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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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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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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

我一路开着小车子,心情很沉重。以前每年这个光景,或高兴、或忧愁,悲喜交织。今个咋呢?没这个心情,眉头紧皱着,凝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儿。

我名叫王光宗,光耀祖宗呗。人活一口气,神争一炉香。男人不仅要担负家庭的责任,还要担负振兴家族的重担,我的这个名号也正因如此。

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沉稳,这是我一向做事的作派。不能打乱仗,得稳中求胜。

我开的是国产吉利小轿车,不贵,几万元,与我身份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谓之大丈夫。我很低调。

如今,小车已成大众化,城里收入一般的家庭都买起了合资小轿车。我坚持自己的底线,自己出身大山的“农门。”自古英杰出寒门,寒门造就我遇事不急不躁、沉着应对的品质。我认为买合资车就是出卖祖宗的行为。国产车咋了?油门儿一蹬,码表照样转到两百,不过,我胆小,两百码,哪不是开飞车吗?脚踏的是“鬼门关,”眼前的好日子,我还没有享受够,正当时,命重要,我的码表从没有超过八十码。车,就是个遮风挡雨的工具,没必要买那么贵。暑期,我按揭了套房子,一个开着奔驰的泥瓦工师傅来装璜房子,令我咂舌。一个泥瓦匠?开那么贵的车干啥?开那么贵的车,难道你就变成了老板、局长?屁话,还不是打工仔一个?你开你的贵车,我不反对,可我心痛呀,你这外国人造的车,税收就让外国佬赚去了,为啥我们兜里的钱不让自己人挣?那天,我换了一个没有车开的泥瓦师傅来给我干活。

车在沟口停下了,沟口外是条省道,两车道的公路,再进去就是羊肠小道了。路旁修路的时候留有一宽阔处,适合停车,停上几天几夜,也没有人敢偷,偷车何用?只要上路,到处都摄像头、电子眼,会被逮个正着。谁是傻瓜?谁去偷车?我的国产货,又不是豪车,除非呆子、傻子,才偷我的车。

从城里到沟里,一百多里路,五、六十年代,沟外没有省道,那时我还是青年小伙子,硬靠着两条腿走了十来个小时,从城里走到沟里的。对于我而言,这百十里路不算啥,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都是靠脚走出来的。路在脚下,不走有路吗?那年月,我整整走了十来年,穿的就是大娘、二娘编织的草鞋,到现在仍然走着。走出了一条光明正大之路。我也不知道那时我哪来的劲头?月是故乡明,大娘就是我头顶上的那轮明月。

事出突然,我本来不想开车的,我喜欢运动,生命贵在运动,流水不腐。在城里,上、下班我都是步行,从不开车,不像有些男人,在机关单位里一介草民,上个厕所,还非得把车开到公厕里去,那你长腿干啥?我把车靠边停好后,又左右看了看,不影响交通。我不知道这次进沟还能不能回去?脑子里一片茫然,得把车衣穿好,即使自己不回去了,这也是我留给妻子、儿子唯一的值钱的东西。

我不紧不忙,在沟口里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如今沟里的人不多,尽住些老人。年轻人都搬到沟外去了。路已不是原来那条通天的大路,变得越来越窄,长满了荆棘。棘上生着的是那种有倒勾的刺儿,勾着了,难拔出,生痛。刚才,为了找寻一块坐着的地方,我寻着了一块黛色的黑石头,上面有岁月洗涤的五彩斑斓的花纹,像大娘额头上的皱纹,显尽岁月的沧桑。黑色石头上,生着些倒勾刺。我伸手把倒勾刺的藤使劲扯开,不料,被这倒勾刺沟着了,鲜血直流,明媚的阳光下,刺眼。血流了不少,结成了血痂,然而勾刺还在里面,不挤出来,这东西会长成刺锈,再长成毒瘤,影响我健康。我又得咬紧牙,用两片锋利的指甲对着伤口,使出吃奶的劲儿挤着,鲜血流了一地,钻心地痛,痛得我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我一生没流过泪,而这次去被这小小的毒刺扎得我流了泪。终于,那倒勾刺被我挤了出来,我好一阵莫名其妙地欣慰。邪不压正,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让这根小小的毒刺给治住了?我燃着了一支烟,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当看不惯的事情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时,看不惯,咋办?怎不能剜了自己的眼睛?燃一支烟,让那堵在胸口的事情随着烟雾一起飘散。自己无能为力,这是最好的法子。

太阳刚升起丈把高,此值初秋,山上的一些灌木丛上撒着露珠,有些滚动着,闪着金光。早上出来的时候,我没跟老婆打招呼,心里乱糟糟的,一团雾水。我也理不清头绪,一些事情说出来,只能让老婆更加着急,着急就乱了分寸,儿子正上高三,没日没夜地紧张地复习,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能分心吗?

我一连吐了几口浓烟。其实,我烟抽得不多,只有在烦恼的时候抽,机关办公室及公共场合,我很自律,从不抽烟。自己抽烟损害自己健康不说,更重要的是办公室里的那些女同志,吸了二手烟,危害更大,若再碰上了怀肚子的,生二胎,吸了二手烟,生出个畸形娃儿,说不定还要跟我打官司?烟雾缭绕,缭绕的烟雾迷茫了我的眼睛,更迷茫了我的心。我真不知从何说起?自己真的“无脸见江东父老”?

眼前的这条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可亲可敬的故乡。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家乡水?我心茫然,此时,没有心情回答这个问题。

这条沟叫王家沟,顾名思义,沟里肯定是王姓家族,非也,这条沟有两大家族,王姓和李姓。沟里绵延十来里长,幽静深邃,空气新鲜,鸟语花香。我曾想过,再干上几年,退休了,我就来这里颐养天年,种上一块菜地,养一方荷塘,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田园般的生活,何乐而不为?我讨厌城市里喧嚣的繁华中隐藏着的无数丑恶嘴脸,只有在这沟里,我才能得到心灵的清静。

我家的祖坟在一处向阳处,三座山梁盘亘之后,余脉都冲着这块向阳地。听大娘讲,我的曾爷爷是位阴阳先生,懂风水,站在沟里最高的山头——太平山头,架起了罗盘,看了几天几夜,最后,确实此处向阳地是紫薇照耀的风水宝地了,子孙后代必出当官的,这块向阳地就成了我们老王家的祖坟墓地。一连几代,老王家没出一个当官的,而且穷得水不流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衣不遮体。而到了我这一代,生计政策抓得严,就我一根独苗。祖上几代人修来的风光集中到了我一个人身上,显灵了,我成了老王家飞出山里的“俊龙。”不,是整个王家沟飞出的“俊龙。”自盘古开天地以来,王家沟的村民世世代代生养休息,自给自足。这是个鸟不屙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没有人走出沟里,走向城市。一时间,我成沟里人的骄傲,都说,老王家的祖坟上冒了青烟,我们王家沟的上空一直冒着青烟儿。那时,我的身上到处都是光环,被沟里人簇拥着送出沟。送走我,就等于送出了王家沟乡亲们的希望。可是,我让沟里的乡亲们失望了。

我揉了揉眼睛,扶了扶眼镜,感觉眼睛有些花,又燃了一支烟,该来的总会来,是福不必躲,是祸躲不脱。我用手抚摸着黑色的石块,有些坚硬。我感受到了大山的脊梁硬度。一阵风吹来,我又感受到了一丝丝温柔,似大娘、二娘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

儿啊,如果累了,就归来吧。

大娘,我确实累了,身心疲惫,又来看你了。

哦,差点忘了,后备箱里备了一双布草鞋,那是我一生的最爱。穿上它,我的两腿变得轻盈,两袖生起清风来,再高陡的山,再崎岖的路,都不在话下。尽管是羊肠小道,布满荆棘,我都不怕。穿上它,走过的路,每一步都很踏实。

我又回到小车子旁,从后备箱里取出了那双布草鞋,穿上了它。以前,我就是一个走出大山的游子,归心似箭,穿上布草鞋,雀跃般地奔走在羊肠山路上,欢乐地如同一只小鸟,去见我的大娘。

今天,我穿上它,腿脚似乎灌了铅,千斤重,加上千斤重的心情,我的腿脚迈不出一步。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找不出答案,是委屈吗?我更说不清楚。

大娘,我来了。我要跟你诉说,把一肚子话都说给你。

大娘的名字叫“鞋娘。”不知为啥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与我的名字正好相反,我的名字听着大气、顺口,彰显我远大的志向、抱负。鞋娘?好奇怪的名字。从我记忆起,就被沟里人这么叫着,大娘到底什么名字,说来惭愧,孩儿不孝,还真想不起来了。这是好多年前的事儿。

舅妈一直未生育,在我呱呱坠地时,就被舅妈抱过去,沟里人叫“压怀,”就是一个不生育的女人抱着别人家的娃儿,过些时日,就会怀娃儿生崽,也会有自己的娃儿。舅妈一直把我抱着五、六岁,夜夜把她那丰腴的奶子往我嘴里塞。我是吮吸着舅妈没有奶水的空奶子长大的。然而,舅妈还是没有生出一男半女,我却成了她的最爱。

舅妈不死心,饭前茶后,总听到她的唉叹声。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深更半夜,我常听到她辗转反侧弄得床板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有时,她披衣下床,轻手轻脚打开门,去了屋外的场地。天空挂着一圆圆的月亮。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月宫娘娘,请降我贵子吧。一跪就是一个晚上。尽管如此,她的肚子还是一马平川。后来,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我没改口,叫她舅妈。又一个晚上,阿爹、舅舅不在家,阿娘、舅妈进行了一次激烈地争论。

“鞋娘,我‘压怀’几年了,还是没怀上,思前想后,可能是光宗没改口。”

“青梅,沟里‘压怀’没有改口的,有多少开始几年没怀上,后来怀上的,宗娃儿咋能改口呢?”

我的舅妈叫王青梅。

“不改口,我就怀不上,这不是让我们老李家断了香火呀?”

“咱们两家的关系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亲上加亲,咋能改口呢?”

“亲戚归亲戚,我这姑姑、舅妈的身份也可以变为娘。”

“总觉得不好,改口了,宗娃儿面临两个娘,将来该如何面对?”

“宗娃儿将来长大了,难道还把你这个亲娘忘了不成?”

“这不是忘不忘的问题,亲戚太重了。”

“你是宗娃儿亲娘,我是他二娘,就让宗娃儿叫我‘二娘’,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这么多年抱着宗娃儿‘压怀’的份上。”

阿娘无话可说了,舅妈成了我的二娘,阿娘成了我的大娘。

大娘与二娘是“交换亲,”这就是大娘口中的“亲上加亲。”王家沟穷山恶水,有见识的姑娘都不愿呆在沟里,纷纷都嫁到了沟外或者是更远的地方。爹娘不愿自己的娃儿成光棍,断了香火,就想起了“交换亲”的办法,即王、李两大家族互通婚姻,用各自家里的姑娘交换对方的姑娘,给自己家的儿子娶得婆娘,香火得以延续,又保全了王家沟的人脉。这样说来,我的大娘姓李无疑。我的身上既流着李家的血,又流王家的血,叫二娘也说得过去。

我的幼年、童年都在躺在二娘的怀里度过的。

“光宗,你的大娘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有啥了不起的?”

“你大娘叫‘鞋娘’,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睁圆了眼睛,很好奇。

“我和你大娘当姑娘的时候,我们这里路过红军,说是要北上打仗。这些红军穿得破破烂烂,连脚上的草鞋都穿成梭绺儿。这些红军对我们很好,帮我们挑水、拾掇院子、修补房屋。沟里人真正感觉到他们是穷苦人的队伍,他们只休整一夜,第二天要继续赶路,有些战士的脚板蹭着地,怎么能赶路吗?沟里人连夜赶织起草鞋。你大娘心灵手巧,是织草鞋的好手,一夜织了两百双,且双双美观、结实,博得了红军的赞誉,沟里人就叫你大娘‘鞋娘。’”

我听得入迷,为大娘引以为豪。不过,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沟里的男女老少都是穿着草鞋。大娘的草鞋,我从童年穿到少年,从沟里穿到沟外。我与草鞋结下了不解之缘。

阿爹王拴树是个酒鬼,嗜酒如命,与舅舅李三碗是一丘之貉。阿爹、舅舅的大名就如与不知大娘的真名一样。哎,我真枉来世上一遭,连自己亲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那还是人吗?说真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谁让这对冤家早早地离开了我?抛弃了我?王拴树、李大碗是沟里人起的绰号,咋叫上了这样的绰号?

他俩是光着腚长大的发小、哥们儿,常在一起称兄道弟的,不曾想,后来还真了真兄弟。一天晚上,有星星也有月亮,蛙鸣一片,这样的夜晚很难入睡,况且他俩的脸上都长着痘痘,更难入睡。不能入眠就喝酒,沟里人喝的是地瓜烧,劲儿大,过瘾。他俩各自在家偷了一坛子地瓜烧,躲在沟里的树林中,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开了。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他俩没那个境界,更不会吟酒作诗,只会你一碗我一碗喝起来,嚼着花生米,说着沟里的姑娘,当然,也说到了他俩各自的妹子。俩人喝到三碗的时候,都醉醺醺的,说话打着绊儿,吐词不清楚。阿爹一泡尿憋得受不住了,舅舅拉着阿爹要喝第四碗。阿爹说,我尿泡尿回头再喝。跌跌撞撞地起了身。舅舅拽着他还要豪饮。阿爹勉强掰开他的手,去了一胳膊粗的树下尿尿。他迫不及待解开腰间的裤腰带,就着树干一泻千里。谁料,阿爹在系裤腰带的时候,把那棵胳膊粗的小树也拴上腰际。他以为是舅舅来拽他,身子扭来扭去,说,别急,等会儿再喝。殊不知,舅舅灌了三碗,早趴在那块石头上睡着了。阿爹醉醺醺地拽扯着着,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被沟里看见了,得知个中原因,笑掉了大门牙。他俩落下此雅号。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阿爹、舅舅成家后,依然改不了这个嗜好。大娘、二娘持家,他俩不敢在家里明目张胆地狂饮,就变着法子去野外喝。

秋夜,是捉狗獾的最佳时节,他俩对大娘、二娘说,套只狗獾,给全家人打打牙祭,就偷偷地夹了一壶酒去了北山。此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狗獾没套住,把两个醉鬼套下了悬崖,摔得尸首无存。

那年我五岁,模糊的印象里,阿爹、舅舅上山的那天,天下着瓢泼大雨。这对冤家到了那边,继续着你们的酒鬼生涯吧,扔下了我、大娘、二娘三个可怜的人儿。

男人是天,家里有男人,锅碗盆瓢的叨唠有人默默地听着;家里死了男人,一个充满活力、希望的家顿时黯然失色,失去了依靠。阿爹、舅舅在的时候,家里的重繁活儿从不需要大娘、二娘动手,尽管他俩是酒鬼,沟里人以勤劳、本分为根儿,不需要大娘、二娘吩咐,根据节令,他俩会把田间、地头的活拾掇得完完整整。男人不在了,她俩得亲自下地干活,渐渐地失去了昔日的容颜。

我改了口,叫二娘,从一岁叫到五岁。二娘把我抱在怀里“压怀”压了五年,还是没有压出个一男半女,舅舅摔了悬崖,人的命、天注定,今生注定她的肚子生不出娃儿,也就绝了她的念想,绝了念想的二娘把全部的心血、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我是大娘身上落下的心头肉,阿爹去了,为了把我抚养成人,走出大山,咬破牙、立下誓:此生绝不再嫁。沟里人,深知组合家庭的矛盾,各自为各自的娃儿,矛盾无处不在。大娘这样做,是为了把她全部的心血和爱投放到我身上。

大娘住在南沟,南沟阴坡,以王氏家族为主;二娘家住北沟,北沟向阳,以李氏家族为主。

“宗娃儿大娘,南沟阴森森的,阴气太重,北沟好,阳光充裕。”

“宗娃儿二娘,南沟是老王家的根儿,宗娃儿应待在南沟。”

“宗娃儿应吸收和煦的阳光,才能健康地成长,将来才有出息。”

“一切为了宗娃儿,只要宗娃儿将来有出息。”

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娘抛弃了南沟的茅屋,搬到了北沟的瓦房,与二娘住在一起,两家合为了一家。我成了她俩的宠儿?不,绝对的没有。大娘、二娘从不溺爱我,从小就培养我自强、自立的品质。我白天在沟里上学,课余时间与她们一起在田间、地头干活。周未,我半天打柴、半天做作业,家里没男人,我得担负起男人的责任。尽管我稚嫩的肩膀担负不起这个责任,但随着年龄慢慢地增长,我得适应,得慢慢地担负起来。沟里、沟外,我成了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树成了标杆。

沟里人光靠那贫瘠的一亩三分地,勉强混得个填饱肚子,家里没有结余。大娘、二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大姐,宗娃儿将来要进城读书,我们得早谋划。”

“二妹,我们庄稼人以土地为根儿,哪儿来的挣钱的路?”

大娘、二娘合为一家后,就以姐妹相称。

“大姐,你不是‘鞋娘’吗?”

“是呀,我是‘鞋娘,’你是说?”

“我们可以搞副业。”

“副业是男人们的事儿,沟里女人都不搞副业。”

“万事儿开头难,你是‘鞋娘’,织草鞋是一把好手,有名气,我们就织草鞋、卖草鞋。”

“二妹,你脑子比我灵,我听你的。”

大娘、二娘跑到南沟,把茅草屋的那台织草鞋的机器(山里人叫“草鞋耙子”)搬到了北沟,干起织草鞋、卖草鞋的营生。

草鞋耙子,是一个实在不起眼的丁字形状的专用小农具,丁字头的横梁上按了七个朝上的小木齿,齿高约有二三寸,与丁字尾的木钩成反方向。编草鞋时,寻来一长凳,将鞋耙子的木钩挂在长凳的一端,丁字头横梁上的木齿便端溜溜地朝着编鞋人的怀里了。

大娘的草鞋耙子不用长凳,把丁字头栋梁做在了有横凳上的木架上,织起草鞋来,很方便,也很省力,所以大娘给红军织草鞋打破了沟里的记录,成就了“鞋娘”的荣耀。

那年月,物资短缺,沟里、沟外的人都穿草鞋。山里人,屋里、屋外,田间、地头,闲不下来,草鞋透气、防滑、韧性好,就地取材、造价便宜,很适合山里人干活穿。

大娘织鞋很讲究。她取材不用稻草,是她和二娘及我割回的上好的龙须草,摘去腐烂、韧性不好的,留下黄亮、富有韧性的,然后放入沟底清凉的泉水中浸泡半天,使其韧性达到最佳,再取出凉干。她先用龙须草搓好的主绳挽出两个小圈圈,再用细细的麻绳来编好“鞋鼻子”,然后,再将“鞋鼻子”留出的主绳往腰带上一系,骑坐在横凳上,将两个环形的主绳头往草鞋耙子上的木齿上一挂,身子往后稍一用力,四条主绳就立马绷得紧紧的了。四条主绳为径线,手中的龙须草做纬线,不停地搓着劲去织,一上一下,经纬交织。挂在耙齿上的径线,也在大娘手中根据鞋的形状变换着木齿的位置,时而散开,时而收拢,不一会儿,一只毛绒绒的鞋底就编出来了。编罢鞋底,得赶紧收拢了鞋后跟,又在鞋底周边四处安插上“鞋耳”,最后再把“鞋鼻子”留出的主绳顺着“鞋耳”鞋后跟依次贯穿起来,一只完整的草鞋就算大功告成了。

一只草鞋,不到五分钟,心灵手巧的大娘就编织好了。

开始一段时间,主要是大娘编织,时间是在夜晚,不能耽误农活,我和二娘当帮手。后来,大娘常累得大声咳嗽,二娘就学了起来,交替着编织,再后来,我也学会了,大娘、二娘轻松了许多。

我们家的草鞋比沟里、沟外的任何一家都便宜,别人卖一元,我们卖八毛,薄利多销,这是二娘的经营之道,再者,大娘的技术好、料好,家里的草鞋供不应求,不仅沟里卖,而且还卖到了沟外。姐妹同心,其力断金。家里的箱底慢慢地有了些积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我上完沟里的小学、去沟外上中学的那年,大娘积劳成疾,夜夜咳嗽不止。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二娘最近凉了胃,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大娘捂着胸口咳嗽着,坐上了草鞋耙子,坚持编织草鞋。

“大娘,今晚就算了吧,你和二娘去休息,我来织。”

“宗娃儿,你马上要到沟外上学了,抓紧时间学习,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我明白大娘的意思,她是给我腾出时间学习,不仅在沟里的学校得第一,而且到了沟外的学校也要得第一。为了节省煤油,我坐在大娘身边的木凳上认真地学习起来。

大娘又一阵猛烈地咳嗽,咳得她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捂住了胸口。哇!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吐在了一双未织完的草鞋上,溅在了草鞋耙子上,鲜红鲜红的,似一朵朵红腊梅。

我吓得大哭起来。我的哭声惊动了里屋的二娘。二娘跑出来,把大娘抱在怀里。

“大姐,你醒醒,别吓唬我呀。”

二娘急得泪水簌簌落下。我紧紧握住大娘的手。大娘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张开满嘴是血的嘴,嗫嚅着,没说出一句话。我知道那没说出来的话:宗娃儿,好好学习,走出山沟,成为俊龙。二娘清楚那没说出的话的含义:二妹,宗娃儿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把他抚养成人啊。

大娘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我感觉她的手猛地一沉。我和二娘的哭声充满了整个屋子,惊动沟里的所有人。

天苍苍、地茫茫,苍穹为大娘流下了悲伤的眼泪。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全沟人含泪送别了他们曾引以为豪的鞋娘。

我穿好了从后备箱里取出的那双草鞋。

大娘离开我和二娘之后,家里好长一段时间处在悲痛、静寂之中。

“宗娃儿,你不能灰心丧气,应该振作起来。你大娘为了你将来有个好的前程,没日没夜地劳作,累出了病,又舍不得花钱治病,离开了我们。你大娘看到你这个样子,一定会伤心的。马上就要到沟外读中学了,这段时间好好复习,争取更好的成绩,让你大娘在九泉之下瞑目。”

“二娘,我听你的,化悲痛为力量,勤奋学习,考取大学,以告慰大娘的在天之灵。”

“宗娃儿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二娘抚摸着我的头,里面包含着无限的爱。自此,二娘变得更加坚强起来,家里的活儿、地头上的活儿不让我干,一心让我苦研书本,因为她知道“十年寒窗无人问”的道理。她没有甩掉家里的副业,继续着草鞋营生,以存钱供我读书。

随着沟里、沟外人们物质生活地增长,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已经没有人再穿龙须草编织的草鞋了,都买起了解放军鞋,家里的副业一度处于低谷。穷则思变,解放鞋是胶鞋,耐穿不耐滑,山里都是崎岖的山路,容易滑倒;草鞋耐滑不耐穿。二娘有几个晚上没睡着,没有了副业,攒不起钱,我将来读书咋办?她苦苦思索着,又几个晚上没睡着。她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家里多了些破衣服,还是一些装肥料用的蛇皮袋子,这些材料都很耐用,若编织成布草鞋,耐穿又防滑,肯定能卖个好价钱。那个晚上,她很兴奋了,在草鞋耙子上忙碌了一个晚上。以前,青一色的龙须草鞋被她改良了,用麻绳做筋,蛇皮胶带、布条混合使用编织,做出来的布草鞋很受沟里、沟外的山里人欢迎,甚至一些公家人也买他的布草鞋。因为布草鞋穿在脚上,透气、凉爽,带有按摩脚板穴位作用。家里的副业又做活了,箱底的票子又慢慢厚起来。二娘的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笑容,不仅是她凑足了我的学费,还因为堂屋中央的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

我走出王家沟、去城里求学的那天,二娘给我做了一双特别精致的布草鞋,主色是蓝色,她希望我遇事儿要像蓝色的大海一样沉稳,鞋帮上别出心裁地编上了几个字:穿着布草鞋,走好每一步。那时,我还未深悟这句话的涵义,多年以后,我真正体会到二娘的用意。

我大学毕业,在城里参加工作之后,二娘就不编织布草鞋了。如今物质生活丰富,各种样式、款式的鞋多了去了,沟里除了她还留着穿布草鞋的习惯,其余的人都似乎忘记草鞋的时代,早在他们脑海里划上了一个句号。我在城里也不穿布草鞋,若穿在脚上,行走在大街小巷,会吸引来一些异样的目光,蚂蝗叮血般盯着你的脚,让人感觉不自然。我时时没有忘记那双绣字的布草鞋。每年这个时节,我穿着布草鞋徒步来到沟里祭奠大娘,重温过去那艰苦的时光。

十多年了,这双布草鞋依旧如新,鞋帮上的字清晰可见,在明媚的阳光中闪着光。是呀,我得走好每一步。

如今,二娘老了,已进耄耋之年,佝偻着身子,头发已花白,沧桑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是我放不下的牵挂。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清明时节雨纷纷,沟里人只知道这个节令是种瓜点豆的时节,不知道上坟祭祖。我也是进城工作之后才知道公家人兴清明祭祖,而是一个传统节日。沟里人习惯七月半祭祖。

我查阅过资料,七月半,也叫中元节、祖宗节,是一个大规模的祭祖节日,其源可上溯至梁武帝时的“盂兰盆会”,有目连救母的故事相传。相传目连为救出置身饿鬼群中的母亲而特设“盂兰盆会”,以供奉十方众僧。素来“信巫鬼,重淫祀”的湘楚民众,在这个节日的祭祀活动沿袭不断。民间传说,七月初一至十五日,为阎王开鬼门关之期。俗语云:“七月半,鬼乱窜。”初十至十五日,名中元。设羹饭、酒食,盛列几筵,以祀其先,剪纸为衣,凿楮钱焚之,名曰荐祖。七月初十开始,接旧死的人,家家焚香燃炮,有的在门外跪拜“接祖宗”,叫“接老客”。端午五样蒸,中元七样煎,所以灰煎果是中元节特有的食品。

沟里的七月半从初十开始,一直延续到十五。这一天,各家各户都要备办丰盛酒菜祭奠亡灵,在厅下堂前摆上桌凳,桌子正位点燃两根蜡烛,插上六支香,摆上八盘菜,斟上白酒,遥请本家的亡人前来赴宴。屋外场地用柴禾灰画圈烧纸钱,一个圈是一个祖宗,然后燃鞭炮。

祭祀活动完毕,堂前桌上盛放一桌好菜好酒,各家各户邀请亲戚、左邻右舍聚餐。尽管是“鬼节”,同时,也是活人团聚的节日。从初十开始,每晚都能吃到可口的饭菜。清明节只祭祀先祖,活着的人没此待遇,沟里人只兴七月半,忘了清明节。我家也不例外,大娘在的时候,由大娘操办着这一切,大娘不在了,二娘操办。从我记事起,我更喜欢过七月半,以至于多年以后回乡祭祖,我都会选择七月半这个祖宗节。

每年七月半,二娘都会提前备好饭菜,把左邻右舍及沟里有头有脸的人接上,等着晚上与我一起相聚、叙家常。

今天,我没有往常的快乐心情,心里有事儿,压着块石头,能高兴得起来吗?穿着那双绣字的布草鞋,我抬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在布满荆棘的山道上。如今,沟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条宽广的山道也变得越来越窄,杂草丛生。但我不害怕,因为我的脚上穿着爬山道的布草鞋。

我翻过了几座山梁,快到沟里,远远望去,依稀可见二娘的瓦房烟囱上冒着袅袅炊烟,二娘一定在准备晚上丰盛的美餐。此处是个三叉口,人生的路上,这样的叉口很多,此前,我从没有犹豫过,每走的一条叉口都是正确的,一条是通往二娘家的,一条是通往大娘坟茔的。我犹豫了,踌躇不前,伫立在叉口处,眼前飘过一个身影。 “哟,这不是光宗侄子吗?回家祭祖来了?”是李大婶的声音。

她的眼睛直盯着我,是种贼眉鼠眼的目光,心怀鬼胎似的,盯得我心直发怵。

李大婶是沟里最刻薄、刁钻之人,生得高大、单挑,怎么形容呢?哦,对了,祥林嫂的形象,圆规似的双腿支撑着世俗、圆滑的脑袋。她是我最不愿碰见、也不愿意见到的人。

“哦,李大婶,你也进沟里了?”

“闲着没事儿,进沟转转。”她的目光一闪一闪的,透露着狡诈、奸滑。

我不知不觉中打了一个寒颤,感觉后脊背一阵冰凉。

在我的印象中,李大婶早已搬到沟外的街上,而且生活得不错,儿子王光国提干后在乡政府上班,说起来,应该跟我同辈,算起来跟我是隔了几个房头的堂兄弟,平时几乎没有来往,是沟里走出来的仅次于我的俊龙。

说起来也是有些年头的事情了,我刚进入城里工作的第一年,李大婶通过二娘打听到我的住址后,专门搭车去了城里有事求我。

“光宗,你是我们沟里混出来最有名望的娃儿,沟里的娃儿都以你为榜样。”

“婶子,你过奖了,沟里的娃儿都有出息。”

“光宗,你知道的,城里的人我是两眼黑,一个也不认识。”

“婶子,你认识城里人干啥?沟里有吃有喝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

“你的妹子王雅荷正面临找工作,我听人说,城里正招老师,你不正好在教育部门工作吗?我就想到你了。亲不亲?一家人。你得帮这个忙。”

“招考老师是有这回事儿,这几天正在报名,逢进必考,笔试得过头关。”

“这就对了,光宗,你在教育部门人脉熟,雅荷小时候成绩不太好,我怕她考试不过关,你能不能把试卷给她弄到手?”

“婶子,这个不好办,什么年代了,一切都得公开、公平、公正。”

“光宗,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得看同根同祖的份儿,得把雅荷的事儿办成。”

“婶子,我尽力吧。”

她是在给我下命令似的,但她忽略了一个问题:滥竽充数、不学无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仅仅是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子,哪有通天的本事儿、给雅荷弄到试卷?哎,李大婶,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李大婶听了我的话,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临走前,甩下一句话:我知道光宗有这个能耐的。这句话压在我心里,我真不知应如何化解。

王雅荷考试的结果正如我所料,在本次教师招聘考试中考了个“倒数第一”。即使我有通天的本事儿,也无回天之力、扭转乾坤。

事后,二娘跟我谈论过此事,王雅荷出门打工去了,李婶子在沟里到处宣扬,说你是沟里喂出的白眼狼,忘恩负义。那一阵子,我心里特别难受,这李婶子也真够刁钻、狠毒的。我真办不了那事儿,为了雅荷这事儿,她吃住在我家里,为她填表、报名、政审等,鞍前马后搞服务,临考前一天晚上,她还在玩手机、打游戏,我真是没辙了,人怕发奋、地怕上粪,公家也不可能招她去玩手机、打游戏吧?这事儿能怪我吗?这黑锅背得我咽了一肚子窝囊气。更可气的时候,成绩出来之后,我跟雅荷谈了下一步打算,我在城里找家私人学校,让她边打工边复习,等来年一举中榜。你猜她怎么说?几个毛渣渣钱,她没得眼睛瞧的。我是黔驴技穷,无可奈何了。怪就怪吧,嘴巴长在她嘴巴上,我又有何法?只是我的脸皮没面子,没面子也就罢了,你别在沟里到处宣扬来损坏二娘的形象。为这事,二娘心里堵着一口气。人心不古啊。

我真害怕李婶子,害怕她背地损我的那些恶毒的话儿。屋漏偏逢连阴雨,特别是今天,心里压着块千斤重的石头,却又碰上了她,尽管她已走远了,刚才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竟然向我投来了幸灾乐祸的目光。我感到一阵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心口的那块石头堵得很严实。李婶子早已走远了,可她那幸灾乐祸的目光还在我眼前晃荡。

迷茫的三叉口,是走向家里跟二娘诉说,还是走向坟茔去那边跟大娘相聚?

我是沟里走出的俊龙,很乐意众星捧月的感觉。

前些年,在城里机关上班,我就是一个小科员、腋下无毛的小瘪三,上面的领导一大堆,轮不到我说话的份儿,这样倒好,不说话并不等于我的不存在,兢兢业业干好本分工作才是正道。城里,白天我是不穿那双布草鞋的,也学起了城里人,穿上皮鞋。脚捂得发臭,下班回家,我就换上了那双布草鞋,透透气,鞋帮上的绣字时刻闪现在我的眼前:穿着布草鞋,走好每一步。

每年七月半,我们老王家自古以来定于十四这天烧月半。这一天,我会请整天假,早上天刚蒙蒙亮,穿上布草鞋,轻装上阵、翻山涉水,徒步百余里,中午正好赶到沟里,这是铁定的规律,无需改变。

早些年,王家沟王、李两大家族轮流推选本族有头有脸的地主当族长,自从沟里人翻身当了主人之后,村支书、村长一肩挑,由沟里人民主选举,李崇权就是沟里人选出的第一位村支书、村长,一直当到现在。论辈份,他与大娘是隔几房的堂兄妹,也就是我的舅舅。他如他的名字一样,崇尚权利,喜欢沟里人叫他李支书。我也叫他李支书,沟里的舅舅多了去了,总得有区分。李支书在沟里当道多年,混得有头有脸、如鱼得水。我不得不佩服他的从政之道,非吾等之辈能所及。我真的不知道一个村支书有多大的权力?按古时,七品县令就是个芝麻官,按此评论,比芝麻小的是菜籽,菜籽官应该是乡书记,他应该算不上什么官儿,就是沟里人的头儿。我就纳了闷了?就这么一个很小的沟里当家人,却混得风生水起,在镇上的街上买了房,听说城里也有套房,开上了合资的奔驰车,混得比我这个沟里飞出的“俊龙”强百倍。不过,李支书对我挺不错的,每次回到沟里,必接我吃饭,并且亲自到沟口去接,陪我一同走着山路、拉着家常,对我更是客客气气、亲热有加。

每次七月半回沟里祭祖,中午在我家团聚,晚上在李支书家。二娘一大早的就起来准备,李支书陪我赶回家的时候,正好赶上二娘的满满一桌好菜。

“光宗呀,你在城里机关工作,是我们沟里有史以来走出去的最有头有脸的人。”

这二尺五的帽子戴得我心里乐呵呵的。“李书记,我有今天,还是你教导有方。”

“光宗真是会说话,姜还是老的辣,你看我这书记当得风光,吃香的、喝辣的,以后跟我学着点儿。”

“那是那是,我刚入行,以后还全仰仗李书记指点。”

“光宗,你在城里机关工作,认识的人多,这条山路也该修修了,哎哟,你咋还穿草鞋?改日,我送你一双。”

此时,我才注意到李支书的脚,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不了,李书记,我走山路的时候习惯了草鞋,若穿上皮鞋,这腿脚不知崴了多少回?可能崴断了。”

“光宗,还是年轻啊!这话说得有意思、有水平,刚说哪儿了?”哈哈哈,他一阵大笑。

“李书记,你刚才说到这山路。”

“哦,光宗,这山路若修成了水泥路,或是柏油路,你还用穿草鞋进沟吗?到那时,我开着小车子在沟口接你。”

“李书记,路这事儿,我尽力吧,不一定办得成。”

“你在机关上班,一定能办得成。”

他说话的时候,眼角总掠过了一丝狡黠的光。我不知道这狡黠的目光里到底包含了多少层含义。我只得承认,我愚钝,读不懂这目光。

边走边聊着,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我家里。

二娘邀请的客人不多,就是左邻右舍,当然,李书记本不在邀请之列,但二娘看在他把我从沟口接进来的份儿,也邀请了他。添客不杀鸡,只添双筷子。酒,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诗仙太白”,不算贵,也是中档的。我真佩服李书记能喝,估计三瓶“诗仙太白”也不在话下。我是良民,烟不抽,机关办公室不能抽烟,有女同志,吸二手烟的危害大于“烟枪”,小酒能喝一点儿,但不是“三碗不过岗”,而是“三盅不过岗”,一盅下肚,脸红脖子粗。

李支书见我这般,也不跟我一般见识,他用碗我用盅,一碗抵一盅,这待遇蛮不错,谁让他是沟里的父母官、我是沟里混得最有出息的城里机关里的人?

酒一直喝到夕阳西下。我有些醉意,李支书却千杯不倒。我感慨:李支书多年的父母官怕是酒喝出来的吧。晚上到他家喝酒,他先行告退,得回去准备准备,临行的时候,他去厨房,老嫂子,晚上跟光宗一起去我家晕两杯。我这次回沟的目的没有忘记,夕阳落山了,得祭祖。

二娘在堂屋摆上饭菜。我在屋前的晒场上用柴禾灰圈起了筛子般大的圆圈。我边烧边祷告:列祖列宗,庇佑我仕途平步青云。二娘燃起了鞭炮,然后又请列祖列宗入席就餐。

祭祀活动完毕,夕阳的余光收尽山底。

“二娘,走,一起去李支书家吃晚饭。”

“宗娃儿,你去,我看家,就不去了,快去快回。”

二娘不去,我也没勉强,人老了有老了的想法,顺者为孝,我一个人去李支书家。

晚上,李支书准备了三大桌,都是沟里有头有脸、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些人我都认识。让我惊奇是,桌上的菜丰盛之极,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相比于二娘的午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桌子中央摆的竟是五粮液,相比“诗仙太白”,就不是一个档次。

我是城里机关公办室的人,虽没有官衔,也很年轻,但我还是被众星捧月捧到了上座,下座坐的都是我的父辈。我受宠若惊,时时告诫自己:穿着布草鞋,走好每一步。

“光宗,刚才李书记跟我们说了,你打算活动活动城里的关系,给我们修条公路,我代表沟里人谢谢你。来,干一杯。”满头白发的王老爹说着,脖子一仰,吞下了一满杯。

我不胜酒力,只得笑笑,呡了一下酒杯。

“光宗,这是好事儿,造福于沟里的千秋万代。来,干杯。”沟里的包工头李大叔端起酒杯。

我想说,众乡亲,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却端起了酒杯,呡了一口酒,连同想说的话一起吞了肚子。说出来,我的脸上还有光彩吗?自己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既然我没有说出来,说明我已经默认了这件事儿。

“光宗哥,我是村上的办事员,以后沟里有什么事儿,少不了要劳烦你的。我喝四杯,你随意。”来陪酒的是李二楞,李大嫂的亲侄儿。

我的心里有些厌恶,像厌恶李大嫂那样,厌恶他的贼眉鼠眼。李二楞仰脖没歇气儿灌下了四杯。盛情难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只得喝了一盅五粮液。

今晚,我唱的是主角戏,众人都来陪我喝酒,酒宴进行到夜深,个个喝得酊酩大醉,陆续离去。我也喝得醉醺醺的,向李支书告辞后,也将回去休息。

“光宗,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不会又是去套公家资金?”

“光宗,才半日,思想有些开窍,这话说得有水平。我说的不是这档子事儿,说的是你二娘的事儿,你二娘在沟里也算是个孤寡老人,我打算给她弄个低保。”

“这个事儿,你跟我二娘说吧。”李支书显然是讨好我,我不能回绝他的好意。

“好的,改日遇到你二娘,我把这事儿给说了,修路的事儿可别忘了。”

“李书记交待的事儿,我会牢记于心。”

他把我送出去了一段路程,然后回去了。回到家里,二娘还没睡,她在等我回来。

“二娘,咋还没睡?”

“等你回来,你没回家,我不放心。”

“就在沟里喝酒,没啥不放心的?哦,对了,二娘,李支书说,要给你弄一个低保。”

“宗娃儿,我有胳膊有腿,穿着草鞋走过了苦难生活,如今日子真好,有吃的有穿的,我要寻‘低保’干啥?李秃子拐着呢,奸滑得很,这样的人,你少往来些。”她有些生气,把李书记叫起了“李秃子。”殊不知,李支书的头顶确实是“半个月亮。”

“二娘,我听你的,以后不跟他往来,只是回到沟里,熟人熟事的,算是应酬。”

“宗娃儿,早点睡吧,明日一早还要回城。”

“好的,二娘,你也早点儿睡。”

二娘的话不无道理,她在沟里生活了一辈,哪个人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心里明镜似的。我跟李支书无过多交往,除了七月半祭祖能与他聚聚,其余的时间从未谋面。关于修路这事儿,我回到城里找过交通部门的同学。同学说,王家沟是个掉野的地方,环境恶劣,进沟都是群山陡岭,修路难度大,上面有政策,对于异地搬迁的山沟,不予再白白投资修村路,我也是爱莫能助。同学这么说了,说明沟里修路无望了。我也就把这件事儿给了了,他日回到沟里别再提这事儿得了。

后来,再次回到沟里,沟里人都用异常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降了很大一截。李支书每年七月半照样来沟口陪我走山路,不同的是他不再提套取公家资金建设沟里的事儿,他早已不在沟里住了,常年住在街上,同我一样,祭祖的时候回去转转,沟里也就剩下几户人家,都是些老弱病残的,大部分都搬到街上或沟外的安置房了。那年盖安置房的时候,他显现精神十足的样子,似乎那一栋别墅般的安置房是他的功劳,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篇。我也是象征性地点点头。未了,他问过我,二娘咋办?要不要安置房?这事儿我不能拿主意,二娘的性子一生要强。我问二娘。二娘说,她在沟里习惯了,养几只鸡,喂一头猪,种种菜园,这日子快活似神仙,去沟外的楼房,与我在城里的房子没啥区别,呆着活受累。我也就不再勉为其难了。二娘又问了我,宗娃儿,沟里人都相传李支书和你狼狈为奸,在安置房上赚了不少钱,这是真的吗?我说,二娘,没有的事儿,我和李支书在祭祖的时候碰碰面儿,其余的时间也影都没有见着。二娘说,宗娃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事后,我想了想,沟里人咋把我跟李支书混为一团了?我真是一头雾水。这迷茫的三叉口呀,我该往哪里走?我猛然想起,李支书今个儿咋没有回到沟里祭祖?我从早晨到现在也没见着他的魂儿?

我脑海里一片茫然。

李大婶早些年搬到了街上,这得益于她的儿子王光国。王光国在街上混得不错,仕途平步青云,从计生办事员干到眼前主管文教卫的副乡长。街上早已买了两套房子,她住一套,王光国住一套。她的一套出门就是侄儿李二楞的房子,近亲又是重亲,她很满意这套房子。

她从沟里匆匆回来,正准备晚餐,得丰盛些,今个儿高兴,让光国、二愣也高兴高兴,事情正在向有利于光国、二楞的方向发展,他们密谋的事情马上就要实现,这样的好事儿,她能不高兴吗?

打蛇打七寸,杀人抹脖子。这是最快捷、致命,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既然出手,就得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重拳出击,打他个狗啃屎,不得翻身。今个儿,她去沟里祭祖,本来光国、二楞要一起回沟的,显耀一下她这一家族风风光光的场面,树大招风,怕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王光国、李二楞就没回去,他俩得努力工作,做好升迁之前的准备工作。

今儿个收获不错,在老家墓地里转了一圈,烧了些纸钱,请先祖们入席吃大餐的事儿放在晚上,在街上的房子里宴请,沟里的房子很多年没人住了,破破烂烂的,之所以留着,听二楞、光国说,公家正在搞美丽乡村建设,王家沟将作为恢复生态,扒掉一处土墙房将赔付一笔钱,她只等着公家赔付她一笔钱。她在列祖列宗的坟茔前烧着纸钱,虔诚祷告:列祖列宗,保护光国、二楞高升,来年给你们放烟花、礼炮,让你们也好好热闹热闹、庆贺一番。做罢这一切,她又坐在山梁上,俯瞰着沟里的一切,一切如旧,炊烟袅袅,只闻得鸡犬争斗之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到沟底,才能听得到一切事情。

“王大妈,你这几只公鸡长得好壮。”王大妈正在喂鸡,她打着招呼。

“哟,这不是李家侄女吗?稀客,快坐。”搬过一条凳,用袖子抹了抹上面的灰尘。

“不了,王大妈,我还要去李支书那儿办点儿事。”她故意把话题往李崇权身上引。

“你说的是李崇权书记吧?哎,这两天没见着他影儿了,人呀,这辈子得走正道,别干些昧了良心的事儿,有些钱能用,有些钱是用不得的。”

“王大妈,李支书咋了?咋在沟里没影了?”

“昨天来了一伙人,把他给解走了,听说是贪污什么的?李家侄女,崇权在沟里当了一辈子书记,这下可要翻船了。”

“大妈,李支书可是个正派的人,咋会贪污翻船呢?”

“听人说,他虚报我们沟里的山林、耕地等,套取公家的钱,还有那安置房,说他是幕后的总老板,赚了不少黑心钱。”

“哎呀,咋还有这事儿?这么多年,我咋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崇权贼着呢,听说是有人举报到城里,上面来人正在查。崇权呀崇权,咋就忘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哎,这年月日子真好,咋就忘了先前穿草鞋的日子?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着,她瞅了瞅脚上那双精致的布草鞋。

“大妈,你这布草鞋真精致,是你自己编织的吧?”

“是北沟的二娘编织的,早些年送给我的,穿着真舒服,走起路来轻松。”

“哦,北沟的二娘,光宗家的二娘吗?光宗咋没见回来?”

“是的,二娘让我晚上过去吃月半,说光宗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王大妈,不聊了,我还要急着赶回街上接我那孙儿,有时间去了街上,可要到我家玩儿。”

“还是李家侄女灵便,说话中听。”

李大婶终于探得了“虎崽”,目的已达到,得赶快回到街上,二楞的事儿基本上是落槌定音了,只是光国的事儿,她心里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回来的路上,她正好碰上了光宗。她有听言观色的本事儿。刚才,光宗神情凝重,一副颓丧的样子,她心中一阵暗喜,不用问,光国那事儿也成了九成。要是往常,这小子早就欢蹦到老家去了,这会儿,还站在那个三叉口想着心事儿。她得出一个结论:光宗回沟里是避难的。她狡黠地笑着,避难避到沟里来了,能逃得过此劫吗?那可是板上钉钉儿的事实。

李大婶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嘴里哼着《好运来》。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这话有些道理,但关键时刻还是人去争取、去操作。

王光国、李二楞准时赴宴,坐在客厅闲聊起来。

“二楞,估计过几天你就去沟里赴任,今晚,哥俩儿得好好喝两杯。”

“谢谢光国哥,不,谢谢王局长,今晚,哥俩儿不醉不睡,喝它个通宵达旦。”

“二楞,不,得改口了,李支书,这名字叫起来咋怪怪的?”

“李支书?还不是李崇权吗?”

“那就叫楞支书。”

“这支书当得我改姓了,不妥不妥。”

“那就叫二支书。”王光国说着,呵呵地笑着。

“嗯,光国哥,你别歪想了,这‘二支书’名字还可以,咱们自李崇权主政以来,还没有换过,我不就是‘二支书’吗?”

“二支书,走,上坐。”

“李局长,还是你上坐。”

“你这兄弟俩呀,这是谁家呀?还这么客套。”李大婶在厨房吆喝着。

“还是姑姑坐上席,李局长,我俩有今天的光景,多亏了姑姑帮衬。”边说着边走进厨房把李大婶拉到了上席的位置。王光国、李二楞频频向李大婶敬酒。

“光国,城里都打点好了吗?”

“大娘,都打点好了,就是局里的那个倔强的老柯头还犟在那儿,真是一头犟牛,卡在那儿,力荐王光宗。”

“光国,别急,一个巴掌拍不响,关键是王光宗有小辨子在我们手中攒着,不出今日,他就会被城里纪委、监委请去,只要去了那地方,前途就灭了,灭了还能翻身吗?”

屋里一片欢声笑语。

机关里的正职对我不错,我当办公室的办公员的时候,正职是办公室的副主任,正职升迁为主任时,我随之升任副主任,正职升为副局长时,我成了办公室的负责人,正职真正升为局长时,我成了副局长。可以说,正职就是我这一生的福星,给我带来了官运亨通的福气,是我的人生知己。

我的福星就是局长柯昌兴。我还是叫他正职吧,习惯了。他长我七八岁,也是从山里沟里走到城里的人。我第一天去机关上班的时候,穿着我的布草鞋,根据通知上的地址,我找到了办公室,没敲门,就毛里毛躁地闯了进去。

“小子,咋不敲门就闯进来?抢劫吗?”正职和蔼地说。

“对不起,今天第一天上班,我有点激动,忘了,下次一定记得敲门。”我有些拘谨。

“你就是王光宗吧,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好好工作,你的工作就是整理文件,以后会慢慢地给你分配更多的工作。”正职给我分配了工作。

“谢谢正职。”我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就这么一说。

“这小同志蛮有意思,叫我‘正职’好,就这么叫。”正职说。

我开始工作,整理着桌面上的一些文件,整理得很仔细。

“哎呀,小同志,你脚上穿着布草鞋。”正职像发现了新大陆。

我脸一红,早上走得急,忘了换鞋,再说了,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鞋子,觉得这双布草鞋正适合眼前的天气。正职这么叫着,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更加拘谨了。

“小同志,这布草鞋好,你是从山沟里来的吧?”

我拘谨地点了点头。

“别紧张,穿草鞋好,我也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穿着草鞋长大的山里娃儿,吃得了山里的苦。”

正职盯我的布草鞋,我更加拘谨地站在那儿不敢动。

“哎哟,这鞋帮上还绣着字,‘穿着布草鞋,走好每一步,’妙妙妙。”正职夸奖着。

“正职,你要觉得这布草鞋好,改日我让二娘也给你编织一双。”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小伙子,这字是你大娘绣的吧,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

“我一定跟正职好好学习,不辜负大娘的期望。”

“你会唱《草鞋歌》吗?”

“会唱,小时候跟大娘编织草鞋时唱的。”

“打草鞋来,草鞋好,

草鞋是咱们的传家宝。

长短大小在眼前,

密用工夫多快利。

草窠里面跳出来,

结却绳头有巴鼻。

牢束跟,紧在耳,

举步离泥水,掷地作金声。

打草鞋来,草鞋好,

草鞋是咱们的传家宝。

穿上草鞋走路沛,

险山恶水当平道。

麻窝草鞋亲手编,

编好草鞋送红军。

打草鞋来,草鞋好,

草鞋是咱们的传家宝。

草鞋是船,阿爹是帆,

阿娘的叮咛载满舱。

穿上草鞋走四方,

人间沧桑是正道。

……”

我唱起了这首歌,唱得很动情,因为真实地经历过那段艰苦的岁月,有着身临其境的感觉。

正职跟着我一起唱起来,唱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他跟我产生了共鸣。

“光宗,以后你就是我老弟,我就是你老哥。”正职说。

“大哥。”我完全没有拘谨,甜甜地叫着。

就这样,正职成了我的大哥。说实话,我还没有大哥,大娘为了把全部的爱给我,就决定不再生第二个。那时的大娘就有新潮流的思想,生那么多娃儿干啥?生的多不如生的少,好好培养一个出来。我没有兄弟姐妹,其实,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哥哥,有一个大哥,我就多一个靠山。正职成了我的大哥,我就多了一个靠山,在城里没感觉到寂寞。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上班第一天,我就捡了一个大哥,这大哥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就多了一份依靠。

“宗老弟,我成了你大哥,希望你戒骄戒躁,时刻记住草鞋帮的字。”

“我记住了,大哥,‘穿着布草鞋、走好每一步’。”

可以说,正职对我恩重如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与他有缘以兄弟相称,就是因为草鞋的缘源。在以后的岁月,我也见证了正职的崇高品质,刚正不阿的工作作风。他经常教导我,拿别人的手短,吃别人的嘴软,不该拿的东西千万别拿,不该吃的饭宁可要饭也别吃。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穿着朴素大方,见人和蔼可亲,为人沉着低调。我是沟里娃儿的标杆,他就是我的标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应该是幸运的,在我的人生路上遇到了像正职的标杆。他让我养成了正派、务实的工作作风。

我成为办公室负责人的时候,有一天,有个陌生人在下班之际闪进了办公室,丢下一个信封,又快速地闪出了办公室。我怔在那里,这是啥人?为何此般鬼鬼祟祟?好奇心迫使我打开了那个信封,不必言说,信封里装的是厚厚的一沓钱,万把块。公家人形成了一个潜规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所处的机关是教育行业,清水衙门,有啥灾替别人消?我吃了一惊,仔细搜索着信封里的其它东西。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搜索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诚恳,说的是他在城里打工,一个娃儿想在城里上学,可他不认识城里一个可以办事儿的人,就想到了我主管这个事儿,请求我帮忙,帮他孩子在城里读书。这么小的一个事儿,至于花万把块钱吗?公家的政策是就近入学,哪个学校不收你的孩子可以找我。这事儿非同一般,说明下面的一些学校“土皇帝”不按章办事儿。我依据信里的线索找到了这位陌生人,退回了信封。那位陌生人是位很诚实的男子,说自己俩口在城里务工,娃儿无人照顾,就想转到城里上学,找了几个学校,学校都以“人满为患”为由拒收他的孩子,他是黔驴技穷才想到这个法子。我说,打工不容易,钱,你拿回去,留下你的电话,过几天带孩子去上学就行了。他感动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说谢谢领导。我吓得退后三步,这是小事儿一桩,也是我的职责范围,岂能受得了如此大礼?我扶起了他,然后小跑回到办公室,把这件如实地汇报给了正职。正职说,你做得很对,对这件事儿要严肃处理,特别是下面的那些“土黄帝”。

还有一次,一个打扮时髦、妖艳的女老师为了工作调动的事儿,赖在我的办公室不走,三不时地向我抛着媚眼,这可是个大活人,女人是祸水,打不得也摸不得,小心阴沟里翻船。下班时间到了,她缠着我非要在调动申请上签字。我说,你的申请放下,这件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还得请示主管部门的意见。她不走,反而往我的怀里凑。这可是最要命的,既不是吃的,也不是拿的,而是一个让男人见了都垂涎三尺的女人。我没得办法,厉声道,请你自重些,再不走,我报警了。我拿出了手机。吓得那女人连滚带爬地溜了,边溜边嘀咕,哪有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难道是太监?或是吃斋不吃荤的和尚?我讪讪地笑着,大声说道,我就是吃斋的和尚!

我把这件事向正职说了。正职笑得前俯后仰,戏谑道,缘分呀缘分,我咋就认了个“和尚弟弟”呢?我不就成了“老和尚大哥”了?我挠着脑瓜,陪着正职笑着。从正职的话里,我感觉到了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尽管是戏谑,话中透露着对我的赞扬与肯定。

前些天,一大早的,机关里的人都还没有上班。我有起早长跑的习惯,如今人时兴跑“半马”,是为了锻炼身体,每天早晨,有些腆着肚子的人,呼哧呼哧地绕着环城路跑。我身子虽然清瘦,但不跑半马。我的速度很慢,小跑,有可能踏死蚂蚁。小跑的时候,我的脑子想着一些事儿,今天的主要工作是啥?安排哪些人去干?工作有什么问题亟待解决?早晨的脑子是最清醒的,要不,咋有“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的说法?正是我的这个习惯,使我在机关里的工作很出色,不仅得到正职的肯定,还得到了上级部门的赞赏。我刚打开办公室的门,正职就尾随我进来了。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以前,正职总是在上班或下班的时候来我的办公室,向我交待一些事情。“光宗,过几天我就要到政府去上班了。”正职的脸色很严肃。

此时无需我多言,我只需要静静地听着。这几天,机关里已传开了,正职要高升了,由正科升为副处,至于去四大班子哪家班子待定。刚才正职说了去政府,那就是副区长,板上钉钉的事了。我心里暗自兴奋,每一次正职的升迁,接替他位置的就是我。

“光宗,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我们都是穿着草鞋长大的,你要牢记你草鞋帮上的字‘穿着布草鞋、走好每一步’,你的人生路上又要迈出一大步,我已向组织部门推荐了你接替我的位置。”说罢,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坚定而有力。

每次都是这样,我静静地听着,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

这几天,我一直处于极度兴奋之中,较之前几次,这次尤为突出。我的仕途在正职的指引、教导下,一直都是平步青云,没栽过跟头。当然,这也与我的兢兢业业、洁身自律分不开的,若我是“刘阿斗”,烂泥能扶上墙?

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我终于成为单位里的“婆”了,为了庆祝一下,我带着老婆、孩子在“天上人间”海吃一了顿。老婆说,光宗,别高兴过了头,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我每次升迁她都这么说。我说,老婆,今个儿高兴,别乌鸦嘴,行不?她不说话了。我知道她这是善意的警告,外人只会恭维,会说这种话吗?还真让老婆的乌鸦嘴给说中了。那晚,我正要上床休息,电话响了,是即将卸任、奔赴新的岗位的正职打来的。

“光宗,还没睡吧,来局里一趟。”

“还没睡,我马上过来。”

正职的话很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平时,他会在电话向我传达一些事情,特别是这深更半夜的,不过,城市已没有夜晚。正职让我去局里,话里有些焦虑,这是不曾有过的。我一路上都纳着闷,忐忑不安,到底是啥事?电话里不说,非到局里?正职待我如亲兄弟,说话从未如此,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

我悻悻地来到单位楼下。柔和的灯光下,正职早已站在楼下,在棵树下等我。正职没去办公室,就在这街道上等我。

“光宗呀,关键时刻,你咋给我惹出一堆事来?”

我刚靠近,正职劈头盖脸说了一句,我心里一怔,咋了?我整出了什么事儿?我一头雾水。

“大哥,我没整出什么事儿呀?”

“别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个老弟。”

正职翻脸不认人,我的心里伤心极了。

“大哥,到底什么事儿?”我的眼里泛着泪花。

“你们沟里人把你告到了纪律、监委,刚才,纪委的同志找我谈了话。”

什么?我被告到纪委、监委,真是天方夜谭,我清清白白做人、兢兢业业做事,从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儿,有人竟把我告到了纪委?简直是笑话。

“大哥,是不是弄错了?”

“我不是你大哥,你就等着纪委同志调查你吧,依我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说罢,正职气愤地走了,我追赶了几步,拽他的胳膊,被他甩开了。我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既然纪委的同志已找过正职谈过话,说明事情的严重性,正职马上要升迁了,而在这风口浪尖上,我没帮上忙,却给他添了这么一个乱子,能不让他生气、伤心吗?只要进了纪委的笼子,我就完蛋了,还牵扯到正职的晋升。大哥呀大哥,我对不起你,给你脸上抹黑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睁着眼睛望着模糊的白色天花板,什么也看不清,似乎有无数个魑魅魍魉摆弄狰狞的面孔向我扑来。老婆和儿子已经熟睡了,发着细微的鼾声,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容。我能向老婆讲这件事吗?显然不能,她要带儿子快乐地成长,向她讲了,只能徒增烦忧和忧愁,而丝毫也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既然是我种下的恶果,也只有我自己承担。

我不禁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正职说,沟里人告了我。这沟里人无疑是王家沟的人,王家沟的人告我啥?把我告倒了,他们又有啥好处?关键是,我没犯过法,也没有受贿。不该拿的东西别拿,我拿沟里人的啥东西了?没有,李支书曾说过送我两瓶五粮液,我没要。不该吃的饭别吃,沟里人的饭倒是吃了一些,主要吃的是李支书,而且是海吃海喝,吃喝的都是山珍海味,不仅我吃了,沟里的有名望的人都吃了,关键这些有名望的人都是些平民百姓,吃了喝了一抹嘴巴,犯不着事儿,不像我,拿着公家的饭碗,有人管。沟里人对我肯定有意见,那条山路也没修,哎,我是无能为力。李支书的奢侈生活,从一开始,二娘就警告过我,我也察觉到了,可总卖不过面子,这下子可好,阴沟里翻了船,一切都晚了,后悔莫及啊。

我的内心受着痛苦地煎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能向谁诉说呢?正职被纪委谈话,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老婆更不能说了,说了,影响她的心情及儿子的成长。时钟刚指向五点,我便悄悄下了床,带上我的布草鞋,开了车,去了沟里。

这迷茫的三叉口啊,我足足伫在那里半个钟头,去沟里跟乡亲们理论,是谁告了我的黑状?到现在,也不见李支书的影子,李支书出事了?我不寒而栗。去跟二娘诉说吗?二娘此时正做着热腾腾的饭菜等着我,我还有脸见她吗?

“打草鞋来,草鞋好,

草鞋是咱们的传家宝。

草鞋是船,阿爹是帆,

阿娘的叮咛载满舱。

穿上草鞋走四方,

人间沧桑是正道。

……”

哦,是大娘的歌声,我的娘亲啊,孩儿不孝,穿着布草鞋,一步没走好,一失足成千古恨。大娘,我想跟你诉说。我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大娘的坟茔。大娘的坟茔周围长满了杂草,我把杂草清除铺在坟茔边。我躺了下来,躺在这软软的草上,有大娘作伴,头顶是由几棵柏树支起的浓荫,一阵凉爽的风吹来,飒飒作响,像是欢迎我的到来,身心已全部放开。

“大娘,我好累,想小憩,想静静。”

“宗娃儿,累了,就睡在大娘的身边吧,大娘陪着你。”

“大娘,我咋得罪了沟里人了?”

“宗娃儿,人间大地有正义也有邪恶,你要相信邪不压正。”

“嗯,大娘,我知道了,但我的心里总觉得憋屈,我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地工作,为啥还有人告我黑状?”

“时间会证明一切,成大事儿者不拘小节,你小时背的书,叫什么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大娘,这篇课文叫《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还记的?”

“你忘了,每晚我编着草鞋,你在我身边读书、背书,大娘文化不高,但还是懂得其中的意思,自古以来,成英雄、成大事者,都得一波三折、潮涨潮落。”

“嗯,大娘,树欲静而风不止,太阳终会战胜乌云。”

“宗娃儿,明白这点儿就好。”

“大娘,跟你诉说真舒服,我的心里敞开多了。”

“宗娃儿,只要用心做事,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娘亲最好、最亲,大地啊母亲!要不,世人咋把大地喻为母亲?躺在娘亲的身边,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我的身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要与大地融为一体。我从哪里来?我的根儿是大地,我从大地中来。我要到哪里去?我的根儿是大地,我要向大地里去。躺着,摒弃了世间一切凡尘杂念,不管你富有,或是贫穷?不管你是高官厚禄,或是一介草民?最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归宿:黄土一堆。解脱了,一切都解脱了,什么都不想,静静享受这份静谧,享受这大地的温暖。

太阳早已落山,夜幕笼罩着大地,一些不知名的虫、草弹奏着人间的天籁之音。好惬意的山间之夜呀,以前,忙于求学,未曾享受,如今,兢兢业业地工作,抽不出时间。天上的月亮播洒着银辉,在林间直泻下来,颗颗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娘亲,还记得夏日的夜晚,我躺在你怀里数星星吗?一颗、二颗、三颗……数着数着,我进入了梦乡,也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我关掉了手机,知道此举是多此一举,沟里已颓废,除了秀丽的山水丛林风光之外,只有一些老土屋还在沟里,构成沟里一道优美的风景,实则是一个荒废的村子。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回归人的本性,回归到大自然之中。一阵凉风吹来,好凉爽,大娘,你感到凉爽了吗?心中的一切凡尘杂念都烟消云散了。我又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背着背蒌在河渠边寻猪草,在坡地里挖山药、捉蝎子,每次挣回些零用钱,他都如数交给了大娘。大娘常抚摸着他的头,把他揽在怀里,亲亲他的额头,我们的宗娃儿是最听话的娃儿,将来一定有出息的。我就是在勤劳、苦难中一步步长大,一步步出人头地的,时刻牢记沟里人的苦。吃得人间苦,方熬人上人。我应该是衣锦还乡、风光无限地回到沟里,这是咋了?沟里人竟然告了我?我真想不通,勤劳、朴实的乡亲们,你们不可能这么无情,我是你们的娃儿,尽管山路没修成,但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也不该这么恨我?我真想不通,想不通。

就这样睡着好,最好睡它个几天几夜,好久没这样酣睡了。小时候,沟南、沟北的坑坑洼洼、峰峦横梁都留下了我深深足迹,穿着大娘的草鞋,行走如飞,渴了,掬一捧山泉,累了,倒在那绿绿的草地上小憩。

睡吧睡吧,睡着了永远不醒。睡梦中,我的臂膀上长出了双翅,快乐地飞翔,飞到了那快乐没有烦忧的天堂,依偎在大娘温柔的怀里。

二娘早上一起床就忙开了,她知道光宗这些年仕途坦荡,官儿是越当越大,前些年,把她接到城里去住,她只呆了两天,不是小俩口嫌弃她,对她热情有加,天天带她下馆子,火锅、烧烤、大餐,把她这一生没吃过的山珍海味都吃下了,吃得她肠胃受不了,闹肚子,城里可不比乡下,有露天的茅厕,马桶她蹲不习惯,肚子闹得咕噜咕噜地叫,一坐上马桶又屙不出来,急得她满头是汗。日子好了,她常年吃素,吃不得好的,这肚子闹的心里不舒服,再说了,城里讲究干净,家里没一点儿灰尘,不像沟里,与土地接触惯了,多点儿灰尘少点灰尘不在乎,在城里,进门都是楼房,出门都是街道,见不着泥土,更见不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呆了三天,度日如年,硬闹着光宗把她送回来,还是沟里好,溪水叮咚,鸟儿欢鸣,听着就那么熟悉。

太阳早已上了山头了,光宗咋还不回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准时回来,首先进厨房,亲热地叫声“二娘”,接着帮她打下手,这娃儿很孝顺,她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娃儿。李崇权咋也不见了?这个贼秃子,每年妖里妖气地去沟口接光宗,今个儿咋了?贼老秃子也不见了。菜都准备好了,哎,快点回来吧,光宗。

王大妈按时赴约,来到二娘的家里。

“青梅妹子,光宗还没回来?”

“往年这个时候早回来了,不知今个儿咋的?贼秃子咋也不见了?”

“青梅妹子,你还不知道?崇权早被城里的纪委抓去了,说是贪污,哎,崇权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啥?贼秃子被公家人抓去了?”

二娘手中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妹子,你还不知道?昨天的事,来了一伙人,还有戴大盖帽的。”

“王大妈,光宗不会也出事吧?”

二娘浑身哆嗦起来,从早上开始,她的右眼皮就跳过不停。

“妹子,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昨天那伙人中也没见光宗,光宗这娃儿正派,不像崇权圆滑、奸贼,不会有事的。”

“王大妈,这可说不准,光宗到现在还不回来,我这心呀,七上八下的,咋办呢?”

“妹子,你这么一说,我的心也不安起来,如今公家管得紧,光宗不会有事吧?”

二娘又到屋前向沟口眺望,远处的山梁没一个人影。

“咋办了?王大妈,不行,我得去城里一趟,看看情况。”

“妹子,去城里,你两眼一抹黑,哪认得路?”

“大妈,不要紧,我是不识路,上次去城里,光宗交待过,若是迷了路,就搭出租车,他的单位叫教育局,出租车司机会准确无误把你送到。”

“这就好,妹子,那你要多带点儿钱。”

“大妈,你今个儿就不回去了,我这儿有吃有喝,你随便吃,晚上,给光宗的列祖列宗烧点儿纸钱,乞求他们庇佑光宗平安无事儿。”

“妹子,你的钱够吗?若不够,我身上还有些,拿去吧。”

“够,还有多呢?”

“那就好,你快去快回,家里的一切就交给我吧,我佛慈悲,保佑宗娃儿平安无事。”

二娘没带什么行李,去城里的路是大路,万一在沟口碰不上去城里的车,她就顺着大路往城里赶,从里屋拿出了一双崭新的布草鞋,穿上,就急匆匆地向沟外奔去。

世上也就有那么不碰巧的事儿,我在幻境中被大娘的歌声吸引,当我的脚步走向大娘坟茔的时候,二娘也正好从家里往沟外赶,在三叉口处,她也就没有碰上我。

二娘赶到沟口的时候,太阳已经慢慢落山了,哪儿还有去城里的客车?她一咬牙,急匆匆地向城里奔去。

二娘走呀走,太阳已完全落山,夜幕笼罩着整个山川大地,路边的人家点亮了灯火,点缀着这漆黑的夜。她心里没有一点恐惧,脚上穿着布草鞋,显得格外有力气。她边走边祷告:光宗呀,我的娃,你可不能有事儿;列祖列宗呀,庇佑光宗平安。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因为路就在脚下。二娘走呀走,今晚的路咋这么长呢?似乎没有尽头,她的腿脚走酸了,她坐下揉揉,坚持走起来,再累了,她在路边寻了根木棒,拄着走,光宗若真的犯事儿,还等着她去救呢,咋救呢?她会求公家人网开一面,给光宗一个悔过改正的机会,或者说把光宗的罪过她揽下来,替光宗坐牢都行。她渴了,就把路边的溪流掬几捧喝下,光宗呀,这可怜的孩子,二娘来救你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这是一条通往城里的公路,就算上摸着路走也能走到城里,她坚持自己心中的信念,不远了,快到了。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反正自己的双脚一直在走,只要在走,就有希望,不远了,快到了。

终于,她的眼前呈现出了一片明亮的灯火,那是城里五彩的霓虹,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有,耀眼呢。她一阵狂喜,功夫不负有心人,尽管浑身走得酸痛,但她终于可以见到她的宗娃儿。她又加快了步伐,向城市的灯火靠近。

进了城,她真的两眼一抹黑,她站在马路边,挥了挥手,一辆的士过来了。她坐上了车,本来想去光宗的家,年纪大了,一时想不起那小区的名字,还好,她记得光宗的单位在教育局。开的士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很有礼貌,奶奶,你去哪儿?去教育局。奶奶,去教育局干啥?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她没想到自己整整走了十个小时。去教育局办点事儿。这么晚了,早下班了。小伙子感觉说错了,又纠正道,离上班还早着呢。早了好,免得办事儿排队。

小伙子笑了笑,奶奶,你说话真逗。不一会儿,就到了,临下车的时候,小伙子瞥见了她穿的布草鞋,惊奇地叫着,哎哟,奶奶,你这穿的是啥鞋?真好看。这是我们沟里人穿的草鞋,当年红军就是穿着这草鞋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她掏钱递给小伙子。小伙子说,奶奶,你是山沟里的,我姥姥的姥姥也是山里人,只是没去过,你这趟车免费。小伙子挡回了她递过来的钱。她说,人间好人还是多,小伙子,谢谢你。

她在教育局的办公大楼前下了车。街道上很冷清,只有零零星星的人板着脸孔行走着。办公大楼的灯早已熄灭。的士小伙子说的没错,这么早,还得等几个小时才天亮。她能这么等吗?那她的头发还不等白了?她心急如焚,包着办公楼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突破点儿,突破点还是在大门处。大门已经紧紧地关闭着,锁子门神看门,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没用,光宗不在里面,大门旁边有个小房子,城里兴这个,按沟里的说法叫“看门的”,光宗小区就有,自己等不及,她得马上见到光宗,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敲响了大门旁边小屋的门,敲了一阵又一阵,没有动静,心不到黄河心不死,她又咚咚咚地敲地声音更大了。半晌,小屋里的灯才亮了。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深更半夜的,找死呀?”

“大哥,我想找一个人。”

“我有那么老吗?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我大姐。”

小屋旁边的一扇小侧窗打开了,伸出了一个干瘪的脑袋。

“哦,我喊错了,老弟,我想找一个人。”

“找谁呀?天难道不会亮了吗?都还没上班。”

“我找王光宗。”

“谁?王副局长?”

干瘪老头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位老太婆。

“你是谁?找王副局长干吗?”

“我是王光宗的娘亲,我找他有急事儿?”

“你找他怎么不到他家里?这深更半夜的,王副局长这会儿也没上班。”

“我刚从山沟里来,真的找他有急事儿,我忘了他家住哪儿?”

干瘪老头用孤疑的眼睛把她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

“哎哟,这位大姐,你脚上的草鞋真好看。”

“老弟,我就是穿着这草鞋刚从沟里走到这里来的,急着见我儿王光宗。”

“大姐,看你这打扮也不像王副局长的娘亲,我打电话问问。”

“好的,太谢谢你了,老弟。”

干瘪老头从墙上找到电话号码,无奈,电话传来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他无奈地摇摇头,说:“大姐,王副局长的手机关机了。”

“咋关机呢?老弟,求求你,帮我找找他,好吗?”

干瘪老头无奈,只得拨打正职的电话试试。电话响了一阵子,终于接通了。

“柯局长,有一个穿草鞋的老太太要找王副局长,王副局长的手机关机了。”

“什么?穿草鞋的老太太?找王副局长?”

“是的,柯局长。”

“好的,你让她等着,我马上就到。”

二娘被干瘪老头请进了门卫室,恭恭敬敬地给她上了一杯茶水。不一会儿,正职就到了。进门就把二娘打量个够,特别是把二娘脚上的草鞋瞅了又瞅。

“婶子,你是光宗的大娘?”

二娘点了点头。正职也确信她是光宗的大娘,因为她脚上的那双草鞋就是证明。今天,他把王光宗的电话打爆了,该死的王光宗就是关机,找不着人影,昨晚他的话说得有些过重,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放到心上了。今个儿一早,纪委同志来了电话,让王光宗去纪委接受调查。可这小子连个人影都不见了,难道是做贼心虚、畏罪潜逃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逃得过今天,能逃得过明天吗?纪委同志今天来了几次电话,把他也惹急了,说,王光宗同志失踪了,别烦我,有事儿你们找他去。他也心急如焚地寻找王光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王光宗没寻着,他的大娘却送上门来了。

“婶子,晚上休息,天亮了我带你去找光宗。”

“现在不能见到光宗吗?”

“现在不行,光宗有事儿,机关的人都还没有上班。”

正职安排干瘪老头把二娘带到机关的招待所。

二娘哪睡得下,坐在床沿边发呆。

正职很准时,八点钟准时到了招待所。

“婶子,我跟你说实话,光宗昨天我也没找着,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别人问你啥,你实话实说就行了。”

“你是光宗的结义大哥吧,我听出来了,光宗是不是犯事了?沟里的李支书被抓了。”

“目前我也不清楚,沟里人写了匿名信,也把光宗给告了。”

“谢谢你,我听你的。”

正职把二娘带到了纪委、监委办公楼,交给了里面调查的同志。

“哎哟,咋来了个穿草鞋的大妈?”一个女同志惊叫着,凡来这地方的人,都是很体面、风光的人物,一个山沟里穿草鞋的老大妈有啥好问的。

“别多嘴,做好你的笔录。”一个中年男同志说。

“草鞋大妈,姓名,年龄,与王光宗的关系。”中年男同志神情严肃,眼睛盯着二娘脚上那双漂亮的布草鞋,暂且称眼前的大妈为“草鞋大妈。”

“姓名忘了,就叫‘草鞋大妈’吧,这名字好,穿草鞋长大的,我听着亲切,年龄也忘了,一把老骨头了,像是七十来岁了,哎,我们山沟里人,哪个还记自己的年龄?眼前的日子真好,有吃的有穿的,我还想多活几年,记岁数是要折寿的。”

女同志认真地记着笔录,不说一句话。

“草鞋大妈,您说得真好,请问,你与王光宗的关系?”

“这个咋说呢?关系复杂着,我是他姑姑,也是他舅妈,更是他二娘。”

女同志停下了笔,眼睛睁得老大,惊诧望着中年男同志,这咋记呢?到底什么关系?

“草鞋大妈,您别急,喝口水,慢慢说来。”中年男同志很有礼貌,给二娘沏了杯绿茶。

“我和光宗他亲娘是‘交换亲’,所以我是他亲姑姑,也是他亲舅妈;我不生育,把光宗抱过来‘压怀’,他亲娘是大娘,我成了他二娘;不过,说了你们也别笑话,山沟里人有句俗话‘家有六门亲,各叫各答应’,我没有娃儿,更习惯光宗把我叫‘二娘’。”

“这关系简直是离奇小说,草鞋大妈与王光宗有三重身份。”女同志惊叫着。

中年男同志深思了一会儿,他确实也有些为难,他说:“草鞋大妈与王光宗有三重身份,这咋定义、下结论?”

“主任,我咋记?”女同志问道。

“就记姑侄关系吧,草鞋大妈与王光宗有着老王家的血脉亲情关系,其实才是舅妈关系,最后才是母子关系。”中年男同志想了好一阵子才下结论。

“我说两位年轻人,你们记错了,我与光宗最亲的关系还是母子关系,他给我‘压怀’压了好几年,就是我的娃儿。”二娘生怕别人抢走了他的光宗。

“草鞋大妈,您与王光宗是姑侄关系,有着血脉亲情,但他没有赡养您的义务和责任。”中年男同志纠正着。

“我有胳膊有腿的,要谁养活?”她站起来伸伸胳膊、扭扭腰,哎,年龄大了,昨晚奔走了一夜,还真有点儿腰酸背疼的。

“草鞋大妈,你是从山沟里走到城里来的?”女同志更为惊奇。

“我就是穿着这双草鞋从沟里走到城里的,穿着草鞋,才能体会过去生活的苦,眼前日子的好。”二娘有些自豪地说。

“草鞋大妈,我们敬佩你这种艰苦、朴素的品质,我们的记录还是只能记您和王光宗的关系是姑侄关系。”中年男同志坚持自己的意见。

“怎么记都行,反正光宗是我的娃儿,这个谁也夺不走?”二娘也坚持自己的意见。

站在玻璃墙后面的正职手心冒出了汗,这个婶子呀,也是头犟牛,刚才,纪委的同志私下跟他聊了一会儿,他才知道,光宗被沟里人举报了,正因为婶子与光宗的关系,这个很重要,婶子呀婶子,您咋这么不明理儿?沟里人举报您吃了低保,按公家政策,凡子女是吃着“皇粮”的公家人,其父母子女都不能吃低保,更不能评为贫困户,否则,严惩不贷。正职能不急吗?但他也是干着急,这下子好吗?光宗呀光宗,谁让你有这么个不开窍、犟牛般的二娘呢?你就等于组织处分吧,只要组织一处分,你的前途就完了,谁也救不了你。他叹气的同时,无意间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三个人,一个贼头贼脑的老头子被两个干警押着,也在旁听。

“草鞋大妈,您是王家沟的低保户、贫困户吗?”中年男同志面色和蔼。

这是问题的关键,也是这次谈话的核心。正职的心紧绷着弦。

“什么低保户、贫困户?我有胳膊有腿的,穿着草鞋长大的,过个以前饿饭、讨饭的苦日子,现在的政策好,日子也好,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知道什么是低保户、贫困户?”

“草鞋大妈,你仔细想想,也认真回忆,村委会每年给您的低保款是多少?或者说你的银行卡上打过什么钱?是多少?”中年男同志很有耐心。

“哎,我说两位年轻人,我一个黄土垒起脖子的人,还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不知道什么是低保户,根本没有什么银行卡,我不知道你们问这些干啥?哦,是不是与光宗有关,我的光宗在哪儿?我要问问他,他是不是拿了昧心钱?”二娘终于听出了点眉毛,来这个地方说话与光宗有关。

“我们调查过了,您老是王家沟的低保户,这是铁打的事实。”中年男同志严肃地说。

“我也告诉你们,我不是低保户,我的身子骨硬着呢,自己能养活自己!”二娘坚持己见。

“草鞋大娘,您好好想想,有人向您提说过低保户的事儿没有?”女同志补充了一句。

“哦,我有点儿印象,肯定是缺德的李秃子干的?他曾经私下跟我说过,给我弄一个低保的名额,千刀万剐的李秃子,你为啥要害我和光宗啊?”二娘这下才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光宗没回沟里,肯定是和李秃子支书有关联。她一下子懵了,哭了起来。

“草鞋大妈,您别激动,您别激动。”女同志有点儿慌了神。

“草鞋大妈,您再喝点水,别哭,事情没那么严重,我们这不是在调查吗?”中年男同志也忙着安慰二娘。

“刚才不是确认了吗?您老和王光宗是姑侄关系,按严格意义上来讲,王光宗没有赡养你的义务和责任,您老是孤寡老人,理应享受公家政策的低保金;从道义上,您是王光宗的二娘,他赡养您也是份内之事儿,但我们公事公办,得从严格意义上去区别,不包庇一个坏人,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至于你的低保户问题,沟里人举报王光宗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利用手中的职权为自己的父母申办低保户一事纯属诬蔑。草鞋大妈,王光宗是清白的!”中年男同志下了结论。

玻璃墙后的正职绷弦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就不相信穿草鞋长大的王光宗敢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玻璃墙后的贼头贼脑的老头就是李支书,他听了问话室里二娘与公家人的对话后,豆粒大的汗滴从额头上滴了下来。

二娘听了中年男同志的话,止住了眼泪,只要宗娃儿没事就好,喃喃地说:“谢谢你们,年轻人,光宗没事儿就好,我这就走,去找我的光宗,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二娘弯腰去系紧她的草鞋带儿,昨晚走了一夜,草鞋带儿有些松弛。

“草鞋大妈,请别走,你家光宗是没事了,但你还有事儿。”中年男同志止住了二娘。

“我一个老太婆,有啥事儿?别把我闷在这屋里,我在沟里呆习惯了,要回我们的沟里。”

“草鞋大妈,别急,你刚说的情况很重要,我们需要调查、核实。”女同志甜甜地笑着。

“草鞋大妈,您刚说您从没有拿过低保金,也没有领取过贫困户补助,这是真实的吗?”中年男同志问。

“我一个老太婆,骗你们年轻人干啥?吃饱了撑着?我再说一遍,我是穿着草鞋从苦日子走过来的,自己能养活自己。”“草鞋大妈,你们沟里像你这样的老人多吗?有没有拿到钱的?”中年男同志打破沙窝问到底。

“这个我倒不知道,沟里的老人多着呢,我们都有饭吃,还有电视看,谈论的都是现在的好日子,没有顾及这些烂事儿。”

“别问了——我坦白——”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玻璃墙后面叫开了。这个声音就在正职附近,猛地里把正职及两位干警吓了一大跳。

两位干警把李支书押进了里间,纪委同志同意正职、二娘作为旁听。

“李崇权,先说说王家沟的低保问题。”询问李崇权的不是先前的纪委同志,而是帽沿上有国徽的大盖帽。

“我交代,二娘的低保金和贫困户扶助金,她没有领过一分,沟里像这样的老人还有王大妈……”李崇权低耸着秃顶,神情很沮丧。

“王家沟的粮种补贴、退耕还林补贴是咋回事儿?别说漏了。”

“二娘、王大妈等老人的低保金,都是我拿他们的身份证去街上银行开的帐户,钱都进了我的腰包,至于粮种补贴、退耕还林等款项,不,我有一个请求,你们答应我的请求,我再坦白交待。”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违,别跟我们讨价还价,你没这个资格。”

“这几天在‘笼子’里思索了很多天,我对不起沟里人,自知罪孽深重,犯下了滔天罪行,我的这个请求不是私心,而是公心。”

“你这个老不死的贼秃子,你还有公心?我要剜开你的胸脯,看看你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二娘听了很气愤,扑向李崇权。

两位干警拉住了二娘。

“说来听听。”大盖帽说。

“我在王家沟当了一辈子村支书,深谙从政之道,我建议:公家不得重用这两个小人,李二楞和王光国,这两个人都一丘之貉,小人也,不足以担当重任,我是他俩的前车之鉴。建议公家重用王光宗这类穿着草鞋走上工作岗位的人才,兢兢业业,从不违法乱纪。”

李崇权呀李崇权,面对牢狱之灾,你终于活明白了,总算说了句人话,早知现在、何不当初?二娘无不感慨。人之将死、其心也善。李崇权啊李崇权,你将面临着法律的制裁,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谁也救不了你?

“李崇权,你的请求,我们可以向上级组织部门建议,下面,请你交代清楚自己的问题。”大盖帽严肃地说。

李崇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己的滔天罪行。

李崇权被两个干警押上了警车。临上车的时候,他瞅了二娘一眼,目光里尽是忏悔,对不起,老嫂子。他竟向穿着草鞋的二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这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惊诧。

警车呼啸而去。

“哎哟,我的娘呀,咋不见我的宗娃儿?”二娘似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惊叫着。她走了一夜的路,还没见着好宗娃儿的影儿。

“我们昨天找了一天,也没找着王光宗。”纪委的两位同志说。

“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我也找了一整天。”正职说。

“柯局长,不,柯副区长,明天你将去新的岗位上班,恭喜你,希望你尽快找到王光宗同志,让你再接再厉,在新的岗位做出不平凡的业绩。”纪委的同志说。

正职和两位纪委的领导握手告别。

“草鞋大妈,您的事儿很感动,是我们年轻人学习的榜样。”说着,两位年轻人向二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值得,不值得,还把你麻烦了,这般客气的。”二娘连摆着手说。

两位纪委同志走远了,终于雨过天晴了。

“草鞋大妈,光宗到底去了哪儿?你仔细想想,他可能去哪儿?”正职焦急地说。

“城里没有,肯定是去了沟里,沟里他会去哪儿?哎呀,他肯定去了大娘的坟茔,我咋老糊涂了?”二娘说着,急忙折转身打道回府。“这是哪儿呀?柯副区长,我咋回沟里?”她又发觉这城市四周都是同样的楼房,她该往哪里走?

“草鞋大妈,别急,我开车跟你一道去。”正职说。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恍惚若仙境之中,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没有了忧愁、烦忧,这种感觉真好。

“哎哟,小柯,光宗还真在这儿。”二娘惊叫着。

二娘和正职风尘仆仆地赶到沟里,她先于正职跑到了大娘的坟茔旁。她把我抱在怀里,使劲地掐着我的人中,呼唤着我的名字。

“大妈,光宗是渴了、饿了,喝水。”正职边说着边递过一瓶水。

二娘把我依偎在她的怀里,正职往我嘴巴里喂着水。二娘唱起了《草鞋歌》:

“打草鞋来,草鞋好,

草鞋是咱们的传家宝。

长短大小在眼前,

密用工夫多快利。

草窠里面跳出来,

结却绳头有巴鼻。

牢束跟,紧在耳,

举步离泥水,掷地作金声。

打草鞋来,草鞋好,

草鞋是咱们的传家宝。

穿上草鞋走路沛,

险山恶水当平道。

麻窝草鞋亲手编,

编好草鞋送红军。

打草鞋来,草鞋好,

草鞋是咱们的传家宝。

草鞋是船,阿爹是帆,

阿娘的叮咛载满舱。

穿上草鞋走四方,

人间沧桑是正道。

……”

我的耳畔回荡着歌声,慢慢地,我的眼睛睁开,又是一个明媚、晴朗的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射到了我的脸上。

“醒了——醒了——醒了——”二娘欢愉地叫着。

“醒了——醒了——醒了——”正职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我张开双臂迎接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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