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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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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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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垭的天

春雨润无声。有诗曰:谷雨天时尚薄寒,梨花开谢杏花残。谷雨,谷得雨而生也,也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自这一日起。雨水后,土膏脉动,谷物得雨而茂盛。连绵的细雨下得大地萌动,万物悄无声息憋足了一冬的劲儿,慢慢探出头来。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春雨贵似油,垭内垭外的麦苗挺直着腰杆,听得见拔节的啪啪声响。柳树垭垭口的两棵合抱粗的柳树吐着新绿,垭底的那条溪流潺潺地流着,唱着歌,日夜向东流。不经意间,垭内、垭外的两座高大的山梁上了一层绿装。

垭内勤劳、朴实的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心永远向着太阳。太阳散发着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日子有了奔头,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

春天在悄无声息地蔓延。

“长贵出事儿了”。这句悄悄挂在人们嘴边的话也在垭里悄无声息地蔓延。人们只是窃窃私语几句,不敢高声语,心里充满着惊慌。长贵出事儿,出的啥事儿?这个谜团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垭里人的心头,如垭里七、八月的连阴雨,下了十来天,下得屋里屋外都是一股熏鼻的霉味儿,垭南垭北的两道横梁上还罩着一层厚厚的雾霭,垭里人蒙上了一层雾霭,压着他们喘不过气来。

柳树垭因“凹”字型的沟口而得名,“凹”口处两棵合抱粗的大柳树,高大、伟岸。柳树不同于垭外的街道两旁的柳树,矮小,长不高,这两棵柳树是馒头柳,高十几米,大枝斜上,树冠圆形,如一把大伞,是乘凉歇脚的好住处,垭里人最爱在这里歇脚。树皮暗灰色,有纵沟裂,如垭里男人、女人脸上的沧桑,记录着岁月洗涤的印痕,同时,也显现垭里人勤劳、善良,崇尚真善美。“凹”加“柳树”,柳树垭的名字叫得很响亮,因为垭里有一汪香甜、沁人的山泉。泉水是由垭南垭北山脊的根部沁出来的,涓涓泉水汇成了潺潺细流。垭里人常自诩,垭里两道厚实的脊梁是男人们厚实有力的臂膀,而“垭”则是女人的胯下,男人女人融合为一起,硬软融化生出香甜之水。垭里人常以此为豪,垭外人对垭里的甜泉也早有耳闻。水甜人更美,高山出俊杰。垭外人自然会联想柳树的姑娘一定是水灵灵的,那楚楚动人的神韵一定是雨后荷塘里的出水芙蓉,令人向往、憧憬。那也许是梦境,只有梦境才会产生魔幻般的境界。幻想与现实总有着天壤之别,浪漫的人常想以天为篷、以地为席的那种浪漫生活,真正让他睡在荒郊野外,他能做得到吗?还不冻死饿死,或是喂了大尾巴狼?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距离。不论是垭里人自诩,还是垭外人向往,柳树垭其实就是一块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不毛之地,穷得叮当响,一穷二白,光有香甜的泉水有个啥球用?光喝水不吃饭能行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过,垭里人从没有这么想,穷不怕,只要心里有阳光就行。不是有两幅画吗?垭里的男人、女人推着板书,拉着一车的粮食有说有笑地卖,而公路边停了一辆小车子,车里的小俩口正在相互谩骂,车玻璃砸碎了一地,正闹着离婚。垭里人很满足,比起以前闹饥荒的年代,眼前的生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以前顿顿喝的是稀稀的南瓜汤、包谷糊糊儿,喝得个个面黄饥瘦,皮包骨头,而眼前,顿顿都是白面馒头、白花花的大米,四菜一汤,生活真是叫个“好”!

垭里人心里有一团雾霭,饭余茶后暗自叹着气。哎,长贵这娃儿真是个苦命的娃儿。

长贵姓王,垭里人都是王姓,称呼的时候,都省去姓氏,免得脱裤子放屁多手脚。他的阿娘,外地人,闹饥荒的年代,从垭外讨饭讨到柳树垭的,跟了阿爹王老实。王长贵也遗忘了阿爹、阿娘的真正的名字,以前记得,可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垭里人都把阿爹叫“老实”,把阿娘叫“富贵娘”,渐渐地,他对阿爹阿娘的名字也只有模糊的印象。这是件很不应该的事情,阿爹阿娘给了他身体及生命,养育之恩应该生生不念,只因为后来的工作确实太忙,不过,他对阿娘孝顺有加,在垭里是有口皆碑的。阿娘一胎生两子,轰动了柳树垭的十来户人家,都说她是旺夫相,给垭里的王代家族增添了“龙脉”,乃富贵之人。她和阿爹听了更是合不拢嘴巴,把先于他几分钟从阿娘肚里出来的大哥叫王长富,他叫王长贵,阿娘就叫“富贵娘”,取着他和大哥的名字,可见阿爹阿娘对他俩兄弟俩疼爱有加。富贵娘名字叫得响亮,充满着喜气。垭里人顺着叫着富贵娘,田间地头叫富贵娘,叫着叫着,就把真名给遗忘了,王长贵也想不起真名了。

那年月,真叫个苦,农业学大寨,垭里人把垭南垭北的贫瘠的土地整得欢实,同吃一锅饭,使得部分人偷奸耍滑,出工不出力,一泡屎尿能屙上个把小时,洋工磨工怠工让王大爹吼着嗓子喊叫,屁眼儿烂了吗?吊肛是不是?而这些人只是嘿嘿一笑,人有三急,这内急总得解决吧,气得王大爹连翻着白眼,无可奈何。即使风调雨顺,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来哄去哄自己,垭里的库房里没几粒粮食,垭里人长长的裤带缩短了一大截,没得法子,后来土地只得分到各家各户,只要你愿意去哄地皮,饿死了活该!

富贵娘和王老实也分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垭里人的劳作积极性提高了,起早贪黑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了,有些垭里人不仅种好了自己的地,还往地边外扩张,新垦了很多土地。庄稼人以土地为根本,种得的粮食除了自给自足之外,还有一部分得卖到垭外,以增加箱底的储蓄。勤能持家,王老实不仅在自己的地边田边新垦了许多土地,还在荒坡上开垦了一些土地,他家的田地在垭里是最多的,婆娘一胎给他了生了两个儿子,从他记忆起,还未出现过一对龙胎的,加之计划生育管得严,一胎男娃和双女户须结扎,垭里有男娃儿的家庭最多一个男娃,其余就是两个女娃儿,他的家是垭里独一无二的两个男娃家庭。他不高兴吗?尽管自己老实,那是垭里人的叫法,是因为他生得楞头楞脑的,像个榆木疙瘩,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精着,两个男娃儿就得比其它的家庭付出双倍的努力,所以,他没日没夜地劳作。宝贵娘看在心里,痛在心上,常把长富、长贵背在背篓里去田间地头帮着男人一把。可以说,长富、长贵是田间地头里长大的。有时爬在田边、地边,或是小路,什么鸟粪、屎壳郎、鸡屎之类,不知吃了多少。哎!那个年代,垭里的娃儿都是这么长大的。

吃得人间苦,方为人上人。

垭里的十来户人家,有几家的茅草棚拆掉了,盖上了鱼鳞似的瓦房,很是撩人。王老实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自己的两个男娃儿,还得加倍的辛劳,他付出比垭里多一倍的辛苦,富贵娘也跟着一起拖着,丰腴的身子也变得干练、精神了,尽管累得腰酸背痛,但一看到背篓里的长富长贵可爱的笑容,她的身上又来了使不完的劲儿,三翻六坐九爬十阿娘,阿娘阿爹地叫个不停,那稚气的童音里充满着无限的希望。

垭里人见了,都说,看着这对小可爱,将来一定是我们垭里跃出去的“俊龙”,打心眼里喜欢。

他俩听了,心里乐呵呵的。

富贵娘,这俩娃儿呀,得脱我们一层皮,我们得趁早准备着钱财,让俩娃儿都念完大学,将来在城里工作,坐办公室。

我们还得搞点儿副业,光种地挣不了几个钱。王老实说,是呀,该搞点儿啥?靠山吃山,临水吃水,我们这垭里的溪水是清甜的,养不了鱼,山是光秃秃的,没有矿产,也没有柴禾。

老实,话不能这么说,垭北十里地的深山老林,可有着碗口粗的柴禾。

去那里砍柴卖,太远了,不划算。

老实,把那里的柴禾砍下烧炭再挑到街上卖很划算的。

嗯,这个法子得当,就按你说的。

王老实腰上别了把锃亮的镰刀去了垭北的那片老林,烧出了第一窑炭,卖了不少票子,头一年就尝到了甜头,他更加卖力了。

又一年冬天,长富、长贵俩兄弟二岁的时候,这时的娃儿还没有记忆,在家里省力多了,会到处跑着玩耍了,富贵娘不再用背篓背到田间地头,她在前面走,俩小崽子就像两只小绵羊跟在她身后,形影不离。王老实每天天还没亮就别着镰刀去了垭北烧炭,腋下夹着两个生红苕儿,是中午打尖吃的,到晚上太阳落山才回来,是一个十足的卖炭翁,虽辛苦,但箱子底的票子越来越厚。

那天早上,王老实如往常一趟,悄悄地起了床,用手抚摸了一下俩娃儿的脸蛋,儿子还在熟睡中,发着轻微的鼾声,像是在梦呓,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他又俯身亲了一下。

老实,今个儿长富、长贵过生,你过了晌就早点回来,我做点儿好吃的,咱们熳一壶地瓜喝几杯,也跟娃儿一起乐呵乐呵。

好的,我早去早回。

太阳落山,晚霞红满了天,映得柳树垭整个山凹红红的。这个点儿,王老实应该早就回来了,富贵娘站在屋前的场子上朝垭北的那条山路望了几个来回,还不见王老实的踪影,早上离开的时候还交待了的,早点回来,陪俩娃儿过生日,咋就还没回来呢?她做的几样拿手菜,肉杂碎蒸粉条放在蒸笼上上了几次汽,把香椿焖炒回锅肉热了几次,每次想到快回来了,可就是没回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垭里起风了,是一道道刺骨的刀刮子风,清冷清冷的,富贵娘打了一个寒战,王老实还没回来,她只得把清蒸肉丸子分出一半给长富长贵吃了,俩娃儿到点都要睡,她哄着俩娃儿上床睡了之后,她又站在场子向垭北翘首以盼,还是一点儿黑影都没有。她心里猛然一紧,屋前的那棵高大的香椿树的枝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富贵娘,快来救我。当她竖起耳朵听时,似乎又没有那呼救声,只有呼呼的北风声音。她想上床睡觉,可心里总不踏实,以前这个点上,王老实早就回家了,而如今连个人影都没有,不,她得去找找。

太阳完全落下了山坳,月亮已从东边的山坳升起。老实会不会出啥事呀?她急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她走到垭北的路口,进去的路上荒无人烟,她的心一紧,眉毛都竖了起来,她从没有走过夜路,但她知道,起早赶路不害怕,天是越走越亮,而此时是天越走越黑,且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她又退了回去,找到王大爹。

王大爹,老实早上去垭北烧炭,如今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出啥事儿?

富贵娘,你咋这糊涂了?咋现在才说?走,我去叫上几个人,打上火把,垭北的那片老林可没有一户人家,老实这个点还没回来,准是出事了。

她一听王大爹的话,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富贵娘,你也不要太着急,我只是猜想,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老实正往回赶呢,俩娃儿都睡了吗?

她点了点头。

王大爹在院子里走了半圈,就叫上几个青壮年小伙子,用松树脂做个火把。一行人匆匆地向垭北赶去。一路上,一条火龙在山路上盘旋着,他们边跑着边叫着王老实的名字,也许,王老实饿晕了,晕倒在路边。

富贵娘的心更是跳动得厉害,王老实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叫她如何是好?她能撑起心中的那片天吗?

众人一路呼喊一路奔向垭北的那片老林,路上也不见王老实的踪迹。柳树垭的庄户家里最多一个男娃儿,负担轻,没有一个人去垭北老林烧炭。垭北老林人迹罕至,山路崎岖,常有野狼出没,阴森恐怖,垭里人把它称为“鬼门关”,经过这地方都绕着走。

王老实一早就去了垭北老林,他心中有了奋斗的目标,有了阳光,俩个壮实的儿子就是他的阳光。他得拼命挣钱,什么妖魔鬼怪,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大尾巴狼他倒见过,眼睛发着绿光,但那绿光斗不过他手中锃亮的镰刀,有天早上,快到老林的时候,一只大尾巴狼吐着腥红的舌头,露出锋利的牙齿,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一点儿都不畏惧,从腰间拔出锃亮的镰刀,在空中猛划了几下,锃亮的镰刀映着清晨的阳光,闪出几道寒光,刺向大尾巴狼的绿眼睛。他又一声大吼,猛地扑向大尾巴狼,大尾巴狼被他的狠劲儿吓退了三步,乖乖地扭头逃窜了。人和畜都一样,要脸的人怕不要脸的人,不要脸的人怕不要命的人,他似乎成了这片老林的“大王”,大尾巴及其种族再也没有搔扰他了。野猪也经常出现,对于野猪,他心里还是有点惧悚,这东西野性强悍,就是一根筋,格斗的动作就是横冲直撞,且威力十足,根本没把他手中的镰刀放在眼里,百十来斤的野猪他不足为惧,其狠劲比不过他,就算它猛扑过去,他也可以拿着锃亮的镰刀与其迎斗,将它的脑袋砍掉,要是二百来斤的野猪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也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野猪。不过,他有一个法子,每到老林的时候,他就生一堆旺旺的柴禾,所有野兽都怕火,远远地见着红红的闪动的火苗就躲开了。

今早儿他如往常一样,生着了一堆柴禾,火很旺,噼哩啪啦地笑着,俩娃儿今天过生,他得早点儿把活赶出来,然后早点儿回去陪儿子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他连续砍了两个小时,一堆柴堆成了小山似的,然后又把烧炭的土窑里的渣土清理干净,把胳膊粗的柴禾放进土窑支着架燃烧,这时候是他最兴奋的时候,红红的火苗窜得老高老高,像是他眼前红红火火的日子,一堆柴禾得两个小时烧,柴禾得烧透七分,不能全部燃烬,若燃烬的话,那样烧出来的炭不是钢炭,敲不出咚咚响的声音,卖不出好价钱。他的火候掌握得很好,烧透七成,接下来的工作是最累的时候,抢火候,得灭火,灭火不是用水,老林里没有水,得用干湿混合的黄土,黄土早备好了,眼前就是浇土覆盖,此时则使出一口狠气,用铁锨一口气把黄土掀完,使红红的炭火在瞬间熄灭,出土的炭敲着清脆,耐燃,垭外的人都叫它“钢炭”,很受青睐。每当掀完最后一锨黄土的时候,他累得挥汗如雨,没有了一点力气。天上的太阳直射下来,树影儿都蹴到了树底,今儿个他心里想着俩娃儿,干活快,快马加鞭,提前了个把小时完工了。当他掀完最后一铲土的时候,浑身没了力气,但心里无比畅快,仰卧了下来。天空一片蔚蓝,像一张蓝色的单子,盖住了头顶上巴掌大的天,这方天空是他的,在这片天空下,他尽情地挥洒,因为他的心中有着一缕缕的阳光,如天空中的太阳,给了他光明、向往及无限的憧憬,哦,那两朵洁白的云儿,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小狗,一会儿像小兔,蹦蹦跳跳地,可爱、天真,充满着生机和朝气,是自己的长富、长贵吗?他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是他的长富、长贵,俩娃儿正在追逐着、捉迷藏呢!他徜徉在幸福之中。他心里一阵莫名的激动,他就是这俩娃儿的一片天,一片瓦蓝瓦蓝的天,让俩娃儿像白云、像小鸟般地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飞翔。

突然,一只哼哼着的两百来斤的野猪猝不及防地猛冲了过来,看样子是饿极了。此时,炭火及柴禾已经熄灭了。王老实打算躺半分钟后打道回府,回去陪俩娃儿好好地过一个快乐的生日,谁知,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头凶猛的不速之客。他心里一惊,连忙抄起身边的镰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凶猛的野猪扑了过来,他本能地一个侧翻,同时,他使尽全身力气用锋利的镰刀砍了出去。浑身麻毛的野猪咬中了他的大腿,他的镰刀砍中了野猪的脖子。两败俱伤。他只听得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痛让他晕了过去。同时,一股泉柱般的鲜红的血喷了出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有一种想飞的感觉。他飞了起来了,飞呀飞,飞了很长时间,飞回了家,长富、长贵奔跑到门外,一人抱着他的一条腿,高兴地叫着,阿爹——阿爹——阿爹——他疼爱抚摸着俩娃儿的头,俩娃儿乖巧地一人挽着他的一只胳膊向屋里走去。富贵娘满脸堆笑地看着这爷仨儿,心里充满着幸福,快坐,老实,你看,俩娃儿都等不及了。是富贵娘在说。他夹一个肉丸子放入长富的嘴巴里。长贵张开嘴巴伸长脖子,一副特馋的模样。他又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入了长贵的嘴巴里。俩娃儿快乐地吃着,满嘴是油。老实,你也吃一个。富贵娘夹了一个肉丸子放进了他的碗里。富贵娘,留着给俩娃儿,俩娃儿正长身体呢,俺这身子有饭吃就行了。富贵娘嗔了他一眼,你也多吃点儿,你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活儿重着,补补身子。他很怜惜地看了富贵娘一眼,这是他没花一分钱捡回来的一个婆娘。刚开始过日子的时候,垭里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富贵娘生得端正、好看,像山坡上的野菊花,招人喜欢。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生怕富贵娘半路跑了,都为他担心着。现在看来,富贵娘给他生了俩儿子,儿子就是他们的心头肉,是把她拴在柳树垭的绳子,她安心地跟他过日子。他说,宝贵娘,你带俩娃儿,还忙着地头的活儿,比我更累了,你也要多吃些。说着,他夹了一肉丸子放入了富贵娘的碗里。他俩都笑了,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正徜徉在幸福之中,突然眼前飞来了一个庞然大物,张牙舞爪向他扑了过来,像妖魔,又像鬼怪,不,是催命的阎罗,手里拿着厚厚的生死簿,正高声念着他的名字,王老实,请跟我来。不,我为啥跟你走?我的俩娃儿还没有长大,我还要供他们念书、上大学,你不能把我带走。阎罗不理他那一套,厉声叫嚣,你的命数已到,请跟我走,说着,伸出铁耙似的大手,把弱小的他抓小鸡般地抓了起来。他哭着、闹着,都无济于事。阎罗抓着他飘呀飘,飘到很远的地方,他满眼泪水,哗哗地流着,如六月暴雨下成了雨线子,他看不到他的家,看不到富贵娘和俩娃儿……

众人打着松脂火把,一路喊着、寻着,一直寻到垭北的那片老林子。众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人影攒动,火苗闪动。那头凶猛的野猪面貌狰狞,锋利的牙齿咬断了王老实的大腿骨,而王老实手中的镰刀深深地插进了它的胸脯,这是一场同归于尽的战斗,仅仅发生几秒钟之内。王老实已成了一个血人,地上有他的血,也有野猪的血。

富贵娘哇地一声扑了过去,搂住了王老实,老实啊——你不能这么狠心走了——你走了——我和娃儿们咋活呀——声音凄厉,划过夜幕下的苍穹,在群峰间回荡,老林子的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为这凄苦的境遇流泪、诉说。

都说人在弥留之际,都会回光返照。王老实喘着微弱的气息,血淋淋的嘴巴蠕动着。富贵娘流着泪用袖子擦了擦他嘴里的鲜血。他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富——富——贵娘——你——要——要——娃儿——他确实没力气了,勉强说出了这几个字。富贵明白他的意思,要她把娃儿抚养成人。富贵娘哭成了泪人儿。他收回眼睛里的余光,把头扭了一下,直直盯着王大爹。王大爹忙俯下身子,蹲在他面前,作为一族之长,他更明白,他的兄弟王老实此时要表达的意思,富贵娘是外来的女人,作为柳树垭王氏家族的族长,你一定发动族人帮助她,帮助她把长富、长贵抚养成人。王大爹对于他眼睛里的余光点了点头。

一阵刀刮子北风吹来,似乎要吹走这人间的不幸。众人打了个寒战,王老实的头一偏,手一沉,闭上了他那不甘心闭上的眼睛。

自此,再也没有人去垭北烧炭卖炭了。

风啸啸,山鹰嘶鸣,增添了柳树垭上空的苍凉。族人们含泪送走了这位英年早逝的兄弟,那头野猪成了他的陪葬。富贵娘哭成了泪人儿。青草凄凄,孤坟一座,王老实去世了,把生活的重担摞下了,摞到了富贵娘一个人的肩头,她一个弱女子能挑得动这副重担吗?

王老山及其柳树垭的族人把王老实送上山下葬之后,他们都聚集在王大爹的家里。众人又有了些新的担心。富贵娘至今不知其是何许人也,说话的口音天南海北的,有着不同的腔调混杂其中,她是个外来的女人,不像柳树垭的女人都邻近沟沟岔岔的,知根知底,不会有外出丢掉家的想法。若富贵娘真的拍屁股走人,一走了之,那可就苦了长富、长贵俩娃儿,还那么小,就成了孤儿,将四处游荡,造成苦难的后果。不行,富贵娘坚决不能走出柳树垭。那得想个法子留住这个女人。说是找个小叔子转茬儿,可垭里一时间没有合适的,再说了,组合家庭对俩娃儿的成长不利,这俩娃儿可是柳树垭千百年未有过的“龙胎”,得好好培养,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一定会让柳树垭家族兴旺、飞黄腾达的。要想留富贵娘,必须解除她的困难,家里没了男人,衣食住行捉襟见肘,要免除她的后顾之忧,众人拾柴火焰高,得让家族帮她,给她以温暖。

王大爹说,大伙们,老实临合眼的时候,深情地望着我和你们,想必大伙们都晓得这目光的意思。

我们得帮助富贵娘,让她和俩娃儿安心地在柳树垭生活。

那怎么个帮法?

把长富、长贵看作我们自己的娃儿,上学读书所有的费用由王大爹计算,娃儿上到那儿我们供到那儿,然后各家各户帮着凑齐,地头里的活儿,谁家有闲人就去帮衬。

说得好,就这么定了,这才是我们柳树垭的王氏家族。

王大爹拍着大腿叫了拍儿。

富贵娘当然也在场,她心里很激动,忙拉着长富、长贵跪下,向族人们磕头谢恩。

众人忙拉起了她,说,使不得,富贵娘,你放心,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把长富、长贵供到大学,让他俩成为我们柳树垭的“俊龙”。

富贵娘在柳树垭生活下来了,她的心头失了一片天,柳树垭的众人为她支撑起了一片天。垭里的人都住上了瓦房,王大爹一声招呼,站在垭北的横梁上喊了几声: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把富贵娘三个家的草棚子扒了盖瓦房。众人拾柴火焰高。富贵娘家的两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草棚子扒掉了,盖上了三间亮堂堂的瓦房,她们娘仨住进了宽敞的瓦房,心里就甭提多高兴。地里的活儿,大伙们都在平时见眼生勤,有时她真不知道是谁干的?地早就整得棉被一般且下种了。“抢黄”的季节,大伙们都先放下自家的黄麦子,把她家的麦子抢完了再各家抢各家的。每当此时,她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长富、长贵在柳树垭那片和煦的天空下茁壮成长,说也奇怪,这双胞龙胎,去长得一点儿都不像。长富虎背熊腰,墩墩实实,有着一身的蛮力气,长得极像王老实。长贵生得白嫩、单细,文质彬彬的,其身个极像富贵娘。长富显得笨拙,长贵却很聪颖。他俩都上学了,长富的成绩排到了未位,长贵的成绩名列前茅。这不足为奇,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儿。垭里人都说,长贵是块读书的料,长富是开“二斤半的拖拉机”的命。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话不假,垭里人的说法都有一定的依据。

在他俩十岁的时候,长富却因为一场意外的惊骇变成了痴呆。

八十年代,大山里的人们精神生活非常贫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精神生活。柳树垭是大山里最背静的小山沟,能有什么精神生活。垭外的街上有钱的人家家里也就买了台凸肚子有着雪花点的十来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那时根本没有有线电视,而是在最高的山上建个电视信号发射塔,这些黑白电视就用铝皮做成网状架在房顶用以接收信号,影像极其模糊,有时闪几下连雪花点的人影都没有了,街上那户人家买了,其它人家就早早地搬了条凳子抢位置看,更多的时候还要看主人家的脸皮子。

柳树垭让孩子们最兴奋的事儿就是放电影,放电影都是露天的,早早地搬着椅凳排在场地上。柳树垭是最偏僻的小村子,电影机、发电机运不进去,大队在各个村组轮流放电影的时候就把柳树垭放在被遗忘的角落。柳树垭的人们想要看场电影就得跑到十余里之外的其他村子去看。大人、娃儿们拖儿带母地一起去看。当邻村有电影的时候,柳树垭的人们事先就得知了消息,太阳未落之前就早早吃了晚饭,大人、娃儿们赶集似的一窝蜂地赶去。

前天,长富就得到了消息,他学习不成,赶看电影打听消息却是一流儿,今晚,翻过垭南两座山梁的李家沟有场电影,电影是轰动一时的《妈妈,再爱我一次》,他早就听说了,电影里的人物是一个娃儿失去阿娘,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有娘的孩子是块宝,他没有失去阿娘,但他和长贵失去了阿爹,阿爹在他俩没有记忆的时候离去了,他们脑海里没有阿爹的音容笑貌,更忘记了阿爹的名字。他俩多想他们的阿爹呀,这场电影是必看不可的。

富贵娘这天赶着在地里下种,从早上到太阳落山才回家,累得两眼冒花、腰酸背痛,晚上回到家的时候,长富、长贵俩兄弟已经吃罢饭去了李家沟看电影去了,锅里还给她留有一大碗。哎,这俩娃儿真懂事儿,小小年纪,不仅帮着地里活儿,而且还会做饭之类的家务活儿了。她感到欣慰,草草地吃了饭,躺下睡了,娃儿爱赶热闹,她没有这份心思。

长富以为电影会有激烈地战斗,有着冲锋枪、山地炮,把小日本打得落花流水,造成了一个娃儿失去了阿娘,谁知电影是现代片,自始至终没有枪的影子,他没有了兴趣,蹴在麦桔垛上睡着了。不像长贵,看得热泪盈眶,后来写了一篇观后感,我失去了阿爹,我希望我将来有阿爹一样坚实的臂膀,为贫瘠的故乡托起明天的太阳。写得多好呀,被老师当作范文学习。电影结束时,他一脸的泪水。

电影散场了,柳树垭的人们结伙往垭里赶,因为垭南的山梁上晚上有大尾巴狼出没,夜夜听到狼嗥,心惊胆寒。大伙结队,打着松脂火把,大尾巴狼早就吓跑了。

长贵还沉浸在刚才电影感动人心的场面里,不知不觉地随着大伙们的脚步走了。走出一里地的时候,他回过神来,坏了,长富还没跟上来,他又急匆匆地跑回了放电影的场子。在麦桔垛边叫醒了长富。长富揉着惺忪的眼睛,问,电影放罢了?长贵。是的,快回吧,垭里的人都回去了。兄弟俩手拉着手急忙向垭里奔去。

长贵返回去寻长富的事儿,垭里人都不知道,他们只清点自家的家小,却忽略了他们兄弟俩。他俩没有松脂火把,火把都是大人们备着的。山路崎岖,兄弟俩手拉着手,借着星星点点的余光向家赶去。

今晚是上弦月,月亮镰刀似的挂在天空,起风了,有几朵黑云压了过来,盖住了微弱的月光,山川大地更加黑暗了,似乎要下雨,远处的山际有着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很沉闷,自远处而来。山梁上的火把已经消失了,喧嚣了一阵子的山梁又恢复了寂静。

长富哥,我怕。

别怕,长贵,有哥在,大尾巴狼我也不怕。

长富生得高大,走在前面,身后紧跟着长贵。

富贵娘睡得正香,渐渐进入梦乡,梦中见到了王老实正微笑着向她走来,好久没见着王老实。夜里万物俱寂的时候,俩娃儿呼着鼾声,她寂寞难耐,就摸着床头的两枚铜麻钱,那两枚铜麻钱已被她摸得溜光,摸着摸着,王老实又出现在她面前,她便进入了梦乡。她好久没见着王老实这般笑了,笑得像个娃儿,还撒着娇呢。她伸出双手准备迎接这个久违的娃儿。王老实很乖,刚入她怀抱的时候,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嘴巴里吐着腥红的长舌头。啊!她被吓醒了,原来是一个恶梦。她的额头、背心惊出了一层冷汗。外面有火把闪动,伴随着垭里人叽叽喳喳的声音,谈论的都是电影里的情节和故事。长富、长贵也该回来了,以前每次看电影都是这般,一阵躁动,该回家的大人、娃儿都回到各自的家。她也看过很多次电影,带着俩娃儿,那是一种很幸福、惬意的感觉,娃儿除了念书、干家务和地里的活儿,看电影是他们最开心的事儿,她很乐意看着兄弟俩津津有味地说着电影里的人物。门留着,没拴上,用把椅子靠着,兄弟俩住在外间。有时,她也有不去看电影的时候,在此之前,她会找到王大爹吱一声,请他照看着点儿,今晚儿,她太累了,没顾上这个事儿。村子里各家都响起咯吱响的开门声和咔嚓一声的关门声,她家的门此时没有这种声响。她心里一惊,不好,俩娃儿还没回来,会不会掉队了?或者出了其它的事儿?她不敢马虎,三两下穿好衣服,敲响了王大爹的门。王大爹,看见长富、长贵回来了吗?

哦,是富贵娘呀,长富、长贵今晚也去看电影了吗?

里屋传来了王大爹的声音,像是刚躺下。

去了,我累了就没去,这俩娃儿到现在还没回来。

一阵凄厉的嗥叫来自山梁,富贵娘听到了,屋里的王大爹也听到了。

不好,山梁上有狼!

柳树垭的山梁上夜里时不时传来狼嗥声,要在平时,垭里人都习以为常了。对于这个掉野的不毛之地,野猪、狼这类野兽司空见惯,近段时间,垭里人传说垭北的那片老林还有土豹子,没人见过其真迹,只听到过低沉且充满威力的吼叫声。

今晚,长富、长贵俩娃儿还没回家,山梁上传来了狼嗥声,王大爹心里一惊,穿了条大裤衩子,匆忙点燃了把松脂枝,就跑出了房门,边喊边大声地叫喊,狗子、大牛,快,点上火把去山梁,长富、长贵还未回来!他着急上火,是呀,若长富、长贵出了啥事?他该如何向富贵娘交待?他该如何向死去的王老实交待?是他大意了,在去的路上就应该叮嘱俩娃儿,回来的时候更应该清清场子。

狗子、大牛及邻近的人们听到王大爹的喊叫声,都纷纷起床点燃了火把,尾随着王大爹向山梁奔去,富贵娘更是急出了眼泪,边跑边呼叫着,长富——长贵——你们在哪儿——

一条火龙在山间崎岖的山路上盘旋着。山梁上的狼嗥声更加凄厉了,有些瘆人。

长贵,我怕。长富嘴巴上说是不怕大尾巴狼,但见到真狼时,却吓得瑟瑟发抖。长富哥,别怕,就一条大尾巴狼,我俩就把它当成一条狗,狗怕决斗,我们做出决斗的架势,它就不敢向前了。

长贵爱看课外书,他不知道在那儿看到的与狼决斗的文章,此时正好用上了。面前的大尾巴狼像头饥荒的母儿狼,眼睛发着绿光,与苍穹中的微弱的星光极不相称。他听到了一股哗啦啦的细流声,长富哥,你真是个怂货,咋吓得尿裤子?别怕,看我的,说着,他弓下腰,身子前倾,在地上胡乱抓着什么,嘴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声音虽然稚嫩、微弱,大尾巴狼却迟迟不敢向前。快,长富哥,也学我的样子,狼狠我们要更狼,这样才能把它吓走。长富的裤裆全湿了,颤颤抖抖地做着架式。

山路上的火龙急奔着,边跑边大声呼叫:长富——长贵——

那只大尾巴母狼叫得更加凄厉了,它在呼唤着它的同伴和它的崽仔们。一只、两只,又来了三只,一大两小,从四个方向紧紧围住了长富长贵,大的像是公狼,两只小的是它们的崽仔,这架式,似乎是公狼母狼教它们的崽仔如何捕猎,眼前的两只猎物已是它们的囊中之物,只等小狼发起进攻。四只狼仰天长啸,欢庆着它们这胜利的场面,它们四个方向围着旋转,似乎对这到嘴的猎物嬉戏一番。

长富哭着嘴巴,大声叫着:我死了——他脸色苍白,吓得晕倒在地上。长贵一个十岁的娃儿,怎能抵得过四只凶恶的狼?他俩的生命危在旦夕。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王大爹、富贵娘及其垭里人的“火龙”赶到了山梁。四对绿眼睛的大尾巴狼见长长的“火龙”追了过来,又仰空长啸几声,仓皇而逃。

富贵娘扑到长富、长贵身边。

长贵大叫着,阿娘,我不怕大尾巴狼,大尾巴狼被我吓跑了。

富贵娘紧紧地抱着长富,又是大叫又是掐人中,垭里人都帮着叫喊,好半天,长富才从苏醒过来,一惊醒,就疯叫着,大尾巴狼——大尾巴狼咬我——我死了——

长富娃儿,我是阿娘,别怕,大尾巴狼被我撵走了。

没有,大尾巴狼还在,正咬我呢。

众人都笑着,长富娃儿,你在说疯话呢。

长富还在疯叫个不停,富贵娘搂抱着他,亲着他的额头。

众人说,长富娃儿骇吓着了,回去“叫叫骇”就好了,还是长贵这娃儿有种,竟敢与大尾巴狼斗狠。说得长贵挂着一脸得意的笑容。

王大爹背上了长富,长富娃儿,你这么大的身高儿,要像长贵娃儿,大尾巴狼怕啥,我们垭里的人都不怕大尾巴狼。

长富叽叽歪歪地不知说了什么,倒在王大爹厚实的背上睡着了。

王大爹突然感觉到背脊上湿漉漉的。哎,长富这娃儿胆子真小,骇吓得尿了裤子。

接下来一个星期的每天晚上,富贵娘在房前的路口处烧了几张黄纸,又撒了几把包谷,意为驱鬼,边撒边呼唤着,长富回来没?长贵跟在阿娘身后答应着,回来了。一个星期下来,长富不再疯叫了,但显得有些痴傻了。

垭里人见长富这般,都摇头叹息,这长富娃儿根本就不是“俊龙”的料儿,几只狼就吓成了这般。说话的同时,他们的眼睛里又投来赞许的目光,长贵这娃儿,不错,将来一定是咱们柳树垭的“俊龙”,这振兴家族的希望就落到了他身上。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尽管有着后天的教育因素,垭里人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长富已经十岁了,干活做家务样样不如长贵,加上这次的惊吓,变得更加痴呆,常常独自一个人傻里傻气地说着些疯话,时不时地逃学,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各科成绩都是“鸡蛋”。富贵娘整天唉声叹气,这娃儿咋了呢?看来真不块读书的料儿。小学还未念吧,长富就不上学了,癞在家里。

王大爹见了这种情况,见了富贵娘,说,富贵娘,长富娃儿不愿上学也就罢了,捂着母鸡下不了蛋,家里正缺小劳力,就让他帮衬着你吧。长贵娃儿不错,在学校里样样第一,我们垭里的人把所有精力都用在长贵身上,把他供上大学。

富贵娘知道这话的意思,垭里人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让长富回家帮衬也是垭里人的意思。她说,王大爹,我听你的。

长富就跟着富贵娘田间地头干活去了。

长贵还真争气,在小升初毕业考试中,以语数双科满分的好成绩夺得了全乡的桂冠。特别是他那篇写故乡的作文《柳树垭的天》获得满分,这在全乡小升初的语文作文中是绝无仅有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的家乡在柳树垭,这里有我可亲可敬的阿爹阿娘,也有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

柳树垭因垭口的两棵高大、伟岸的柳树而得名,它们就像垭里伙伴们的阿爹阿娘,日夜守护着我们这些呀呀学语的孩子们,让我们不受风吹日晒,不受寒风冷雪的侵袭,让我们茁壮地成长。

垭底那泓清泉,日夜潺潺地流着,唱着清脆的歌儿向东流去。那里有我童年的乐趣,和伙伴们在溪水里捉鱼捉蟹捉泥鳅,我们晒得就如一条条光滑的黑泥鳅,在溪水里自由自地游来游去。也许,明天我就要离开你,我突然想起,你就是阿娘的乳汁,把我喂养大。不!你是垭里婶子、大娘、奶奶的乳汁汇聚而成的。你们的乳房尽管干瘪、贫瘠,但汇聚的这溪水却香甜无比,我是喝着你们的乳汁长大的。

阿爹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哥哥、阿娘而去,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常徜徉在垭里那两座厚实而又坚毅的山梁上,对着阿爹离我而去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呼唤,阿爹呀——你在哪里?快回来吧,我想依偎在你宽大的怀里,听你讲天上牛郎织女的故事,我想让你帮我数星星。我无数次呼唤,也没有唤回我的阿爹。呼唤了无数次,我终于明白了,在没有阿爹的家里,垭里的叔、伯,爷爷们都是我的阿爹,他们帮着阿娘支撑着这个贫穷的家,使我快乐地成长。

明天,我将离去,虽然不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心中有着对你无限的依恋。站在垭口,站在那两棵高大的柳树下,回头眺望,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那是含泪的微笑,柳树垭的天空不大,只有巴掌那么大,但在我的心中,远比草原、大海还要广阔!

柳树垭的那片天清纯、朴实,蓝天中飘浮着自由自在的白云,我就是那放飞理想的白云,父老乡亲就是那蓝蓝的天空。”

长贵去了街上的重点中学念书,第一节语文课上,新的语言老师胡老师就把他的作文声情并茂地当作作文范文读了一遍,赢得了同学们的阵阵掌声。他很受鼓舞,他就是柳树垭父老乡亲们的孩子,他们就是他的天,他要更加努力地学习,以优异的成绩回报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们。

王长贵不愧是柳树垭走出的优秀学子。王大爹每次到乡上开会都要到学校去看看他,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们对王大爹都很熟悉了,见面就夸柳树垭培养出了一个优秀的孩子。王大爹又把校长和老师的话带到垭里,垭里人都教育自家的娃儿要以他为标杆,向他学习。

富贵娘听到这些消息之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巴。有句话怎么来着?当有人关了你的门,另一个人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王长富辍学在家,那段时间她很失落,觉得自己对不起王老实,辜负了他的殷切希望。长富在家,干起活儿还跟不上她这个阿娘,有时情不自禁地傻笑着,反应迟钝,目光呆滞,这将来怕是连个老婆都娶不到,好在长贵争气,家里堂屋上的奖状贴了半面墙,垭里人都夸他。私底下,她也听到垭里人说,长贵这娃儿有出息,王老实去得早,他要是考上了大学,我打算帮这个数。他们相互比划着,心里很欣慰,柳树垭的族人们没有忘记她,更没有忘记曾经说过的话。她知道那比划的数字一定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因为他们把长贵娃儿都看成了自己的娃儿。事实也是如此,自从王老实走后,他们帮她的还少吗?他们为她这个支零破碎的家撑起了一片蓝天。她曾经想过,若没有垭里的家族帮衬,也许她又过起了小时候的那种带着俩娃儿乞讨的生活,眼前,长贵这么优秀,都是垭里的乡亲们给的。吃水不忘掘井人,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将来长贵真出息,她要对他说,不能忘了穷苦的乡亲们。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经过十几年勤学苦练的王长贵,高考后榜上有名,被省城的一所著名的大学录取了。垭外的街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柳树垭的地上冒了股青烟显灵了,考上了一个天之骄子。垭里更热闹了,王大爹为王长贵考上大学,专门摆了几桌,宴请了垭里的所有族人,一是为了庆祝,二是为了族人的诺言。席间,王大爹发话了,大伙儿都听好了,王老实过世的时候,大伙儿都在场,我们是当着他的面儿许过诺儿,如今,长贵娃儿争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各家各户凑钱供娃儿读书,最少一巴掌,多则不限。大伙们都说,没问题。

王长贵很感动,站起身,连喝了四杯“地瓜烧”,说,感谢婶妈叔伯爷奶们,您们的恩情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今天您们给我喝了一滴水,来日我一定以一碗水相报。

大伙儿都说,长贵娃儿,看你说的啥话?什么恩不恩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别再说报不报的话儿,听着好别扭。

坐在长贵身边的李雅琴站起来了,红着脸说,长贵哥,你少喝得点儿,别喝晕了,父老乡亲们的恩情,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一定要记下,将来有出息了得加倍偿还。

李雅琴是柳树垭唯一的外姓人家,其祖上跟富贵娘一样逃难而来的,阿爹李忠德及其上几代都是单传,到了她这一代,生了两个女娃儿,计划生育抓得严,根本是无机可乘,老俩口也只得唉声叹气,羡慕富贵娘有两个男娃儿,长富是没得救了,他们看好长贵。雅琴小长贵一岁,他俩是发小,小学一起上学,中学他俩又是同桌,一起做题,一起讨论思考难题,每个周末又一起回家。有时,富贵娘忙着地头儿的活儿,他就到雅琴家里吃饭。他俩的屋是山花墙挨着山花墙。小的时候,俩娃儿一起玩耍,一起掏鸟窝、寻猪草、砍柴、挖山药等,垭里人都说,这俩娃儿是两小无猜,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长贵生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雅琴更是出水芙蓉,生得小巧玲珑、亭亭玉立,人见人爱。才子配佳人,长贵是才子,雅琴就是垭底那潺潺的溪流,弹奏着优雅的琴声。

女娃儿上了高中,智力跟不上男娃儿,雅琴因数学成绩差而导致总分差一分名落孙山被拒大学门外,她曾失落了好一阵子。

长贵安慰她说,雅琴,世上路有千万条,条条大路通北京,只要心有阳光,勤劳、务实,就会过上好日子。

雅琴很乖巧地点点头,长贵哥,我听你的。她不知道何来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竟叫着“长贵哥”,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总是叫着“王长贵”。她的脸红红的,耳根子发烫。朦胧的情愫在他俩的心里萌动。

李忠德对雅琴没有中榜反倒没有显出太多的失落,女子无才便是德,好男儿志在四方,外面的世界是男人去闯的。

哎哟,雅琴这娃子,晓得关心起你的长贵哥来了,长贵呀,去了省城,可别当了“陈世美”啊。

说话的是王大爹的老婆梅婶子,柳树垭的媒婆,说话总是含沙射影,意味深长。

梅婶子,长贵娃儿是我们垭里人看着长大的,是知恩图报的人。

宝贵娘怕长贵为难,忙接过了话题。

众人都笑了,长贵娃儿是我们柳树垭的最有出息的娃儿,不说这些小娃儿的事儿,人家俩个青梅竹马,早就私定终身了,我们是吃萝卜操淡心,不说了,喝酒。

众人红着脸、猜着拳,吆喝声里满是喜悦,长贵娃儿出息了,心里的喜悦有一种赛过五月“抢黄”一般的喜悦,吸引来了一群群喜鹊,在房外的香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和众人一起庆祝垭里这千百年来少有的好事儿。

王长贵临行的头一天下午,他专门跑上了垭北的大梁,俯视着柳树垭,他是这垭里最有文化的人,面对袅袅的炊烟,鸡鸣狗吠的村落,还有垭底那条溪流。他思绪万千,这生他养他的可爱的故乡,他以一个文人的视觉吐言:故乡,你碗口的形状,世世代代的乡亲们,匍匐在碗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牛犁铧弯刀锄头,演绎亘古不变的动作,我的眼里流着多情的泪水。必须爬出这碗口,站在这高高的山梁上眺望远方……他低沉地吟诵着,热泪盈眶。父老乡亲们固守家园,固守着贫穷与落后,他们年轻一代应担负起让乡亲们过上富裕生活的重任。他的神情很凝重,可亲可敬的乡亲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不知何时,雅琴也来到了山梁。她今天的心里一直呯呯直跳个厉害,长贵的身影一直在她眼前晃荡,一个大姑娘家家的,不好意思老往长贵家里跑,尽管她们屋挨着屋,男女授受不亲,垭里的小伙子、姑娘们没结婚之前连手都拉得少。她也是个读书青年,在垭外的街上读书的那段日子是美好的,是粉红色的记忆,但俩人都忙于寒窗苦读,哪来心思表露心迹?哎,明天,他的长贵哥就要远行千里,一年除开寒暑假,哪能见得上几次面?就在刚才,她悄悄瞅见长贵哥去了山梁,那是一个即将远行的学子,饱含着对故乡无限的热爱与眷恋。

李忠德发现闺女这些天茶不思饭不香的,满腹的心思,知女莫如父,他知道闺女的心思,早让老婆把家里所有的积蓄用红布包包好交给了她,他要让她把自己的心思送给她心里的那个人。她又一针一针把红布块的缝接处缝着细细密密的针脚,缝着她满脑子的心事儿和一个情窦初开少女的所有情感。

长贵哥,你明天就要出远门了,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雅琴递过了一块红布包。

王长贵正低头吟诵他的心情及他的心事儿。雅琴的出现,让他的心里暖烘烘的。

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几只山鸟在林子里歌唱。这是一副很惬意的场景,情哥倩妹,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头,长贵哥,你可知我的心?

雅琴妹子,谢谢你。

他很动情地望着她。

风含情,水在笑。她害羞地低下了头,他情不自禁地揽她入怀。这是一个迷人而动人的傍晚。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山路边上的小草、丛林的树叶的露珠在晨曦熠熠闪光,小鸟欢快地唱着歌,垭底的溪流也格外清脆,垭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都来到垭口,聚在那两棵高大、伟岸的柳树下,欢送着他们柳树垭的骄傲与自豪,每一双皱巴巴的手都从内衣袋里摸出了带着体温的钱,递到长贵的手上,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微笑,眼里饱含着无限的期望。

列车缓缓启动了,车轮向前滚动,驶向远方。别了,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别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别了,我的心上人。两棵高大的柳树成了他永远的牵挂,柳树下那一张张沧桑的脸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这是一副没有拍摄下来的相片,构成了他心底里的那片天。

雅琴哪儿去了?咋没见到他的雅琴呢?昨天,他回到房里,仔细地看了那个红布包,上面绣着一“心”形的图案,他明白了,雅琴把心儿交给他了,这个红布包是她家的全部家当。他的目光又越过了高大、耸立的柳树,越过了柳树垭的那片天空,他看到了,雅琴正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向她挥手告别。

富贵娘在他上车的那瞬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长贵呀,在外面别饿着、冻着,没钱了写封信,阿娘就给你汇去。长富紧跟阿娘的身后,对他傻傻地笑着。儿行千里母担忧。他看着阿娘沟壑般的脸及铁耙似的手,眼泪在眶里打转。阿娘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长贵,别哭,你出门念书是我们柳树垭的荣耀,学习好了就回来,别忘垭里的王大爹、梅婶子、李大伯……哦,还有雅琴闺女,她可是垭里、垭外方圆百里难挑的好闺女。

车轮飞转,带走了长贵的无限思念,思念的是柳树垭的那片蓝蓝的天。

走进省城,给王长贵的第一印象是繁华,柳树垭还不知道电灯是什么,仍旧点着煤灯,更不用说五彩的霓虹灯了。他看到光彩夺目的霓虹灯,心里暗暗发誓:等到有一天,也一定要让柳树垭的天空也闪烁着五彩的霓虹灯。

他在大学更加勤奋,常常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赞许,学校里的奖学金让他挣了一半。也有女同学垂青他,可他忘不了垭里的雅琴,至今他那心形的钱袋还放在内衣口袋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把它紧紧捂在胸口。他心里很清楚,他是大山里的孩子,城里的姑娘与他门不当户不对的。当有女同学向他示爱时,他都婉转谢绝了,他心里只有雅琴。

当然,他也一个很要好的男同学。这个男同学叫胖哥,长得白胖白胖,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胖哥之所以与他要好,是因为平时的考试都是他包了,他也落了不少好处。

胖哥说,王长贵,我到学校就是混时辰混日子,混个名牌大学的毕业证,将来在我爸的公司里上班很体面。

他说,胖哥,我跟你不一样,我必须努力学习,因为我要改变我的故乡贫穷落后的面貌。他把柳树垭的贫穷和垭里人就是他的一片天的事情跟胖哥说了。

长贵,你的家乡那么穷,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我请你为柳树垭投资。

投资个啥呀?听你说的,柳树垭就是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山是秃的,没有矿藏,水是清的,养不了鱼,投个屁资。胖哥有些不乐意。

胖哥,你看我俩是哥们儿是吧,你总不能看着我的父老乡亲一直穷下去吧?哎呀,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水是清的。他猛然惊醒,拍了一下脑门。胖哥,你手中拿的是啥?

农夫山泉,矿泉水,王长贵,你又不是没喝过?这大街上到处都有。

胖哥,这矿泉水我喝过,可比起我们柳树垭的山泉水差多了,没有那种清甜味儿。

你说的是真的?柳树垭的山泉水真的比这农无山泉好喝?

我们啥关系?我还会骗你?赶暑假了,我带你去柳树垭看看,尝尝就知道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投资项目,我们的柳树垭的山泉水日日夜夜白白地流掉,要是把它变成白花花的票子就好了。

嗯,长贵同学,这个想法很好,赶明儿我实地考察之后,若能行,我就向阿爸建议在柳树垭投资一个山泉水生产基地,如今城里人都在养生,水是生命之源,山里的山泉水是他们最理想的保健品。

谢谢你,胖哥,我不仅谢谢你,我还代替柳树垭的父老乡亲们谢谢你。

那年夏天,柳树垭来了一行城里人,喝了柳树垭底的山泉水,都说很甜,有个专家当场进行了水质检测,连声赞道,这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山泉水。

柳树垭有了第一个企业。垭里栽上电线桩,牵进了电线,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电灯。在这里还闹过一次次笑话,王大爹烟瘾大,平时都是就着灶火、炉火或是煤油灯点燃他那根长长的旱烟袋。那晚,为了庆贺垭里通了电,王大爹又摆上两桌。饭后一袋烟,快活似神仙。他酒足饭饱之后,从腰间取下他的旱烟袋,摁上了烟叶,伸到燃烧着的电灯泡去点火,点了一夜,吧嗒了一夜,吧嗒的都是未点燃的烟锅子。还修了一条连接垭外信息的公路,垭里人去街上,不必再翻山越岭了,走在宽敞的公路上。

柳树垭的山泉水加工厂起了个很响亮的名字:柳垭圣水。意为上天播洒在人间的圣水,褚除百病,有益健康。王大爹被聘为厂长,专门负责生产。雅琴被聘为副厂长,专门负责销售。在“柳垭圣水”厂开张剪彩的那天,王长贵已于一个月之前分配在城里机关上班,雅琴在城里租了一个门面销售“柳垭圣水”。他俩比翼双飞,这一天,柳树垭是双喜临门。长贵和雅琴在父老乡亲们面前跪拜了他们的婚礼。柳树垭的天空盛放着鲜花、礼炮,洋溢着父老乡亲们的欢笑与喜悦,他们终于迎来了幸福美好的日子。

王长贵在机关里上班兢兢业业,以务实创新获得领导赞誉、赏识,加之他又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很快就被破格提拔为办公室主任。成了主任的王长贵从未忘记柳树垭的父老乡亲依然贫穷。城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垭里还是土墙瓦房。乡亲们还得盖上两层小洋楼,开上四个轮的小车子,家家都有电视,想看什么剧就看什么剧,不像小时候翻上几个山梁看场电影,遭到狼的恐吓,说来奇怪,人穷山穷,在那个衣不遮体的岁月,山梁上常有狼、野猪出没,而今,垭里人的物质、精神生活正发日新月异的变化,而这些野兽竟没有一次出现在山梁上,像是销声匿迹了,有几次,他回到柳树垭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正想再来一次与大尾巴搏斗的场面,可就是没见大尾巴狼,深夜月挂柳梢头的时候,也听不到那可怖的狼嗥声,甚至连狼粪、野猪脚印也没见着。哎!人穷野兽也穷,人富野兽也富。城里人还养狗养猫的,那家宠的生活比人的生活还好。

他利用周未的时间回到柳树垭跟乡亲们生活在一起,王狗子想养山羊,跟他聊起了心事儿。

长贵哥,你看咱们垭里的水都能卖钱,让我们过上了好生活,除了每天去水厂上班,一早一晚的,我还想养一群山羊,我们这垭里的山梁上好水草,喂出来的山羊一定肉鲜味美,卖到垭外,一定很抢手。

狗子兄弟,你的想法很好,咱们垭里自盘古开天地就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土地贫瘠,全靠肩扛背驼,种出的粮食产量不高,卖不出几个钱,你这种想法叫什么来着,应该叫发展“地域特色经济”,我想呀,你还可以养上一群牛,牛羊一起放养,收入高着呢,你自己算算。

王狗子掐着手指,嘿嘿地笑了。长贵哥,可我没门路,这牛羊一旦发起瘟症来,我就没着了。

狗子兄弟,这个你放心,羊崽、牛崽我给联系人免费提供,等你有了利润再还,至于兽医我会找有关部门全部免费防疫,这下你该放心了。

谢谢长贵哥,有你,我心里就有了主心骨,你就是我的天,有了这片天,我干什么事儿就有了劲儿,也不会畏手缩脚的。

王狗子的牛羊养得壮肥,他从小就是放牛放羊长大的,两年下来,他家的土瓦房扒了,盖上了贴有黄色琉璃瓦的小洋楼。他还说,等今年这批出圈了,他还要买辆四个轮子的小轿车,这叫享受生活。

垭里的王大牛是他的长辈,他叫他牛叔,垭里人叫他牛鼻子,犟起牛脾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有一身的牛力气,一直认为庄稼人就得把土地种好,他没想到的是垭里的山地比不上垭外千里之外的平原,都机械化了,刀耕火种的时代早已过去,当看到狗子养两只羊就把他一年的种地的收入给挣回来了,他茅塞顿开,得盘活经济,他一生都与土地打交道,想来想去,如今垭外人都注重身体保健,提倡绿色食品、绿色水果,垭里的年轻人都去垭外打工去了,打工的公司都是长贵给找的,他这老胳膊老腿的,只想在垭里过安逸的日子,每天劳动一会儿,种果园是个不错的主意,垭北的山梁被狗子承包去了,他就想到了垭南的那道山梁。

长贵娃儿,我想把垭南的荒地承包下来种果园,如今,垭里种粮食的少了,那种地荒着也是荒着。

牛叔,你有这种想法好啊!我早就规划好了,怕你不答应,这几年一直没张口,垭南的山梁有一半都是你的,眼前你终于不用再牵牛鼻子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所有的果树幼苗不让你掏一分钱,权当你退耕还林好了,这是响应公家的政策,每年还有退耕还林补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儿。

长贵娃呀,你咋不早跟我说呢?难道我这牛脑袋真的不开窍?说着,他使劲地拍了拍脑袋。这里早就开窍了,赶明儿等水果卖了,我也买辆四轮的,困困洋味儿,带着全家人出去兜风。

叔侄儿抽着烟,嘿嘿地笑着。好日子还在后头,想起以前的那个日子真叫个“苦”呀。烟圈袅袅,他看到了明天的日子更加丰富多彩。

垭里的王大爹经常出入垭里垭外,信息也比较灵通,他不仅做好了“柳垭圣水”的生产,在王长贵的建议下,在垭口建立了一个冷水鱼中华鲟养殖基地,生意红火兴隆。每当周未王长贵回到柳树垭,他俩都会在垭口的两棵大柳树下闲聊一会儿。

垭口早已硬化、绿化好了,两棵大柳树分居在水泥路的两侧。王大爹让人做了一块横匾,横跨两棵大柳树之间,又仿古似的修了门楼,横匾上用刚劲有力的行书刻上了黄色几个字:柳树垭。大字在阳光中闪着金光。

长贵娃,你现在是我们垭里垭外方圆几里地的名人,凡人提到柳树垭,就会脱口而出“王长贵”,你的名字如这金字横匾上的字一般闪着金光。

王大爹,我是你和垭里的人养育大的,眼前父老乡亲们刚刚解决温饱问题,还未达到小康水平,我要做的还远远不够。

长贵娃,说句真心话,我和垭里人都没有看走眼儿,打小的时候,都说你是我们柳树垭的“俊龙”,将来肯定有出息,你看,现在都应验了。以前,那个穷的岁月里,可以说我和垭里人为你撑起了一片天,如今啊,你可是我们柳树垭的大恩人,柳树垭少了任何人(包括我),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东升西落,可不能没有你,没有了你什么来着?就如我们垭里没有电,日夜生活不下去。

王大爹,您言重了,你才是柳树垭的功臣,劳苦功高。

长贵娃,话别这么说,要没有你,咱们柳树垭就没有眼前的幸福生活,如今,你可为我们柳树垭的父老乡亲撑着一片片蓝蓝的天啊。

王长贵还想说点什么,感觉心里暖暖的,王大爹的这番话确实让他感动,他在心里反复想着一句话:他为柳树垭的父老乡亲无私地付出是应该的,因为他就是柳树垭的儿子。每当离开柳树垭的时候,他都会深情地回眸,凝望那两棵高大的柳树及四周群山围着的那片天。王大爹的感慨没错,带着垭里人过上富裕美满的生活,他正在为父老乡亲们支撑着一片蓝天,也许,那高大、伟岸的大柳树就是自己的化身吧。想着想着,他欣慰地笑了,明天还会更加灿烂。

长贵出事儿?出的是啥事儿?长贵这么优秀的公家干部咋会出事?是不是搞错了……王狗子的嗅觉很灵敏,他不知道在哪儿嗅到了这股无声的信息,他说不上来。前天,有几个公家干部开着小车子进了柳树垭,进了“柳垭圣水”的厂里,那时他正拿着水泵的管子向过滤池里灌山泉水,几个公家人有穿法院制服的,另外几个穿着西装。他犯着疑问,难道王大爹犯了事儿?他的耳朵竖起听着几个人的谈话,可惜距离有些远,听不太清楚,只听得“王长贵”三个字,难道长贵哥犯事了?公家人只和王大爹聊了一会儿,便握手告退。王大爹没被带走,说明他没事儿,那肯定犯事的是长贵哥。小车子刚驶离厂门,王狗子迫不及待地跑到王大爹面前。

王大爹,长贵哥犯事儿?

犯你个屁事儿?长贵娃能犯事儿吗?

那刚才几个人像是提到了长贵哥,难道我的耳朵拍蚊子去了?听错了?

刚才那几个人是到我们厂里进行安全检查,提醒我们防火防盗,哎,我说狗子,你的鼻子成天在嗅些啥呀?不踏实干活?

王狗子被王大爹埋汰了一顿,心里很不舒服。王大爹在埋汰他的时候,眉头上拧成了结儿,他从没有这样埋汰过他,他的脸上从来就是一副和蔼的笑脸。

王狗子心情舒畅不起来,他听到穿制服的的公家人提到“王长贵”这三个字,而且前天就是周未,也没见长贵哥到垭里来,以前,不管天晴下雨,他都会按时回到垭里,和他唠唠嗑,问问牛羊的情况,他也总是把一个星期以来积攒的一些情况反映给他,比如说羊粪、牛粪积攒得差不多了,又可以卖出去了,有两只羊在拉稀等等问题,长贵哥总是用一个笔记本详细地记录下来,周一、周二准时会有人免费到垭北的山梁上给他解决这些问题,那些人很和睦,平易近人,都说王局长交待的事情,他们都得尽心尽力地办好。他到眼前为止,还真不知道长贵哥在城里哪个机关当局长,是正的还是副的?只知道长贵在城里是一个头儿,手下管着人呢,办事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他猛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心情一下灰暗起来,难道长贵哥犯的错误与自己有关?那些免费服务的人从没有要过工钱,自打他有了记忆起,就知道天下不会有掉下馅饼的好事儿。难道这些人畏惧长贵哥手中的权利?又不敢直说,背地里捣鬼,打黑枪,把长贵哥告了?要是这样的话,他得赶紧准备票子,足额付给那些服务人员工钱,让他们赶紧撤掉状子,免得长贵哥受牵连。哎,有两头牛昨天到今天两天不吃草了,一头牛可是上万块,那可不是小事儿,所以他的耳朵特别灵,时时刻刻关心着长贵哥的事情。周未长贵哥没回垭里,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长贵哥就是他的天,没有长贵哥的指导、帮衬,他就成了一只无头苍蝇。

这已经是下午了,太阳斜到半山腰了,还不见兽医上门来,他有些着急上火。他搭了辆车,去了街上的兽医站。街上的兽医给两头牛各打了一针,药费、针灸费、人工费、来回车费等算下来,吓了他一跳,一头牛五百,两头牛一千。

王狗子气不过,骂道,你个杂种子,讹人讹到咱们柳树垭来了。

街上的兽医说,王狗子,话不能这么说,更不能动火,火气太盛防断肠,是你请我来的吧,这一头牛至少也得卖一万四五吧,我若不给你治,说不定今晚就闭了眼见了阎王,损失的将是两三万,何止这区区千把元,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像你这牲口一样,张着嘴要吃饭,现在的工钱也贵,街上两三百一个工,我这一来一回的也算一个工吧,黄金有价药无价,这药贵着呢,手工费看在老熟人的面上就算了,这算下来也得一千二三,我除零头儿,你还说我讹人,我这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呀。

王狗子无奈,兽医说了这么一大串,他的嘴皮子又耍不过,只得掏出一千元票子给兽医。兽医接过钱,眼睛瞟了瞟他,小样儿,还想跟我耍癞。等兽医走远了,他又有些气不过,吐出一口浓痰,对着兽医渐行渐没的身影,去你妈的,瞎了你的狗眼!兽医当然听不到,而那口黄黄的浓痰由于粘住了嘴巴,并没有吐出去,正好落在他的脚丫子上,似乎在嘲笑他,兽医没有狗眼睛,你王狗子才长着一对狗眼睛呢。

太阳落山了,夕阳依然红艳。王狗子闷闷不乐勾着头往回走,在垭底与从果园回来的王大牛撞了个满怀。

狗子,走路眼睛长背上去了,也不看着路。

牛鼻子叔,我想着心事儿,没看着路。

想你老婆了,老婆不天天在家吗?这么好的日子,你还想个球心事儿?是不是有钱了吃了五谷想六谷还想找个二奶?

这叔侄俩儿还真不正经,没个大小,见面就扛上了。

牛鼻子叔,你老了还说不正经的话,我想与你聊聊正事儿。

狗子,你有正事跟我聊?这太阳刚落,不会从西边升起的。你去找王大爹聊吧。

牛鼻子叔,我跟王大爹聊过了,没得结果,你给我掌掌舵儿,看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啥事儿呀?把你给邪乎的?天不会塌下来。

哎,我说的这事儿,可能天会塌下来,不仅我的天会塌下来,你的天也会塌下来。

狗子,你喝了哪门子药?净说糊话,什么你的天我的天,柳树垭就这么一个天,如今长贵娃是我们柳树垭的天,而不是你狗子。

说的好,牛鼻子叔,我正要跟你谈这事儿,长贵哥是不是出事了?

狗子,你啥时成了乌鸦嘴了?长贵娃堂堂正正做官,真心实意为我们柳树垭办事儿,是啥来着?包黑子。一不偷二不抱三不嫖四不财五不抽六不行贿受贿,他会有啥事儿?你要再说长贵娃儿的坏话,小心我撕烂你的狗嘴。

王狗子吓得后退了一步,小声地说,牛鼻子叔,这个周未你见着长贵哥了吗?

没有。王大牛摇着头,我正想去找找王大爹问问这事儿,我那果园的葡萄结的籽有些怏乎,是不是缺肥料或是缺水了,我又不能乱来。

牛鼻子叔,这么说来,你那果园的技工昨天和今天也没有来给你服务。

没有,来了我还问王大爹干啥?

这就对了,长贵哥周未没回来,你果园的技师没来,我那垭北的兽医也没来,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照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奇怪的。长贵娃一直信守承诺,每个周未必定回来看看,哎,这个周未没回来,说不定家里或单位里有事儿走不离。

牛鼻子叔,我也但愿如此,长贵哥有事儿,可以不来,可你那果园的技师和我牧场的兽医应该来呀,怪就怪在这里。

狗子,其实也没有什么怪的,去问问王大爹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狗子又把今个儿在水厂见到的和听到的向王大牛低声过耳根子过了一遍。

照你这么说,长贵娃儿真出事儿了,我还是不相信,打死我都不相信。我得去问问王大爹。

牛鼻子叔,你去问问王大爹也好,套套话儿,我在这里等你,等会儿碰面,再分析分析情况。其实,这是王狗子的真实意图,让王大牛去问问王大爹,他们是平辈,有些话能问得清楚明白,不像他是小字辈,弄不好会碰壁。他燃了一支烟,蹲在路边,凝视着哗哗的溪流,继续想着他的心事儿。

王大牛屁癫癫地去了王大爹家,约摸一支烟工夫就打道回府了。

王狗子迎了上去,牛鼻子叔,咋样?

不咋样,鬼怂王大爹,心里藏着掖着啥?竟然不跟我说实话。

王大爹对你咋说的?

没说啥,我刚开口问这事儿,就被王大爹劈头盖脸地训了顿,牛鼻子,亏你白活了大半辈子,是不是王狗子嚼舌根子了,长贵娃有啥事儿?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还不了解他,正派着呢,长贵娃没事儿,回去,别听人乱嚼舌根子。

牛鼻子叔,王大爹自你们光着腚长大,对你发过火吗?

没有,我也捉摸着,王大爹刚才对我发的火挺大的,一反常态。

嗯,这是对了,就冲这一点说明了长贵哥一定出事了,但到底出的啥事儿?

王狗子摸着脑门,他很想知道答案。

狗子,你也别急,我们再熬上两三天看这个周未长贵娃回不回柳树垭,到时去问长贵娃不就得了?

也是,只有这样了,等等看,来,抽支烟,解解闷。

王狗子递了一支烟,两个火点在夜幕里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这几天,天气有些闷热,柳树垭总共也就十来户人家,家家都有了自己的副业,他们不仅在柳垭圣水厂上班,还喂了鸡、猪等,都是圈在自家屋后散养的,长贵娃说了,城里人喜欢这山里散养出来的“野味”,且能卖出高价格。他们经过一次尝试,挣得了不少票子,接下来就扩大了规模。那些城里的买家都是长贵娃联系的,上门收购。这些天,他们都像王狗子、王大牛一样急切地盼望着长贵娃回到垭里。

柳树垭井口似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没有风,那一片片乌云压在了柳树垭周围的群山,让人窒息。垭里人的脸上都挂上了疑云,一朵朵久久不能散去的乌云。

这个周未,长贵娃还是没有如约回到柳树垭。垭里人都不敢再去碰鼻子了,便怂恿梅婶子去套套话。

老头子,这几天咋了?整天板着个脸,像是垭里所有人跟你有仇似的,谁得罪你了?你说说。

王大爹埋头吃着饭、喝着“地瓜烧”,没有一句言语。

你耳朵聋子,没听见我说的话,成天灌“尿”,哪天灌到阎王爷哪儿去好了。

王大爹又灌了几杯,你不说话不会有人当你是哑巴。

老头子,这几天,垭里人私底下都在说“长贵娃出事儿”,这是真的吗?

谁知,王大爹一拍桌子,又仰头一连灌了十来杯,啪!他把酒杯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有一块瓷片通过激烈的碰撞飞射到了梅婶子的小腿。哎哟,梅婶痛得叫了起来,小腿肚子上流出殷红的血。你死老头子,发个啥飙?抖个啥威风?哎哟,痛死我了。

王大爹一声不吭,脸成了猪肝色,眼睛上布满了血丝,狠狠地瞪着梅婶子。

梅婶子不再言语了,她自从嫁给老头子,即使在以前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也没见过老头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今个儿咋了?吃了火药了,见不得她说话。不说话是吧,那就闭上嘴巴,每天除开吃饭、睡觉跟他在一起,其他时间就躲他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而且晚上睡觉也背脊对着背脊,甚至没挨在一起。

垭里人背地里问梅婶子。

梅婶子没好气地说,要问你们自个儿去问,老头子这几天心情不好,问也是白搭。

垭里人从梅婶子的语气里得知王大爹也没买她的面子,碰了一鼻子灰呗。

垭里又有人出点子,狗子、大牛,你们俩不是有长贵娃的电话吗?打个电话问问,若是生病了,我们大伙也得轮流去城里看护,雅琴要忙着看店,顾不上。

哎呀,我们真是给急糊涂了。

王狗子拿出手机拨着电话,电话里传来甜甜的提示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大牛拿出手机拨着电话,电话里依然是甜甜的提示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垭里人真有点儿搞不懂了,这大白天的,太阳正升上东边山坳两丈高,正是上班工作的时间,手机咋会关机呢?即使病了,住院也没规定手机关机,手机也应该是开着的,方便家人联系。

一切的迹象证明,柳树垭的王长贵出事了。

又有人出了主意,也许是手机此时没电了,每隔五分钟拨一次,工夫不负有心人,相信会打通的。

王狗子每隔五分钟拨了一次,一连拨了一个小时,涛声依旧。

王大牛每隔五分钟拨了一次,一连拨了一个小时,涛声依旧。

垭里人落槌定音,他们的天王长贵出事了。

王大爹依旧每天水厂、冷水鱼基地来回转悠,督促生产、加工,好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似的,只是脸上与垭里人一样布满了阴云。

垭里人急在心上,但不敢耽误副业和生产,每天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见了面,也就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传达着彼此心底的焦急。是呀,无须过多的语言,言多必败,若长贵真的真的因为柳树垭的一切事情“落马”,那可不是一光荣的事儿,而是一件丑事儿,家丑不可外扬。王大爹不谈论这些事情,可能也另有隐情,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垭里人的心情坏到了极点。难道长贵真的犯行贿受贿罪?被法院下了传票,若没有下传票,法院到柳垭圣水厂干啥?哦,王狗子还说,那天他亲眼看到了停在厂里的小车子上面有警报器,红红的,旋转着,只不过是关了警报声,那闪烁的红火有些骇人。王狗子当时呀心惊肉跳,这垭里千百年来交通、信息闭塞,都是遵纪守法的实诚人,没得犯法蹲笼子的。这垭里修了路,交通、信息发达了,咋就招来了垭外的警车呢?肯定有人犯事儿,王狗子说了,他听得真真切切,穿制服的公家神情严肃,板着脸,叫着“王长贵”的名字,这不是来捉拿王长贵还会干啥?他们吃饱了撑着了没事儿干来到柳树垭游玩吗?绝对不是这回事儿。这些碎言碎语也只是俩口子枕头上嚼耳根子时说的。

王狗子按捺不住了。他打了长贵哥两天的电话,两天的回音都是“对方已关机”。老婆胡大嘴在他的影响下,心里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

狗子,你说说,瓢把子到底犯的啥事儿?她把王长贵称为“瓢把子”,意思很明显,长贵哥是他们家的主心骨。

这事儿还真说不准,如今反腐倡廉搞得热火朝天,高压线了,触着了就完蛋了。

狗子,你的意思是说长贵贪污了,成了贪污犯,你可别乱说话,长贵哥打小你是了解的,是吃苦长大的,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会贪污。

我也不想是这样,大嘴,你想想,这些年我们的投资要多少本钱,长贵哥那点工资能抵得上吗?哪来的这么多钱?垭里人搞的副业都是无本投资,要是长贵哥真在这上面犯了错,我们就该把钱都交出去,还长贵哥一个清白。

狗子,你越说越邪乎,把我给绕糊涂了,垭里人搞的副业都是长贵联系老板和公家来做的,他咋能捞到钱?

大嘴,听人说长贵哥是局长了,局长手中有权,权钱交易,权可以换得来钱。如今,手机打不通,我害怕长贵溜了,现在好多“落马”的官儿都去了国外。狗子,你别胡说了,长贵哥把我柳树垭扶持得成了方圆百里的标杆村、示范村,长贵哥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我想,人怕出名猪怕壮呗,有人陷害长贵哥。

嗯,我也不相信长贵哥会贪污,大嘴,你这话说得在理,赶明儿,我再找牛鼻子叔商议商议,看能不能寻个法子解决。

狗子,一定得找个法子帮长贵开脱,垭里的所有人都离不他呀。

王狗子一夜没睡着,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事儿,老婆大嘴说得有些道理,就是把自己的这条命豁出去,也要把长贵哥解救出来。

天刚蒙蒙亮,四声杜娟拼命叫着,快黄快割——快黄快割——又是一个“抢黄”的季节。这么早,已有垭里人在田间放倒了一片麦子。王狗子走在垭底的田间小路上,听到了麦穗啪嗒啪嗒的爆裂声,自己田间的那块麦子已经黄了头,他无心收割,他的心里有比这“抢黄”更重要的事情。紧挨着自己田边的是牛鼻子叔的麦子,他正弯着腰呼哧呼哧地收割着喜悦,看样子,他比王狗子起得更早,一块田已经放倒了—半,见王狗子走过来,他放下了镰刀,心照不宣地走了过去。

牛鼻子叔,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应该主动出击,王大爹是我们垭里的父母官,我们问不出啥,那我们就去乡上问。

去乡上问谁去?

乡书记,长贵哥是方圆百里的扶贫致富标兵,柳树垭又在他管辖的范围之内,乡上的柯书记肯定知道这事儿。

走,去问问,我心里的疙瘩一直解不开,那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王狗子骑上了摩托车,一溜烟地去了乡政府。

两个全副武装的保安在乡政府大门口挡住了他俩的去路。

你们俩找谁?

我们找柯书记反映问题。

你们有预约吗?

什么预约?

预约就是事先给柯书记电话联系,几点面谈。

我一个平百姓,不懂预约这件事儿。

对不起,柯书记很忙,没有预约,你们是见不到的。

柯书记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一介平头百姓,为啥见下父母官还得预约?

王狗子年轻,这一问一答都是他在应对。牛鼻子叔,走,咱们进去找柯书记。

两个保安拿着电警棍硬是不让进,局面处于僵持状态。正在此时,柯书记从里面出来了,打破僵持局面。

柯书记,这俩个刁民没有预约你,硬闯大门,要不要报警。保安恶人先告状。

柯书记笑了笑,摆了摆手,意思让两个保安放他俩进来。

请问两位有啥矛盾?非要我解决不可。

柯书记,我和牛鼻子叔没有矛盾。

没矛盾,来我这里干啥?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办。

柯书记,我俩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柳树垭的王长贵?我们找他有点儿事儿。

哦,你们找城里的王局长,这些天我也没见着他,有可能出差了。

长贵哥出差了?我们还以为他出事儿了呢。

王局长是清正廉洁的好干部,是市里培养的重点干部,咋可能出事儿?

没出事就好,谢谢你柯书记。

俩人喜出望外地退出了柯书记的办公室,又出了乡政府的大门,这次,俩保安没有挡住他。

一路上,两人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牛鼻子叔,长贵哥原来出差了,把我们给吓的,现在没事儿,赶紧回去“抢黄”。

没事儿就好,我这心里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四声杜鹃叫得更欢实了,快黄快割——快黄快割——快黄快割——叫声里充满着喜悦。一个无声的消息又传开了,长贵娃出差去了,垭里人的脸上又舒展开来。只是王大爹脸上的阴云密布,依然没散去。

梅婶子听到这个无声的消息,脸上恢复了以前的那种快乐劲儿,挂满子笑容。

老头子,垭里人都说长贵娃儿出差了,电话之所以打不通,可能是漂洋过海了,或者是坐飞机去的,去了美国。坐飞机去的,掐指算算,我们垭里去城里的人就少之又少,连火车、轮船都没坐过,更不用飞机。长贵娃真有出息。

王大爹阴着脸,没吭一声,每天按部照班地去厂里和冷水鱼基地,接下来就是埋头吃饭,没理会过梅婶子,有一点变化,就是以前每次吃饭前喝两杯“地瓜烧”,就连早晨也不例外,现在不喝了。这倒让梅婶子刮目相看,“酒鬼”改邪归正了,看样子,三不时地还得斗斗嘴巴,这就是上次斗嘴、冷战的结果。

老头子,你哑巴了,你是不是妒忌长贵娃,人家坐飞机满世界地跑,你一辈子蹴在柳树垭,没得球出息。我告诉你,你的这种想法要不得,我们如今的好日子都是长贵娃儿给的,你不要老想着长贵娃代替了你在垭里人心目中的地位,那是长贵娃奋斗来的。我劝你,要是有这种想法,趁早给打消掉,别成天吊着个脸,你若再吊丧着脸,我把茅房的夜壶挂在你嘴巴上。她越说越气,这老头子越来越不可理喻,得警告警告、敲打敲打,真不知天高地厚。

王大爹还真成“哑巴”了,没理会她,气不过的时候,拿他那红红的眼睛狠狠地瞪她一眼,吓得她又闭上了嘴巴。

梅婶子正唠叨着,胡大嘴来了。

哎哟,梅婶子,你正好在家,天大的好消息,咱家的那口子刚才去了乡上,在柯书记那里探得消息,长贵哥没事儿,出差了。

大嘴,我刚才也听到了,长贵娃没事就好,没事儿就好。

狗子今天很高兴,那个高兴劲儿,我真不知道咋说,一回到家,就叫着“长贵哥没事儿,长贵哥出差了”,大嘴,晌午炒几个下酒菜,我们得喝两杯庆贺庆贺,把这些天来的惊骇冲洗冲洗。梅婶子,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嗯,是好事儿,得庆贺庆贺。

刚才狗子说了,你晌午不要要饭了,和王大爹一起去我家喝几杯。

行嘞,大嘴。

胡大嘴把目光转向了王大爹。

王大爹冷不防地冒了一句:喝个球鸡巴酒,总有一天把你们都灌死。

胡大嘴的笑脸被浇了一盆冷,五味杂陈各种表情都有。

老头子,你咋说话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嘴好意请咱们吃饭,你倒成了白眼狼。

要吃你吃去,我不去。说着,王大爹阴着脸出去了。

大嘴,别跟老头子一般见识,老头子这些天犯了痴呆,好坏不分了,晌午我来,就不给他做饭,饿死老头子,让他清醒醒。

说好了的,晌午一定来,我这就回去忙,哦,我还得去跟牛鼻子叔说一声。说罢,她又乐癫癫地去了牛鼻子叔家。

等胡大嘴走远了,梅婶子对着王大爹离去的方向,骂了一句,老不死的,这是要气死我呀。

晌午时分,王狗子家的猜拳声很大,整个垭底都听得见,一心敬、哥两好、三三元、四季财……好不热闹,也有些不请自去的垭里人凑热闹,把牛鼻子叔、王狗子喝成了烂泥还不罢休,酒席一直进行到太阳落山,说好的“抢黄”都给忘了,心中的喜悦都盖过了丰收的喜悦。

王大爹心里苦,一个人溜达到山梁上俯视着柳树垭,柳树垭的乡亲们过上幸福无比的生活,这都是长贵娃儿的功劳。心里的一些事儿,他真不愿意说出去,只有一个人独自承受。

垭里又洋溢着欢声笑语,可是没过几天,垭里人又布满了愁云,半个月了,还是没见着长贵的身影,这公差也时间太长了。这其间,王狗子又拨了几次电话,结果一样,电话关机。难道王长贵在美国定居了?不回来了?也没听其说过。

胡大嘴真的着急了,垭北有一批山头该出圈了,前些时日,都是城里人按时间来收购,这些时日,这些人跟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狗子,咋长贵哥还没回来呢?乡上的柯书记会不会骗你和牛鼻子叔?

应该不会,起码也是管着几万人的父母官,咋会说瞎话?

狗子,长贵哥的电话打不通,打雅琴的电话试试?雅琴跟长贵是俩口子,俩口子没有不知道的事儿。

大嘴,你说的对,可我没有雅琴的电话。

狗子,去问问忠德叔不就知道了,或者去问富贵娘。

王狗子先去了李忠德家。

忠德叔,你这儿有雅琴电话,我想跟雅琴通个电话,问点事儿。

狗子,你说长贵那事儿可是真的?

忠德叔,长贵到底出没出事儿?那些事儿我说不准,到你这里来,不就是找雅琴的电话求证一下吗?

这丫头也不知咋弄的?自从我听到一些风声后,打雅琴的电话也关机了,家里到底出了啥事?

雅琴的电话也关机了?王狗子吃惊不小。

正说着,富贵娘过来了,佝偻着身子,面容憔悴,面无表情,这些天又苍老了许多。

富贵娘,你这几天给长贵打过电话吗?

狗子,长贵咋了?我天天打电话都打不通,正寻思着去城里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哎,我这把老骨头了,去城里也不知道路了,长贵也不知道出啥事没有,今个儿,你带我去城里看看。

富贵娘,去城里也没用,长贵哥电话打不通,我连他住哪儿都不知道。

这咋办才好呀?富贵娘说着,竟然啜泣起来。

亲家,你也别着急,长贵是个好娃儿,不会有事的。李忠德见富贵这般,安慰着她,其实,他的内心也急,不知如何办才好。

王大爹肯定知道这事儿,走,我们再去问问王大爹。

他们一行人又来到王大爹的屋里。王大爹正低着头抽闷烟。见了一行人,头也不抬,也没打招呼,像是这伙人不存在似的。

王大爹,长贵娃到底咋了?富贵娘含着泪问。

王大爹,长贵娃到底咋了?李忠德也流出了两行老泪。

王大爹,你倒是说句话呀?王狗子逼问着。

半晌,王大爹扔掉了手里的烟头,神情严重,这么多天了,他也明显苍老了许多,背微驼,眼光无神,花白的头发又白了不少。脸上也流下了两行老泪。你们别逼问我了,我的心里也苦呀,长贵娃是出事了,这与我们垭里的每个人都有关系,我们垭里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都回忆一下长贵娃儿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天。听王大爹这么一说,大伙儿怔在那里,感到莫名其妙,咋和垭里所有人扯上关系了?大伙儿都在回忆着这一天,垭里的所有人都在回忆这一天。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万里碧空的晴天,又巧逢周末,长贵心情特别好,今个儿又可以回去见阿娘和父老乡亲们了。

人在外面漂泊久了,都有一种怀旧的情感,故乡的一草一木都那么亲切,这些年,他一直在机关打拼,从一小职员干到办公室的副主任再到主任再到眼前的副局长,一路走来也充满了辛酸,勾心斗角、你诽我谤,但他不一样,靠的是务实的工作态度和一身正气的工作作风而一步步地走上眼前的位子,特别是他利用休息时间义务帮助父老乡亲们寻找致富的路,把柳树垭建设成了现代新农村的标杆,大报小报都报导了他的先进事迹,是上级领导点名破格提拔的干部,大好前途一片光明,但他从没有忘记贫穷、落后的柳树垭及垭里的父老乡亲,他们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要带领乡亲们都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他做到了,垭里人的物质、精神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他的心里感到欣慰。每天都盼望着周末早点儿到来,早点儿回去见阿娘和父老乡亲们了。

这天,阿娘一早就打来了电话。

长贵娃,今个儿是你过生,又赶上了周末,你把雅琴及孙子都带回来,我们在一起好好过一个生日。

阿娘,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的把自己的生日忘了,儿奔生、娘奔死,这一天,您是最辛苦也是最伟大的。我马上去买些菜,把垭里的老少爷们都叫上,好多年没和他们真正在一起吃过饭了。

好的,你早点回来。说着,她屁癫癫地乐着忙去了。

长贵又去菜市场买了很多荤菜,这些年,每次周末回去又都是来去匆匆,哪家有饭,也就是匆匆扒上几口,便和乡亲们一起忙去了,每次回去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要逐一统计各家各户的困难与难题,然后到城里联系相关部门及技术人员逐一解决问题。而今父老乡亲们都富了起来,而且各家各户都找到了门路,所有的困难都解决了,而今天又是自己过生,不是让阿娘陪自己,而是让自己陪陪阿娘,再把垭里的父老乡亲都叫在一起乐乐。

他叫雅琴的时候,雅琴说,今天店里还有一大批生意,走不离,儿子还要上补习班,没人接送,让他早去早回。

他就自驾车带了满满一后备箱菜准备回柳树垭。小车子是国产吉利牌的,不贵,所有费用算下来也就是十万元,若按照他眼前的地位来说,至少也得开辆中档的奔驰、宝马,而他认为小车子也就是遮风挡雨的工具,一天一个新款式上市,买贵了划不来,在机关里,不管是领导还是部下,他口碑不错,都说他谦虚、低调,同时,他没有忘记带两箱子好酒,垭里常喝的是“地瓜烧”,自酿的,劲儿大,没有瓶装酒绵乎。今个儿心情不错。唯一遗憾的是雅琴和七岁的儿子没一起来。

回到柳树垭,已是小晌午,王长贵回到家里,阿娘正忙乎着。他从后备箱拿出酒和菜。说,阿娘,大伙儿们都忙着,我也去看看大伙儿还有没有重要的事情要解决,等事情都解决了,晌午吃点便饭,晚上把大伙儿都叫来聚聚,等会儿,我去跟梅婶子说说,让她主厨,你打下手。说曹操,曹操到。

长贵娃儿,我看到房前的那辆小车子,就知道你回来了,中午在我家吃饭,我和老头儿陪你喝几杯。

梅婶子,我正要找你呢,中午就在我家吃点便饭,下午和阿娘一起做饭,晚上垭里的老少爷们一起聚聚。好嘞,长贵娃,你去忙吧。

他就带着笔记本,把大伙儿集中在一起,把各家的问题都记在了笔记本上。然后电话联系逐一解决问题。

夕阳洒满整个山坳的时候,垭里的老少爷们脸上挂着笑容都聚在了王长贵的家里,今天,他们像是吃团圆饭似的,好不热闹,现在垭里不缺吃不缺穿了,要的就是在一起的人气和热门劲儿,叙叙家常,唠唠磕儿。尽管在家里,王长贵又是以东道主的身份出现的,但还是被大伙儿推到了正席坐下,垭里的风俗,正席都是重要的客人或亲戚就坐的,这也可以算是家宴,又因为其今天过生日,加上他如今为垭里的乡亲们支撑起了一大片蓝蓝的天空。他怎么推辞都不行,硬被王大爹拽到了上座。紧挨着他旁边坐的是王大爹。既然坐到了上座,就是座上宾,众星捧月,得让他吃好、喝好。

屋内热闹的氛围迎来了成群的喜鹊在屋外的香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共庆这欢乐的时光。月亮悄悄地挂上了树梢,发着柔和、和谐的银白色的光辉,与共庆的场面整合在一起。

席间,王大爹首先举杯特邀王长贵。长贵娃儿,现在过生日真是个好,你看这桌上的菜,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来,长贵娃儿,今天“你上墙”,咱俩喝个九九长寿。

王长贵对“你上墙”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说,王大爹,何谓“你上墙”?

没想到他的话一出口,引起了大伙儿的一阵哄堂大笑。

长贵娃,以前,人那个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肚子饿得辘辘叫,人都没吃的,喂的年猪最大的不过百斤,瘦骨嶙峋的,而且肉也少得可怜,平日里只有主人家过生日的时候,才舍得搭把梯子爬上墙取块挂在墙上的肉,给家里人加顿餐,柳树垭就有了“狗上墙”的说法,一语双关,是句骂人的玩笑话,又是句祝贺话。某某“狗上墙”的消息一旦在垭里传开了,特别是老年人“狗上墙”,垭里人就都得去祝贺。王大爹解释着,他没说“狗上墙”,改成了“你上墙”,心中对长贵充满了敬佩之情。

王长贵哈哈地笑着,小时候,听过“狗上墙”的说法,但不知啥意思?城里是没有这个说法的。王大爹,父老乡亲们,这说法好,充满着乡味儿,这是今昔生活的对比,好,好着呢。来,父老乡亲,今个儿一醉方休,九九长寿,我先喝为敬,说完,他一连喝了九杯。

大伙们也一连喝了九杯,屋里猜拳声一片,一心敬、哥俩好、三桃园、四季发财、五魁手、六六顺……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纷纷举杯祝贺他们的天——王长贵生日快乐。人逢喜事儿精神爽,王长贵是来者不拒,开怀畅饮。这些年,他混迹于政界各种场合,早已练就了千杯不醉的功力,“白云边”喝一天,他感到有了醉意,但从未有过天旋地转的感觉,他满面春风,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他没有千金,他有的是一份付出一份收获。父老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他感到欣慰、自豪,在城里大会小会他都了模范人物,是党政干部学习的榜样。

喝着喝着,垭里的酒俗是一敬二陪三特邀,众人敬了酒陪了酒还特邀了酒,王长贵都一一接受。他异常兴奋,自从进城里后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以前过生日的时候都是一家三口出去吃个火锅,自斟自饮上几杯,满满的一瓶“白云边”喝不了多少,喝不出酒的味道,真是无酒不成宴席,垭里人的席桌上必须有桌。他之所以这般高兴,今天是他三十六岁的生日,晃眼间,自己已近不惑之年,其实他在而立之年就已洞晓世事儿,自古英才出寒门,他是跃出“龙门”的俊龙,但他饮水思源,从没忘记过于他恩重如山的父老乡亲,带上乡亲们走富裕之路,如今,他做到了,柳树垭上空的那片天更加蔚蓝了。垭里人信奉三十六,人人都有三十六,喜的喜来愁的愁。他是领导干部,不兴这一套。中午的时候,也有乡亲们包着厚厚的红包,送给他,向他祝寿。他戏谑着,大婶、大妈、大爹、大叔,你们这是让我折寿呀,你们的心意我领了,红包都统统拿回去,晚上好好喝几杯。乡亲们都高兴地答道,好嘞。

王长贵没忘记他之所以有今天的辉煌,除了过去垭里的父老乡亲给他支撑起一片天外,还有就是阿娘给了他身子,他的生命,取之阿爹阿娘,阿爹去得早,阿娘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今天,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阿娘是伟大的。他去了厨房,把阿娘请上了上座,毕恭毕敬地给阿娘敬了几杯酒,富贵娘又成了众人的焦点,众人又陪起富贵娘来。都说,长贵真是孝顺的娃儿。

众人一敬二倍三邀之后,又开始了自由组合,点南瓜、捉虱子、猜宝等活动喝酒,个个喝得醉眼熏熏的。王长贵带回的几箱子“白云边”,一箱子一箱子变成了空箱子,一瓶又一瓶地见了底。酒席一直进行到深夜人静的时候,众人才哈着酒气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富贵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也许今晚把他这大半生的酒都喝了,有些醉意,被长贵扶上床睡了,打着呼噜。王长贵也有了八成的醉意,送走了父老乡亲后,合衣躺在床上睡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王长贵渐渐进入了梦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的镜头全都是过去的苦难生活与今天的幸福生活。镜头又突然转到了他的幸福家庭,儿子小星辰是他和雅琴的心头肉,在他们的庇护下茁壮、快乐成长,哎,自己这代人受的苦太多了,他和雅琴的意见一致,不能让下一代再受他们那一代的苦,要把小星辰的路铺好。他俩不仅注重小星辰的文化课程的学习,还给他报了很多特长班,让小星辰将来有适合社会发展的各种技艺。要是今天雅琴和儿子也回到垭里看到今天这么热闹的场面,心里也一定很高兴。

梦着梦着,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手机的铃声是《祝你平安》,他和雅琴的手机铃声都是这首歌,意为儿子一生平平安安,小星辰要是有点闪失,他们的心日夜都不会安宁。他迷迷糊糊中接了电话。

喂,长贵,你睡着了吗?

嗯,是我,雅琴,你还没睡呀?

长贵,小星辰不知是不是今天着了凉,半夜里突然发起高烧了,我刚量了一下,四十度。

啊,什么?小星辰发高烧了,四十度,不好,得赶紧送进医院,小孩子发高烧可耽搁不得,最怕烧坏了神经,留下后遗症。雅琴,我马上回来,你先联系个的士,把儿子送进医院。

好的,长贵,你路上要注意安全,黑灯瞎火的。

雅琴,没事儿,我开车的技术高着呢。

好吧,我在医院里等你,你回来之后直接去医院。

王长贵不敢耽搁,连忙爬起,尽管是深更半夜,但如今的公路修得很平整,不像以前的土路坑坑洼洼的,如今的路闭着眼睛都不会开走岔。垭外新修了高速路,四通八达,上了高速,一脚油门,原来两三个小时的路现在一个小时就会到家。他晕着头脑想跟阿娘打声招呼,可阿娘的房里传出来了呼噜声。阿娘老了,明显的瞌睡大了,就让阿娘多睡一会儿,别吵醒她,事出突然,明早个再打电话报声平安,家里即使有天大的事儿他和雅琴不会跟阿娘说的,一般都是报喜不报忧,别让阿娘再为他着急操心,让阿娘安度晚年也是他的一片孝心,还有就是长富傻里傻气的,也讨不到个老婆,还得阿娘照看着,不能再给阿娘增添心里负担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驾驶着小轿车驶出了柳树垭。

当狗子、大牛、富贵娘,梅婶子都沉浸在回忙之中,一传十,十传百,柳树垭巴掌大个天,也就是几十号人,都沉浸在无限的回忆之中。

王大爹突然呜呜地抽泣起来,两行老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这是一个刚强的男人,柳树垭自从有了这方天地以来,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任掌门人,但他自从做了柳树垭的掌门之后,也没把自己放在掌门这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而是垭里人的公仆,一心一意为垭里人谋幸福,这么多年来垭里人还是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生活,他觉得愧对烈祖烈宗,要不是长贵娃儿有胆识,带领众乡亲走上致富道路,说不定柳树垭还是不通电、不通路的穷地方。在垭里人的心中,长贵娃早已成了他们的掌门人,他也乐意长贵继承掌门之位,他曾说过,可长贵忙于机关里事务,无瑕顾及垭里的事儿,还是他比较合适。他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我是罪人呀——我害了长贵娃哇——

众人被王大爹的哭声给哭懵了。他们只回忆了上文,却不知下文。

王大爹,你说,你是不是和长贵合伙犯了贪污的事儿。富贵娘止住了哭声,吐着字地说。

富贵娘,长贵娃没有贪污,他犯的事儿与贪污犯是两回事儿!王大爹哭着说。

听说长贵哥进了笼子,这事儿可是真?狗子问。

王大爹流着泪无力地点了点头。我也是听法院的同志说的。他边哭边诉说着,哭声惊动了全垭的人,大伙儿都无声地被他带入了悲惨的境地。

俗说话,酒醉心里明。王长贵虽有些醉意,心里火急火燎的,小星辰咋样了?这会儿烧到了多少度?雅琴把她送到医院了吗?小车子驶出垭外的时候,一条是原来的低速老公路,一条是高速公路,该走哪一条?人生的路上,总有许多叉口,他这一生选择的路都是对的。小星辰烧得红扑扑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儿子发烧了,这件事情刻不容缓,垭里有的是小时候被烧搐了筋如今变得痴呆的先例。他毫不犹豫地驶上了高速公路。此时,垭里的父老乡亲们都沉浸在美好的梦乡之中,明天的日子越来越美好,他们笑迎着每一个朝升的太阳。

一路上,王长贵的心里除了焦急,没有顾及其它,他心里也明白,他醉酒驾车属于违法行为,他是党员领导干部,应该严格自律,带头遵守法律法规。况且这是深更半夜,哪还有交警值勤?此时,他满脑子都是小星辰的形象,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那就是他可爱的儿子吗?烧退了没有?是不是烧糊涂了嘴里一直叫着“爸爸”呢?雅琴肯定焦急地流着泪,他是她的主心骨,为家撑着一片蓝蓝的天。

一失足成千古恨。王长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足?小车子刚驶离高速,在收费站的高速路口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过来。他的全身冒出了冷汗,眼睛一下子黑了……

王大爹仍在抽泣,我是罪人,明知道长贵娃开着车,怎么还让他喝了那么多酒呢?

王大爹,长贵哥不就是喝了点酒吗?我还真以为是行贿受贿成了贪污犯?喝点儿酒没什么了不起的。王狗子终于明白了是咋回事儿,喝点了点酒,没必要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让我们憋屈了这么多天。

富贵娘也长吁了一口气,我还真以为长贵娃蹲了笼子,喝了酒开车有些危险,只要人没事儿就好。

散了散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长贵娃酒醒了就回柳树垭。王大牛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王大爹仍然埋着头抽泣着。众人不解。

王大爹,这么点小事儿,看把你伤心的,别哭了,抽支烟。王狗子从兜里掏出了一支烟递了上去。

谁知,王大爹甩开了王狗子手中的烟。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长贵娃被“双开”了!

啊,什么?双开?啥是“双开”?众人惊呼起来,一下子神情都变得沉重起来,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王大爹双手捂着头,脸上的泪水流成了长河,他老了,柳树垭的天真的塌下来了。

王大爹,你倒是说句话呀,长贵娃儿到底咋了?富贵娘急得泪水一下子飞溅了出来。

富贵娘的泪水流了出来,王大牛、梅婶子及所有人的眼泪都涮涮地流了出来。柳树垭的天真的塌了下来。

“双开”就是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终于有人流着泪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喝点了酒开车就被开除公职、党籍了,我不相信,我要给长贵哥鸣不平。王狗子吊着嗓子叫了起来。

对,我们要为长贵哥鸣不平。众人流着泪叫着。

别闹了,无用的,长贵娃这是犯了交通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大爹终于说出了这些天压在心底里的话。

又一阵沉寂,沉寂得只听得见泪水簌簌落下的声音。柳树垭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不觉间下起了淅沥的小雨,那是柳树垭父老乡亲们的心雨。许久许久,众人都流干了眼泪,接下来就是无声地叹息。

富贵娘几次晕厥几次苏醒,哭成了泪人儿。

王大爹也止住了哭声,他把这些天伤心的泪水都流了出来,流干了泪,还得面对现实,他思考过很多次,长贵娃儿触犯的是法律,他事后与法院的同志沟通过,说,长贵是柳树垭的天,是带领乡亲们走上致富之路的有功之臣,能不能功过相抵。

法院的同志说,王支书,你也当了一辈子支书,有些道理我就不多说了,王局长这次犯的交通法,经验血查证属于醉驾,按照公务员处罚条例,必须“双开”。

同志,难道就没有通融的可能吗?

没有,王局长关键是在高速路上醉驾,被逮了个正着,交警也不是本省的,为了避免人情观点隔手制,当场验血当场数据就传到了网络,根本不可能通融的,另外,王局长还得拘留、交罚款等。

同志,你看,我们柳树垭离不开长贵娃,离开了他,天就要塌下来,那晚是长贵娃三十六岁生日,垭里的乡亲们都在场,都劝过酒,我们都有责任,要不,我,或是垭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代替长贵娃受罚。王支书呀,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假若你杀了人,你能代替被枪毙吗?法律讲究的是公正、严明,人人平等。

那就没有其它的法子吗?

没有。法院的同志没在说什么。

王大爹心口一阵剧烈地疼痛,他们柳树垭尽全垭之力好不容易供出的俊龙就这么被毁了,严格来说,全垭的父老乡亲都有责任,他们亲手把他们供出来的俊龙给毁了,痛心啊痛心,恨世上没有后悔药,肠子全都悔青了,但又有什么办法?洒驾、醉驾是红线,党员干部带头执行,任何人不可逾越。

哎!长贵娃是碰到刀口子上了,没得办法的事儿。

王大爹,长贵哥现在哪儿?我想去看看长贵哥。王狗子说。

在哪儿?在城里看守所的笼子里。王大爹吼了起来,犹如一声炸雷,情绪无常,把所有的人吓了一大跳。

王大爹,你是死人啦!长贵哥在笼子里过得怎么样?你去看过吗?为何不组织大伙们去看看?王狗子也吼了回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场的人都惊醒了,人活着,不能沉浸于悲痛之中,要化悲痛为力量,王长贵是柳树垭的天,此时可能更为消沉,甚至想到过轻生,他们要去安慰他,只要人在,柳树垭的天就不会塌下来,对,我们要去看看长贵娃,柳树垭永远是他的家,累了,就回来,长贵娃是我们柳树垭的英雄,缓过了这口气,依然是我们的天,带领我们走上康庄之路。

对,明天我们就去看看长贵娃。大伙儿都忧伤地说。

长贵娃回来之后,我就退位,柳树垭的“掌门”由他来做,凭着他的学识和胆识,一定不辜负父老乡亲们的厚望,长贵娃一定会给撑起一片蓝蓝的天,乡亲们,别吊着脸,别让长贵娃看见我们的怂样子。王大爹坚定地说。

这次去的人不易太多,我们不能给长贵娃儿丢脸,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是上访、闹事的,去几个代表,安慰一下雅琴,和长贵娃谈谈心,让他放宽心思,柳树垭的前景是美好的,有着一片美好的前景,出了笼子,就回柳树垭,乡亲们都盼着他回来。

那好,王大牛、王狗子和我明天去城里,哦,好像明天就是长贵娃儿从看守所出来的日子,其它人就在柳树垭里迎接我们的英雄。王大爹说。

富贵娘和李忠德也要去的,被王大爹挡住了,你们老了,安心地过好你们的晚年生活,等长贵娃回来了,我也卸担子,我们这些老骨头就看看果园子,放放牛羊,权当一种锻炼,你俩也要相信长贵娃儿,他一定能把乡亲们带上更富裕的路上,过上更好的生活。

第二天,王大爹一行人天没亮就搭上了去城里的客车。

他们寻到了雅琴的店里。雅琴整个人瘦了一圈,失去了往日的风韵,双目无神,小星辰正在做作业,见着了他们,叫他们爷爷、叔叔好,多可爱的娃儿。

王大爹,难得你们有心来看我们。

雅琴,都怪我们,我们垭里人都有罪,对不住你和长贵娃。你也不要有什么想法,我们今天来是接长贵娃,我想他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这条路毁了,我们再给他开辟另一条路,垭里有水厂、畜牧场、果园,我们都交给他管理,人心齐,泰山移,柳树垭的父老乡亲们齐心协力,所有人都会过上更好的生活,你在城里安心地开着水店和照看好小星辰,和以前一样,我们要把垭里有志向的娃儿都供上大学,相信长贵娃,他一定能做得到的。

谢谢王大爹、大牛伯和长贵,听了你们这些话,我心里好受多了,我相信长贵,他一定会让我们大家的生活过得更好。

雅琴带上小星辰和他们一起去了看守所。

仅仅一个月,王长贵的头发白了不少,他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目光呆滞,人只剩下了一副躯体。王狗子和李雅琴搀扶着他。

爸爸,爷爷和叔叔接你回柳树垭当老总。小星辰稚气地说。

王长贵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他笑了笑,抚摸着小星辰的头,眼里充满着坚毅的目光,说,小星辰,爸爸一定不会让你和妈妈失望的,一定不会让柳树垭的父老乡亲们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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