和王桂花的病情直线上升，身上的各个脏器都出现了问题，像是爆发的炎症风暴。主任和其它几个医院的专家一天中都会诊了三次，他们面部表情极其严肃，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第三天，两人的病情严重到不能动弹呼吸困难，只有换上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为我的护理加深了难度。每次护理的时候，他俩都紧紧抓住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伶俐妹子，我俩是不是快要死了，我们死了不要紧，我们的丫丫不要紧吧。我点着头，小魏在电话里告诉我，朱菊花和小丫丫的病情稳定，有所缓解，过不了几天可以出院了。我听了心里很欣慰，同时，也把这种快乐带给他俩。
今天下午，李山根开始咳血了，一大块一大块，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有微弱的呼吸。王桂花勉强能动弹，见我走到她床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伶俐妹子，我知道我和山根过不了这一关了，唯一不放心的是我们的丫丫，我们都是山里来的，举目无亲，我想把丫丫托负给你，你能答应我吗？她的眼里尽是求助的目光且饱含着泪水。我点头说，我一定会照顾好丫丫的。我看到了李山根和王桂花脸上的笑容，笑容里尽是信任。
第二天，我上早班，一大早的，我就起床了，连日夜地奋战，我的身体极其疲惫，感觉到浑身无力，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病房，谁知，病房里有两个工作人员正在用装尸袋装运尸体。李山根和王桂花终没有逃脱冠状妖魔的毒掌。我感觉到天转地旋，一下子晕倒在地。我是一名手握钢枪的战士，终没有从妖魔手中挽回病人的生命。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满是白色的病床上，白床单白被罩白灯光白色的天花板。我不知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浑身酸痛，没有一点儿力气。我开始咳嗽，感觉有些烧。
主任隔着玻璃与我通话。小朱，你终于醒了，好好休息，由小魏来护理你。
我隔着玻璃减话，主任，我要工作，还有好多病人需要我去照顾，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工作？我发现我的嘴巴张得老开，可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
主任扭过头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的面容苍白，有些憔悴，又去工作了。
小魏说，伶俐，你病了，需要好好休息，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
小魏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心一惊，这是咋了？是不是我也被妖魔病毒感染上了？我又开始咳嗽，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挺烫手的。小魏，我是不是感染了？
玻璃窗外的小魏眼睛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现实，我中弹挂彩了，现在是一个病号。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突忽然，我又想到了小丫丫和朱菊花，急切地问，小魏，朱菊花和小丫丫情况怎么样？
伶俐，朱菊花和小丫丫属于早期症状病人，昨天下午已治愈出院，当时你晕倒了，我把她俩安排在你的单身宿舍隔离观察，若不再出现症状的话，过些天就可以回家了。
谢谢你，小魏，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边咳嗽边说。
伶俐，可别这么说，你爸妈是我们学校的榜样，你更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要好好休息，坚信自己，一定能战胜病魔的。
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会的，剧烈的淹没了我弱小的声音。
小魏弯起胳膊，向我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脸上挂着微笑，那是含泪的微笑。走廊上穿梭于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伶俐，我要去工作了。边说着边走进了下一个病房。
凭经验，我住进了重症病房，战疫无情，我不能参加战斗了，心中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感伤。
十三
看着小魏疲惫的倦容，我的心碎了，很多时候，我都自我进行护理，让出更时间给小魏去护理其它病人。终于有一天，我的肺咳出了血丝，我知道我的病已经很严重。小魏给她插上体外呼吸机，维系着我的生命。
每天都在懵懵懂懂地昏睡，昏睡中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阿爹阿娘还有爷爷，他们正在另一个地方迎接着我。梦中说着同样的话，阿爹阿娘爷爷，我没有给你们丢脸，是一名光荣而坚强的战士。
阿爹抚摸着我的脸说，我们的伶俐是最坚强的战士，完成了光荣而艰巨的使命。
阿娘给我扎着柳辫，疼爱有加，我们的伶俐是人世间最可爱的人。
爷爷抚摸着我的头说，笨笨最懂事了，我们回家……
醒了，泪水浸湿了枕巾。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个白天和夜晚，这期间，院长和同事们都来看我，给我送花送水果送营养品，给我很多勉励的话，要我放开心情，要我坚强，我很感动，病魔无情人有情，我坚定了战胜病魔的信心。
我的病情时好时坏，胸口瘪气沉闷疼痛难忍。这个时候，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小丫丫，山根大哥和桂花大姐临终前的托付，一直在我心头闪现。我一直幻想着小丫丫就是我的化身，是我的前世今生或是来世。可怜的小丫丫刚会爬走，就遭受瘟魔的折磨，痛失亲人的痛苦，她将来如何成长成一个健康的人。在她有了记忆，长大之后，会忆起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吗？她会想念她的阿爹阿娘吗？或者能想起曾经有一个叫“笨笨”的姑姑吗？或者也有人编织着善意的谎言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像我的爷爷一样，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人间大地的真善美。
我咳出了满口的鲜血，洒了一地。小魏吓坏了，忙叫来了主任。主任又集中全院的专家为我会诊，最后还是无奈地摇头叹息，多好的一头犟牛犊啊！
我好想好想再见小丫丫一面，这只天真无邪的小蝴蝶，听小魏说，她已经痊愈了，我想，等她回到家，不，她已经没有家了，或者是回到牛头堡，或者是其它地方的一个角落，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她振动着双翅，快乐地翩翩起舞。或者她又变成了一快乐的小鸟，无忧无虑地在林子里放开稚气的歌喉歌唱。或者她就是一条小鱼儿，在河流里自由自在地流来流去。
人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想，我和小丫丫的心灵是相通的。正当我刻骨铭心地想念她时，朱菊花抱着她来看我了。我知道，这是小魏告诉她们的，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面。
笨笨，你咋成这样呢？菊花在玻璃窗外见到我就哭了起来。笨笨，让我代替你吧，你是大学生，是我们牛头堡的骄傲，你不能死，让我去死吧，老天爷呀，你咋这么不公平……
别哭，菊花，生死由命，我是一名光荣的战士，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我咳嗽得厉害，吃力地说着。
菊花听了，强忍着悲伤，止住了哭声，脸上挤出了笑容。丫丫，叫姑姑。
小丫丫手抓着玻璃，闪现葡萄般的黑眼睛，呀呀学语，姑姑——姑姑——您好——我想你了——
真可爱，我笑了。小丫丫，姑姑也想你了，你真可爱，在家要听菊花姑姑的话哟。我强忍着咳嗽。
笨笨姑姑——等你病好了——我们拉钩——我们去捉蝴蝶——小丫丫稚气地说。
我的眼睛一热，好多天没见外面的世界，没晒和煦明媚的阳光了，生活总是美好的，充满阳光，我多想牵着小丫丫的手在花丛中追逐嬉戏，去牛头堡的河底捉小鱼螃蟹虾米，累了，我们就坐在林子里听鸟儿歌唱，树为琴，风儿弹奏着人间的天籁之音。
我强忍着病痛，强装着笑颜。拉钩上吊，五百年不许。我伸出瘦弱的指头，和小丫丫拉钩。
小丫丫在窗外也伸出了细嫩的指头和我拉钩。
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也是对美好生活的依恋。
笨笨，你要坚强，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和丫丫等着你回来。菊花又掉下了眼泪。
菊花，牛头堡的父老乡亲们没事吧。
笨笨，我是罪人，要不是你提醒得及时，我及时来到省城治疗，若呆在牛头堡，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我是在野味市场感染的，若把牛头堡的乡亲们都感染，我将以死谢罪，你让百合带着物资回去，让乡亲们及时得到防范，前天，百合跟我通话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诊病例。我让百合把屋后牛圈里的所有野物都放生了，还有那两条狼狗也放生了，让它们回归自然，与我们和谐相处。她说着说着，成了一个泪人儿。
菊花，没事儿就好。我又一阵剧烈地咳嗽，吐出了一口鲜血。
菊花在玻璃窗外吓得大哭起来。
菊花，不要哭，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你哭的样子，你哭的样子真丑，你笑起来真好看。
菊花用手捂住了嘴巴，强忍住哭声。
菊花，你听我说，我是挺不过这一关了，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回牛头堡，埋在我阿爹阿娘爷爷的坟茔边，我和他们在一起，也有个伴，我也没有什么遗物留给你们，把我的请战书和阿爹阿娘的请战书烧在我们的坟茔边。
不，笨笨，你的请战书不能烧，它是留给我和丫丫的最好礼物，等丫丫长大了，我就给她讲这三张带有红血印的请战书的故事，它是战士们的光荣使命，有着血与火的交融，更有着人生和生活的新生。
菊花能说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而且意义深远。我感到很欣慰。只有亲身经历过艰难困苦的人才有这样的感受。我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个崭新且生活积极向上的菊花，她散发着沁人的香味，小丫丫一定能健康茁壮的成长，就像我的爷爷牛建军在经历了困苦之后，为了我的成长成才，他经常托假扮我的阿爹阿娘，给我买吃的穿的玩的，给我通电话，给我人生路上的鼓励。我坚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处处开满不畏严寒的腊梅花。
菊花，就把那三张印有红血印的请战书做为我最好的礼物送给小丫丫，一定要把小丫丫抚养成人。我一阵激动，为小丫丫和朱菊花感到由衷地高兴。
哇，我又吐出了一口鲜血，胸口闭气，让我感到窒息。
朱菊花在玻璃窗外大声叫着，医生，快来救人啊——
我感觉有人在使劲挤压我硬如石头般的胸口，迷迷糊糊中，我飘了起来，飘过高山飘过平原飘过了河流，飘回了牛头堡，父老乡亲热烈地迎接了我。我飘呀飘，爷爷阿爹阿娘迎接了我，他们伸出双手迎接了我。
爷爷、阿爹、阿娘，我回来了，我把我写的《红血印》读给您们听：
“跨过高山
高山给了我们脊梁
淌过河流
河流给了我们坚强
越过平原
平原给了我们宽广
辽阔无疆的土地上
一张张贪婪的嘴巴
呼出了一朵朵毒蘑菇般的王冠
祖国啊母亲流泪了
泪水中给我们更多的是坚强
我们的脸上挂着微笑
微笑中闪现着刚毅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我们都是逆行者
背着爱人儿女父母
以大无畏的姿势咬破我们的手指
在洁白的纸张上签上我们的名字
摁上了红血印
数九寒天
一枚枚红血印
就是一张张生死状
犹如一朵朵迎寒的腊梅傲然开放
散发着沁人的芬芳
寒冬过后
春暖花开定会如期而至
我们是白衣使者
救死扶伤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我们是手握钢枪的战士
肩负着保卫家国的光荣使命
别哭我的兄弟姐妹
有我们在妖魔鬼怪怎敢入侵
别怕我的父老乡亲
有我们在鬼魅魍魉荡然无存
向您们致敬
一枚枚鲜红的红血印
向您们致敬
爱的天使爱的勇士
向您们致敬
万众一心鱼水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