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巧百嘴喜笑眼开地来到了二道菜的屋里,她的嘴巴子如剥豆子般噼哩噼啪地说不停。
二道菜只是抿着嘴笑。哎,今非昔比了。
二道菜原名蔡菊花,乳名菊花。蔡家洼的人都叫她花儿,听着亲切。花儿生得还真像洼里山坡上的一枝野菊花。清纯、俊俏、香气迷人,还带有一股野性。她打小就爱穿着黄色的衣服,留着马尾辨子,与儿时的伙伴在洼北山坡上嬉戏、玩耍,嗅着花香,与蝴蝶、蜜蜂在花丛中共舞。此时,洼北山坡上那片金黄色的野菊花就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她和发小们就是海洋自由自在的鱼儿,鱼儿嬉水,好不逍遥自在。
花儿的发小们中有男生,也有女生。孩子们都爱花,花是他们心中的最爱。于是,也就诞生了一些与花一样的名字,花香、花红、花蕊等女娃儿的名字,花柄、花办(瓣)、花新(心)等男娃儿的名字。
蔡家洼村的大部分村民姓蔡,也不知那朝那代的蔡氏没落家族被流放于此落地生根,繁衍出一洼的蔡氏家族。蔡姓家庭主要集中在洼北。不过,在蔡菊花上中学的时候,学了历史,曾为自己的蔡姓自豪、幸福了一阵子。为啥?书上说得很清楚,她们的书本、作业本用的纸都是在她们的蔡氏祖先发明的“蔡侯纸”的基础上发明而来的。你说她不得意、自豪吗?那股得意劲儿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特别是洼南的少许李姓家族的后裔李花柄、李花办、李花新等男娃儿面前,她的显摆更为突出。
你们姓李的没有一个能人?她说。
怎么没有?唐朝就是俺们李家的天下。男娃儿最为聪明的花新说。
我不稀奇,我们国家的历史上下五千年,那个朝代的天下也比不上我们蔡氏家族的“蔡候纸”,它是古代四大发明,懂吗?她撅起小嘴巴还击。
花香、花红、花蕊附和着。就是,就是,我们国家的皇帝多了去了。
你们蔡氏家族不就是发明了一张破纸吗?有啥显摆的?我们李氏家族有唐朝的天下,还有农民领袖李闯王,个个都是坐在金字塔塔顶的人,那蔡伦也就是一个平民百姓,没啥了不起的。花新毫不示弱。
我们蔡氏家族的“蔡侯纸”是四大发明,子子孙孙都会记住我们蔡氏家的功劳,当个皇帝啥了不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子孙们会遗忘他们的。她说得振振有词。
就是当皇帝好,当了皇帝,有钱还有权,万民崇拜、景仰。花新说。
争论的结果当然是不得而终。最后,她们只得找到历史老师。没想到,历史老师笑着说,你们说的都没错,都对,只能说明一点,你们这些娃儿不错,历史学得好。
花儿般大的女孩子都姓蔡,蔡花香、蔡花红、蔡花蕊。她们是洼里的四姐妹。她最小,小名里又不带其它的字,大名独揽菊花,就是洼北的那片菊花,显得格外出众,众星捧月。她成了众姐妹的宠儿。这不怪她,花香矮粗,特别是大腿,藕节似的,劲儿大,按洼里人的说法,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山里人,勤劳为本,有力气就是资本,只要身体好,就不愁没饭吃。在众姐妹的眼里,花香将来就是个背蒌筐、挑粪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儿。花红生得瘦弱,却没有她家门前的那株刺玫瑰鲜红、耀眼、夺目,脸一直处于苍白状态,倒像冬天洼底的雪一样白,让人见了就心寒,心寒这女娃儿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是个病态的林妹妹,是不是有什么病?她确实有病,肚子右下角常年疼痛,痛得她时常呲牙咧嘴,那时候穷呀,一穷二白,山光秃秃的,她们那些娃儿寒暑假割柴禾的时候也只能割茅草,不耐烧,割一个冬天的茅草管不到一个夏天,哎,那个苦呀,只能经历过的人才晓得,那像现在,洼里烧柴禾少了,大部分村民都烧起了液化气、沼气。山上的柴禾都长成花香的大腿,也没人去砍,没得法,山是穷的,水是清的,要不,怎么有“穷山恶水”这一说法?
花红家住着茅草棚,爹娘哪来的钱给她治病?只能干熬着。有时,痛得在菊花丛中打滚着,花儿、花香、花蕊把她揽在怀里,花儿、花香帮她揉肚子,说她是病美人林妹妹?也不是。她没有林妹妹生得俊俏,更没有林妹妹那种大家闺秀、楚楚动人的气质,她就一村姑,一个体弱多病的村姑。花蕊的名字蛮好听,蕊是美人蕉、芍药的花蕊,丰腴、肥壮,胖乎乎的,国宝大熊猫,洼里人都说这种人有福份,福态相,寿星寿仙老不就是这副像吗?花儿是聚焦她们三个人所有的优点,摒弃了所有的缺点儿,生得单细、玲珑,眼睛水灵灵,像洼底荷塘的出水芙蓉,招人喜爱。
洼里人都说,同年出生的四个放羊娃呀,要说命呀,花儿最好。花儿的爹娘笑得合不拢嘴巴。
洼北是阳坡,阳光充裕。洼南是阴坡,从早到晚也就是中午能和阳光挨个脸儿,打个照面。按阴阳学说,阴,女人也;阳,男人也。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些年,阳坡的蔡氏家族人丁兴旺,家家户户生的都是放牛娃;阴坡家家户户则反之,生的都是放羊娃儿。在集体大生产的时代,蔡家洼就是个鸟不屙屎的不毛之地,洼上空也就是巴掌大个天,洼南阴坡的女子都嫁到了洼北阳坡。这样以来,洼南李氏家族显得不景气。而近几年,阴盛阳衰,阳坡净生放羊娃儿,阴坡净生放牛娃儿,洼南阴坡的李氏家族可要扬眉吐气了。
洼南阴坡的李花柄、李花办、李花新等放牛娃儿都是在土地到户之后出生的,阴坡人很感激公家的政策好,土地包户包到他们阴坡个个生男娃儿。李花柄如其名,花朵长在叶柄上,需要粗壮的茎,这样才能保护花朵长得更娇妍。他生得牛高马大,哎,与熊猫蔡花蕊倒般配。李花办生得墩实,个头不高,像大门前两边的门墩儿,桩子扎得稳,与李花柄常较量摔跤,李花柄倒没有摔倒他,而自己摔了个狗啃屎,摔碎过一颗大门牙,至今说话不关音儿,都说花柄、花香两小无猜。
洼里人最看好的是花新,花新(心)不是流氓、混混儿。这娃儿灵便、脑子活,还有些贼。贼在哪儿?发小们说不清楚。比如说罢,这小子看准了的东西非要想方设法得到手。李花办阿娘心疼他,每逢洼里有新人婚嫁时发的喜糖舍不得吃,都留给了他。李花办又拿着这些喜糖在李花柄、李花新面前炫耀。这时,李花新的脑子灵机一转,说,花办,你看那棵树上有只猫头鹰,猫头鹰老值钱,能换回一百袋糖。李花办不知是计谋,硕大的脑壳刚转动那棵树时,他以迅雷不及俺之势,从李花办的手中抢过糖,塞入口中,直着脖子,硬把五颗糖同时吞入肚里。李花办反应过来,把他摁倒,手指头伸到他的嘴巴里抠,空空如也,怎不能把他的肠子给抠出来吧?气得李花办捶胸跺脚,无可奈何。再加上他修长的身材、国字脸、白皙的皮肤,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都说,花儿、花新是一对,郎才女貌,绝配。美中不足的就是花儿的瓜子型脸的颧骨较高,但这并影响她的整体效果。不过,这是洼里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娃儿还小,以后的事情谁有个准头?摸石头过河,前面的路都是黑的。特别是洼南阴沟人都这么想,他们振兴家族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些胯下带把儿的娃儿身上,但是不是一厢情意,谁个说得准?
巧百嘴,大名李百灵,她没有百灵鸟清脆动人的歌声,却有着百灵鸟灵活的小嘴巴,两片薄薄的嘴皮上下翕动特快,比常人快两倍。她爱嗑瓜子,这嘴皮功夫也许是她嗑瓜子嗑出来的吧。年轻的时候生得单薄,颇有几分姿色,那时候洼里人都叫她百灵,百灵鸟,人见人爱。叫巧百嘴,也是她成了女人、生了娃儿之后才这么叫的。生了娃之后,她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干起媒婆这个行当,除了吃香的、喝辣的之外,还受人尊重,婚嫁的当天最风光,堂屋正位都得属于她,更重要的是有请媒礼、谢媒礼,生产队的时候,都是提上两升米面,或是八把挂面,另配上糖、酒、烟等礼物,八色礼,一个很重的礼物,如今不同了,直接给红包。开始的时候,她在洼里做媒,生产队的时候,媒特别好做,那个年代是人混地、地混人、混到来年靠救济。为啥那个穷年代的媒好做?那时的丈母娘看女婿,能吃上三碗饭,就屋前房后捉母鸡,吃不了三碗饭,就让你喝凉水,看不中呗,类似景阳岗武松打虎三碗不过岗,能吃饭说明有力气,不混地,就有饭吃,吃不了三碗饭,中看不中用,混不出好日子,把女儿嫁过去等于扔进了火坑。丈母娘的工作简单,不像现在的丈母娘百般刁难钱财、礼金。那时候,人穷,穷得舒畅,喝着玉米糊、啃着红薯干,没有怨气怨声,大家都同一时间上工,同一时间下工,同一时间吃过一锅的饭,平等呗,有个屁怨言。那像现在,洼里的一部分人争着要当贫困户,还以贫困户为荣,不要脸呗,不就是想套公家几个钱?
巧百嘴思前想后,生产队的时候人的思想单纯、简单,就是讨饭大伙儿也一起,洼南、洼北合适的后生、女娃儿只要一提说,就百分之百地能成,几句话的交易,她可以得到一大包谢媒礼。自从土地包户以后,各家奔各家的日子,这媒呀就有了些难度,洼里的村民就有了贫富的悬殊,谈婚论嫁就讲起了条件,特别是现在,动不动七、八上十万的,不好做,但她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能把方的说成圆的,能把圆的说成瘪的,而且收入颇丰,说简单一点儿吧,女方彩礼要十万,她帮男方讲到八万,她就百分之五的回扣,动动嘴皮,两万差价的回扣也就一千,这种活既轻松又挣钱,何乐而不为?到眼前为止,巧百嘴的牵线搭桥还没有不成功的,不成功她还能叫巧百嘴吗?
前些天,巧百嘴去了城里,去城里是前天她又做成了一桩婚事,逢子二十元红包,那时最大的票子也就二十元,她去城里买几尺上好的的纶布做件长裙子,热天来了,洼里那时女人还没兴起穿裙子,但她常在沟外跑,见识多,街上的女人都穿着裙子,她也要做时代的先锋,这样更体面,也便于交流,打听沟外的一些年轻小伙子、姑娘的情况,穿着体面,自己也有了脸面。进了城,总得吃点儿东西,城里的酱水鱼儿特别好,它的料儿不是洼里的细玉米面儿,像是一种很精细的豌豆粉儿,加上酱汁,吃在嘴里特软和,就像一条条小鱼儿在薄嘴巴里游来游去。店老板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很精干、诚实,店里的吃客很多,她就与老板搭起讪来。
老板,你这生意够红火,这么多人,一年没少挣钱吧?她端着碗帮着舀酱水鱼儿。
还可以,不多,每年也就万把块钱。店老板笑着说。
我的妈呀,在山里,那可是有名的万元户,老板贵姓?她问。
我姓李,十八王子的李。李姓的男人都爱这么炫耀自己。
这么巧,我也姓李,叫李百灵,比你大,你就叫我姐好了。她说。
店老板叫李得胜,他很亲热地叫了声:百灵姐。多一个姐儿帮忙,他何乐而不为?
得胜弟,你咋一个人在这儿忙呀?一个人既当老板又当小二的,你婆娘呢?怎么不让她来搭把手?她问。
李得胜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说,俺媳妇前两年不幸丧于车祸,扔给我一个两岁的儿子,城里的姑娘也没个合适的。
真可怜,得胜弟,你这么好的条件,难道就找不到合适的?她问。
城里的姑娘谁个想当后妈呢?李得胜叹了一句气说。
你想过没有在山沟里挑个能干的姑娘呢?她试探着问。
想是想过,可我这是走不离,一忙起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李得胜说。
老弟,你这是忙财,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她拍着胸脯说。
那就拜托百灵姐。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几张十元的票子递给了她。当然,这顿酱水鱼儿也是免费的。
回来的路上,巧百灵满心欢喜,今个儿真不错,早上出门的时候,喜鹊就对着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有财喜呗,百捡了几十块钱,哎,还是钱亲,这钱放在兜里,让她脸上一直挂在笑容,得意忘形,回到洼里的一段日子倒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李得胜老弟的那几张票子,让巧百嘴快活逍遥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她买了一大袋的瓜子,五香的,洼里没这种瓜子,嗑起来特带劲儿。她也是个消费观念比较前卫的婆娘,今儿有酒今朝醉,明日无米敲米桶,把钱压箱子底干吗?烂粪儿?反正它也不是自己造的,没有了再去挣,黄泉路上无老少,今个儿有钱今个享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巧百嘴的瓜子快嗑完的时候,她才猛地拍了一脑门,哄!我咋把这事儿给忘了呢?她开始在洼里搜索她的猎物来。
二
豆蔻年华应该是少女最美好、纯洁的时期,那是蓄积了一冬的力量正在悄然开放的花骨朵儿,把最美丽的一面向人间大地显示。
花儿、花香、花红、花蕊四姐妹悄然瞬间也长大了,她们的胸脯也隆成了山丘,身上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们过得无忧无虑。
每当阳春三月、春光明媚的时节,洼北的山坡阳光充裕,那片野菊花的枝叶苍翠欲滴,黄烂烂的开得正旺。微风一吹,它们颔道致意:春天真美好呀,春天真美好,云儿飞,花儿笑……
四姐妹们在菊花丛中舞蹈、嬉戏,她们用野菊花编织成花环戴在头上,她们就成了一朵朵迎风飘扬的野菊花。
花儿说,我最喜欢我们的蔡家洼,有山有水还有花儿,冬暖夏凉。
花香说,我才不喜欢这个鸟不下蛋的穷沟沟,山是青的,不能吃,水是清的,没有鱼儿,哪有五彩霓虹的城市好呀?花儿,你生得那么好看,在我们众姐妹们中,你是最出众的,你将来的白马王子一定是最棒的,你也将是我们众姐妹是最幸福的一个。花儿说,花香姐,谢谢你的金言。
花红这些天的病情似乎有所加重,脸色蜡黄蜡黄的,感觉肚子比前几天又肿起了许多,她不知自己得了啥病?那肿起的肚子摸摸,软乎乎的,像是一肚子的水,这几天的饭量明显下降了许多,她也没喝多少水,咋肚子里的水就是尿不出来呢?她的精神憔悴,说话也有气无力。她说,真羡慕你们都有个好身体,而我是个病包子,只祈求老天爷不要夺走我的生命,让我度过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穷命、富命,只要有命在,才能每天见到明天初升的太阳。花红的话让大家都感到了忧伤。
花蕊说,花红,别灰心,老天爷会眷顾每个善良的人,你看,你这么善良美丽,我们大家都不离开你的。
花红笑了一下,谢谢姐妹们对我的照顾。
众姐妹又从感伤的情绪中释放出来。
花蕊很开朗,她呵呵一笑,铜铃般的笑声,我呀,对生活和未来不是奢求那么高,人一生呀,平平淡淡才是真,不管是城市还是山沟,有饭吃有衣穿,有幸福的家就行了。
花红说,花蕊姐,你说得真好。
正说着,众姐妹发现花红的脸上流着豆粒大小的汗滴儿,一滴一滴地,从脸上滴到金烂烂的野菊花上,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众姐妹却没感觉到它的美丽,那汗滴使得一朵正开得娇艳的野菊花黯然失色,似乎开始枯萎了。
花红脸色更加苍白,突然她身子一歪,美丽的眼睛翻白,口里吐着白沫,身子失去知觉。
众姐妹吓得惊叫着。花儿把她抱着,依偎在自己的怀里。花香用她的大拇指掐住她的人中,花蕊手忙脚乱地揉着她的肚子,且都大声地呼救,快来人呀!
等洼里的大人们赶到的时候,花红已停止了呼吸,永远地闭上了她那美丽的眼睛。
那个年代穷呀,花红的爹娘连口棺材都钉不起,就用一床竹条编织成的席子把她弱小的身子圈起来,埋在了她离去时呆着的那片野菊花丛中。风轻轻地吹拂,菊花枝叶拍着小手掌,沙沙作响,那是它在唱着哀伤的丧歌,天上朵朵白云,似苍穹垂下的挽联,它们为一个年轻的生命祈祷:愿天堂那边没有病魔。
花红被病魔无情地夺去了年轻的生命,洼里人也惋惜、悲伤了一阵子,逝者已矣,活人还得生活,还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渐渐地,洼里人遗忘了这件事儿。以前呀,四个女娃儿、三个男娃儿,配对还真有点儿为难。如今呀,三个对三个,一对一,一个萝卜一个坑,蔡花蕊与李花柄,蔡花香与李花办,蔡菊花与李花新,正好,不多不少,性情、体貌都绝配。这些闲言碎语在洼里悄悄地传递着,洼南的三个男娃儿的爹娘们见着洼北的三个女娃儿及她们的爹娘格外客气。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这是洼里的风俗。
蔡菊花、蔡花蕊听到这些话,倒没有特别地反对,也没什么异议。花儿就喜欢山青水秀的地方,空气好,心情不舒畅的时候,可以到菊花丛中闻闻花香,到林子里听听鸟儿歌唱,到洼底的溪流里洗把脸,喝上几口凉爽的泉水。她觉得自己是那种娴静、淑雅型的女孩,不喜欢车水马龙的闹市。女大十八变,这些天,她为一件事儿发愁,自己脸上的颧骨似乎高凸了一些。俗话说,高颧骨,克夫命。难道她会克夫?她用手摸摸白皙的脸庞,觉得又不那么高凸,可洼里有些传言,是不是这些人忌妒她的美丽、漂亮?也许是蔡花香,矮粗矮粗的,像个水桶,众姐妹们,数她最丑,只有丑人才忌妒美人,只能说明自己确实漂亮,若不漂亮会有忌妒吗?嘴巴长在别人脸上,人前说别人,人后被人说,很自然的道理,没什么了不起。她发愁的是,姐妹三人穿着短裙在菊花丛中舞蹈时,花香与花蕊举起胳膊,腋下长出了毛茸茸的黑毛,而她的腋下则没有,另外,她的下身隐私部位没有一片绿茸茸的草地,这是为啥?她没得答案。
花蕊天天笑哈哈的,一个纯粹的布娃娃,人的命天注定,从不思索未来,洼里人说她与花柄般配。她不计气,反而笑呵呵地说,花柄哥牛高马大,打架不一定打得过他,从她心里似乎默许这些闲言碎语。洼里人戏谑着,好男不跟女斗,你的花柄哥会让着你呗。
倒是花香野心大,面对着洼里的闲言碎语,不以为然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让我嫁给李花办,做梦去吧,就他那几间草棚还想娶我?除非盖上小洋楼。看样子,她是铁了心想到城市去。洼里人讥讽她,就她那个水桶样儿,给城里人做后妈还没得人要?
洼里人对花儿的印象最好,这女娃儿懂事儿、性子好,遇事儿不急不躁,将来一定能嫁个好婆家。看样子,洼里人认为未来能成为城里人的也只有花儿,花儿要是嫁给洼里的花新,尽管花新也不赖,若城里有个同样的小伙子,比较起来,当然是花儿亏大了,问题的关键是城里若有花新这样的小伙子,会不会来山沟里娶一个村姑呢?当然,面对洼里人善意的玩笑,花儿,赶明儿我在城里给你寻个好婆家,行吗?她只抿嘴一笑,似是回答又似非答,给人留下一种稳重、不急不躁的印象。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年年如此,花儿、花蕊、花香都会带着纸钱来到那片金黄的菊花丛中,她们给心爱的朋友花红烧一些纸钱儿,祈祷她在那边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一直到夕阳落山,满山印满映山红的时候,姐妹三人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去。
巧百嘴把沟里、沟外的大龄姑娘掐着指头算来算去,没得一个适合的,兜里的票子没了,得抓紧时间物色一个,一来解决空空如也的兜儿,二来得给城里的得胜老弟一个交待,自己常出入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了,这桩好事儿若她做成了,去城里不就有了个落脚点儿?还有免费的午餐,想来想去,百益无一害。光在家里瞎捉摸也不是个事儿,着急上火呗,哎,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刚出门,就碰上了梁子上归来的三个美少女。她拍了一下子脑门儿,哎呀,我刚才咋没想到呢?这三个村姑她开始想过,一是年龄偏小,二是洼里也有些闲言碎语,她早已耳闻,说不定人家已经私定终身呢,那自己不是碰一鼻子灰?这不是着急上火吗,死马也得活马医,不问咋知道?
哎呀!三个貌若天仙的侄女兴致高啊,逛梁子看风景来了。巧百嘴是在生产队的时候由洼南嫁到洼北的蔡疙瘩的,与她相反,蔡疙瘩才是辗滚都轧不出个屁来的主儿,按辈份,她是婶子,叫侄女理所当然,今天,她加了“貌若天仙”几个字,人人都爱美呀,说人家美也不犯法,自己也不会少点什么。
哦,婶子,你不去做月下老人,也有这份闲心逛梁子看风景?三姐妹竟异口同声地说。
看你们几个侄女说的,我不是看到你们了,女大十八变,你们个个落得出水芙蓉般标致,我这个婶子呀,得好好给你们瞅个婆家。她说。
行呀,婶子,不要做媒的红包行吗?心直口快的花蕊笑哈哈地说。
花蕊,你这死丫头,看你说的,不要保媒费,你供我吃穿呀?巧百嘴回击着。
婶子,天下没有免费的午费,你付出劳动就得有报酬,保媒费应该收的。花香插嘴说。
花儿一直抿着嘴笑,没有言语。
巧百嘴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若把这花儿给李得胜说成了,那可是个大价钱,说不定她那得胜小弟一高兴呀,给她甩出几个红包,那可就赚大了。
花儿,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选中了花儿。因为花儿的模样最俊,又温柔持重,得胜小弟一定疼爱有加的。
婶儿,你叫我?花儿说。
花儿,昨天呀,婶子去城里给你带了一个小礼物,走呀,去我家取呀。她胡扯了一理由,想单独跟花儿面谈,李花新毕竟是自己洼南的隔房侄子,这话要是传出去,还不让唾沫星子给淹死?哪有胳膊肘向外拐的道理。
花香、花蕊,你们先行,晚上找你们聊。花儿说。
好的。花香、花蕊先行回家。花香走走回头看看花儿,一脸的怀疑,这巧百嘴婶子到底要跟花儿说些啥呀?还支走她和花蕊。
花儿,你看这支发卡戴在你头上真锦上添花,老是漂亮。巧百嘴真的从里屋拿出了小礼物发卡戴上了花儿的头上。干她这一行的,这些不值钱的小礼物准备了许多,好搭讪。
谢谢婶子送给我礼物。花儿很有礼貌,千里送鸿毛,礼轻仁义重。
花儿,你生得漂亮、机灵,又温柔大方、娴淑豁达,是我们洼里的一枝花,像你这样的美丽姑娘就得找到城里去,过上城里人那种干净、讲究、舒适的生活,你觉得咋样?巧百嘴说。
花儿抿嘴笑而不说,嘴角儿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
婶子跟你说呀,前些天,我去城里逛逛的时候,结识了一店老板,长得挺精神,关键是有挺大的店铺,做的是酱水鱼儿的生意,生意可好呢,从早到晚,一大拨一大拨的人排着队去店里吃酱水鱼儿,老板腰间的钱包塞满了又换一个钱包。我想呀,他屋子里的钱一定是一箱一箱子的,哦,不,钱放家里不安全,应该是折子,那折子上的数字一定上了六位数,我的个娘亲,六位数,我们洼里连四位数的千元户都没有,更不用说五位数的万元户了,若攀上了这样的人家,一辈子吃喝拉撒都不愁,还披金戴银的,走在我们洼里,多风光呀,不仅这样,甚至你的爹娘、兄弟姐妹也可以进城去,不必在这里守着那一亩三分田的薄地。巧百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片。
花儿抿嘴笑着,笑容更加迷人。
花儿侄女,你倒是说句话呀,急死人了,这样的人家,还不知道攀得上攀不上呢?巧百嘴说。
花儿抿嘴一笑,甜甜地说,婶子,那店老板多大岁数呀?她关心是对方的岁数。她们姐妹三人同年出生,只相差月份,今年也都是十六岁,是花一般的年纪。
不大,城里都晚婚,二十八岁,岁数不是主要,以前生产队的时候,要穷大伙儿都穷,要富大伙儿都富,根本讲不成物质,讲物质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得割掉,而今不同了,得吃饭、穿衣,有钱才是硬道理,才是真英雄,没钱了才是狗熊,有句话说得好,无钱逼死英雄汉,花儿,你看,有了钱,在城里不仅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而且天天可以逛街,还可以进美容厅美容呢,女人吗,靠什么?不就是一张脸蛋,美丽、俊俏的脸蛋就是资本,婶儿是过来人,嫁给你叔蔡疙瘩,这辈子可真是亏大了,若让我再返回去三十年,我一定要嫁到城里去,过那种天堂般的生活?她谍谍不休地又说了一片。
花儿说,婶儿,城里也有穷人,天天吃不饱饭的。
巧百嘴说,花儿,你城里去的少,别听洼里人乱嚼舌根子,城里就是好,洼里人去城里的谁最多?不是我还有谁?只有我了解城里,城里人都过着宫殿般的生活。
花儿有些心动了,说,婶儿,那店老板那么有钱怎么这么大岁数还没有娶到媳妇呀?
巧百嘴说,花儿,你年轻,还不懂世事儿,城里的小伙子呀,特别是像店老板这样的小伙子,是有理想的小伙子,都是先干事业,再考虑个人问题,不像古时,成家立业平天下。
花儿听着有些迷糊了,婶儿竟给她讲起了“成家立业平天下”的问题,她才没想那么多。她一直觉得自己找对象得有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很重要,说俗一点儿,就是有没有感觉。刚才婶儿说,那店老板二十八岁了,我的妈,实际上就是她的叔叔,大她十二岁,十二属相一个轮回,大了一个半大小伙子,她当时心里一沉,怎不能用自己的冷屁股去贴婶子的热脸吧?心里一直一个大疙瘩呢,但又不好直接拒绝,只能抿着嘴笑笑。
巧百嘴说,花儿,洼里的姑娘有几个?你心里也最清楚,我可是看在你娘和我是发小且小时候玩得最好的份上,才跟你说这份媒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这店老板可是货真价实的大老板,你还犹豫个啥?难道婶子会把你往火坑里推不是?这么好的条件,做梦都难寻?我的小祖宗,你倒给句话。
花儿抿嘴一笑,越是别人急的时候,她越沉着,说,婶子,这事儿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我娘、我爹给我参考参考。
巧百嘴嘴巴子撅得老高,气呼呼地说,商量个屁,等你们商量好,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就等着喝凉水吧,我去跟你娘说去。说着,气呼呼地朝花儿家的方向走去。
花儿抿嘴笑着嘟咙了一句,急婆娘嫁不了好男人,这么急干吗?说着,也尾随着巧百嘴向家里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晚风习习,花儿感到一阵阵凉意。
三
花儿娘是个诚实本份的女人,大生产的时候,她生得弱小,力气小,一担麦子压弯了腰杆,把雪白的脖子勒得通红。蔡篾匠见着了,走向前去,从她的肩上接过担子,直接挑到了生产队的大晒场上。洼里人见着了,就嬉笑蔡篾匠,有本事儿把李子、桃子也挑回去呀?花儿娘就是洼南的李桃,说真的,一来二去,俩人有了感情,他还真把李子、桃子给挑了回去,没花一分钱,那个年代,哪来的钱?蔡篾匠给生产队编箩筐、篓子之类的工具,他把半年挣的工分全部给了李桃,这就是彩礼。
花儿娘,还忙着呢?瞧你这挎篮、竹篮编得,洼里、洼外没有第二个人,真是绝活儿,还带花儿,哦,是腊梅花,真好看,赶明儿,给我也编一个。巧百嘴进门就嚷了起来。
哎哟,是百嘴姐,啥风把你吹进了我们家?好多日子没见着你,你变得又单挑了。花儿娘说。你还说呀,这些日子,还真把我给忙坏了,洼里、洼外地跑,跑着跑着,变得单细了。巧百嘴笑着说,扭动着腰肢。
花儿娘,刚才我一进门,听见你房前的树上,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有好事呢。巧百嘴说着,凑近正在忙活儿的花儿娘。
有啥好事呀?我们这穷家小户的,也没福大贵。花儿娘说。
花儿娘,我前天在城里遇上了个老板,也正愁着娶个媳妇,依我看,这正是你家花儿跳出龙门的大好时机。巧百嘴说。
真有这样的好事儿?我们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花儿娘说。
花儿娘,你以为我逗你呀,我俩儿可是光着屁股长大的,我逗别人,也不可能逗你家的花儿。巧百嘴说。她又把城里得胜小弟的情况说了一遍。
花儿娘说,百嘴,这说的这些情况我觉得可以,可现在不同往年了,往年都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现在沟里、沟外都兴起了自由恋爱谈对象,花儿的事情我和她爹还真做不了主儿,另外,你还忽略了一关键问题,你知道的,我自从生了花儿之后,落下了一个小肠气的毛病,就没再生了,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可是等着上门入赘的。
巧百嘴倒还真的忽略了这个问题,不是刚才着急上火吗?哪有工夫考虑这些?她不愧有一张巧说的薄嘴皮,说,花儿娘,这个不成问题,得胜在城里有门面,做着酱水鱼儿的生意,真需要帮手呢,到时候花儿和他的事儿成了之后,你和篾匠就去他的店里做工,还怕养不活了你们老俩口?
百嘴,你给我说实话,这个城里小伙子为啥这么晚才结婚?我俩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姐妹,你没有跟我说实话。花儿娘说。
我刚才说的都实话,就是有一个缺点,前些年他媳妇出了车祸死了。巧百嘴说。
这是续弦,不成,不成,可能还有娃儿,是吗?花儿娘惊得眼睛睁得老大。
当二妈咋了?要不是当二妈,店老板会请我在山沟里给他娶个村姑?做梦去吧。巧百嘴见工作不是很顺利,有些气愤。
花儿娘说,百嘴,你也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划不来,这事儿主要还是花儿的意见,现如今不许包办婚姻的,来,喝杯茶,消消火。
巧百嘴接过茶水喝了起来,一连串地说了这么多话,嘴巴早已口干舌燥了。
巧百嘴在前边走,花儿跟在后面,也就是几步远的距离,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一处拐弯儿,花儿正加快步伐,想赶上婶子。谁知,突然闪出了一个黑影,人骇人,骇死人,吓得花儿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花儿,是我,花香。
你是个鬼,不见人影,猛然跳出来吓人,把我吓得一身冷汗。
嘿嘿嘿,花儿,原来你这么胆小呀。
这天都黑了,猛然一个人影跳到你面前,你觉得吓人不吓人?
花儿,百嘴婶子是不是给你找对象呀?
什么对象?一个城里的老男人而已,我才不稀罕,听到一个老男人,大十二岁,我的心里就没感觉。
这么说,花儿,你心里不如意是吗?
城里的人有啥了不起,还不是一样吃饭、睡觉,我要真嫁到了城里,我爹娘该咋办?花香,我不像你,想嫁到那里就嫁到那里,你还有两个哥哥,不担心爹娘。
花儿,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儿。
花香,你也一样孝顺。
花儿,这样说来,你是铁了心不答应百嘴婶子给你提的这门亲事儿。
嗯,应该是这样的。哦,对了,花香,你不是成天想着嫁到城里吗?这可是个千逢难载的好机会。
花儿,说着你呢,怎么把我也搭上?花香狡黠地眨着眼睛。
花香,一个可以给你当叔叔的男人娶你,你愿意吗?我是铁了心不愿意。
花香心里一阵暗喜,心里思忖着,花儿呀,要不是一个老男人,能到我们这穷洼沟来娶个村姑吗?世上任何事情都是等价的。
花儿,你回吧,我也回去了。
好的,慢走,别让狗咬着。
花儿往回走,花香却又躲进了刚才的拐弯处。
花儿刚进门,与巧百嘴撞了个满怀。
花儿侄女,我把该说的话都跟你阿娘说了,愿不愿意,明早儿回个话,上街不要下街抢,瞎子买瞎子卖,还有瞎子等着呢。
哎,这话说的,花儿心里蛮不舒服,这不是糟贬她吗,说她心气儿高着呢。
巧百嘴刚到转到拐弯处,与花儿一样,闪出了一个黑影,把她吓得后退三步。
婶子,是我,花香呀。
你这个小妖精,深更半夜了藏在这儿,想吓死你婶子呀。
婶子,我不故意的,我有事儿求你。
什么?花香,你有事儿求我?你个丫头片子,在腋下窝过日子,会有什么事儿求我?别说了,我不会答应你那鸡毛蒜皮的球事儿。
婶子,你真偏心。
我啥偏心了?我没吃你的、喝你的,更不欠你的,我啥时候做了偏心的事儿?你这丫头片子,说话得注意分寸。
你给花儿在城里找对象,为啥不给我也在城里找个对象?你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哎,你个丫头片子,这事儿你也知道了,我偏心个啥?你长得跟木桶般似的,没得花儿苗条、标致,不是婶子不给你找,就你那模样,洼里都难找,更不用说城里了,这跟“偏心”能扯上关系吗?
婶子,你在城里人缘广、路子多,给我在城里找一个吗,我一天都不想在洼里呆。
不行,花香,关键是你这模样有些差,不好找。
婶子,歪歪锅对歪歪灶,我模样差,也没打算找俊俏的,找一个跟我一样模样的不就得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花香,婶子还没看出,你这丫头片子倒明事理的,你看,我千辛万苦在城里给花儿找一个有着铺面儿的老板,她不领悟,嫌人家是老男人,你看气不气人?
婶子,老男人,我不嫌弃,男人越成熟越会心疼自己的女人,他是老男人,我模样不俊俏,正好相抵,你看,我能不能嫁给那个有铺面的老男人呀?
嗨,真是邪了门了,还真让我给说中了,上街不要下街抢,眼前还真有一个抢生意的,花香,老男人有一个三岁的男娃儿,你可愿意当二妈?
怎么不行?只要能嫁到城里,我什么条件都能接受。
二妈可不是好当的,男娃儿毕竟不是你生的,你可想好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别生米煮成了熟饭再后悔,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婶子,依我看,这个城里的老男人非我莫属,刚才的条件抵平了,而如今他又多了一个条件,让我做二妈,说明我的条件优于他,你说呢?
还真没有看出你这丫头片子有如此心计,把问题分析得比我还透彻。
婶子,我刚才与花儿交谈过了,她是铁了心不会下嫁给那个老男人去当二妈的,我愿意,请你帮我去说说吧。
巧百嘴心里一喜,刚才的气也就烟消云散了。这是找上门的生意,好做。她说,花香,你是洼沟里人,人家是大老板,这事儿确实不好说。
婶子,这件事儿只要你给我说成了,不管老男人给你多少红包,我另给你一千的红包,你看如何?
巧百嘴做了大半辈的媒,女方掏钱发红包还真是千年难逢初一春,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呗,挺稀奇的。她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真的?花香。
婶子,骗你是王八。
不是王八,王八无情的,花香,婶子记住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不过,你一定兑现你的诺言。
婶子,这是五百元的定金,事成之后,我付你另一半的钱,你看如何?花香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沓票子。
巧百嘴还真小看了蔡花香,矮粗矮粗的蔡花香与她经常碰面,见了面也就是花香、婶子打着招呼,从没促膝交谈过,深入了解过。她一个几十岁的人了,用得着跟一个小丫头片子交谈吗?眼前,不像以前的旧社会,男人是天,主宰着家里的一切,而如今,女人也是半边天,还有什么三八节,那是女人节,男人有吗?这丫头片子怎么倒行事儿?保媒费也得得胜小弟出了,怎么轮得到她来出?花香,那城里的老板是二道菜,你可得想好,我得丑话说在前头,地上无媒不成双,我做媒,只管婚前,不管婚后,到时受不了,后悔了,把我当出气筒,婆婆妈妈的事儿都来找我。
花香格格一笑,婶子,我不会埋怨你的,二道菜咋了?对于我们这些山里长大的姑娘,二道菜嚼着更有味儿!
当时不止在洼里,洼外也有些“二道菜”的说法,按现如今的说法就是二婚,就是有过一次婚史的男人、女人。这里的“二道菜”就是饭桌上上一顿没吃完的菜,下一顿热热再吃,洼里人都叫它“二道菜”。特别是婚丧嫁娶,洼里讲究的是满汉全席“十三花”,有荤素有素、有蒸菜有热汤,一桌共有十三个菜,在当时连温饱还未解决的洼里,这可是奢侈的一桌。没得法,洼里当里都兴这个。桌上剩下的菜特别多,倒去甚是可惜,于是,逢着这样的好事儿,主人家会请左邻右舍再吃上一桌,桌上都是“二道菜”。
巧百嘴说,花香,你得想好,“二道菜”可是别人吃剩下的菜。
花香似乎早已想好了,说,婶子,二道菜男人更成熟,更懂得心疼女人,我不后悔。
花香,这事儿你做得了主儿吗?
花香拍了一下胸脯,说,婶子,你别把我当花儿,花儿心机深,我是个直性子,我的事儿我做主,谁也管不了。
照你这么说,我就放了八成心,哎,若刚开始我找你谈就好了,花儿及她娘害得我唾沫都说完了。
花香诡秘地一笑,婶子,话不能这么说,你要不找花儿说这事儿,把我凉在一边,你会得到我的一千元保媒费?
哎呀,花香,你这个丫头片子,还真是个人精,依我看,你将来一定会发达,到时可别忘了婶子。
花香说,婶子,对付二道菜男人,你这个媒婆得快刀斩乱麻。
巧百嘴被花香的话逗乐了,呵呵地笑着,说,你这丫头,想男人了?明天就去,我就不信,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还配不得他一个“二道菜”?
谢谢婶子。
两条黑影消失在夜色里。
四
花香激动得一夜都没睡着,巧百嘴收了她的五百块钱,那时的五百块钱,相当于她阿爹一个月的工钱,忍痛割爱,没得法儿,谁让自己长得丑呢?要是有花儿的脸蛋、身材就好了,也不至于这般倒行事儿。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百嘴婶子拿了她的钱,就得全心全意地为她说话,凭着婶子那张薄嘴皮,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了。
一大早,天刚放白,花香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没向阿爹、阿娘、阿哥告别,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去了百嘴婶子的家门前。
人是衣裳马是鞍。晨风吹拂着她的粉红色秀裙,衣襟飘飞,迎来了一只只蝴蝶绕着她翩翩起舞,有几只喜鹊追随着她喳喳地叫着,今天心情不错。
花香事先与巧百嘴商量好了,花香先去店里佯装吃客,她一眼看到了正在忙的店老板,感觉不错,样子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老气,城里人就是不一样,二十八了,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出头。
李得胜干练利索的动作让她的心砰砰直跳。她要了碗酱水鱼儿坐在一个拐角处静静看着这一切。
正如花香所料,收了钱的巧百嘴一席话令李得胜折服。
得胜小弟,今天生意不错。
姐,你来了,吃碗酱水鱼儿解解渴。
好的,小弟真善解人意。
姐,慢慢吃,走了这么远的路,我知道你是为我的事儿而来的,等解了渴再慢慢说。
城里人就是不一样,这会儿是上午,吃客比较少。巧百嘴说,得胜小弟,我今天给你报喜来了,在山沟里我寻了十来天,像你这样的条件,寻个拖儿带母的寡妇增加你的负担,而且组合家庭各自为着各自的娃儿着想,矛盾百出。我寻思着,得给你寻个黄花大闺女,单纯,没得负担,会对你及娃儿都好,但这女子又不能太漂亮,女人漂亮了是祸水,你得寻一个本分、勤劳、持家的女子。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睛望着李得胜。意思是说,我说得对吗?
姐,你说的太对了,我一直想着寻一个善良,能对我儿子好的媳妇就行了,媳妇出车祸,临死前嘴一直张着望着我,我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就是要我把儿子带大,要儿子健康茁壮成长。
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女子正合你意,岁数比你小十二岁。
李得胜惊得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说,我这是老牛说嫩草呀。
花香,快来,见过得胜哥。
花香这才从角落处扭怩着走过来,脸色绯红,双手紧捏着搭在胸前,羞答答地叫了声,得胜哥。
千里有缘一线牵,对面无缘擦肩过。花香与得胜是有缘人,一个黄女闺女,一个二道菜,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花香这次从洼里走出,裸婚嫁给了城里的二道菜李得胜,且当上了二妈,不是二奶,二奶与二妈是区别的,二奶是包养的,没有正式手续,算是姘头,二妈也就是后妈,能正儿八经地登堂入室。
这消息在洼里不径而走,成了洼里千百年来爆炸性新闻,洼里从没有这么胆大的女儿,竟然给别人当二妈?羞死人了。呸!那花香还真没有看出是这种货色,真不要脸,嫁给个二道菜,还大那么多,当后妈,难道真嫁不出去吗?唾沫星子淹死人,说得最凶的是李花办的阿爹李老鸦,一张臭乌鸦嘴,说起来话来口无遮拦,可能更重要的一点是洼里的传言配对事情又泡了汤,使得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起李花办未来的婆娘来。花香的爹、娘本来言语少,不爱交流,当这消息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时,老俩口呀气得跺足捶胸,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呀,让我们如何在洼里做人呀?阿娘气得找来根麻绳要上吊,被老伴救了下来,我们就打算没这个女儿,打算她死了。老俩口一个月都没有出过院门,见人都低头绕着走。哎,原本被洼南的村民算计好的链条突然被蔡花香斩断了,如今洼里三男两女,看样子得重新配对。
李花柄自从得到这消息后,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频频出现在洼北的花蕊家的屋前房后,他有一身好力气,花蕊盖猪棚拦个鸡舍搭间偏厦儿,他都是义务工。花蕊的爹、娘也不在乎,一家养女百家求,一家求到万事休,这是好事儿,怎不能伸手去打笑脸人?不过,这老俩口好像对花柄存着好感,活儿干罢之后,留着花柄在家吃饭,还斟上几杯,喝着小酒,其乐融融。
洼里又传出了李花柄、蔡花蕊是天造的一双、地设的一对有情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既然有人传出了消息,说明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花儿成了洼里的香饽饽,本来她在众姐妹中独树一帜,是最优秀,通过花香这件事儿,洼里人几乎把她夸上天了,说得更完美了,完美得就如天上的仙女。
那是八十年代,洼里时兴婚娶的男方聘礼是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这是三转,一响就是音响。这些物件在当时都是现代高科技,很紧俏,吃香货,不像现如今,那些物件早成古董了,或者是早成了废铜烂铁了,现如今时兴的三金一转,三金就是项链、戒指、耳环,一转就是小轿车,时代在发展,今非昔比。
花儿成了四乡八里的小伙子们心中的仙女,窗外的蝉叫——鸣声在外了。
洼里、洼外的媒婆踏破了她家的门坎儿,最后都碰壁而归。为啥呀?仙女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的。李桃、蔡篾匠发话了,我们女儿是最优秀的,三转一响改了一转,第一转改成了摩托车,那红旗牌有着三角架的自行车随着花儿的名声升格了,两个轮的摩托车不用蹬,屁股一冒烟就跑了。我的妈,那时全乡就没有一辆摩托车,这价格也升得太大了。外加一个附加条件,入赘,倒插柳,须把洼北的土房扒掉,盖上两层小洋楼。这个附加条件比主要条件还要苛刻,这不得万把块钱怎么下得来?洼里、洼外没有一个万元户,这花儿是要嫁给万元户,就是城里也没有几个万元户。洼外的小伙子们只得望洋兴叹,灰溜溜地回去了。
这些时日,花儿的门前冷清了许多,这可给了李花办机会。这天,他兴冲冲地跑到花儿门前。他早已打听到花儿家要盖一个洗澡间,李花柄不也是天天去花蕊家做义务工夺得花蕊的芳心,我为何不试试呢?东施效颦,肯定能成功,他虽个子矮一点儿,有些武大郎的块头,不过,比武大郎俊俏多了。
花儿正坐在屋前的晒场上择菜,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真是一朵开得鲜艳的野菊花。
花儿,我来帮你盖澡堂了。他说。
哦,谢谢你,花办哥。她的声音甜甜的。
李花办去了场子帮着捡砖头。他的心里砰砰直跳,埋着头干活,不敢直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花办。像是洼南李秃子的声音。
花办,你有三转一响吗?别做黄粱美梦了。像是洼北蔡瘸子的声音。
哦,花办,你咋这么勤快呢?我请的人已经够多了,今天还放早工呢。是未来老丈母的声音。不对,这像是在下逐客令。
他的脸突然一下胀成了猪肝,真是羞死人,女人怕缠,男人得脸皮厚,早上,阿爹还怂恿他,给他壮胆。此时,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扭头,向来时的路逃去。身后隐约传来花儿的声音,花办哥,吃了晌午饭再走。同时,他又听到了一阵哄笑声,似乎有人说,不尿泡尿照照,啥个怂样?武大郎赎个潘金莲,那还得有银子呀。
人贵有自知之明。花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几天,饭不吃茶不喝的,最终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花儿的表面温和,其实心气比花香更高,城里花香的那个二道菜的资产加起来可能也没有花儿的条件高,城里的二道菜还不是个万元户。想通了这点儿,他的心结儿就打开了,花儿不属于他的。开了门,跟着爹娘干活儿去,有钱才是真道理。
这么多天,有一个人其实比洼里、洼外的所有小伙子都焦急,焦急得深更半夜睡不着觉,常站在房前的空旷场地上,面对苍穹中那轮皎洁而又温柔的月亮,那月亮就是温柔美丽的花儿,每时每刻都在散发温柔的光芒。花儿,花儿,你在想我吗?月亮只是甜甜地笑,没有回音。看着那甜甜的笑,他又想到了摩托车、洋房。哎,是男人就得有担当,就得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切,即使心爱的女人要天上的月亮,那也要去摘下来。自己从小不是机灵、智多星的代名词吗?这时怎么也成狗熊、屌样了?哎,自己要是能造票子就好了,可那是犯法的。钱哪儿有?银行呀。哦,去贷款呀,眼前不正在搞社销吗?公家在放款呀?贷款买辆木兰送给花儿,先给她吃颗定心丸。然后再去城里挣钱,他早已看到了一个商机,就是洼里、洼外的香椿芽,山里人都吃腻了,而城里的人把它吹棒成了绿色食品之王,贵着呢,比山沟里的价格贵上百十倍,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然,梦中,花儿甜甜地笑了,他也甜甜地笑了。
今个儿咋了?花儿还未起床,小酣正香,每天早上,她起得不是特别地早,爹、娘心疼她,她是家里的宠儿,三转一响、洋房全指望着她,有了这些就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家里的一些重活儿,爹娘都不让她干,让她把自己养得美美的、白白的,真正成为四乡八邻里的一朵闪着金色光芒的野菊花。她比爹娘起得晚许多,爹娘天刚蒙蒙亮就去了地里,她得太阳露出半边脸之后才起来给爹娘做饭、送饭。
几只喜鹊扑腾到了花儿的窗外,不是,是一群,几只扑腾的声音没这么大,也不可能吵醒她。喜鹊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唱着一首欢愉的歌儿。这是在报喜吗?她睁着惺忪的眼睛,用她那纤纤细指揉了揉,尽管最近媒婆少了一些,但每天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不死心的媒婆来踏她的门坎,对此她习以为常了,从没有喜鹊来她的窗前报喜,难道今天喜从天降?她匆匆地起了床,洗漱完毕,穿上了那件黄色的连衣裙。她要迎接喜鹊的歌声,迎接这美好的一天。
门打开了,喜鹊扑腾到花儿的周围嬉戏,似乎在说,新娘子,给我们发喜糖吧。她嗔了一下,可爱的喜鹊妹妹们,哪来的喜事儿呀?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好奇怪的声音哟,这声音打破了山洼晨曦的寂静,悠扬的声音在山洼里回荡。
洼里的人被这嘟嘟声都吸引过来了,他们围着那两个轮子的、能自动跑起来且吼叫的怪物议论开了。
哎,花新,你骑的是何方神圣呀?马不马,骡不骡的。
喂,花新,你骑的这玩意像土豹子呀,跑得那么快,飞毛腿也赶不上吧。
花新,你这是送给花儿的吧?你小子真行……
花新看着花儿,只是抿嘴笑笑,给洼里人以无限的遐想。
洼里人又起哄,花儿抿嘴笑,花新也抿嘴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花儿花新,郎才女貌,这话不假,在洼里,能配得上花儿的也就花新了。
花新把木兰直接开到了花儿的门上,土路上掀起了一阵阵灰尘。
花新哥,你来了。
嗯,我来了,花儿,这是哥给你买的木兰。
谢谢你,花新哥,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花儿,哥跟你说,这不算什么,等再过段时日,我把你这土房给推倒了,盖上了洋楼,再买辆四个轮的,比这两轮的稳当,到那时,我带着你、伯父、伯母去周游世界。
说曹操,曹操到。李桃、蔡篾匠在地头儿远远地都瞧见了那辆开往他们屋前的摩托车,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哎哟,是花新呀,快进屋坐。蔡篾匠远远地、甜甜地叫着,眼睛盯着那辆木兰。
花新,走,进屋喝杯茶,我昨天买了袋上好的毛尖。蔡篾匠说。
好茶待贵客,今天登门拜访的可不是一般的客人。
伯父、伯母,不了,你们忙你们的,我还有一笔生意要去赶着做,这就走。说着,他又走到木兰前,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本子,走到花儿的面前,说,花儿,这是木兰使用的说明书,你聪明,一看就懂,哥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花儿这次没有抿嘴笑,脸蛋上飞出了两朵霞云,有些害羞地说,花新哥,我等你。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再明白不过了。
花新的心差点蹦了出来,一阵狂跳,此时,要不是花儿的爹娘在场,他一定会在花儿的脸上狠狠地亲上一口。
都是明理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五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李花新凭着他聪明的脑袋,开始把洼里的香椿低价收购,倒腾到集镇的街上,然后又倒腾到县城,不出半年,腰包赚满了,把那辆让花儿吃了定心丸的木兰的账还清了。
在县城卖香椿芽的时候,花新误打误撞地卖到了花香的酱水鱼儿店里去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花香,这两年过得咋样?
你说呢?花新哥。
花香变得更加白皙、丰腴,城里没洼里的风吹日晒,她由丑小鸭变成了美丽天鹅,开始见着的时候,连花新都没认不来,还是她先认出花新的。
看样子过得不错,说实在话,花香,你变得年轻、漂亮了,我还真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花香的笑容甜甜的,抿着嘴,很幸福的样子。花新想呀,花香变得模样跟花儿一样了,也学会了抿着嘴露着甜甜的笑容,难道女人幸福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既然是这个样子,他得让他的花儿永远保持这个样子。
还是花新哥有福气,把我们洼里最美的花儿夺去了。
他本想说,花香,你要是在洼里跟花办过日子,有现在幸福吗?那个二道菜对你好吗?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眼前的花香过得不幸福吗?她忙前忙后,成了这店的女老板,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比她的花儿过得还幸福。他不能让花儿在洼里呆一辈子,得努力拼搏,拼命挣钱,也在城里买房子、买铺面,让花儿也成为名符其实的城里人,让他的花儿幸福一辈子。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为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幸福的家肝脑涂地付出的。
一辆轿车停在了店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很有风度、涵养。花香迎了上去,从男人手上接过手提包,拍拍男人身上的灰尘。实际上男人很讲究,也很干净,身上根本没有灰尘,这也许是一个女人习惯性的动作。男人在外面闯荡世界,回到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动作,那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得胜,看把你累的,让你这几天好好休息,你还要出去跑生意,来,快喝杯热茶。
花香给那男人倒了杯热茶,看样子,这中年男人就是洼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二道菜了。
得胜,你看,我们店里今天来贵客了,是我的发小,也是我在洼里最要好的朋友,我跟你聊过的,风度翩翩的花新哥。
男人起了身,随着花香来到花新面前。他从兜里掏出软中华,很客气,花新哥,我家花香常提及到你,说她小时候常得到你的帮忙,我谢谢你。
花新忙起身,说,哥,不,老弟,我和花香小时候玩得来,今天进城顺便看看她。他才发觉自己称呼错了,男人是以花香来称他哥的,叫声老弟,感觉怪怪的。
什么哥呀弟的,肩膀一平为弟兄,花新,中午不走了,我炒两个菜,你跟得胜俩好好喝两杯。说着,花香去收拾了一包间,又进厨房给师傅交待了几句。
席间,李得胜尽地主之谊,一杯又一杯跟花新碰杯。当他得知花新做的是香椿生意时,就向花新建议,花新哥,香椿芽生意的前景很好,你得把这“香”香到沿海去,不怕挣不到钱。
一语惊醒梦中人。花新说,得胜老弟,把香椿芽香到沿海,我们洼里没那么多货呀。
这就得动脑筋、想法子,香椿芽是怎样产出来的?它还不是有籽吗?
与有智慧头脑的人谈话就是不一样,一语就道破了事情的玄机。回去的路上,花新反复捉摸着这个问题,要想把产业做大,必须要有生产、加工、销售一条龙服务,不怕挣不到票子,到那时,票子就如洼底的溪流,会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他在心里计划了一下,今年上半年挣的钱已经够把花儿的土房扒掉,盖上小洋楼了,下半年再努力一把,买辆四只轮的开着,到与花儿结婚的那天,好让花儿坐上最美丽的花轿。他又去手表店买了一只女式瑞士手表,让爱情天平上再加一个砝码。
花儿这些天在洼里的学校前的宽阔场子上练习骑木兰,她从小就聪明伶俐,没大会儿功夫她就学会了。骑着心爱的人给她的礼物,心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她要一心一意地爱着她的花新哥,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这会儿,她正带着阿娘李桃兜风,飘逸的秀发飘起来,散发着青春的活力。阿娘坐在后座上,问,花儿,我坐在上面让你带着,费劲吗?
你傻呀,阿娘,这是摩托,就是古时的马、驴,你说我费劲吗?
李桃听了呵呵地笑,说,花儿,这花新还真有两下了,给我们整了辆驴子,上街也方便多了,不知道盖房的事儿有没有着落?这些天也不见这小子了。
阿娘,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花新哥从来说话都算数,他脑子灵,办事稳妥。
哎哟哟,这还没睡到一张床上,就替人家说起话来了,前两天,花办在我跟前嚼耳根子,说花新这驴子是在街上贷款买的,这是真的吗?
管它了,阿娘,你别听花办乱嚼舌根子了,他是吃不到葡萄就葡萄酸,我相信花新哥。
你这死丫头呀,我拿你真没办法,把我好心当了驴肝肺了,凡事儿得留个心眼儿,有一天,你的花新哥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了,到时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阿娘,你多想了,花新哥从小就点子多、脑子灵,他不会干欺骗我的事情,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花新下车后,猛打了几个喷嚏,是不是花儿在想他了?除了花儿想他还会谁想他呀?他心里美滋滋的。
花儿骑着木兰带着阿娘行到洼口处,遇上了正在归来的李花新。
花新哥,我和阿娘刚才还念叨着你呢,你就回来了。花儿大老远地叫着。
花儿、伯母,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花新哥,叫阿娘,还叫什么伯母。花儿的话有些多,以前总是抿嘴笑。
花新显得有些腼腆,脸红到了耳根,阿娘。他的声音很小,又多了一个娘,他能不激动吗?有娘了,娘就会疼你。
哎。李桃则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一声。哦,不对,花新,按辈份,我是你姑姑,不过,洼里李、蔡两姓不分家,叫阿娘好,阿娘叫着更亲切,走,中午阿娘给你俩做粉蒸肉圆子。洼里逢年过节接待贵客都必须做这道菜,用肥瘦适当的前夹缝猪肉剁成杂碎,然后用红薯粉条清蒸,味道香甜可口,清脆怡人,且有一家人团圆之意。她做这道菜,从心里已经默许了这个未来的姑爷,尽管没三媒六证,但眼下时兴自由恋爱,媒人也就是个摆设、走走过场而已。
花新从怀里摸出那块瑞士表,亲自给花儿戴上。好看吗?花儿。
花新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这表是瑞士牌的,很贵吧?
只要花儿喜欢,我都给你买,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要去摘下来。
李桃咳嗽了两声,酸溜溜的,我真是个灯泡,花儿,你阿爹就是头笨驴子,辗滚儿都轧不出个屁来,这样的话,他从没有向我说过,阿娘先行一步,你们慢慢谈。
花儿格格地笑着,阿娘,都是自家人,你有啥不好意思?笨驴吃麦麸,阿爹笨吗?笨的话,怎么把你给吃到了?
你这死丫头,没大没小的。
阿娘,你等等,这是一张卡,上面的钱够盖两层楼房了,若不够,改日我再给你带一些来,盖房子是大事儿,我又忙着做香椿芽生意,顾不上,还请阿娘和阿爹多操些心。花新把一张卡递了过去。
花新呀,你把盖房的钱都挣够了?李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娘,你还愣着干啥呀?快回去做粉蒸肉圆子,我说要相信花新,你还不相信,这回总信了吧。花儿今天确实很兴奋,以前,当媒婆踏破她的门坎儿的时候,她抿嘴而笑,就要给李花新一个竞争的机会,容易到手的东西不会珍惜,她要让花新哥永远珍惜她。
李桃屁癫屁癫地往回小跑而去,三不时地回头望望。俗话说,儿大不由娘,有了媳妇忘了娘。她这是女大不由娘、有了姑爷忘了娘呀。这个死丫头,见了心上人,把我从她那木兰上给撵了下来。手里头握着那张卡,花新这小子不会骗我吧?这张卡就能盖一栋两层的洋楼。这事儿,她还得跟蔡篾匠合计合计。
花新哥,你带我兜一圈吧。
好的。
花新坐上了前座,花儿跳上了后座儿,她的两条温柔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腰际。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木兰一阵哼叫,花新一扭油门儿,木兰风驰闪电般地奔了出去。
风吹拂着他们散发的青春,这是醉人的春风。
洼里、洼外路人的眼睛都被这对年轻的疯狂吸引过去了,都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花新引亢高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四季风从坡上刮……
花儿唱起情意绵绵的歌儿: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
好一对幸福的人儿。
在洼里的山梁上,有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片菊花丛中,注视着这一切,这个人就是李花办。过了这个村,真没了那个店。他怀念早逝的花红,常常来看望她,看着看着,他不禁发出感叹:老天爷,人间为啥有人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有人却是苦行僧呢?
午饭特别丰盛,李桃不仅做象征团圆的粉蒸肉圆,还做了清蒸鱼、红烧茄子、回锅香椿肉,这可赶得上过年时的大餐了。在花儿、花新还没回来之前,她告诉花儿爹,篾匠,花新刚才给了我一张卡,说能盖一栋房子,你相信吗?
花新这娃儿脑子灵,很实诚,不会骗我们的,都是洼里人,乡里乡亲的,他骗我们干啥?坐在灶门烧火的蔡篾匠说。
你个猪脑子,我说的这张卡能有那么多钱吗?
你才是个猪脑子,花新脑子灵,会背一袋子钱来吗?那样太招惹人眼了,放在卡里多保险,要用多少就去银行里取多少。
哎,没想到你这头笨驴啥时脑子也灵活了?
蔡篾匠边往灶堂塞着柴禾边嘿嘿地笑着。
席间,李桃正式将花儿、花新的事儿提上议程。
花新,我看你跟花儿情投意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事儿本应该你阿爹、阿娘考虑的,你阿爹、阿娘娃儿多,可能顾不及你,我和你阿爹篾匠就给你做个主儿,年底把你和花儿的终身大事儿办了。
花儿,我俩听阿娘、阿爹的,就是不知道这新房在这段时间能否盖起?我想让花儿住新房。
你这个娃儿,一口一口的花儿,没有我跟你娘,哪来的花儿?平时闷不吭声的篾匠吭了一句。
哦,我是让花儿、阿爹、阿娘住在新房再办这事儿不迟。
这还不容易,有钱儿好办事儿,你放心地去挣你的钱儿,我和篾匠保证年底把洋房给盖好。
花儿说,花新哥,你放心吧,阿爹、阿娘不盖好,我都不行呢。
还未成一家子,都帮着说话了。篾匠三不时地吭出一声。
花儿、阿爹、阿娘,今个儿我在城里碰上花香了,花香过得还真不错,那个男人对她很好,都开上四个轮子的小轿车了,好风光,我以后努力挣钱,在城里买房子,让花儿也过上花香般幸福的生活。我打算年底买一辆四个轮的小轿车,到结婚的那天,让花儿也风光风光。
幸福一家子,其乐融融。
六
最近,洼里、洼外自由恋爱的多了起来,眼前时兴这个。巧百嘴的活儿就少了起来,收入也没有以前那么高了,基本上都是人家谈好了,给她封个不太多的红包,因她是洼里、洼外出了名的月下老人,地上无媒不成双,请她做个媒人,主要是接接她的福气,愿小俩口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她基本就成了闲人,也不再出入洼外、街上、城里打听一些孤男寡女了,就在洼里转悠。
这天,她转悠到了花儿的家门口。自从上次吃了闭门羹之后,她再也没来过花儿家。
哎哟,百嘴,今个儿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正在场子上择菜的花儿娘说。
闲着没事儿,转着转着,就转到你这儿来了,想你了呗,花儿娘,好久没跟你唠叨了。
来得正好,中午就不回去,我这儿盖房子正好缺个帮工的,你给我打个下手,中午我陪你喝两杯。
房子的毛坯早已盖好了,眼前正在粉墙。脸上粘着水泥浆的蔡驼子从窗户伸出那张马脸,戏谑着说,巧百嘴,你这是赶饭碗子,好吃呗,哪是在转悠?
呸,巧百嘴冲着蔡驼子吐出了一口浓痰,蔡驼子,你个乌鸦嘴,好话不会说,尽说难听的,小心你的儿子娶不到婆娘。那口浓痰抛出优美的弧线之后,不左不右地正中蔡驼子的额头。
蔡驼子,你别瞎说,巧百嘴可是我们家请都请不来的贵客,百嘴,别理驼子那张乌鸦嘴,来,我俩去做菜。花儿娘说。
花儿娘,还是你们家花儿有眼光,这李花新确实不错,我以前还看走了眼。巧百嘴说。
百嘴,话不要这么说,前些年呀,你为我们花儿也操碎了心,你的眼光也不错,城里的那个也不错,花香过得挺好的,听花新说,还当了老板娘,只不过我们花儿没那个福份。花儿娘说。
我觉得还是花新好一些,这小子还真是挣钱的一把好手,又会心疼人,花儿将来一定会很幸福的。巧百嘴说。
谢谢你的金口吉言,百嘴,你真会说话,你要不会说话,又怎会叫百嘴呢?
俩人相视而笑。
对了,你是三十年的老媒婆了,这年里那天是好日子?花儿娘问。
你问好日子干啥?巧百嘴反问。
我想把花儿、花新的大事儿给办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儿。花儿娘说。
你连媒婆都没请,就先定日子?巧百嘴说着,呵呵地笑着。
百嘴,你还真成了妖怪?明摆着,这媒婆还不就是你吗?放心,到时少不了你的红包。花儿娘说。
我只是逗着玩的,你还真认真了呢?我俩什么关系,还谈红包吗?到时只给点逢喜钱得了。巧百嘴说。
不行,百嘴,你这是折煞花新,花新、花儿的大事儿一定要办得红红火火,花新一定会给你这个大媒婆封一个大红包的。花儿娘说。
巧百嘴笑得嘴巴合不扰,说,还是你会来事儿,年里确实没日子,按照惯例,腊月二十四是小年,又是双日,一般的情况下,这个日子就是好日子,适合婚娶。
百嘴,你说了,就定在这个日子,礼俗还请你多操操心。花儿娘说。
巧百嘴说,那是自然,我一定尽心尽力办好。
她俩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
晚上的时候,花儿娘把白天与巧百嘴说定的事情给篾匠说了。
篾匠说,这还有十来天的时间了,我们这洋房还得抓紧,不过,在二十四之前能完成所有活路儿。
赶巧儿,李花柄、蔡花蕊也订在腊月二十四这天喜结连理。洼里这天可热闹了,同时同年出生的两对新人走向婚姻神圣的殿堂,像赶趟儿似的,相互比攀着。
冬里,万物都在沉寂蓄积力量,洼底的溪流已结冻。按往常,洼里的人们都在冬眠,各自都窝在各家的床上,暖着被窝,太阳照全了整个洼底,还不见起床,没事呀,起那么早干啥?蹴在被窝里还省些柴禾。可最近洼南、洼北的人似乎都没有瞌睡,太阳刚在山坳间露出脸就早早地起了床,在房前的场地上烧起一堆柴禾,再搭上一把铝皮壶烧着开水,火边再烘烤上几个红薯,算是早餐吧。一家搭着火,另外的几家都围了过来。谈论着洼里即将面临的千年难载的好事儿。
今年这个小年过得热闹,洼里有两对圆房的。李疙瘩说。
两对小俩口圆房,关你个屁事?平时不多言语的花办接过了话。
花办,你这话说得有些过火,洼里喜事儿,我们都能讨杯喜酒喝喝,同时也是对年轻人的一种祝福。李疙瘩年过半百,老了不图个啥?就图洼里有个热闹事儿,讨杯喜酒,热闹热闹。
疙瘩,说话得讲场合,你说到花办的心口窝了,要想小敬老,还得老敬小。李秃子摸摸他那光秃秃的脑壳说。
没本事儿,别在这儿发个球火,胯下的东西也是白长了,我看你就是个打光棍儿的命。李疙瘩反辱相讥。
是呀,花办,人的命,天注定,你应该大度,再说了,他们都是你的发小,都是光着屁股长大的,于情于理都不要说那些过火的话儿。
花办耸拉着脑袋,没有言语。
花柄娘沏上了一大壶上好的茶,给每个人沏上一杯,笑嘻嘻地说,花办,东方不亮西方亮,说不定洼外的一个大美女正等着你呢?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赶明儿,我帮你瞅瞅,一定能给你寻个漂亮大方的黄花闺女,后天,是你花柄哥的好事儿,我还指望着你帮忙借桌借凳的,别说过火话。
婶子,我知道的,疙瘩叔,你也别在意,赶明儿我讨个婆娘,还指望你帮忙烧茶递水。
洼里逢红白喜事儿,李疙瘩的任务就是烧茶、递水、上烟。
你这娃儿这回才说了句人话,我是老人,不计你们小娃儿过,说句真心话,我这把老骨头也希望你早点讨个婆娘,我去烧茶、递水,讨杯喜酒。
李疙瘩说的是心窝子话。
花办散去了他忧郁的神情,说,谢谢你,疙瘩叔。
好了好了,球大点事儿,都不放在心上,今年这个小年呀过得有意义,洼南、洼北来了个大团圆,以前呀,那个大锅饭的时候,洼里的人聚在一起,最好的饭菜也就是南瓜汤,如今呀,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日子真是个好,年轻的一代人应珍惜这美好的生活。李秃子感慨着。
是呀,小年这天,洼南有喜事儿,洼北有喜事儿,那个热闹劲儿呀,赛过大年三十。李疙瘩感慨着。
秃子、疙瘩,花新如今挣着大钱,到时,你两个老东西可别赶着红火炭。花柄娘有些担心。
老嫂子,看你这话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一生三穷三富不得到头,花新这小子脑子活,我们都是洼南的,怎不能跑到洼北赶场、凑热闹呀?李秃子说。
就是就是,老嫂子,你放心,小年那天,我把你这柴禾烧得旺旺的,茶水供应足,香烟上得勤。李疙瘩附和着。
那我就提前替花柄谢谢两位叔叔了。花柄娘脸上笑开了花。花柄没挣上大钱,买不起四个轮。
婶子,我看你是多想了,四个轮的还不如两条腿,两条腿的壮实、牢靠、安全,你没听说过吗?那四个轮的是:手握方向掌,脚踏鬼门关,一不留神,不知死到那一天。一直埋着头的花办突然又冒出了这句话,看样子,他的心里一直不平衡,忌妒呗。
花办,闭上你的臭嘴,好歹李花新也是我们洼南的人,天下一个“李”,怎么说咒人家的话?人的心态要好,你得端正心态,这样你一定能讨个好婆娘的。花柄娘说。
花办又不言语了,在他的内心,一直认为是花新抢了他的花儿。
在洼南谈论的同时,洼北的篾匠家也聚集了一伙人,商议花儿花新的婚事儿,主事儿的是巧百嘴。
花儿娘,花新与花儿后天结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得好好说说。巧百嘴说。
百嘴,你既是媒人又是客头,请师师为主,我们一切都听你的。花儿娘说。
那好,那我先说说这礼节问题,花新属于倒插柳,按说花新爹娘就把他当女儿嫁到洼北,而花新爹娘心里不舒服,自己有用的儿子当女儿嫁,所以就免去了宴请亲朋好友,让花新想在那儿去走都可以。巧百嘴顿了顿。
百嘴,这个好说,花新爹娘的心情我们能理解,后天这样,让花新爹娘来这洋房接受花新、花儿的拜堂,洼南、洼北一泡尿远点的地儿,以后,让花新二老也过来跟我们住一块。花儿娘说。
这是你的好意,花新爹娘还有儿子没交果,二老是不会过来住的,明天一早儿我就派个人去把二老接过来,另外,花新爹娘不动客、不摆宴席,那他和花儿二十四一大早就在街上的婚庆店盘个头,换身礼服,直接用四个轮的小轿车开到这小洋楼,花儿、花新,你们俩觉得如何?这是年轻人的事,巧百嘴觉得他俩的事儿还是由他俩决定为妙,她把该说的要说到,要对得起早上花新封给她的一个大红包。
百嘴婶子,你考虑得真周到,就按你说的办。花新说。
花儿抿嘴笑笑,表示赞同。
都商定好了,只等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时间过得真快,洼南、洼北的人还在烧着大堆的柴禾,闲说着小年这场盛事儿的时候,然而这一天已悄然来临。
天刚蒙蒙亮,呯呯呯,蔡家洼上空的礼炮色彩斑斓,绽放出各种颜色,实际上绽放的是洼里五彩的美好生活。一队是花柄古老的方式,年轻的后生驼着杠子和花骄去洼北迎娶他们洼南的新娘。一队是不用杠子和花骄,而是用四个轮的小轿车迎娶洼北的新娘。古老的花轿显现着纯朴的民风、民俗,而四个轮的轿车则显现着现代化的气息。
李花办在洼南忙得不亦乐乎,倒忘了烦心事儿,而当众人的目光被洼口缓缓驶进的小轿车吸引过去的时候,他的心又针扎般的疼痛,那种痛呀,让他苍白的脸上流下了几滴豆粒大的冷汗。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背静处,呸!对着四个轮的轿车吐出一口浓痰,得瑟个屁,早晚一天会翻到洼底的。
又一阵鞭炮、礼炮响过,夹杂着洼里人的欢声笑语,两对新人沉浸在幸福之中,洼里人也沉浸在幸福之中。
七
诅咒是魔爪,世间的一切事情还真说不清楚,李花办的诅咒居然显灵了,这也许是巧合,或许只有花儿知道?
喧嚣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洼里的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吵着、闹着闯进了新房,反手把门给拴上了。
花新这小子艳福不浅,文质彬彬的,却能挣大钱,把我们洼里的一枝花给讨到手,今晚我得先尝尝鲜。留着鸡冠头的后生说。
鸡冠头,不能什么好事儿都让你占着,我们哥们几个磕头拜把子的时候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撮毛后生说。
另外几个后生附和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花儿吓得瑟瑟发抖,这几个后生她认识,有比她大的,也有比她小的,蔡家洼延绵十几里,这几个是洼上头的,是花新做香椿生意时认识的,并非洼南、洼北的后生,瞧着他们那股流氓劲儿,真像是一条条饥肠辘辘的恶狼,她就是一只温柔、乖巧的小绵羊。她的身子只属于她的花新哥,决不允许其它人亵渎,此时,她吓得只差眼泪没流出来了。
鸡冠头倒了一碗烈酒,仰口灌了下去,眼露着凶光向花儿走来,一撮毛紧随其后。
花儿吓得要哭起来了。
咚咚咚,开门,鸡冠头、一撮毛。
是花新哥的声音,花儿的心松了一下。
鸡冠头、一撮毛驻了脚,但没有去开门。
鸡冠头、一撮毛,各位弟兄,今晚我和花儿都累了,不闹房,你们每人都有一个大红包。花新大声地叫道。
有大红包,好的,我们去抢大红包,另几个后生把门打开了。鸡冠头、一撮毛也只得转回身子。
花新每个兄弟发了一个大红包,这是他事先预备好的。
鸡冠头也领了一个,咧开了嘴巴,露着两只虎牙,色迷迷地笑着,说,兄弟们,今晚看在新哥大红包的份儿上,这闹房的事儿就免了,走,去洼南,摸摸花蕊那妞儿的大奶子。说着,哄笑着,走出小洋楼,向洼南走去。
花儿这才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花新进了洞房,有一种很温馨的感觉。洞房全部都是由花儿设计的,墙壁全部漆成了粉红色,他们的童年、少年、眼前都是美好的粉红色的记忆,将烙在他们记忆的深处。床头挂的是他和花儿结婚合影照,花儿的笑容很可爱,他的笑容很灿烂。房间里没开灯,洼里还没有通电,点着两只红红的蜡烛,很喜气,也增添花儿的妩媚。他一步步地向花儿走去。
堂屋里的音响还放着歌,大概是花儿娘特意放的,没关。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来看看你的眉
你的眉毛细又长
好像那树上的弯月亮
……”
掀起你的红盖头,花儿今生就是我的人。
红红的盖头,红红火火的生活,花儿的心呀,砰砰直跳,她多么盼望这一刻呀。
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花儿妹妹,我来掀你的红盖头了。
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呀,花儿自从把心交给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后,前些日子,度日如年,每时每刻都渴望着这一刻。你掀吧,花新哥,掀了我的红盖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们夫妻共奋斗,美好的生活向我们召唤。掀吧掀吧,花新哥,我等不及了。
花新慢慢地掀起红盖头,花儿的脸比红盖头还要红,目光里充满着怨忧、温柔、娇气,似乎在说,花新哥,掀个盖头,咋就这么慢腾腾的呢?
花新掀起盖头的手还没放下,花儿就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红黄的烛光闪动着,似乎在说,花儿,急什么?慢慢长夜,良宵还长着呢?
蜡烛还在闪着火苗,似乎为这浪漫的夜晚拍掌叫好。古时,男人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花新激动地搂着花儿,花儿温柔地缠着他。
生命最激动、最美丽的时刻在这里涌动……
累了,花新与花儿躺在床上,喘着粗气。
花儿,你哪儿怎么没长草呢?花新无意间瞥了花儿的身子一眼,惊得他眼睛都直了。
花新哥,羞死人了。花儿用斑斑血迹的床单盖住了自己的胴体,她也很惊奇他问的问题,其实,她以前也发现了,只是羞于启齿。
花儿,我说着玩的。花新怕花儿不开心,说了句违心的话。
这次,花儿很主动,紧紧搂住了他的花新哥。
冬天不是夜长昼短么?花新和花儿都觉得这今晚怎么如此短暂?不大一会儿,鸡圈里的那只老公鸡就扯起了嗓子喔喔地催着命,叫人起床。花新与花儿缠绵了一夜,释放着这些年来的激情。他刚迷上眼,迷糊了一会儿,枕边的PP机响了。那个时代,呼机是最先进的通讯工具。手机上的号码他很熟悉,是城里的一个老板打来的,这个老板是他香椿芽生意的重要合作伙伴,前几天与他商定好,要把这些洼里的香椿芽运到沿海去,这将是一笔大生意,做成了,他就可以给花儿在城里买套房子了,到那时,他想见他的花儿,再不必那么辛苦地往洼里来回折腾了。这个时候,老板呼他,肯定是为了签订协议的事儿,前几天都说了,让他这几天等消息,呼他就让他去城里签订协议。事情刻不容缓,他忙穿衣下床。
花儿翻了一下身子,感觉身边缺了什么,花新哥,你这是干吗?天还没有亮。
花儿,城里的老板呼我了,让我去签订协议,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协议一签,就等于我在城里给你买了套房子,到时在城里我们天天都可以见面,天天都可以在一起了。
花儿一听花新哥要走,一骨碌爬起来,说,花新哥,洼里的习俗是结婚要守三天洞房。
花新说,花儿乖,我这就去,有车方便,晚上我再赶回来。
花儿笑了,花新哥,还是你心疼我。说着,她在花新的脸上亲了一口。花新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红红的唇印。花新哥,早去早回。
花儿的小洋楼前有两棵高大的树,一高一矮,矮的树紧紧依偎着那棵高大的树。小时候,她充满稚气地问阿娘,这两棵树是什么树呀?为啥挨得这么近呀?阿娘,这两棵树是夫妻树,高大的是你阿爹,矮小的就是你阿娘我了。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夫妻就要像这两棵树一样,长相厮守在一起。可是,前些年,那棵高大的树的根部生了蛀虫,死去了,被阿爹砍了当柴禾烧了,如今只剩下一棵树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怪可怜的。
花新带着花儿的温存发动了他那四个轮的小轿车。他又打开车窗,伸出头来,说,花儿,回屋睡觉去,外面冷,小心着凉。
花儿说,花新哥,我要看着你走,早去早回,我等着你。
花新踩动了油门儿,小轿车缓缓向洼外驶去。花儿站在那棵孤独的树下向花新挥手,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脑门儿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棵孤独的树会不会叫“望夫树”?
蔡家洼的洼口有一处十来丈的悬崖,是洼里向外流的溪流冲击出来,洼里人叫它落魂崖。以前,只有一条尺把宽的石径,有多少洼里人走在上面,朝洼底望一眼,产生目眩,扑通一声摔下了洼底,摔了个粉身碎骨,洼里不知多少人在此丧命。洼里人叫它落魂崖,也是有道理的,不掉下去也会吓了掉了魂儿。洼里人一定要铲除这个天堑,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他们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终于把那条尺把宽的石径开凿成三尺宽的路,洼里人不再产生畏惧了,三尺宽,你再害怕就不是洼里人了!土地包户后,这条三尺宽的路又不能适合时代的要求了,洼里大多人买了拉板车,拉粮、拉柴禾、拉土特产去街上卖换钱。他们便买来炸药,硬在悬崖上炸劈开一条五尺宽的公路,板拉车畅行无阻,小轿车也能挤着身子通过,大车就无法容车了。
花新把车开出了老远,又把手从车窗户里伸了出来,挥了挥手,示意花儿快进屋。望着花儿那孤单的人影,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花儿那有着优美曲线的胴体,脑海里又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花儿的那地方怎么没长毛呢?他一遍遍地问了自己。
他缓缓地开着小轿车,感觉有些困意,昨晚与花儿缠绵了很多次,早已精疲力竭了。他终于想到了一点,他之所以脑子里一直蹦出这个奇怪的问题,可能与困意有关吧?他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使劲地掐了掐他的眼皮,以消除困意。谁知,却适得其反,困意越来越浓了。
小轿车缓缓向洼外驶去,他还得加快速度,签约的老板还在城里等着,尽量早点儿把事儿办完,下午早点回来,结婚必须厮守三天洞房,晚上还要与花儿厮守洞房。他不禁又把右脚底的油门儿向下压了压,小轿车风电雷驰般地向洼外驶去。
洼口的落魂崖处有一处四十五度的急转度,洼里的板拉车拉到这里的时候,都得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拉过去。
花新的眼睛困得缝成了一条缝儿,但这缝里浮现的都是花儿妩媚的笑容,还有脑海里那个离奇的问题:花儿的那地方咋就不长毛呢?难道是白虎?对于男青龙、女白虎的事情,他只是道听途说了些,只有模模糊糊的理解,没见过,咋知道?花儿真的是白虎吗……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花新手握着方向盘,眼前飘过花儿温柔的身子,同时,一只凶猛的白毛老虎又向他扑来。他眼前一黑,小轿车飞车般地飞下了悬崖。呯!一声巨大的声响响彻在蔡家洼的上空,小轿车摔到洼底,摔了个稀巴烂,各种零件满天飞,那巨响如昨天响彻在洼里的礼炮的声音。
站在望夫树下的花儿还在向洼口张望,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巨响,难道今天又是个好日子?洼外的哪家善男、信女正走向婚姻的殿堂。
东方已经泛白,已经能看得清洼里的村民扛着锄头上坡干活的身影了。突然,她的眼前飞来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更奇怪的是,那团黑影边飞边叫着,花儿,快来救我。她把眼睛揉了揉,定睛望了望,黑影又不见,只见洼底那条山路上有几头牛、几只羊在奔走,牛哞哞地叫着,很粗犷,羊咩咩地叫着,很温柔,声音交织着。
她的右眼皮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得了!花新在落魂涯翻车了!不得了!花新在落魂涯翻车……
花新在落魂涯翻车这事儿,最先知道的是花办。他昨晚一夜没睡着,在那张老板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夜,天一亮,他便去洼外走走,驱走心中的不快,没想到在洼口发现了这事儿。
他从洼口一直喊到洼里,声音极大,似乎要释放憋在胸口的那口闷气,声音里隐藏着的不知道是兴奋、快乐?还是悲伤?他的喊声惊动了洼里的所有人。洼里人都奔向洼口的落魂涯,爬到洼底,花新已被摔得血肉模糊、尸首无存了。
泛白的山坳突然间涌起了几朵黑云,挡住亮光,天空猛地暗了下去。风呜咽,山河巨悲,这是蔡家洼有史以来最为悲伤的事情,洼里人都流下了同情、悲伤的泪水。泪水哭回不了一个大活人,花新死了,这是残酷的现实。
花儿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把疼她爱她的花新哥给哭回来。花儿爹娘比花新的亲爹娘还要伤心难过,二老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花儿身上,花儿把自己的希望又寄托在花新身上,花新是他们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们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过度的忧伤使得他俩从此沉默寡言,没隔几年,他俩郁郁而终,撒手人寰,再也不过问人世间的事情。
只有时间,时间是一味治疗创伤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抚平一切伤口的。
九
生活跟花儿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转瞬间,她从美丽的公主变成了仆人,从美丽的天鹅变成了丑小鸭,这一切仿佛都是梦,要是梦就好了,醉梦不醒,那也是一种幸福,可花儿不能常眠于美好的梦中,她醒了。
花儿整整瘦了一圈儿,整个人就像一根失去水分、枯萎的小草一般。轻轻的一阵风,就可以把她掀起来,掀得她不着地儿。白皙的皮肤失去了光泽,水灵灵的眼睛沉陷下去,整个人儿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没精打采的样子。
花儿爹、娘郁郁寡欢,不再关心花儿的心事儿,世事儿无常,他们受的打击还不够大吗?倒是巧百嘴似乎对人的生老病死看得很淡,就如孝歌里唱的,说声你死了就死了,死到半夜鸡子叫,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哭闹……很淡然的一种心情,逝者已矣,难道活人要永远活在悲伤之中吗?人生一世,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黄土一坯,只是早和晚的问题,有啥悲伤的?活人还要活得更好。有事儿、没事儿,她就串到了花儿家。
花儿娘,忙着吗?我帮你摘豆子。巧百嘴搭讪。
花儿娘神情黯淡,连望都不望她一眼,更不会有什么回音。
花儿爹,你这篓箩编编得可是世上一绝,没有人能超过你。
篾匠的眼睛抬都没抬一下,他以前就是辗滚轧不出个屁的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还会吃一句话吗?
花儿,你要想开点的,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不要悲伤了,你的花新哥也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他肯定愿意看到你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花儿天天都面无表情地站在屋前的那棵望夫树下,对着洼口的方向,嘴里默默地念叨:花新哥,你在哪儿?你早点儿回来呀。
巧百嘴打来一盆水,在望夫树下给花儿梳妆,她要把花儿打扮得漂漂亮亮,依然成为山坡上那朵金黄色、充满野气的山菊花。有时呀,她晚上都不回去,干脆陪着花儿一起睡觉。不知她出于何种目的,很可能是一种怜悯。
结婚的前一天,花新私下找到她,让她给他和花儿主婚,给她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打开一看,里面的票子是她做十个媒的钱儿,她吓了一跳,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花新这娃儿丢下花儿不够义气。
花新走了,花儿失魂落魄,她应该照顾花儿。
一天晚上,花儿睡得正香,梦中呓语,嘴里不停地叫着花新哥,突然惊叫一声,就醒了。
婶子,我肚子里好像有一个疙瘩。花儿的惊叫原来是为了这个。
巧百嘴把手伸过去摸摸花儿的小肚子,是呀,花儿以前平坦的小腹上微微凸起了一个小疙瘩。
花儿,你这是怀上你花新哥的娃儿了。
什么?婶子,我怀上了花新哥的娃儿?
是的,花儿,恭喜你呀。
花儿的内心一阵狂烈地跳动。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她又重新振作起来,身上又来了精神气儿,整个人儿又焕然一新,又变成了洼里的一枝娇艳的山菊花。
这些天,没事儿的时候,花儿跟巧百嘴洼里、洼外地闲逛着,渐渐从忧伤中解脱出来。
花儿,你说人这辈子为了啥?
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吃穿吗,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有文化的公家人如此,何况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花儿呀,你这是大彻大悟,吃穿,按洼里的说法就是生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嫁男人就是穿衣吃饭,什么爱什么情呀?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洗涮得干干净净,就如你阿爹、阿娘,他们之间还谈爱吗?就是个伴,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所以你要坚强地生活下去,并且人活得更好。
巧百嘴文化程度不高,但洼里、洼外地跑,走南闯北,过的桥比花儿走的路还要多,阅历深,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哎,可惜花新哥离我而去了。花儿叹了口气。
人死如灯灭,也不能复生,花新在那边也希望你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巧百嘴说。说着,她的眼睛瞟向了花儿的小肚子。
婶子,花新哥虽然离我而去,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怀了他的娃儿,能让他的香火延续下去。花儿脸上带着忧伤,却又夹杂着幸福。
花儿,女人,一个字,难,你这辈子守活寡呢?还是打算再找一个男人?巧百嘴终于进入了主题。
花儿从未考虑这个问题,她只想把肚里的小宝贝生下来,让他快快乐乐、健康地成长。她一时无语,怔在那儿。
寡妇的日子,那可是难,婶子跑过很多地方,她们的日了连畜性都不如,既当娘又当爹,关键是没钱,苦,花儿,眼前的寡妇不好寻婆家,特别是拖儿带母的,没得那个光棍汉愿意去捡个负担,白白给人家养儿、养女、养老人。哎!花儿,你肚里的娃儿出生了再去寻个汉子可就难哟。
花儿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肚子,她的衣服比较宽大,不明白的人根本看不出她怀上了。她说,婶子,你说我咋办?
花儿,你肚子里的娃儿是花新的,肯定不愿打掉,乘现在还没凸起来,在外人的眼里,你还是个美丽、大方的黄花大闺女,得赶紧再寻一个,这样,你阿爹阿娘也有了着落,你也有个靠山,若错过了这个时机,就难了,再说了,男人上床的时候猴急猴急,灯下黑,到时候你悄悄地在床单上滴些胭脂红或红墨水,男人就会相信你还是个处女。
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花儿现在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她一个弱女子能挑得动这副重担吗?显然是不可能。
婶子,你看我咋办呢?花儿有些焦急,她的肚子不等人。
俗话说,急婆娘嫁不了好男人,现在是你急,你得找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样的话,生活单纯,磕磕绊绊的事儿就会少许多,猛然间找这样的小伙子还真难。
婶子,你的话真有道理,洼外就算了,阿爹、阿娘在洼里,去洼外不现实,这洼里也就花办一个小伙子,和我是发小,虽然长相有点儿差,人还诚实,以前也追求过我,知根知底的。
花儿,你要不说,我还真把花办这小子给忘了,花办诚实、厚道,与花新又是隔房兄弟,按洼里的老说法,叫小叔子转茬儿,花新在那边也不会怪罪的,而且你肚子里的娃儿都姓李,将来就叫蔡李,或是李蔡,多好呀,他也不会怀疑的。
婶子,你这也想得太远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花儿嗔道。
这事儿,我得抓紧去说,就不相信花办那头闷驴不答应。不答应,他就打一辈子光棍。你回去,我这就去花办家说说看。
花儿满怀信心地往回走,婶子说的没错,她急需要一个男人来支撑她这个家,花办哥一定会答应,尽管那次有人戏谑他,但那只是调侃话,玩笑而异,不必当真,再说了,她从没有戏谑过他,他应该对她没有意见,安心回去休息,这样的事儿,还得百嘴婶子去说,她直接说出来就没意思,洼里自古以来没得那个女人主动去求一个男人的。
巧百嘴屁癫屁癫地往洼南的花办家奔去,这桩婚事儿简单一个字,在此之前,她曾揣摸过,就怕花儿不同意,花儿心气高着,花办那个闷驴她肯定看不上眼,如今落难了,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身价当然就一落千丈,花办呢,讨了花儿也不亏,就他那笨脑子,像只生锈的轮子,拨一下转一下,不拨就是个苕儿,打心底里想,花儿还亏着,要不是花儿心系阿爹、阿娘,不怕找不着好的。她边想边走,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花办家。
哎哟,我的大贵人,今个儿风真好,把你给吹到我们家了。花办娘正在喂猪,忙招呼着。
老嫂子,你这猪崽长得壮实,年底又是三百来斤重。
不喂不行,张嘴都要吃的,花办老大不小了,得讨个婆娘了,我也得预备着。
花办真是命好,遇上你这个勤快的阿娘,我今个儿还真为这事儿来的。
坐下慢慢说,百嘴,前些天,我还与花办爹商议着去请你,看年有没有合适的给花办讨一个,我和他爹的要求不高,能生娃,把老李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就行。
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嫂子,花办呢?
说曹操曹操到。花办从里屋里出来,惺忪着眼睛,打着哈欠,一副刚困醒的样子。
花办,快给百嘴婶子倒茶。
花办沏了杯绿绿的茶水,递到了巧百嘴的手里,转身想离去。
别走呀,花办,婶子跟你说说事儿。
啥事儿?花办迷惑着眼睛。
给你讨个婆娘。
谁?说来听听。
你以前的梦中情人花儿。
什么?花儿,那个“二道菜”,不行!花办斩钉截铁地说,态度非常坚决。
花办,你看,花儿和你是发小,是有感情基础的,先前你也追求过她,花儿那姑娘可好,懂事儿、明理儿、娴达、智慧,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什么“二道菜”?说得那么难听,就跟花困了一个晚上,洞房之夜,花新喝碎了,还不知道行房事儿没有?说不定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和她走到一起是再好不过了,乡里乡亲、洼南洼北、知根知底的,多好。
别人吃过的菜就是二道菜,没味儿,花新困过的女人就是“二道菜”,我一个处子,去讨那个二道菜,丢死人了,打一辈子光棍才也不要二道菜了,吃了别人的二道菜,还不让洼里人笑掉大门牙?花办态度依然坚决,一口一口的“二道菜”叫着。
你个二百五,逆子,没用、没出息的臭狗屎。你这是要气死你爹娘呀?花办娘听了花办的话,气得翻白眼,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要娶你去娶,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要“二道菜”,你看看,沟里的小伙子谁个讨了“二道菜”?
花办娘气得顺手抄起了搅食棍,撵着抽打花办。
花办也不躲避,大声吼道,有本事儿,今个儿你把我给抽死。
看样子是铁了心了。
花办娘毫无办法,浑身颤抖,号啕大哭起来。
本来是好事儿,却成了坏事儿。巧百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只好说,老嫂子,我看这事儿得慢慢来,你也不要心急,花办一时转不来弯儿,过些时日,等他脑子开窍了,我再给你们去花儿说说也不迟,哎哟,光忙着你们这档子事儿,我家的猪肯定把猪槽给拱了个底朝天,得马上回去。说着,不管花办娘搭不搭讪,扭头灰溜溜地逃了。
身后传来了花办的骂声,一个不值钱的“二道菜”,就是别人屙下的屎,臭货,贱货,我不稀罕,要娶你娶去。
巧百嘴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跑远了,听不到骂声了,她忽然又在思索着一个问题,难道如今“二道菜”真不值钱吗?既然花办有这样的想法,那么洼里、洼外的小伙子都有这个想法,同时,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为啥“二道菜”的男人,女人不嫌弃?而“二道菜”的女人,男人却如此嫌弃?想不通,真想不通,哎,做女人难,“二道菜”的女人是难上加难,难道花办的憎骂不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吗?
在路口上,一条是去往花儿家的,一条是去往自己家的,还有必要去花儿家吗?把刚才听到的、见到的再向花儿复述一遍?思忖片刻,她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家走去,让花办的那些话永远烂在肚子里,花儿还是不知道为好。
风吹过洼北的那片坡地,满坡的野菊花开得正旺,巧百嘴一点儿也没有嗅到它的清香。
十
俗话说:人背运,盐坛子生蛆。
这话不假,洼里也不知道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不嚼几下舌根子,舌头会痒痒的?舌头长在人家嘴巴子里,你也管不着,爱说就说的,说够了看他还说不说?
那天,花儿回到家,百嘴婶子的话一直在她耳旁回荡,做女人难,守活寡更难。若婶子能把这桩婚姻说成是最好不过了,家里的一切急需一个男人来支撑,阿爹、阿娘年迈,自从花新走后,他俩受到的打击很大,本来人一老,身上各部分老器官千疮百孔,昨晚阿爹咳嗽了一夜,阿娘的胃痛得哼了一宿,她真担心阿爹、阿娘熬不过这一劫,阿爹、阿娘是为她着急呀,若她能寻个称心如意的,这个家就算完整了,阿爹、阿娘也会好起来的。
花儿站在望夫树下,焦急地等呀、盼呀,从小晌午等到正午,再从正午等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等到百嘴婶子给她带回好消息,那个焦急劲,使得她管不住自己的双脚,情不自禁地向洼底走去。
瞧,那个狐狸精儿,颧骨高,把男人给克死在花烛夜,命硬呗。
呸!一个没人吃的“二道菜”,还想着花办这个小伙子,真是不要脸。
小声点,别让人家给听见了,人家也是可怜人,我们都积点儿口德儿行不行?
“二道菜”来了,不光花办不吃“二道菜”,就我这个过来人也不会吃“二道菜”,那阴沟里有别人的脏东西,想着心里就不舒畅……
有几个屁小娃儿也跟着她的身后,二道菜二道菜大声地叫着。
花儿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流成了雨线子,不驻点儿。她终于明白百嘴婶子没去她家的原因,这就是她一天下来站在望夫树下苦苦等待的结果。自此以后,花儿的乳名不存在了,蔡菊花的大名也不复存在了,替而代之的就是“二道菜”。
换个名字也好,这样,她会永远记住心中的伤痛。那晚,她伫立在望夫树下一夜未眠,望着洼口的方向,花新哥,你怎么那么狠心呀,扔下我一个人不管了呢?你叫我怎么活呀?我想随你而去。她找了根麻绳系上了望夫树,下面的凳子已放好,正当她把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时候,小腹蠕动了一下。她的耳旁响起了花新哥的声音:花儿,你不要死呀,你死了,我们的儿子咋办?你不要死呀……花新哥哭得很伤心。她这一去可是两条鲜活的生命呀,猛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她不能死,死是逃避,是懦弱的表现。“二道菜”就二道菜,她要活出个人样,让李花办及洼底的人看看,“二道菜”难道不是人吗?她又从凳子上走下来,向后抚了抚散乱的头发,昂了昂头,谁家有录音机在这深更半夜还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了头……
她听着,声音像是花新哥的,又不是。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篾匠与李桃低着头、避着人,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去地头儿干活,被一群娃儿追着撵着且喊着,二道菜的爹、娘来了——二道菜的爹、娘来了——开始,老俩口并没有在意,也不知道在叫谁?老俩口抬起头四周瞧瞧,没有外人。
李桃抓住一个娃儿问,你们在叫谁?
那一群娃儿哇哇地叫道,叫你俩,二道菜的爹、娘。叫着,嬉笑着,又一哄而散。李桃的肚子汹涌澎湃,豆粒大的汗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篾匠咳嗽得厉害,似乎要把肺给咳出来,肺倒没咳出来,倒咳出了一口又一口的鲜血,也扑通一声倒在了路上。倒下了,从此就没有再起来。
二道菜——二道菜——二道菜——村长急匆匆跑到二道菜的家门前,也不知道村长受何人感染,也叫起了二道菜,洼里人都这么叫了,他也就随口了。
二道菜正在洗漱。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她急忙奔到洼底的路边,阿爹、阿娘手握着手,早已停止了呼吸。一年之中,一家人相继走了三个,洼里有比这更伤心的事情吗?她晕蹶了,巧百嘴婶子扶住了她,把她扶到家里,现在只有这个婶子疼她了。
村长在提留款里抽取点了经费,组织洼里人把李桃、篾匠埋在花新的坟边,去了那边,他们还是个伴儿。
花蕊也常常来看她。花蕊已经是三个娃儿的母亲了,事儿多,住在洼南,一来一回挺不方便。
那些个日子,要不是巧百嘴婶子陪着二道菜,她才不管什么责任、逃避、懦弱,早随花新、阿爹、阿娘们去了。
习惯了,时间一长,百嘴婶子也叫起了“二道菜”。她也遗忘了她的小名和大名。
故乡永远是游子心中的月亮。
花香突然回到洼里,这使得蔡家洼又热闹了一阵子。
二十几年了,花香还记得这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洼里认识她的又有几人?她已完全变了一个样儿,戴着墨镜,身上全部都是披金戴银的,很阔气。她早已把的店铺由一个酱水鱼儿小吃店发展成了一个大酒店,她现在是酒店的老总,男人李得胜跑其它生意去了。她开着小车子在洼里逶迤的山径上盘旋的时候,惊得她全身冒了一身冷汗,在落魂涯处,她只得下车,不敢再往前开了,这次回洼里,主要就是把阿爹、阿娘接到城里享福。顺便看看儿时的姐妹花蕊、花儿。
车子开不进去了,花香只得把车子靠边,步行向洼里走去。一路上遇到几个调皮的娃儿,她从包里取出了一包糖分发给娃儿们,喂,小朋友们,你们认识我吗?
几个娃儿摇了摇头,不认识。
你们洼里的花儿呢?她在家吗?
几个娃儿说,我们洼里没有人叫花儿。
这就让花香奇怪了,想当年,花儿可真是洼里方圆几十里的一枝花,咋就没有了呢?正问着,碰巧遇上了闲逛的巧百嘴。她认出巧百嘴,忙亲热地叫着,百嘴婶子。
巧百嘴打量了她半天,还是没认出来,你是谁呀?我咋就不认识你呢?
我是花香呀。
我的娘亲,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你这行头,明明就是阔太太、老总的装扮,我咋个识得出来?走,花香,到我家去,中午我给你做粉条蒸肉圆子。
好的,婶子,花儿呢?
哪个花儿?
就是和我小时一起长大的花儿呀。
哦,想起来了,二道菜,她在家,中午一起,我们好好叙叙旧。
二道菜?二道菜是谁呀?
哎,一言难尽呀,一言难尽。巧百嘴边走边把二道菜这些年遇的难、受的苦向花香叙述了一遍。
花香听得云里雾里,像是说书的在说一篇传奇故事一样。特别听到花办嫌弃花儿是“二道菜”时,愤恨地骂道,这花办也太不是东西了。
可不是吗?就他那怂样还嫌弃二道菜,这不,到现在还光棍一条,成了五保户,吃着公家供应粮。
不谈他了,这样的人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二道菜的娃儿李蔡怎么样了?花香也随着巧百嘴叫起二道菜。
二道菜为了争一口气,从此不再谈儿女之事儿,一心扑在儿子李蔡身上,李蔡也争气,班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考上省城的大学,是我们洼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如今已在省城上班了。
哎,二道菜真不容易。
不知不觉中她俩来到二道菜的家门口,本来要去巧百嘴家的,腿脚不使唤。
二道菜,你看谁来了?巧百嘴对着正在望夫树下的水池边洗衣服的二道菜叫着。
二道菜起身,把湿手在衣角上擦了擦,一脸迷惑地望着花香,你是哪个?
她是花香,城里的花香。巧百嘴说道。
花香呀,我真的认不出来了。二道菜说。
那种久别重逢的场景不必细说。
二道菜,这些年来你真不简单,李蔡也让你供上了大学,有了工作,你这以后该如何打算?还打不打算找个老伴?花香说。
花香,你什么时候也会做媒了?巧百嘴说。
婶子,你放心,我不会抢了你的生意的,有合适的,还是你来给二道菜说媒。花香说。
二道菜还在沉思,拿不定主意。
现在城里的一些失去了老伴的退休干部都要再找一个诚实本份的老伴,二道菜,这个很好找的,你等我消息。说着,她竟然连粉蒸肉圆子都不吃了,就往洼口走去,好像她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婶子,你跟我一起去城,你嘴巴子功夫,去会会那位退休老干部。走的时候,她对二道菜说,把粉蒸肉圆做好,等着我们明天胜利的消息。
花香的小车子马力大,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就跑到城里,她又一个电话,不到十分钟,一位花白头发,气质不凡的男人坐在她们的包间里。
李局长,这是我婶子,不是外人。花香介绍着。
李局长,你好。
花香,不要叫局长,早退下来了,以后叫李伯,还有你婶子,我们以后就哥妹相称,我比你婶子小,叫我老弟,听着亲切。李局长说。
李伯伯,我们洼里有个二道菜,半路失家,和我是发小,人很诚实,本分,不知你中意吧?花香说。
什么?二道菜?这名字有点儿意思,什么样的名字不好,咋非叫“二道菜”呢?李局长对这名字感起了兴趣。
老弟,是这样的。巧百嘴的嘴皮如炸米花般噼哩啪啦地把二道菜的遭遇及苦难又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花香流下怜悯的泪水,李局长也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未了,李局长意味深长地说,二道菜,这个名字好,以前苦难的日子,二道菜是人人不愿意吃的剩菜,如今的二道菜不是这个意思了,酒宴上,满桌子配菜上完之后,会上第一道菜,饭局呀,第一道菜是为了添饱食客的肚子;第二道菜才是食客们边喝边吃边聊的菜,越吃越有味道。
李伯伯,这么说,您同意了这门婚事儿。
冲着“二道菜”的名字,我答应了。李局长爽快地说。
巧百嘴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激动,老弟,我这去给二道菜报喜去。
老姐,去吧,赶明儿,我和花香一起去迎接你们蔡家洼最美丽、动人的新娘。
巧百嘴赶回蔡家洼的时候,太阳还正挂在西边的山坳间,红红的夕阳染红了整个蔡家洼,也染红了望夫树下的二道菜。
二道菜,成了成了,你成了香饽饽了,还是个吃皇粮的局长呢。巧百嘴人还未到,声音已经传到了二道菜的耳朵里。
二道菜抿着嘴笑了,还是以前花儿般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