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能伟的头像

王能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13
分享

血椿棺木

幺妹儿与男人薛春又干架了,这次吵得凶,屋里尽是乒乒乓乓、哐当哐当的声响,声响很大,看样子,电视被砸了,手机摔碎了,一把椅子抡了过来,哗啦一声,窗子的玻璃碎了一地。

幺妹儿出生在百合谷。谷的名字不错,满谷的百合,故此得名。高山出凤凰,这话不假。她长得不错,咋形容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些都是书面上的话儿,谷里人是不懂这些。他们说,这娃子长得就如谷里的百合花。在他们眼里,沟里谷里的百合花就是美的象征,美如天上的七仙女。那娇柔的花瓣,优美的形态,宛如一个个亭亭玉立的仙女翩翩起舞,高贵典雅,婀娜多姿,洁白的花瓣上看不到任何斑点,而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则羞羞答答低着头,仿佛是一位害羞的少女,掩面而笑。这女子就是幺妹儿。不过,幺妹儿没有百合花那般矜持,她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桀骜不驯,这不怪她,谁让她打小就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呢?几个兄长都护着她。

那年月,人苦、地穷,连谷里的百合花也显得清瘦,萎靡不振、蔫不拉遢的,没有生机。没办法,山是秃的,地是贫的,连化肥、农药都是紧俏物资,什么糖、面、米之类的都得凭票购买。谷里人哪有这些物资?哪家办喜事儿,谷里人送两升小麦、包谷、谷子,或是四把挂面、两碗大米,人穷,穷得连肚子都喂不饱,顿顿都是玉米糊糊、蒸红苕,吃得谷里人浑身都是红苕味儿。人虽穷,但快乐。谷里人都说这是“穷快活儿”。笑一笑,十年少,不笑难道哭吗?哭能哭出好日子来吗?穷日子、富日子都得过,谷里人就是这样笑对生活的。

有喜事儿的人家回赠的是两颗糖,那可是个宝儿,爹娘都舍不得,揣在兜里,心疼自己的娃崽儿,给娃崽子解解馋、补补营养,娃崽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谷里的娃崽子哪吃过几次糖?糖,在他们的眼里,不是甘蔗,谷里的气候、土质不适合长甘蔗,而是那嫩嫩的包谷桔,这此,娃崽子们没少挨过谷里人的谩骂、柳树条。这些娃崽子也太害人了,才吐花儿的包谷桔,他们便折断,啃着那嫩嫩的包谷桔,挺带劲儿,甜甜的汁水溢满了嘴巴,随后就细细的柳条抽在腚上,红红的印痕,嘿,不痛,越抽越带劲儿,越带劲儿越吃。糖,就不用说了,娃崽子们见了糖就如获至宝,不像现在的爆花糖、软糖、巧克力等,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那是硬糖,硬梆梆的,需要慢慢呡品,而不是狼吞虎咽。谷里娃崽子们的兄弟姐妹多,狼多肉少,根本不够分,怎能慢慢品尝?狼吞虎咽不用说,而且还把腮帮子扎破鲜血直流,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幺妹儿没受过这种苦,她是众伙伴的宠儿,更是爹娘的掌上明珠。阿爹李国安,谷里人都遗忘了他的大名,只是大队要他签个名的时候,才能见到他的大名。谷里人都叫李代销,李代销不是谷外集子上的供销社干部,是集镇上的供销社在谷里开的一个分部,代销其商品。他家处于谷口,进出谷的人都要经过他家的门口,代销日用品很方便,天时地利,公家供销社就选中了他家。他把三间正屋的一间偏厦腾出来用于代销店,他就成了李代销。那时的代销社可是香饽饽,谷里人还用着皂角、长蕊草当洗衣粉的时候,他家就用上了洗衣粉、香皂之类,还涮上了牙膏,挺讲究的。这样的家庭,李幺妹的糖当然吃得不想再吃了,她家不仅可以吃到糖果、白糖,她甚至还可以吃到软糖。因为她能吃到众伙伴们馋得流口水的糖果,她就显得高贵,高贵得如谷里的百合花。谷里人都说,这幺妹儿就是我们谷里的百合花,谷里的小伙子想都别想,将来一定是嫁到谷外的,能成为街上人,甚至成为城里人。谷里人把集镇称街,把县城称为城。她一直活在谷里人羡慕的眼光里。

幺妹儿在谷里的公开身份是娘家椿树的侄女,瞒鬼吧?谷里人才不信李代销婆娘王大嘴说的一套。既然是娘家侄女,咋个幺妹儿的嘴巴一年四季都长在你李代销的家里?亲戚远来香,亲兄弟,还得明算帐?在谷里人的眼里,李代销是个抠屁眼唆指头的吝啬鬼,铁公鸡——一毛不拔,能白白养王大嘴的娘家侄女。但谷里人又不得不相信一点儿,说幺妹儿是娘家侄女,有一点儿还是值得肯定。李代销生得贼眉鼠眼,王大嘴牛高马大,幺妹儿生得小巧玲珑,如出水芙蓉。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会打洞。歪歪锅的李代销如王八瞅绿豆,对眼对上了歪歪灶的王大嘴,咋能生出个百合花般的幺妹儿?这事儿好像与谷里人又没有多大的利害关系,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专查李代销的户口?也许当你真个儿查出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每个月的糖票他给你吗?那是戳别人眼窝的事儿,谷里人从不干。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王大嘴在幺妹儿出生之前,大半年时间不见其踪迹,如在谷里蒸发了似的。李代销的门前天天来了些镇上的公家人,尽是些二球货,吊儿郎当的。这些人不是正儿八经的公家人,说是公家人请的一些街上的混混儿,也可以算是半个公家人。那年月,有句很流行的诗:孕妇啊,请等下一班吧。谷里人不会这么文诌诌的,他们嘴巴出来的是:大肚子婆娘啊,这班车满了。公家的计划生育抓得如火如荼,计生政策群众学会,计生干部吃苦受罪,一环二扎必须到位,降低人口终日疲惫。谷里的土墙上到处刷着白色的标语: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一胎男娃、两胎女娃必须结扎。这一群半个公家人就是执行这些政策的。李代销还真行,把牛高马大的王大嘴驯服了,第一胎就驯出了个双胞胎,两个都是带把儿的。这就给他钻了空子,计生政策是一胎男娃儿结扎,没规定一胎俩娃的。谷里其它的一些庄户一胎生个男娃儿,到处躲藏想生二胎。门被那些半个公家人撬了,有的甚至揭了瓦片。而他的大门好好的,屋顶的瓦片也没有掉下半片。当然,他的代销店里的糖果、香烟没少拿,才保全了婆娘王大嘴没挨刀子。

山里人信奉的是:有儿有女,儿女双全。光有带把儿的男娃不行,还得有女娃儿,女娃儿贴心,老了不能动了,照料得细心。李代销、王大嘴日夜寻思着:要是再生个女娃儿该多好呀。大半年时间,王大嘴不见了。那些专搞妇女工作的小土匪们到了李代销的家门前,糖果吃够了、茶水喝足了,过滤嘴抽了一地,问,代销老哥呀,你婆娘呢?我们回去总得有个交待吧。他心里想,交待个屁,给你们交待了,我想再生个女娃咋办?心里这么想,脸上却陪着笑脸,哥们儿,我家的情况你们都知道,我那婆娘长得丑,咋配得上你们老哥?前些日子,我们又干了一架,婆娘被我打回了娘家。不会吧,怕是被你打到被窝里了吧。都是自家兄弟,要不你们去里屋被窝找找?哎,不要提了,这两天闹得凶,闹离婚呗,离就离吧,离了我再找个年轻的,老年吃嫩草。那些小土匪被他的一席话闹得哈哈笑,离去了。

王大嘴哪回什么娘家?这谎话说过一次就行了,哪有次次说的道理?有一次,公家的计生干部亲自来到她家,糖果、香烟没打动计生干部,干部非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亲自去了娘家,娘家又说她与李代销闹着了,为了散心,去了她大姐家,大姐在外省,相隔十万八千里,难道还要去那里见尸不成?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王大嘴哪儿也没去。李代销在他的三间土房后面盖了间后院,后院是封闭的,留了一个暗门,是通往自己和婆娘卧室的。为了以防万一,他在后院挖了个地窖,一窖两用。秋收回来的红苕怕冻,三九寒天的就会烂掉,谷里家家都有个红苕窖,冬暖夏凉,用来库存红苕。二来就是王大嘴的藏身之地。说起来有些好笑,王大嘴躲避街上的计生专干,就如当年鬼子进村了,谷里的百姓躲避鬼子的屠杀似的,房前屋后到处挖着地洞,土老鼠般地来去自由,让鬼子根本寻不着影儿。后院堆满了柴禾,对外宣称柴房,街上的公家人、谷里的人没事儿去柴房干啥?这很安全。

李代销为了把事情做得更保险,专门喂了条狼狗,狼狗没拴链子,一天到晚守候在房前屋后,只要听到风吹草动,就汪汪地吠起来。狗虽凶,但不咬人,只要你不接近柴房,屁事儿冇得。王大嘴白天就在柴房里活动活动筋骨、来回走动,晚上就从暗格进里屋,与李代销疯狂地进行着造人运动。只要狗吠声传来,她就连滚带爬地溜进地窖。

谷里流行着一句老话:酸儿子甜女娃儿。咋有这种说法呢?说起来可笑。说的意思是婆娘妊娠期间,多吃酸的少吃甜的,酸会酸出男娃儿,甜会甜出女娃儿。这有科学道理吗?瞎扯蛋。王大嘴想要女娃儿。李代销就天天给甜米酒泡麻花、荷包蛋,糖果、软糖也没有少吃。她养得白胖、丰腴,尽管长丑陋了些,人白三分俊,倒使得瘦猴般的李代销夜夜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王大嘴到底生的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谷里人无从知道,满月酒没喝,喜糖却吃了不少,人人有份。接过喜糖的谷里人亲着小幺妹的胖乎乎的脸蛋,抚摸着藕节般的臂膀,说,这娃儿伶俐、漂亮、可爱,是谷里的百合花,哦,是你娘家的侄女,娘家几个嫂子光生女娃儿,说我会生龙胎,让我抱着压压怀,也生龙胎。吃人家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谷里人吃了甜蜜蜜的糖,还敢胡乱猜测吗?公家的计生专干来了,都异口同声地说,那是人家娘家的侄女,抱过来压怀、沾喜气的。谷里人一个鼻眼出气,公家的计生工作队也就不再追究了,再说了,人家俩口子还闹着,若再雪上添霜,那就太不地道了,人家的烟咱们抽得少吗?人家的糖咱们吃得少吗?

一次、两次……以至于若干次,李代销和王大嘴都应付过了街上的计生工作队,可到了幺妹儿六七岁的时候,就瞒不住计生工作队了,要上学,要户口,露出了马脚。

那天,计生工作队队长虎着脸,说,代销,你和婆娘真不够意思,幺妹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硬要说是娘家的侄女,害死了我了,受到上级严重警告处分,工资降了一级,差点儿丢了饭碗,没办法,我的损失得从你这里捞回来,说着,不容他和婆娘的笑脸贴上来,抬起了右手一挥,那群街上的混混对他的代销店早已垂涎三尺,见队长发了话,就争先恐后地奔进店里抢劫一空。

李代销一生最记恨的,就是他的代销店被抢、撤了,不抢,王大嘴能乖乖去街上的卫生院挨那一刀子吗?街上的供销社立即与他划清界限,他是违反了计生政策的反革命分子。大肚子婆娘呀,这班车都挤爆了,你为啥还要拼命往上挤呢?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得躲,如躲瘟神般躲得远远的。街上的供销社就撤消了他在百合谷的代销店。说撤消多难听,不供奶不就完了吗?供销社撤消了对他的代销店的物资供应,他的代销店也就自生自灭了。但他求爷爷告奶奶了,最后,供销社念在他卖过命的份儿上,每月能给他多供应些糖票,这也是幺妹儿有糖吃、得庞的原因了。代销店没了,李代销的名字还在,谷里人田间地头里这么叫着,他又回归了自然,干起了老本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幺妹儿是李代销用代销店的代价换来的,既然是这么大的代价,他和婆娘当然把幺妹儿心疼得一口气似的。

幺妹儿渐渐长大了,爹娘的疼爱、谷里人的宠爱,养成了她了争强好胜、桀骜不驯的性格。

百合谷毗邻的山沟叫椿树沟。故名思义,椿树沟以高大、伟岸、挺拔的香椿树而闻名。满沟的椿树,不以此为名,哪叫啥名?

椿树沟的村民都以满沟的椿树而自豪。自豪的原因是因椿树有“树王”之称,这无从考证。娃儿们的嘴里有句顺口溜:椿树椿树你是王,你长高来我长长。但沟里至今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是当时王莽追杀刘秀,又饿又困的刘秀躲进了一片桑树林,在桑树园里面,刘秀靠着桑葚活了下去。出桑树园的时候,刘秀对桑树说,以后自己如果有幸当上皇帝,就把桑葚封为“树王”。果然后来刘秀当上了皇帝,于是他命人去寻找桑树,结果办差是的人不认识桑树,就问柳树桑树在哪里,结果柳树指了指椿树,结果椿树就成了“树王”,后来桑树知道这件事之后非常生气,就气破了肚皮。不过后来,人们就将错就错把椿树当做了“树王”。尽管是传说,但让沟里的男女老少引以为豪。

薛春就是抱着椿树长大的,椿树椿树你是王,你长高来我长长。他长得牛高马大,欲与椿树媲美,伟岸、挺拔,像个男子汉。唯一缺点是长得不够俊俏,嘴巴大,似乎半边脸上都是嘴巴,嘴巴大导致他的嗓门也大,吼起来如牛哞,一般人的耳膜得震破。他的乳名:血椿。名字是椿娘取的。他嫌阿娘取的名字不好,就除掉了“木”字,春字多好呀,春风化雨润无声,山川大地,绿意盎然,多阳光。“血”与他的本姓“薛”谐音,但他感觉到“血”字给人以恐怖之感,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悟透其中的妙机。

椿娘是逃难来的,沟里人只知道北方,至于北方什么地方,无人知道也无人问起。男人薛老大把饿晕了的她从荒山驮回来后,喂了两碗包谷糊糊,她才醒过来。

“你是哪里人?我送你回去。”

摇头,没有张嘴。

“你是聋子吗?听不见我说话?”

她还是摇头。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摇头就说明不是聋子,听懂了他的话。干啥流猫尿儿?我又没有欺负你。

“再不说话,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那里去。”他有些生气。

她哇地一声恸哭起来。“大哥,别赶我走,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哦,原来不是哑巴,害得我费了那么多口舌。

“啥?你无家可归了,谁毁了你的家?现如今也没土匪打家劫舍。”

她哭得更凶了,呜呜咽咽,凄凄惨惨。

“别嚎了,嚎得人心烦。”

“大哥,你别赶我走好吗?我没有地方去了,我们的村子发生了涝灾、旱灾,颗粒无收,村里的人都出去讨饭去了,我和他们走散了,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你行行好,发发慈悲,收下我吧。”她哀求着。

“你叫什么?”

她又摇头。

“真是个傻瓜,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你以后就叫‘牛婆娘’。”说着,他嘿嘿地笑道。笑中渗着奸滑。

她止住了哭声,有些惊慌,眼前的男人不撵她走了,她终于有了落脚处,不再过着那种有了一顿、没下顿的乞讨日子。男人刚说什么?叫她“牛婆娘”?难道男人相中他一个讨饭的女人?她的脸上不知不觉中起了一阵红晕。

他抱起了她,走进了里屋。她没有反抗。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要不是他救了她,说不定她现在早已饿死在荒山野岭,被狼叼走了。眼前的男人生得高大,虎背熊腰,力气也不错,力气是庄户人家的本钱,有了本钱就不怕没饭吃,面貌虽有些丑陋,但不影响整体效果。她眯着眼睛,柔软地躺在他的怀里,任凭眼前这头饥饿的狼撕扯她的衣服,啃噬她的身体。同时,她还有一种幸福感,婆娘是什么?婆娘就是他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说明她有了一个家。

有家的感觉真好,至少不会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了。她从里屋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出来了。男人好像很满足似的,四面仰叉在床上,打着微鼾。她打量着眼前避风的场所,房屋虽然是茅草屋,三间,但收拾得还很干净,屋里没有其它人,说明男人还是个单身,这样好呀,她就可以安心也很气壮地做她的“牛婆娘”了。

她走进三间茅房的右偏厦,那是厨房。她开始拾掇起来,生火做饭了。

沟里人曾一段时间叫着她“牛婆娘”。她从一个衣不遮体的乞丐女人变成了一个家庭主妇,沟里的日子虽然苦了,但也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几个月下来,她变得丰腴、美丽起来。细看,还真是个美人坯子,细腰、挺胸、小巧玲珑,加上白皙的皮肤,她从丑小鸭兑变成美丽的白天鹅。

沟里人都啧啧赞口:“薛大牛的艳福真不浅,捡了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她不仅心里甜美,脸上也荡着幸福的笑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大牛确实不错,有一身的力气,勤劳、本分,庄稼人以勤劳为本。他不仅把田间、地头的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会木匠活儿,闲暇之余,他便会给东家打个柜子,给西家做个床、桌子、板凳之类,挣些零用钱,补贴家用。她也不甘示弱,喂鸡、养鸭、养猪,夫唱妇随,日子越来越好。

椿娘这个名字是她和薛大牛有了自己的娃儿,在沟里得到普及且得到认可。开始的时候,沟里人有些担心,这外来的女人不可靠,不知根底,还不知道是不是破鞋?有没有家和娃儿?薛大牛只是在半道上捡回来了,连姓啥名啥住在哪儿都是一问三不知,这样的女人可靠吗?人家只是遭难乞讨过来的,说不定哪一天缓过气来,一拍屁股又回去了。他们都为薛大牛捏了一把汗,如今,这鲜花般的女人一连给大牛生了两个娃儿,有了娃儿,心里就有了牵挂的东西,当娘的能狠心抛下吗?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小俩口都很勤劳、恩爱。沟里人悬在胸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牛婆娘这名字听起来有些俗,沟外人听起来以为真是牛的婆娘,有些虐待她的意思。椿树沟的人自从盘古开天地就以勤劳持家为本,以朴实、善良待人,光明磊落,如那一棵棵矗立在沟里、与巍峨群山试比高的椿树般高大。她一连为薛大牛生下了两个女儿,大女大椿,小女二椿。名字是她取的,按说,一个讨饭落脚的女人文化程度并不高,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文化,加之大牛也就是出气力的庄户人。给娃儿取名字也就有些难为其人了。那晚,她和大牛讨论了半天,最后还是她取了这个名字。

“大牛,我们的娃儿叫啥名?”

大牛摸着脑袋,想了半天,“取啥名?我一个大老粗,取啥名好呢?还真难住我了。”

“简单的问题不要往牛角里想,很简单,我们沟里遍地是高大的椿树,我想让我们的娃儿将来像挺拔的椿树一般挺直脊背做人、做事,就叫大椿吧。”

“还是婆娘明理儿,脑瓜子灵,这名子好,沟里人以椿树为荣,我们就以大椿为荣吧。”说着,他嘿嘿地笑着。

自从有了大椿,大牛叫她椿娘,沟里人也跟着叫她椿娘,男女老少都叫着她椿娘。她很乐意沟里人这样叫她,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幸福是什么?婆娘、娃儿、热被窝呗。沟里人都是这么理解的,他们没有高深的文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白开水般平淡的日子,平平淡淡才是真,有幸福、美满的家才最幸福。

吃了五谷想六谷,这山望着那山高。人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在平静的椿树沟,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生了男娃儿的想女娃儿,生了女娃儿的想男娃儿。按公家的计生政策,一胎男娃出生十天后就得挨刀子,一胎女娃儿三年后方可生二胎。这个政策很人性化,养儿防老,女娃儿是替人家养的,没儿防个屁老,得有男娃儿延续香火。

大椿一天天地长大,长得并非沟里的椿树那般高大、挺拔,长得倒像山间的百合花般秀丽、亭亭玉立。随着大椿的长大,薛大牛的眉头皱起了结儿,夜夜唉声叹气的。

“大牛呀,看你整天有着心事儿,有啥心事儿?别憋在肚子里,说出来畅快些。”

“哎,也没有什么心事儿,就是……”他欲言又止。

“椿儿娘,这些年在沟里过得好吗?”

“咋突然说起这个事儿,我过得不好吗?你把我和大椿心疼得一口气似的,咋不好?别唉声叹气的,我见着心里也不舒服。”

“我想我爹娘了,爹娘呀,那时去得早,在我四、五岁刚有了记忆,就双双得病离我而去。”

“不要想那些伤心的陈年往事儿,爹娘在天之灵看到你现在有幸福的家庭也会很欣慰的。”

“是的,爹娘去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儿呀,你还没成家,爹、娘管不了你了,那时,我咋知道成家是啥意思?我就这样守着三间茅房懵懵懂懂地过日子,幸亏遇上了你,我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其实呀,你跟了我,真憋屈了你。”

“什么憋屈不憋屈的,大椿都这么大了,我很幸福。”

“椿儿娘,我忽然想到了爹娘下葬的那天,天阴沉沉的,我被沟里人牵着,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钱做棺材板,沟里人就用竹篾席子把爹娘的尸体卷起来下葬了,哎,要是现如今,我一定要买一副上好的棺材板把爹娘下葬了,让他们在那边也有一个好房子住。”

“大牛,你真善良,心眼真好,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这事儿。”

“这事儿过去了,人死如灯灭,不提了,等我俩老了,我一定得打两口上好的棺木,我看过,全沟里遍地都是椿树,就数我们家屋后的那几棵最好,是血椿,等到了那边,我俩都有好房子住。”

“大牛,真难为你有这片好心。”

大椿已经睡熟了。她紧紧地搂住他,很温柔。他迎合了她,云里雾里。寂静的山沟,沟里的那条溪涓流潺潺,为他们歌唱。

“大牛,这次怀的一定是男娃儿,一定能把你们老薛家的香火给延续下去。”

“谢谢你,椿儿娘,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做定了。”

世上的事儿真难说清,常常事与愿违。椿儿娘自从怀上了那天起,家里几坛子酸菜让她吃得闻着酸味就想吐,酸萝卜、酸辣子、酸白菜,吃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酸的,可肚子不争气,生下来还是个女娃儿,名叫二椿。

生下了二椿,他们的家就不再太平了,不太平的是街上的计生工作队三天两头来到他们家,像缉拿犯人般缉拿椿儿娘。

不能让老薛家断了香火,这是椿儿娘、薛大牛达成的共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他们没有兵,也没有将,屋后的黄土地倒是一片一片的,但那不管用。不过,在屋后的半山腰处,倒有一处洞穴,不大,能容下十来个人的样子,可以放置床及生活用品之类的,像陕北的窖洞,很结实,周围是茅草、灌木丛,把洞口隐蔽得严严实实,不易被人发觉,就连在沟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也未必知道那儿有一处洞穴。薛大牛知道,且他亲身经历过。那时他还小,沟里常闹兵、匪,兵是反动派的兵,匪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常进沟里烧杀抢掠。爹娘没得办法,只得半山坡筑了一间窖洞,就在自家房背后,只要有风吹草动,他们就携带着大牛躲进洞穴,保全性命,有时,一躲就是几天几夜,那些兵匪在村子里一呆就是几天,非把村子啃个精光才肯离去。

计生工作队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在二椿出生后的第十天。按照以往的惯例,椿娘和薛大牛已经猜测到,这几天,街上的那伙人肯定来押她去挨刀子。怎么办呢?二椿还未满月,逃走是不可能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谎说回了娘家?沟里、沟外都知道她没有娘家?怎不能眼睁睁地挨刀子?还没有给大牛生个传宗接代的男娃儿,就这么挨了刀子结了扎?那梦想永远就没有了,她不甘心。该咋办?她灵机一动,前天二婶子说她身上长了疥疮,这疥疮传染性极强,只要挨一下身子,就会被传染上,而且迅速地蔓延,身上会起满红疙瘩。若我的身上长满了红疙瘩,公家人还敢对我动刀子吗?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前天,她就跑到二婶子那儿,把二婶子身上红疙瘩挤出来的绿水涂遍了自己的胯下和小腹。今个儿奇痒难忍,正使劲地在小肚子处搔着。

那天,计生工作队来了,队长手一挥,把正在奶娃儿的椿娘反剪着背架了起来,拖走了。

椿儿娘大声叫着:“大牛,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没事儿,你把大椿、二椿照顾好就得了,我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计生队长哈哈大笑:“把你的花肠子剜出来,你当然就回来了。”

在街上卫生院,她被按上了手术台,来了个头发花白的女医生,掀开了她身上的衣裤。“哎呀,我的娘亲,这小腹是啥呀?”

她呵呵地笑着:“是疥疮。”

“长疥疮咋做手术?万一感染将关乎生命,这手术做不了。”白大褂说罢,气乎乎地走了。

计生队长无奈,只得放虎归山,让她治好了疥疮就来挨刀子。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薛大牛又开始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起来,椿娘的奸计只能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不可能让疥疮在她身上长一辈子。说出去吧,那时沟里不兴打工经济,大山里的人们都固守着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多余的都上交给公家。根本就走不出沟里,况且要造一个娃儿,没得个一年半截是不行的。

那天,薛大牛与椿娘的吵架惊动了全沟的人,大伙儿纷纷来劝架。

“椿儿娘,你就是个贼婆娘,生不出个男娃儿,逞啥能?”薛大牛的声音如牛哞,惊动了沟里的左邻右舍。

“有本事你生去,女娃儿咋呢?女娃儿也是人,女人也是半边天。”椿娘不屈不饶,反唇回击,声音尖厉。

“这俩儿自睏到一个床上,没吵过嘴,没打过架,今个儿咋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干起来了,走,去看看,别干出了人命,椿娘是外地来的,我们要帮着她。”大伙儿都朝薛大牛的房子奔来。

“你还嘴硬,看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薛大牛气急败坏,一个拳头打了过去,不偏不倚地打中椿娘的腮帮。

“你个怂大牛,自己犁不出带把儿的,朝我出气,有本事儿,今儿个把老娘打死算了。”椿娘捂着白皙的脸,大声哭叫着,嘴巴渗出鲜红的血来,看来刚才那一拳头打得不轻。

“滚!你这臭婆娘,生不出男娃儿,续不了我家的香火,有多远滚多远!”薛大牛的眼睛爆出了血丝,看样子是要动真格的,手举得老高,向椿娘打去。

“怂大牛,有本事儿,今儿个把老娘打死,打不死你就不是娘生的,石缝里的冒的!”椿娘彻底地被激怒了,声嘶力竭地哭叫着,同时,向薛大牛撞去,意为就是死也要死在大牛的拳头下。

“大牛,你疯了,婆娘是要哄的,而不是靠拳头打的。”几个男人拉住薛大牛,同时劝说着。

椿娘,大牛就那犟牛脾气,一阵子风,过去了就好了,别往心里去,牙齿、舌头过得好,有时还有被咬的时候。几个婆娘拉住椿娘,极力地劝说着。

谁知,椿娘力大无比,女人也许在最绝望的时候力气最大,她一下子挣脱了几个婆娘的手胳膊,衣服被扯掉了一绺儿,然后转身向沟外奔去。动作迅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众乡亲都被椿娘这一举动怔住了,以往的椿娘在他们的印象中,椿娘是个走段路怕踏死了蚂蚁、掉片树叶儿怕砸破头的主儿,今儿个怎么了?竟成了烈妇。

“大牛,还不赶快把椿娘给追回来。”众乡亲清醒过来的时候,椿娘早已跑远了,跑得无影无踪了。薛大牛还在逞凶:“有本事儿个臭婆娘,你要是再敢回来,我非打死你不可,有多远滚多远,生不出儿子的臭婆娘……”他没有追赶,反而越骂越凶了。

有几个好心的婆娘忙往沟口跑去追赶,连个鬼影都没了,回来的时候,个个摇头叹息:“哎,这大牛把婆娘给打跑了,以后的日子难过了,还有两个娃儿。”“活该,他这是磕掉牙齿往肚里吞,自己种下的恶果,就让他自己去吃吧。”

这一切没有逃过驻村女计生干事的法眼,薛大牛真的把婆娘给打跑了?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不像是假的,更不像演戏,跑了好,免得自己整天提心吊胆的,若沟里超生一个,她的年终奖金又泡汤了,椿娘是重点监控对象,跑了,沟里没这个人,还监控个啥?她顿时感到肩上的担子又轻了一截。

众乡亲摇头叹息散去,反正出不了人命了,还呆在这里干啥?椿娘这一跑肯定不会回来了,外地的婆娘靠不住,这以后的日子有你薛大牛好过的,管它呢?吃萝卜操鸡巴淡心,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管好得了。

大椿早已吓坏了,她没见过阿爹、阿娘吵得如此凶,哇哇地哭着。摇窝里的二椿可能是饿了,没得奶吃了,大声哭着要奶吃。

薛大牛的神情有些黯淡,同时,又掠过一丝奸笑。两娃儿闹得狠,他得赶紧去哄哄两娃儿。

夜深人静,夜幕笼罩着大地,这是一个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大地显得特别的寂静,偶尔一阵风吹过,只听得沙沙树叶声和着潺潺的流水声。

薛大牛哄着大椿、二椿早已入睡,而他自己却没有一丝睡意,家里的煤油灯已全部熄灭,不,沟里的所有灯光都已熄灭,他在黑暗中焦急地等待着。

一阵细碎的声音响起,没有人知道是谁,只有夜知道她是谁,她是椿娘,当她拽掉几只手胳膊后,她就拼命地跑,这种奔跑她经历,那是在一个荒山野岭里,没有人烟,她被一只饥饿的狼盯上了,狼拼命地追她,她拼命地奔跑,最终她跑过了那只凶恶的狼,获得重生。今天也是一样,她拿出了狼追她的劲儿奔跑,一分钟就跑到了沟口。沟口有一处灌木丛,昨天,她和薛大牛已经踩好了点,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她迅疾躲进了灌木丛,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沟里的几个婆娘赶来时,她早已把自己给藏好了,屏住了呼吸。

“是你吗?椿娘。”一个很低沉的声音在问。

“是我,大牛。”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地回答。

“你还好吗?”

“我还好。”

两个黑影在黑暗里摸索着,摸索着,终于爬到了一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椿娘,脸还痛吗?牙打掉了没有?”

“没有,就是有些火辣辣的痛,好像是腮帮子破了。”

“椿娘,你依然打回来吧,否则,我不会原谅我自己下手太重。”

“你个傻瓜,事先不是说好了的吗?你不下手重,能瞒过沟里人的眼睛吗?能瞒过那驻在沟里的计生专干的眼睛吗?你下手还算是轻的,牙齿没打掉,你说说,沟里人,特别是计生专干相信了吗?”

“信了,不信才怪,你没看当时他们个个惊愕得要命。”

“真的?那不枉挨你这一拳头了。”

“椿娘,我给你揉揉。一只温柔的手伸了过去。”

“你哭了?椿娘。”

“我没哭,这是心里激动的,我们又可以生男娃儿了。”

“嗯,可以生了。”

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激动的泪水流在彼此的脸上,流进他们彼此的嘴里,咸咸的,不,是甜甜的味儿。

“大椿、二椿睡了吗?”

“睡了,睡得很熟。”

他们趁着夜色,相互抚摸着,很动情,也很温柔。

“椿娘,前天,我去街上的时候,找了街头的王瘸子掐算了一下,说,要生男娃儿,今晚这个时辰正是时候。”

“椿娘把自己温柔的嘴巴凑了上去,堵住了薛大牛的嘴巴。他们演绎着人间最动情的一幕,没人知晓,没人看见,这事儿本来就不让人看的。”

激情过后,椿娘温柔的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薛大牛强有力的臂膀里。

“大牛,我想好了,这怀上的男娃儿不叫三椿。”

“大椿、二椿,依此类推,就叫三椿,不叫三椿叫啥名?”

“就叫血椿,让他永远记住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多么不容易,他娘的嘴巴被他爹打破了,见了血,而且血椿是椿树沟最好的树,是树王中之王,我希望他将来要像血椿树般高高挺拔在人世间,做个自立自强的好男儿。”

“椿娘,你说得太好了,就叫血椿,让他记住我们为了他付出血的代价,而且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躲在黑夜里,我看你呀,就是一个大家闺秀。”

“大牛,你说的哪里话?我就一个讨饭被捡到的婆娘。”

说着,俩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公鸡开始鸣叫了。

“大牛,我得走了。”

“嗯,我送你,那窑洞里我已放好吃的、茶水、床被,还有煤油灯,窑洞里留有天孔,里面的空气也很新鲜,你要是累了,可以睡上一觉。”

俩人手拉着手,向屋后的窑洞摸去。这是轻车熟路的事儿,窑洞的旁边都是他们家的自留地,而且他们的家又在沟北的半腰上,属于独门独户,不像沟底,是沟里集中的地方,土屋都是屋连屋的。

“椿娘,你一夜没睡好,趁天没亮好好睡一觉,养好身子,生个白胖小子。”说着,他把椿娘扶到了一张椿树做的板床上,这椿树板床是他昨晚摸黑驮上来的,椿木床避邪,牛鬼蛇神甚至阎王见了都躲得远远的,让椿娘睡在椿木床上他放心。

“好的,大牛,你赶快回去吧,大椿、二椿等会儿就醒了,你要照顾好娃儿,免得让我心吊着。”

薛大牛又匆匆地摸回家里。

椿娘睡上了椿木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是不惧怕黑夜,以前讨饭的日子,多少日夜不就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吗?这种生活她早已习惯了,没什么可怕的。

沟里人都知道薛大牛是二球货色,把婆娘给打走了,成了光棍条子,还拖着两个娃儿。他们都对他心存芥蒂,一个二球货,打婆娘当本事儿,有啥好交往的?加上他住的偏僻,沟里人几乎没有人与他来往,他及大椿、二椿似乎成了人们遗忘的角落。这就是薛大牛、椿娘要的效果。

椿娘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她就躲进窑洞,晚上等两娃儿熟睡了之后,她就回来,也不一定,有时,她不想回到家里,薛大牛就去窑洞。其实,白天,他们有时也可以见面的,窑洞周围就是他家的地,薛大牛天天在地里劳作,难道还见不成他的椿娘吗?

椿娘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凸了起来,喜悦、幸福都挂在她的脸上。

终于有一天,椿树沟来了一则爆炸性新闻,那惊奇程度不亚于当年一架小日本的战斗机落在沟里一样。新闻的内容是:薛大牛又从沟外把他的椿娘给寻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一个男娃儿。沟里奔走相告,并纷纷前来贺喜。那天,薛大牛忍痛在街上买了一斤糖果、一包过滤嘴香烟,给前来贺喜的众乡亲发了。

薛大牛寻回婆娘并带回一个男娃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街上的计生专干的耳朵里。这还得了,街上的计生工作队一干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椿树沟,围攻了他半山腰的茅草屋。这次,椿娘没躲,也没有耍奸计。

“薛大牛,你婆娘呢?”计生队长叫着。

“在里屋奶娃儿,有啥事儿?”他说。

计生队长没理会他的话,手一挥,一干人马奔向里屋。

“不用来抓我,我长的有腿,不就是挨刀子吗?有啥好害怕的。”椿娘从里屋出来。

“不行,还有罚款。”计生队长有些气急败坏。

“要命有一条,要钱没有,难道你们还敢要了我、椿娘及娃儿们的命。”薛大牛拿着一把锃亮的斧头,那把斧头是他砍树用的,冲着这干人牛哞般地吼叫。

计生队长及其人马往后退了一步,这些穷鬼,家里也就是一些锅瓢碗筷等家什,值钱的东西根本没有,没办法。队长又只好挥了一下手,那意思是鸣鼓收兵。

“大牛,在家里把娃儿们看好,谁要敢动我们娃儿一根汗毛,你就用你的斧头剁了他。”说着,她头也不回地奔在最前头朝沟外走去。

“椿娘,你放心地去吧,谁敢动我们娃儿一根毫毛,我剁了他祖宗十八代。”他回应着。

计生队长及其人马没理会薛大牛,紧跟着椿娘向沟外走去。

没几天,椿娘就从街上的医院回来了,大模大样的,挺精神,一年了,她都没有光明正大地走在沟里、沟外的土路上,更没有这样迎着和煦、明媚的阳光;这一年中,她一直都在黑暗中生活着,终于了结了心愿。尽管有些事儿和话,她和薛大牛会埋藏在内心深处,永远不会说出来,直至带进坟墓。但终于了结了一桩心事儿,老薛家续上香火了。血椿,愿他们的血椿能长成参天大树。

沟里人议论开了。

“这不多言不多语的椿娘,心计挺深的,搞了个与薛大牛假离婚,生了个带把的,佩服佩服。”

“不是么?那天大吵大闹动刀子,原来还是演戏,哎呀,这俩口要是去演戏,绝对能出名。”

“椿娘打烂了嘴巴子,值呀,换了个儿子回来,换作我,把门牙打掉都情愿。”

“恐怕你愿意,公家不愿意,你想想,这招还灵吗?”

“哎,也是的,这薛大牛平时像头犟牛,没曾想,还有这般鬼点子。”

“就那大牛真是头笨牛,肯定想不出,这妙招一定是椿娘想出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你看那娃儿长得多可爱,胖墩墩的,嘴大眼睛也大。”

“乍看也不像椿娘,大椿、二椿长得和椿娘一个模子塑出来的,这血椿就不像了,说是像薛大牛,嘴巴有点儿像,略小,可眼睛的区别就大了,大牛是牛眼睛,而小崽子是鼠眼睛,加之胖乎乎,眯成了缝儿。”

“这名字咋叫‘血椿’呢?带“血”有些恐惧。”

爆炸性新闻成了众乡邻茶余饭后的话柄,沟底那棵高大的椿树下就是他们聚集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说过来道过去,众乡邻的脑子里有一个疑问:“这血椿不像椿娘,亦不像薛大牛,像谁呢?”

众乡邻也只是说说,并不牵扯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别人家的事儿,吃多了撑着没事儿干,这则爆炸性新闻随着大椿、二椿、血椿渐渐长大烟消云散了。

人这一生,只要心中有了希望、目标,日子就有盼头,而且越来越好。

薛大牛、椿娘自从有了血椿,尽管心中有疙瘩,但有了根,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点儿疙瘩也被消磨得无影无踪了。血椿天真可爱,且奸滑、爱耍小聪明,咋说呢?就是那脑子灵,做事儿从不吃亏。

有一次,几个小伙伴在沟底椿树林玩耍,小狗蛋伸着胖乎乎的脑袋,手里拿着两颗糖果炫耀着,这糖果是他刚来的外婆舍不得吃留给他的。血椿,这是我外婆给我的,你外婆给你过糖吗?他心里一阵冷凉,外婆?他的心里没有这个称呼,他也从没见过自己的外婆。他灵机一动,说,狗蛋,你有外婆啥稀奇?有本事儿你把你身后的椿树上的鸟窝给掏下来。小狗蛋扭头向身后的椿树上方仔细地瞅着,哪来的鸟窝?说是迟、那是快,他的动作敏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夺过小狗蛋手中的糖果反身跑去,边跑边把两粒糖塞进嘴巴里嚼起来。小狗蛋发觉上当,但已经晚了,就拼命地追赶,等追赶上了,糖果早已全进了他的肚子。当小狗蛋追上来的时候,他还威胁说,狗蛋,你若是敢再要糖,我就到薛大爷那儿告状,告你偷摘他的黄瓜秧子。小狗蛋只好瘪着嘴巴,把委屈吞进了肚子。

血椿就成了家里的宝贝,比如扫地、做饭、砍柴、寻猪草等农家娃儿的活儿,没有他的份儿,他就是家里的少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沟里人都说,薛大牛、椿娘生了两个好女娃儿,不管是地里活儿还是家里活儿都是一把好手。没办法,农家娃儿早当家,谁让她俩是老大、老二呢?女娃将来都是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养女娃儿等于给别人养一场,趁还在娘家未嫁的时候,多给娘家做些贡献,以报爹娘的养育之恩。大牛、椿娘更把他视为掌上明珠,不,应该说是视为心肝宝贝,人没有心肝就没有了生命,血椿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就是他们的生命,应当百倍珍惜,家里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都优先于他。久而久之,血椿就养成游手好闲、专横跋扈的恶习。

随着娃儿们渐渐长大,沟里人的物质生活也慢慢好起来,原来的茅草屋、石板房已显得特别破旧。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用这几句诗形容最为确切,沟里人文化人水平低,但还是有少数人读过私塾,读过杜甫这首描写破茅屋的诗。沟里的茅屋、石板房大都这样,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显现着时间的沧桑,屋外大雨、屋内小雨,特别是八月连阴雨,连绵不绝,一下就是半个月,下得各家各户屋里发了霉不说,而且屋里没一处落脚处。这茅草屋、石板房必须拆除,沟里人勒紧了裤腰带,都在盖新房。时兴明三暗五的瓦房,即用玻璃亮瓦与窑烧的黑瓦盖起来的砖木结构的房子。这样的房子住着亮敞,透气好,不像以前的茅草屋、石板房那样黑乎隆咚的,大白天还要点着煤油灯。

椿娘家也不例外,这些年,家里除了幺儿子血椿之外,其余的四个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为这个家奉献着,箱底也积攒了一些票子。“大牛,沟里都盖新房了,我们这茅草屋实在住不成了,也该换换了。”

“是的,也该该换换了,盖三大间砖木结构的瓦房,另搭两间偏厦用作厨房,将来好给我们的血椿娶一个漂漂亮亮的婆娘。”

他俩商议着,大椿、二椿在一旁听着,家里要盖新房了,她俩当然高兴,只是血椿睡得呼噜呼噜地打着鼾。

“椿娘,我已计算过,这三间正屋加两间偏厦,共需要三十五檀子,椽、檀对半,共需要七十棵三把头的椿树就够了,而我们屋前屋后共有绵椿、血椿七十五棵,绵椿多于血椿,血椿只有十棵,这十棵血椿我打算放倒五棵,做五间房子的房脊用,剩下的五棵用于我俩百年之后做棺材板用,这些血椿呀,正值壮年,正是做木料的最好时机,等房盖好了,空闲了,我把我俩的血椿棺木做好,再涂上土清漆,百年不腐,穿山甲都啃不透,能比得上檀木,檀木不避邪,而血椿棺木避邪,孤魂野鬼夺不去。”

“大牛,说这些干啥?说盖房子事儿。”

“棺材就是‘关财’,一个是阳间的房子,一个是阴间的房子,哎,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这些房子都盖好,椿娘,我们箱底的票子够吗?”

“够,还有多的。”

“我们还是要节省,家里有四个满劳力,能省工钱的尽量不要请工,如今的工价又高,把节省下来的钱留着给血椿娶一房好婆娘。”

“这倒是个好法子,我们家不缺劳力,只是苦了大椿、二椿。”

“爹、娘,我们不苦,家里盖新房,我们还住,咋苦呢?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就是大椿、二椿懂事儿,要是血椿像你俩一样懂事儿就好了。”

“说什么呢?椿娘,幺儿子还小,长大了就懂事儿。”

“哎,这血椿呀,我真怕我们把他给惯坏了。”

“阿娘,不会的,弟弟还小,长大了就懂事儿了,我们是姐姐,照顾他是应该的。”

一家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中到了深夜。

薛大牛按算的还真到位,把房前屋后的椿树都数过了。椿娘家里只管钱,对于这些事儿她不上心。以前,她只听大牛说过,房前的那五棵合抱粗的椿树是血椿,直立云霄,不知道这椿树还有血椿、绵椿之分。

椿树沟满沟的椿树分为两种,一种木质酥松一些,材质软绵一些,叫臭椿。沟里人嫌这个名字难听,就改为绵椿树。尽管绵椿的材质差一些,但也是盖房用的好木料。另一种就是材质坚硬的血椿树,每当它长到一定的年龄后,春天到来时,憋足一冬的汁脂就会溢出树皮,流在树干,鲜红鲜红的,如鲜血一般,故名血椿。沟里人都把它奉为椿树中之王,因为它具有灵性,身上流淌着像人的血液一般的琼脂。千百年来,沟里、沟外的有钱人家寿终正寝的时候,都会用这过了百年的血椿做棺材,所以,在沟里过了百年的血椿就如檀木,吃香着了。

椿娘开始并不知道血椿这么值钱,后来几天,当她们一家拿着斧子砍树的时候才得知的。

“椿娘,你知道我们房前那五棵血椿能值多少钱?”

“那血椿比这绵椿也贵不到哪儿去。”

“那五棵合抱粗的血椿可是年龄都过了百岁,一棵能值一万,能打两副棺材,这样以来,一副棺材至少卖三万。”

“说得她睁大了眼睛,大牛,真这么值钱,我俩这辈子苦了一辈子,等百年之后到了那边不想再受苦了,还真的要有栋好房子,享享清福,你前些天说的主意不错。”

“椿娘,此生你跟了我,让你受苦了,将来去了那边,我保证让你享福。”

“大牛,你对我真好。”

这些天,椿娘、大牛在准备盖房用的檀子、椽子,沟里人也都在积极准备着,不到几天时间,椿树沟的椿树就被沟里砍伐得差不多,唯独她房前的那五棵过了百年的血椿还威风凛凛地矗立在那儿,成了椿树沟的标志。

薛春与幺妹儿第一次干架,是这小俩口结婚不久刚度完蜜月的时候,小俩口性子都烈,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幺妹儿的眼睛被薛春打了个青眼窝,而薛春的肩背上生生被幺妹咬下了一块肉。

大椿、二椿早已出嫁,都嫁到外地,很远的地方,一年回不了娘家几回,家里只有椿娘一个人。她已年迈,站在+小俩口中间拉架,差点摔破了额头。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哭,嘶声力竭地哭泣。

“大牛,你咋去了哪么早?留下我一个人咋办啊……”

哭着哭着,她就哭到了薛大牛地坟茔前,坟茔就在她曾经住过的窑洞旁。

一堆黄土,没有墓碑,周围长满了杂草,坟前还有几棵常年披绿的柏树,那是她栽的。一阵风吹,柏树伴着杂草的沙沙声,和着她的呜咽声,是一曲凄凉的哀歌。

柏树已长成一把头粗了,想想大牛这老鬼去了也有十来年了。哎呀——大牛老鬼呀——你咋就去了呢——这十来年,她从没觉得大牛已离她而去,每当想念大牛的时候,她就来到坟茔前与大牛唠叨唠叨。

“大牛,你说以前的日子多好,现在的日子更好了,你咋就去了呢?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你就去了。”她的眼前又飘过那一幕。

秋收过后,地里的活儿少了许多,准备了半年,薛大牛终于把盖房的所有料儿都准备好了,一家人便忙着开始盖新房。大牛是木匠,盖房是把式。她家盖房从来没请帮工,因为有把式在,每天的事儿安排得很妥当,没背一点儿工。历时两个月时间,砖墙都已砌好,檀椽都已就绪。沟里有风俗,上堂屋正梁的时候,得看日子,怕撞了邪鬼,好日子压住邪鬼,则新房顺当,日后家人幸福美满。他看的日子离眼前还有五六天的时间。这五六天该干啥?地头里又没活儿,家里闲玩着闷得慌。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

他没让椿娘、大椿、二椿动手,三个女的为盖这新房,这些天累得掉了层皮,该让她们休息几天了,再过几天就要大忙了,到时候,全沟的乡邻都会来帮忙,这是沟里千百年来的风俗,哪家盖新房上梁、钉椽、散瓦,他们都会带着礼金前去恭贺且留下来帮忙干活,因为这天是新房盖起之日,也是需要人力最多的日子,光凭他家四个人是完成不了这些工序的。

一大早的,东方刚泛起鱼肚白,他便拿起斧头,把房前的五棵血椿砍倒,做成棺材,涂上土清漆,放置在新房后屋檐下。干这事儿,他是老本行,轻车熟路,三天时间就可以完成。

太阳刚从东边的山坳探出头,几棵百年血椿已被他砍倒了,血椿的刀口处流溢着鲜红的血液,很旺盛,似乎要把伤痕弥补起来,不愿离开这美好的人间。咕嘟咕嘟地流个不停。好家伙,不愧是百年血椿,做出来的棺木一定胜过檀树棺木,对于檀木,他没见过,只听别人说过,说檀树棺木,只有皇家贵族才用得起,寻常百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用手抹了一把那鲜红的血液,往鼻子前凑了凑,真香,一股清香沁入心脾。他的内心有些兴奋,兴奋是源于椿娘,百年之后,他和椿娘在那边有好房子。

三天之后,两口血椿棺木做好了,他又涮了三遍清漆,血椿棺木更显得红艳艳,敲敲帮子,厚实、沉重。他叫来了椿娘、大椿、二椿三人,四个人使完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它移到后屋檐下。为防受潮,他又找来盖房时用剩下的厚薄膜,把它们缠得严严实实。做罢这一切,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上梁、散瓦这天,沟里的乡邻都前来道贺,他和椿娘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忙招呼乡邻吃糖、抽烟,大椿、二椿忙着端茶递水,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上午九点整,这是他让街头的王瘸子看的时辰。王瘸子说,这个时辰上梁,人畜兴旺。他站到光秃秃的砖墙上。砖墙呈山脊形,中间凸起,两端平缓下滑,凸起的顶端就是放置大梁的地方,它承载的重量最大,他选了一棵百年的血椿当大梁。这根大梁有七八百斤,得四个壮实的汉子拉上去,他是把式,当然是四个人之一。随着一声鞭炮响起,这根搭了红布的大梁,在众乡邻的嗨哟嗨哟的号子声中缓缓升起。四人当中,数他最年迈,对面两个壮汉显得不费力气,他这边就略显吃力。

大梁缓缓升起,对面的大梁已经卡入了凹槽,他这边由于吃力,大梁上升过程略微倾斜,卡在了墙体上,放不进凹槽里去。旁边的壮汉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显然招架不住了,在这关键时刻,他得用一口气的力气把大梁托起,放入凹槽。他憋了一口气,内心数着一二,使劲了全身力气。起!随着他的一声吼声,大梁稳稳当当放入了凹槽。然而,悲剧发生了,他由于用力过猛,惯性过大,站立不稳,扑通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倒下去了,永远就没再爬起来。血,鲜红鲜红的,流了一地,跟做棺材板的血椿的浆汁一个颜色。

天空布满了黑云,压住了沟里的山顶,不一会儿,哗啦啦的雨滴落了下来,那是苍穹流下的眼泪。山河同悲,沟里人的心情暗沉沉的,他们含泪用薛大牛亲手为自己打做的血椿棺木埋葬了他。

事后,沟里人传出了风言风雨,说椿娘命硬,硬在哪里?颧骨高呗。她以前只知道和大牛奔日子,从没仔细打量过自己,今天早儿,她仔细照了照,自己的颧骨还真有些高凸,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爹娘给的,能怪我吗?说就说罢,嘴巴长在人家脸上,爱咋说就咋说。这是她从悲恸中缓过气来的想法,那几天,她真恨不得跟大牛一块去,夫唱妇随、比翼双飞,生是你的人,死亦你的鬼,命运、缘分早已把他俩拴在一起。正当她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大牛托梦给她,椿娘啊,你不能轻生,大椿、二椿已长大,能帮你一把了,也能帮薛春一把(自从大牛过世,血椿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薛春),薛春还未娶婆娘,你要把他的婆娘娶到家里,看着他生儿育女,把老薛家的龙脉续下去。大牛说得很真诚,说着说着,好像还流着泪。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也眼泪汪汪的。自那一夜起,她阴郁的心慢慢散开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活得更好。

椿娘每天起早贪黑地带着大椿、二椿去地里干活,这些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喜人,她家每年都是五谷丰登,收入不少,倒是薛春让她和大椿、二椿不省心。

“春儿,还不起来,太阳都把屁股晒糊了。”她叫着。

“阿娘,让我再睡一会儿。”他打了一个哈欠,翻了一个身子,又呼呼入睡。

“睡睡睡,成天只知道睡,以后成家了咋过日子?”大椿嘀咕着。

“哎,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就是金山、银山也会吃空的。”二椿叹了口气。

回应她们的只有呼噜呼噜的鼾声。

娘仨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扛着锄头去了地头儿。

大椿、二椿为了让薛春读书、上学,姐妹俩儿早早地缀学了。那时上学读书不仅要交学费、杂费,还有书本费,常有“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就是一家人供一个娃儿读书,这个娃儿终于考取了大学,走出了大山,成了人人羡慕的城里人,这是山里农家人最大的愿望。椿娘家最大的愿望,就是薛春能“鲤鱼跳农门”。

椿娘这几天很闹心,薛春这臭崽子竟逃起学了,他可是全家人的希望,肩负着振兴家族、光耀祖宗的重任,咋就逃起学来了?

“春儿,为啥不上学?”

“上学有啥意思?光学些书本上无用的东西,还是出门打工挣钱好,你看,狗蛋在外面混得多风光,混上小包头了。”他不依不饶地说,有根有据,还有典型人物。

“狗蛋去打工,你就是不行,你得好好念书,跳出‘龙门’。”她气得发抖,拿起一根棍子去抽打。

他早就跑得没影了,学校还是没去,不知到哪儿野去了。

“我的娘呀,我这造的那辈子孽呀,生了这个孽障,大牛呀,你怎么那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春儿咋办呀……”

她呜咽着、哭诉着,天蒙蒙、风凄凄,天空苍茫,大地无声。她先到薛大牛的坟茔前哭泣,哭着哭着,她担不起这重担,又想到了死,死是一种解脱,眼睛一闭,一了百了,管它什么红尘烦恼、家中琐事儿,统统地烟消云散。想着想着,她又来到了屋后,那口百年血椿棺木静静地躺在那里,红红的木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那种香椿芽的沁香。

椿树沟如今还叫椿树沟,可没有一棵过百年的椿树了,沟里盖起一批砖木结构的瓦房之后,椿树被砍伐完了,连绵椿就没一棵两把头的,更不用说血椿了。沟里、沟外人们的物质生活丰富了,生活水平提高了,特别是沟外,把椿树芽奉为“绿色食品”,特别血椿的嫩芽被奉为“绿色食品之王”,味鲜、营养丰富。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植物也一样,一旦出名,人人都想吃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引得了所有妖魔鬼怪都想吃。特别是沟外人想吃香椿芽如想吃唐僧肉一般。每年阳春三月,那手指粗细的仔椿树刚长出嫩蕾儿,就被扭了“脑袋”,成了沟外人的美餐,沟里人是不吃的,他们只闻味儿。年年如此,沟里还有香椿树,但不是过百年的血椿了,椿树沟的名声似乎更响亮了,只因为它有香甜可口的香椿芽。

她把脸紧紧贴在那口百年血椿棺木上,感觉到一丝温暖,像是大牛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脸,很温柔,椿娘,不要难过,生活就是这样的,没有风雨哪得彩虹?她想睡进去,大牛的话又在耳畔萦绕,椿娘,不要呀,我们的春儿还没有娶婆娘生子,你就这样去了,谁帮他?他可是延续我们老薛家香火的人,再苦再难,你都得熬下去。她的心在哽咽,久久亲吻着那口血椿棺木,这是大牛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大椿、二椿到处寻着阿娘,刚才春弟与阿娘斗嘴的事儿,她俩都听到了,哎!这个不听话的弟弟,真拿他没办法。

“阿娘,你咋在这儿?我和二椿寻你半天了,别伤心了,再过些时日,春弟长大了,就会懂事儿些,你不要放在心中。”

“阿娘,不要哭嘴了,地里的麦子长得可好,绿油油,颗粒饱满,今年的收成肯定要比去年翻倍。”

“多么懂事儿的大椿、二椿,要是你们春弟有你们一半懂事儿就好了。”看着两个懂事儿的女儿,椿娘的心里又敞亮了许多,两个女儿的话多中听,她的内心感到欣慰,止住了哭声。

没过几天,薛春的老师来家访来了。薛春远远地看着老师来了,早就躲得远远的,不打照面。

“椿娘,薛春这孩子天生聪慧,就是没把心放在学习,两天捞鱼三天晒网,这样可不行。”

“胡老师,对不起,薛春这孩子阿爹去得早,让我给惯坏了,我这就去把他给找回来,跟你一起上学去。”

“椿娘,这法子可不行,摁着母鸡能下蛋吗?关键是他的思想没有转变,态度没端正,你得跟他说道说道,让他的思想转过弯来。”

“好吧,胡老师,明天我让他上学。”

“好的,我还有课,就先走了。”

可是一连几天,她、大椿、二椿也没有做通薛春的思想工作,这孩子是铁了心不念书了。

“春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儿个我不抽打你,你不念书能干啥?”

“阿娘,难道只有读书一条路?条条大路通北京,我出去打工,像狗蛋一样当老板。”

“春弟弟,老板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万丈高楼从地起,还得学好文化,有了文化才能更好地当老板。”

“那狗蛋连小学都没上完,不还是照样当包头?”

“不念书,明天跟阿娘、大椿、二椿一起去地头干活。”

“干啥活儿?明天我就去城里,城里可是花花绿绿的世界,哪像我们沟里?到处都是脏兮兮的。”

“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

大椿、二椿忙扶住了椿娘,把她扶进了里屋。她感觉心口很闷,哇,她吐出了一口血,鲜红鲜红的,如血椿树的浆汁。

大椿忙请来了沟里的郎中。郎中说:“这是气血,没事儿,休息一下就好了。”

薛春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他就起床了,这是他有生一来起得一次最早的床,收拾几件衣服,背了个简单的行囊,搭上了去城里的班车。

椿娘赶上去的时候,他已搭上沟口的班车。她久久凝视着那远去的班车,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春儿,去吧,但愿你长大。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沟里人没有多大的奢望,只想岁岁过个太平年,一年老少吃个团圆饭。那薛春一去就没了音讯,从来没向家里写过信,也没有打过电话。儿行千里母担忧。椿娘天天念叨着:春儿,就是死在外面了,也得有个信儿,阿娘也得给你收尸。时间一长,她就没念叨了,望眼欲穿,也不见春儿的影儿。

好在大椿、二椿出落得出水芙蓉般。姐妹俩的真诚、善良、美丽,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家喻户晓,一家养女百家求、一家求得万事休,沟外的大户人家、有钱人家的子弟都纷纷竞相上门求亲。椿娘的条件不高,或者说她根本就没得条件,如今社会开放了,女儿婚姻大事儿都由她们自己做主,自己不搅和。

大椿被一家亲家是大老板、儿子是二老板的沟外人家求去的。有钱人爱面子、讲排场,大老板挣一辈子钱还不是为了给儿子花,所以这彩礼出手大方,背钱麻烦、俗气,一张卡十五万。椿娘接过卡的时候,以为是万儿八千的票子。当亲家说这是十五万的一张卡时,她吓了一大跳,手不停地哆嗦起来。

“亲家公,这可使不得,我不能要这么多的钱,传出去,唾沫星子会把我淹死,说我卖了大椿。”

“亲家母,别客气,一点小意思,不会有人笑话你的,大椿爹去得早,你把大椿带大不容易,权当大椿孝敬你的养老钱。”

她推了半天,亲家公硬是不接受。

大椿说:“阿娘,你就收下吧。她这才收下。”

二椿很快被沟外一个吃皇粮的公家人相中了,公家人不如大老板有钱,但拿着公家的薪水,旱涝保丰收,条件也很好,听说大椿公公给了十五万的彩礼,二椿不能落下,也给了十五万的彩礼。

椿娘死活不要,说:“亲家公,你们家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我不能要。”

二椿说:“阿娘,大姐的彩礼你都收下了,为啥就不收我的?这也是我给你的养老金,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椿娘这才收下,把两张卡都存入街上的银行,每年利息都有上万,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家里添置了电视、空调、冰箱之类的电器,还买了“席梦丝”软床,她睡不惯,睡在上面,腰酸背痛。她就没睡,留给大椿、二椿及春儿们回来睡。她习惯了睡那张血椿板床,睡在上面腰不痛、背不酸,就是一个踏实。

每年年关的时候,大椿、二椿都会开着小车带着一家老小陪她吃团圆饭,这哪是生的女娃儿?实则就是男娃儿,那杳无音信的春儿,连姐妹俩的一根汗毛都不如。每次吃团圆饭的时候,她都佯装笑脸,装作很开心、快乐的样子,殊不知,大椿、二椿早看在心里了。

“阿娘,春弟会没事儿,说不定,这几天就会回来的。”

“阿娘,春弟从小聪慧,说不定回来时还带回一个城里的洋婆娘。”

“哎,大椿、二椿,阿娘养了这个白眼狼,真不如你们姐妹俩。”

在她的心里,春儿有着延续老薛家香火的责任,他不回来,谁给老薛家传宗接代?大牛还在那边等着她回信儿。她在焦急地等待着。春儿,你在哪儿?回来吧,大椿、二椿给了娘那么钱,足够你娶一房婆娘了;快回来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要错过了好时光,你爹在那边还望着我带孙儿。

每逢初一、十五,椿娘都会买些纸钱、鞭炮,拜土地、祭山神,求得众神庇佑她的春儿平安,早点儿回来与她团聚。也许是她的虔诚感动了天地,或许春儿早就打算好了这个年回家过,回家过的原因是他有了女朋友,城里不叫婆娘,太俗气了,丑媳妇终归要见婆婆,回去见见,把该定下的事儿定下来。

大年三十的前两天,薛春带着他的女朋友幺妹儿回到椿树沟。

见到阔别多年的春儿,椿娘激动地哭了一场,大椿激动地哭了一场,二椿激动地哭了一场,亲不亲,一家人。

“嚎哭个啥?我这不是好好的,也没少只胳膊没断条腿的。”薛春不以为然地说。

“让阿娘摸摸,是瘦了还是胖了?”椿娘伸出了她老树皮般的手。

“别摸了,俗不俗气,我好好的,没事儿。”薛春躲开了。

“春弟,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没饿着吗?吃了不少苦头吧?”大椿揉了揉眼睛说。

“大姐,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说着,薛春哼出了一句歌词。

“春弟,这是你的女朋友吧?来,让姐看看。”二椿拉过了站在一边的幺妹儿亲热着。

椿娘刚才忙着打量着她的春儿,倒没注意春儿身旁的婆娘,忙陪着笑脸,“哎哟,光顾得跟春儿说话去了,冷落我们家的贵客,你别在意,多好的姑娘啊,看,这皮肤多细腻,忒白忒白的。”说着,也拉着幺妹儿的另一只手。她仔细打量了一眼春儿的女朋友,说话的同时,心里犯着嘀咕,春儿的女朋友咋长得跟大椿、二椿一个样儿呢?甚至更像自己,像是自己生的。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二十多年前的一幕。

那是一个有星星也有月亮的夜晚,沟里被月亮泻下了一地银辉。她在屋后的窑洞里终于熬到头了,肚子一阵剧烈地疼痛,看样子,肚子的宝贝儿子急着要见爹娘了。大牛早已准备她温水和一个澡盆子,并点好了煤油灯,正拿着一把锃亮的剪刀放在煤油灯的火苗上晃来晃去消毒。

前几天,当大椿、二椿熟睡之后,大牛不放心,这晚上就溜到了窑洞照顾她。

“大牛,我的肚子里要还是个女娃怎么办?她有些担心、焦急,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儿是算不来的。”

“我早已想好了法子,前些天,我在百合谷在一李姓人家做木活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家婆娘也躲在地窖里生娃儿,头一胎生下了一对龙胎,这一胎渴盼着女娃。”

“那不是我们的娃儿,心里会有些疙瘩的。”

“什么疙瘩?老薛家的香火要延续下去,椿娘,你肚子若真是女娃儿,而百合谷的那家若生得是男娃儿,我们与他是平等交换,不存在谁吃亏的事情,不要有什么想法,这是无奈之举,我早就想通了,且与那家私下签了协议,交换之后,彼此没有来往,互不牵扯,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这么说的话,我就放心了,哎,毕竟是自己身上落下的肉,咋舍得?”

“哎,椿娘,痛过一阵子就好了。”

椿娘痛苦地呻吟着,豆大的汗滴从脸上流了下来。大牛在一边轻声叫道,使劲——使劲——使劲——哦,出来了。他忙剪了脐带。真还让他俩给猜中了,是个女娃儿。两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有气无力。还好,幸亏大牛早有打算,还有一线希望。

大牛把娃儿清洗包好,递到椿娘怀里。这时,一阵细碎的声音,似乎还有婴儿的哭声,声音很低,像是用手捂住了。一个黑影窜入洞里,来人正是百合谷的李姓男人。

大牛,我婆娘生了一个男娃儿,你婆娘生的是女娃儿吗?那男人轻声地问道。

是的,你咋就这么肯定?把娃儿都抱过来了。大牛说。

这是遗传,绝对的遗传,我们按约定交换吧。那男人说。

大牛从椿娘怀里抱过娃儿递了过去,同时,从那男人怀里抱过男娃儿。

借着微弱的灯光,椿娘看得有些模糊,这个男人精瘦,最大的特点就贼眉鼠眼。她记住了这个男人的特点。

这些年过去了,大牛去了那边已多年了,他把秘密已经带进了坟墓,她还活着,这个秘密一直埋在心底,似乎有些遗忘,在椿沟里,只有她知道,大椿、二椿不知道。

“春弟,你也不把你女朋友给我们介绍介绍?”二椿说。

二椿的问话把她又从遥远的记忆里拽了回来。

“她叫李幺妹,百合谷的,住在谷口,就是山梁那边的。”薛春简单地介绍。

“隔一道山梁,本地人,知根知底的,挺好。”大椿说。

“中午就不回了,在这儿吃饭,阿娘,我们去忙乎去,让春弟领着幺妹儿在我们沟里转转。”二椿说。

娘仨进了厨房。

“阿娘,我看春弟的女朋友真漂亮,跟我和二椿有些像样,看着就舒服。”大椿说。

“阿娘,既然我们都看得中,说明事情成了八成,咱们得快刀斩乱麻,后天就要过大年了,下午你就去百合谷跟幺妹儿的爹娘说说,年里无日了,最好明天把事情就定下来,刚才春弟说了,她住在谷口。”二椿说。

“是呀,得定下来。”椿娘嘴里说着,心里却思考着另一个问题,幺妹实则是她身上落下的肉,她要找到当年的那精瘦男人说清楚,幺妹儿与薛春不合适。

中午的饭菜很丰盛,幺妹儿是座上宾,春儿多年未回,也是稀客,他俩坐了上席。

“幺妹儿,你是春弟的女朋友,第一次来到春弟家,这是我给你的一点见面礼。”大椿借喝酒时递上了一个一万元的红包。

“谢谢大椿姐。”幺妹甜甜地说。

“幺妹儿,我看你和春弟的事儿八九不离十了,年里就定下来。”二椿边说着边递上了一个与大椿一样的红包。

“谢谢二椿姐。”幺妹儿的声音依然是甜甜的。

“幺妹儿,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椿娘也递上了一个红包,这是她们娘仨在厨房商量好的,本来她不愿意,怕这票子打了水漂,趁薛春来厨房的空当,她问过,“春儿,你和幺妹儿的事儿能成吗?”

薛春说:“阿娘、大姐、二姐,我与幺妹儿在城里已好上三年了,感情深着,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了,这次回来就是商量结婚的事儿。”

她听了春儿说的话,心里还翻着五味瓶,她不知道百合谷的精瘦男人与他婆娘知不知道这事儿,如今沟里开放了,不兴爹娘包办婚姻了,自由恋爱,爹娘根本做不了娃儿的主。但这事儿又不能说出来,猛然,她想通了一件事儿,这幺妹儿咋说也是自己身落下的肉,大椿、二椿和自己给红包,就算是打了水漂,肥水也没有流到外人田去。再说了,春儿是她的儿子,幺妹儿是她身上落下的肉,这两人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为啥不能走到一起?而自己非要棒打鸳鸯?

午餐结束了,幺妹儿身上又有了票子,如今的年轻人会潇洒。“春哥,前天走得急,没带几件衣服,我想去街上买两套衣服换洗。”

“去吧,春儿,好好照顾幺妹儿。”椿娘说。

薛春和幺妹儿手挽着手去街上了。

大椿、二椿进了厨房收拾碗筷了。

椿娘也不敢停留,她得马上去百合谷的谷口,找到那个精瘦的男人和他的婆娘,商量着春儿和幺妹儿的事情。

李代销弓着背,显然是驼了,头发有些斑白,正在铡牛羊草,嘴里叼着烟斗,缭绕的烟雾冉冉上升、散去,似乎是一种无奈,更多的是沧桑的生活。草铡得很多,堆了屋前的半边场地,成了一座小山丘,性口不一样,张口就要吃,不吃怎么变钱?他得准备足够的草料。婆娘王大嘴正在喂屋后圈里的十来头瘦骨嶙峋的黄牛,还有一群马头羊。

谷里人多半搬到了谷外或街上,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住着土墙屋,看上去,就是集边、远、穷为一体的鬼不下蛋的穷地方,住着这些土墙屋都是贫困户。公家政策好,贫困户有各种补贴,两不愁(吃、穿),三保障(生活、就医、教育),谷里人都争着要当贫困户。

他也不例外,成了贫困户。土墙屋就是象征,他不是贫困户,难道还是住着小洋楼的有钱人?他成贫困户的原因是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他贼、奸滑,而两个儿子却没有遗传,反倒实诚,脑袋是榆木疙瘩,不灵活、转不过弯儿,眼看三十了,婆娘还没混到了一个,先前倒是提说了几个,彩礼都送了,最后女方说儿子那方面不行,扭屁股走了人,跑了,彩礼也没要回来,打了水漂。说到底,是儿子不会唬人,震不住女人。去年,婆娘胯下突然长了个疙瘩,去医院做了手术,把箱子底花了个精光。他就成了名符其实的贫困户,公家人来了好几次,就担保帮他贷了款养牛羊。养就养吧,只要能给两个儿子养回个婆娘来就行了,把老李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王大嘴佝偻着身子,像是下身的手术恢复得不彻底,不停地咳嗽着,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曾经牛高马大的她,被病魔折磨得成了皮包骨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目光呆滞。她已被沧桑的生活折磨得只剩下躯体。

百合谷的土地跟椿树沟差不多,大部分已荒废,长满了灌木丛、杂草,也正响应公家的政策——退耕还林,这不怪山里人懒惰,而是山里的年轻人都去山外打工了,沟里的一亩三分地一年四季让人累得喘不过气来,所得的收入还不如在城里一个月工钱,还种地干啥?栽上树,让家园成绿海,空气更加新鲜。

椿娘走在沟里通往百合谷的小径上,这些小径以前是一条条通天的大道,而眼前布满了荆棘,她的腿上、胳膊上划出几道血印子。哎,现在的年轻人咋变懒了?只知道享受,不知道付出,连路也没有修整修整。中午的时候,幺妹儿接过红包,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春儿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票子,下午就去街上潇洒了。她本想说,春儿,节俭点儿,别有了一顿饱充,没有了敲米桶。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钱是她和大椿、二椿心甘情愿给的,给出去了就由人家做主,由不得自己,况且这幺妹儿还是自己身上落的肉,花就花吧。这小俩口去上街上仅仅是买衣服吗?那只是借口,去逍遥去了。她真担心小俩口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就算是座金山、银山也会花完的。儿大不由娘,她感觉到自己老了,就拿这段布满荆棘的小路来说,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就可以翻到梁子那边,而今天她歇了好几次脚了。哎,老了,人服老不行,老了就是老了。

百合谷的百合花由于灌木丛、杂草的映衬,众星捧月,显得更加清纯、迷人,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还真如这谷里的百合花,不媚俗世,读过私塾。因父母看中一个地主家庭,硬要把她许配给那个有痨病的地主,她是逃婚逃到这里来的,她恨那个家,且早已遗忘。在这沟里,她生活了一辈子,感受到的是众乡邻的真诚、纯朴、善良。她感到了满足,人一生,其实都是平凡的,别奢求太多。眼前,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春儿、幺妹儿幸福美满,生一个娃儿,此生就死而无憾了。

谷口的地方很好找,翻过山梁的那条小路,直接就通到了李代销的家门口。

“大哥,这里是幺妹儿的家吗?”她问。

“你叫我‘大哥’,你看我比谁老吗?”正在铡草的李代销反问。

“哦,老弟,看来我比你还老,幺妹儿是住这里吗?”她改口说。自己也确实老了,她比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老了的男人还老。

“幺妹儿?白眼狼,死在外面了,没在家。”李代销有些愤怒。这些多年了,幺妹儿就是一条白眼狼,自走出百合谷,就没跟家里联系过,根本不知家里人的死活,只管她自己逍遥自在。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哦,你应该就是幺妹儿的阿爹吧?”椿娘有些迷惑。

“是又怎么样?我没有这个娃儿,害得我的代销店撤了,弄得我一家人的生活没有着落,孽障啊。”他说着,拿眼睛斜视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模糊的记忆中好像见过这个女人,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没好气地吭了一句:“你是谁?问那个白眼狼干啥?”

“我是幺妹儿的婆婆,找亲家公商量商量幺妹儿跟我的春儿的婚事儿。”她直入主题。

“哎呀,我的娘,这幺妹儿找了婆家,我咋不知道?”他吃惊不小。“走,屋里坐,慢慢说。”

王大嘴一直一副漠然的表情,没吭一声,好像这些事情与她无关似的。

屋里有些霉味儿,很久没打扫了,脏兮兮的。椿娘用袖子擦了擦靠门的一条板凳,坐下了。

李代销又燃上了一旱烟袋锅子,浓烈的烟味儿弥漫了破旧的屋子,呛得椿娘咳嗽了几声。

“大嫂,你刚说幺妹儿和你家春儿好上了,要结婚,这是真的?”他问。

“幺妹儿和我们春儿也是今上午才从城里赶回来的,他俩情投意合,在外面已好上三年了,生米早煮成了熟饭,这次专程回来结婚,这不,我来找你商量商量。”她直言不讳地说。

“哎呀,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就是幺妹儿的亲娘!”李代销狠狠地拍了下脑袋。那晚虽然灯火微弱,但他还是记下了那个漂亮女人的面孔,不光这些,幺妹儿一天天长大,长得越来越像那个漂亮的女人。

“我就是,我的春儿就是你们的娃儿。”她说。

“天下咋就有这凑巧的事儿?这俩娃儿又走到了一起?真是荒诞。”他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我开始也不相信,但这已成了事实,俩娃儿也情投意合,没办法,你是男人,我是一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还得你多拿主意。”她说。

李代销揉了抒他的鼠眼,似乎在流泪。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把幺妹儿自从椿树沟带回来之后给他家带来的灾难,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椿娘听了,眼眶红润,就差哭出声来。

“你是幺妹儿亲娘?”王大嘴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身边。

椿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边坐了刚才喂牛羊的女人,同时也看到了她那张大嘴,那大嘴和眼前男人的鼠眼还真像春儿脸上的。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李代销诉说罢了没再说话,椿娘、王大嘴也没说话。空气凝结,静极了。

“亲家公,你看这事咋办?倒是说句话。”椿娘打破了寂静。

李代销还在沉思。王大嘴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亲家公,你看这事咋办?倒是说句话呀。”椿娘耐不住性子。

李代销的鼠眼贼光一亮,说:“亲家母,我们得把这件事儿理理头绪:一是按事先约定,我们要把秘密带进坟墓,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二是你养大了春儿,我们养大了幺妹儿,这算扯平;三是幺妹儿又即将成为你们薛家的人,我们养大的幺妹给你养了一场。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椿娘想了想说:“亲家公,你说的这几点说得都在理儿。第一点,依我看,这个秘密我们三个人还是带进坟墓,说出来对两个小的不好,这一点我对天发誓,绝不说出去。这个问题的焦点是第三点,按理说,是亏待了你们,可我没真没想到幺妹儿和薛春能走到一起。”

李代销的鼠眼又闪了一下,说:“亲家母,既然你也认这个理儿,我是直肠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就拿十五万的礼金来,我给你户口本,让小俩口去办结婚证。”

椿娘的心里一沉,亲家公这是狮子大开口。说:“亲家公,春儿的阿爹去得早,我一个人把仨娃儿拉扯大,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李代销说:“亲家母,你这是捂着眼睛说瞎话,大椿、二椿每人给了十五万的礼金,椿树沟、百合谷都传遍了,你没钱吗?难道我们养大的幺妹儿,还不如你家的大椿、二椿?你要知道,为了幺妹儿,我家可是把代销店都赔进去。”

椿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怔在那里,亲家公说的话不无道理,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妇,这可是沟里万古不变的道理,她能说什么?只好赔着笑脸说:“亲家公,你说的有理儿,句句都是大实话,容我回去跟大椿、二椿合计合计,明天上午我再过来给你回信。”

李代销说:“好的,我还忙着,就不送了。”说着,他又忙着铡草了。他手里有“户口本”这张王牌,不怕椿娘不给十五万的礼金?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为两个儿子张罗婆娘了,这次,他一定要亲自,哪怕给儿子捡个寡妇也行,只要能生娃儿就行。这是打柴卖、买柴烧的道理,这几天,俩儿子婆娘一直成了他的心事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今终于有人为他解开了这个难题。喜鹊在门前叽叽喳喳地叫着,充满喜庆。他狠狠抽了几口旱烟袋,解闷儿。

椿娘回到椿树沟,太阳已经落山了,春儿、幺妹儿未回来,看样子今晚在街上过夜了,年轻人啊,咋说呢?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娘,幺妹儿的爹娘咋说的?快说出来听听。”大椿迫不及待地说。她作为家里的老大,很关心春弟的事儿。

二椿也没回家,这件事儿不办妥,她会睡不觉的。

椿娘把她与李代销的谈话原原本本说给大椿、二椿听了。

“阿娘,幺妹儿的娘家也够可怜的,就按人家说的去办吧。”大椿说。

二椿也点了点头。

第二天,椿娘带着一张十五万的卡去了百合谷,换回的是李代销一家人的户口本。

今年这个年过得真热门,两个女婿也来了,一家人凑齐了,是一个大团圆的年。

椿娘这几天没睡好,夜夜都梦见了大牛,大牛还是以前那般高大、伟岸,如沟里的血椿树,脸上挂着微笑。她常常梦中呓语。

“大牛,我们的春儿成家了,带回了一个漂亮的婆娘。”

“我看到了,长得像百合谷的百合花,哪里人?”

“百合谷的,大牛,世上的事儿真难说清,老天有眼,又把我们的女儿还给我们了。”

“椿娘,你把我给说糊涂了,什么?我们的女儿?”

“大牛,你知道吗?春儿的婆娘——幺妹儿,就是当年和我们交换的春儿。”

“哎呀,人间还真有这么稀奇的事儿,让我想想,哦,这是好事儿,李代销吃亏了,给我们养了一个闺女。俩娃儿没血缘关系,走到一起会亲上加亲。”

“他吃亏了吗?去年说这事儿的时候,硬向我要了十五万。”

“椿娘,想开点儿,钱财乃身外之外,给了就给了吧,亲家一家人也不容易,养大了我们的女儿,眼前活得也很艰难。”

“哎,大牛,只是……”

“只是啥呀?你快说,椿娘,我听着。”

“这俩娃儿养成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习气,哎,都是我们娇惯的。”

“这倒不好,坐吃山空,金山、银山也会吃空的。”

“那该怎么办呢?”

“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管他们了,我知道的,你手头上还有些钱财,别再省吃俭用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好好享受几天好日子。”

“大牛,不管不行,小俩口还没有给我们生个孙儿。”

“椿娘,你说得对,老薛家的香火得延续下去,人活一口气,神争一炉香,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子孙吗?不就是把根儿传下去吗?”

“大牛,你说的对,假如有一天,我老得动弹不了,管不了,就随你而去,在那边,我还做你的婆娘。”

“好的,我等你。”

……

说着说着,她感到很舒畅。突然,圈里的那只红公鸡喔喔地叫了起来。大牛一晃不见了,眼前似乎有一团黑影飘向了窗外。她起了床,床底几只老鼠吱吱地叫着,见她起来了,急忙逃窜而去。她喂了鸡、鸭,就去了地头儿。

临出门的时候,她朝小俩口的房间望了望,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俩口会享受,天天睡到小晌午,还等着她从地头回来做饭吃,嘴还刁,这不吃那不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没有馆子里的有味儿,小俩口常嘀咕着。

她真是没辙了,就是老牛过冬,也没有这般难伺候,话又说回来,把你们养这么大(幺妹儿不算,但她花了十五万,十五万是个不少的数目,有这十五万,到死也用不完),你们孝敬过我一天吗?这结婚也快过一个月了,从没做过一次饭,连衣服都是她洗,享受着还挑三拣四的,真不知足,但有啥办法呢?如今沟里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倒没享受公婆的待遇,反而熬成了保姆,这保姆当得好,把儿婆娘哄好了,全家老少相安无事、和睦相处,若这保姆没当好,惹得儿婆娘不高兴,家里就会闹得鸡飞狗跳、永无宁日。儿婆娘金贵着,她给了李代销十五万,沟里明码标价,一个儿婆娘至少十万,她家要不是有大椿、二椿两个好闺女,说不定春儿还打着光棍。如今,沟里光棍多着,那可真是断了后。想着想着,她心里又敞亮了许多。只要小俩口能把孙儿给生下来,其它的她管不着了。

今儿个地头的活儿不多,干了两小时就收工了。她在地头儿坐了会儿,远处山梁上的地已种不了,她只种屋后的,离家近,一早一晚就可以去。她在大牛的坟茔边坐了一会儿,大牛啊,你这地儿好,向阳,一天到晚可以晒太阳,旁边还有个小屋,累了,可以进去坐坐,歇歇脚儿。她不知不觉又走进那间窑洞,洞内锅瓢碗什一应俱全,冬暖夏凉,真是个好住处。在洞里坐了一会儿,又把洞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其实她每天都拾掇了一下,沟里人越来越少,她进出窑洞也没人发现。该回去了,小俩口还等着她做饭,哎,这两个从小被惯坏了的娃儿,怎么就长不大呢?她刚走到屋后,还未进大门,就听见了屋里咣当咣当的声响,咋了?家里闹贼了?不对,是小俩口的声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河水倒流了?以前这个点还没影儿,非等她把饭做好了,再在门外叫上三遍才慢腾腾的、惺忪着眼睛起来。今儿个咋起来这么早?火还没生、饭还没熟呢。

咔嚓!一条凳子飞了过来,砸在木格的窗棂上,幸亏是木格(那年代的房子都是木格窗户),要是玻璃窗户,早已粉身碎骨了。

椿娘吓了一跳,屋里咋还打起来了?

“薛春,你就是狗杂种,把我的钱拿去赌个精光?”

“幺妹儿,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是我大姐、二姐和阿娘给的,咋了?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钱?”

“这日了真他妈的过不下去了,走,离婚去,你走的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幺妹儿,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好呀,离吧,你把阿娘给的十五万给我吐回来。”

“我没拿那十五万,有本事儿你去百合谷去拿,少在我这儿逞能。”

吵得特凶,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这蜜月过完才几天?就吵起来了。椿娘吓得不轻,不敢耽搁,忙加快步伐进屋去问个究竟?

她刚跨进门坎儿,被迎面而出的幺妹儿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幺妹儿,这是咋了?别跑,有话儿好好说。”她挡住了幺妹儿。

“阿娘,你那不成器的儿子,你和大姐、二姐给我的红包,让薛春输了个精光。”幺妹儿说。

“阿娘,别听她胡说,你和大姐、二姐给的三万,我只拿了一万,还有两万让她美容给弄没了。”薛春在里屋说。

“反正你是他亲娘,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破土屋住不下去了,昨晚老鼠窜到床上来了,我不住,我走还不行吗?”幺妹儿有些委屈。

“阿娘,这破屋又脏又破的,沟里的年轻人还有几个住这样的破屋,住这样破屋的都是光棍儿,你得给我们在街上买房。”薛春说道,似乎这才是今天吵架的主题。

“阿娘,早上起床的时候,老鼠把我的脚丫子咬了,这屋住不成了,我就向薛春提议,去街上买套房子,先交个首付,殊不知,薛春把你给我的钱给输了个精光。”幺妹儿诉着苦。

“阿娘,幺妹儿这事儿怪她,老鼠咋不咬我?谁让她把钱拿去既修面又修脚的?那脚指甲染得花花绿绿的,老鼠不亲才怪?”说着,他竟痴痴地笑着。

“我修面修脚,总比你输个精光强,反正这破土屋我是不住,要住你和阿娘住。幺妹儿的气还未消。

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要不,怎么会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说法呢?椿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边是自己的养子春儿,一边是自己身上落下的肉——幺妹儿。哎,怎么办呢?

“阿娘,看看沟里还有年轻人住吗?”幺妹儿抬脚往外走。看样子,她是铁了心。

薛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椿娘忙拽住了幺妹儿,说:“别走,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走的,外人见了笑话。”

薛春接过话头,说:“阿娘,你看,要不你给我们在街上买一套房子?”

“你爹去得早,我哪来的那么多钱?”椿娘一脸的诧异,似乎这小两给她下了套。

“你不是还有十五万吗?大椿姐的彩礼给了幺妹儿爹娘,二椿姐的还在。”薛春说话很直接,没有拐弯抹角。

椿娘沉思着,幺妹儿要离开这个家,春儿在算计着她的钱,沟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住了,这是事实。本来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是家事儿,与大椿、二椿没有任何关系,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和大椿、二椿商量商量。“幺妹儿,你别走,让我和大椿、二椿商量商量。”

“你和大椿、二椿商量关我个屁事儿,不在街上买房,你就让你儿子当光棍汉吧。”幺妹儿很愤怒,也很气愤。

“我买我买,幺妹儿,别生气,和春儿好好过日子。”

“等你买好了,我直接去住,这老鼠屋我决绝不住,街上宾馆的房间我打电话已经订好了。”说罢,她挣脱了椿娘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春儿,你还不把你婆娘给追回来。”

“阿娘,没用的,我没钱在街上买房。”

“你这么多年在外面挣的钱呢?”

“阿娘,城里的花销太大,我每月挣点儿钱入不敷出,你这不是有钱吗?你把钱攒着干吗?死了也带不走,还不是我的?”

椿娘跺了一下脚,哎,养了只白眼狼,真不如养头猪、喂条狗。她走出了家门,这事儿她思前想后,还得跟大椿、二椿商量。

二椿的电话是大椿打的,椿娘把今上午小俩口吵架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娘仨儿聚在一起商议着。

“阿娘,人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这春弟和幺妹儿就是依赖思想,贪得无厌。”二椿气呼呼地说。

“二椿,话也不能这样说,如今哪个爹娘不是给儿子买房、娶婆娘的?阿娘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他延续香火,再说了,阿娘百年之后,留下的钱还不是春弟的。”大椿说。

“大椿姐,这才几天?为春弟娶婆娘就已经花十八万了,阿娘老,总要留些养老钱,万一不得动了,能指望上春弟?还不是指望我俩,他不添乱就烧高香了。”二椿的话不无道理。

“二椿,你看阿娘老了,春弟又这么不成器,怎不能让阿娘一个人担着吧?”大椿说。

“这事儿我还真管不了,春弟、幺妹儿爱咋闹就咋闹去,阿娘是老了,只能管他俩一时,能管他俩一世吗?我看,他俩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二椿有些气愤。

椿娘听着俩女儿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儿,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能她本就不该来找她俩商量的。

“二椿,这事儿我看这样得了,你家公公最近病了,手头也挺紧张的,春弟买房的事儿你就不掺合了,街上的一套成品房也就是二十万,阿娘手上还有十五万,我再凑五万,帮春弟一把,但也是最后一次,人怕发奋、地怕上粪,但愿春弟也发奋起来。”大椿说。

二椿听了,没再说什么,这次没让她掏腰包,她还能说啥?

“阿娘,你觉得我这个主意行不?”

“大椿、二椿,都是你们这个不成器的春弟拖累了你们。”她本想把幺妹儿的身世说出来,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阿娘,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

娘仨儿又到了街上,有钱真是好办事儿,街中心的一套商品房,一口价,二十万,即卖即住。

薛春从椿娘手里接过钥匙,竟与椿娘来了个拥抱的姿势,弄得椿娘好别扭。“谢谢阿娘。”

“春儿,这可是阿娘最后一次帮你了,你知道的,阿娘的箱底已经翻空了,你和幺妹儿要同心同德,共奔好日子。幺妹儿,你的心愿已经达到了,和春儿好好过日子,别再闹了,赶下半年生个娃儿,趁我还能动,帮你们带娃儿。”

“阿娘,现年代都不兴生孩子,生孩子是给公家做贡献,把一个孩子养大得付出多少,读书、找工作、买房买车、娶媳妇,得多少钱花呀,我和春儿也没那么多的钱,最近几年没考虑生孩子。”

“阿娘,我也是这样考虑的,要一个孩子是一个负担,过几年再想这事儿。”

椿娘脑袋嗡嗡作响,她的耳朵没听错吧,春儿、幺妹儿不想生孩子,她这么掏心掏肺地给他俩办婚事儿、买房,不就是想早点儿抱孙子吗?“不行,再过几年,还不知道我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她有些愤怒。

“阿娘,这生孩子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俗话说‘一代管一代’,管多了,你也不嫌累?”薛春说。

“阿娘,女人一生孩子就成了黄脸婆了,我可不想成为黄脸婆。”幺妹说。

椿娘嘴巴张了张,想说,幺妹儿、春儿,你俩可知道你们都是娘和王大嘴躲在暗无天日的洞里生下的,可又没说出来。默默地说:“这年代咋了?年轻人都不想要娃儿,我年轻的时候,一心想着生娃儿,而且还要生男娃儿。”

“阿娘,你也不要多想,你们那个年代,人穷山穷水穷,一切都穷,穷的时候都想生孩子,现在富了,你去城里看看,还有几个想生孩子的?”薛春接过她的话。

“就是,现代人要学会超前享受,人一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的风光,不享受干啥?说不定哪天得了个绝症,两脚一伸就去了。”幺妹儿说。她的话不无道理、精辟,比椿娘懂得多。

“媳妇,我们去住新房去。”薛春说。说罢,他拉着幺妹儿的手走进了新房,把椿娘凉在一边。

椿娘在回沟里的路上,很多个问题在她的脑子急速地旋转着。咋不生娃呢?咋我买房子就没我住的份儿?什么是超前享受?什么是替公家生娃儿、做奉献?养儿难道不是防老吗……她越想越糊涂,最后一个问题都没想透彻,想不透彻就不想了,人,还是糊涂点儿好,过糊涂日子。

大椿正在家里奶孩子,公公、婆婆和她的男人都很忙,一大早就去公司上班,晚上才回来。猝不及防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大椿姐,今儿个我和幺妹儿没事儿,逛门子逛到你这儿了。”薛春大老远地叫着。

“哎哟,大椿姐,这孩子长得多可爱呀。”幺妹儿伸手抱过孩子,很亲热。

“快到屋里坐,真没想到你们会来,一大早的,喜鹊在屋前叫个不停。”大椿忙招呼着,又是递茶又是递水,茶几上摆满了水果、糖果、干果等。

“大椿姐,一进屋,就看得出你家是有钱的人家。”幺妹儿边逗着孩子边说。

“凑合着过呗,如今好日子,钱多钱少都一样地吃饭。”大椿笑着说。“这么远的路,你们是怎么寻过来的?”

“姐夫是这个镇这条街上的首富,路边的乞丐都知道住哪儿。”薛春说。

“中午就不走,姐给你俩做点好吃的,哦,对了,幺妹儿,你这么喜欢孩子,怀上了吗?”大椿关切地问。

“大椿姐,薛春也没个工作,这生了孩子也养不起,再说了,如今哪个家里不是有房有车?等我们把车买了,再考虑生孩子的事儿。”幺妹儿说,说话的同时,向薛春瞟了一眼。

“大椿姐,我要是有你家十分之一的资产,这辈子就吃喝不愁了。”薛春感叹着。

“春弟,话不能这样说,心也不要这样想,天上掉不下馅饼,我家有这样的好日子,都是公公、婆婆和我男人奋斗的结果,吃得人间苦,方熬人上人,你得找事干,要养家糊口。”大椿语重心长地说。

“大椿姐说的是,这段时间,我和幺妹儿正在学车,等驾证拿到手了,车买了,我就去上班。”薛春陪着笑脸,鼠眼闪着贼光。“大椿姐,你常说‘亲不亲,一家人’,我们是最亲最亲的一家人。”

幺妹儿帮衬着:“是的,大椿姐,我们可是最亲的一家人。”

大椿听得小俩口的话有些不对劲儿,问:“春弟、幺妹儿,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

薛春直言相告:“大椿姐,我和幺妹儿已在驾校报了名,最近手头紧,学费还差点儿。”

大椿心里想,春弟呀,你手头上什么时候有过钱?我也不是摇钱树、聚宝盆,虽然嫁一个好人家,但公公、婆婆和男人挣钱也不容易,我这可是最后一次帮你了。她心里这样想,但幺妹儿是第一次来她家,要是拒绝了,这还真不是一家人了。说:“幺妹儿,这是你第一次来我家做客,就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说里,她去了里屋,拿出了一沓票子,看其厚度,大概就是一万,递到了幺妹儿手里。

“谢谢大椿姐。”幺妹儿笑呵呵地说。

“幺妹儿,你和春弟抓紧点吧,给我生个侄儿,还有更大更厚的红包。”大椿随便说的话,也表达了她内心的心愿,阿娘老了,她作为家里的老大,不得不操心。

“大椿姐,我和幺妹儿还要练车,这就走。”薛春见钱已到了手,就想离去。

“你们是稀客,吃了午饭再走。”大椿挽留着。

“大椿姐,这太阳刚升一杆子高,早着呢,下次来了一定吃午饭。”幺妹儿甜甜地说。边说边挽着薛春的胳膊,一副很恩爱的样子。

大椿望着这小俩口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了头。

椿娘自从小俩口搬到了街上,屋里清静多了,没有了吵闹声,也不必见人家的脸色行事,更重要的是家务活少了许多,不必按时做饭,也不必再洗那些满屋子的脏衣服,特别是幺妹儿的内衣,哎,成了家的娃儿,还让她洗衣服。她真不敢想像,这小俩口会把街上的新房邋遢成什么样子,管它呢,眼不见心不烦。她现在已看透了,什么养儿防老?哄人的吧。她辛辛苦苦地把春儿拉扯大,他给她买过一斤糖、一件衣服吗?没有,而且这小俩口时时变着法子来套她的腰包。当她静下心来回想小俩口吵着、闹着买房的事儿,戏,她曾经跟大牛演过,且演得逼真,骗过了沟里人所有的眼睛。这小俩口很可能是故意吵架、演戏,让她买房,在外面好了这么多年,真的能分开吗?且那天幺妹儿早已把街上的旅社预订好了,这是早有预谋的。她确定了这一点儿,心也凉了许多。特别让她心凉的是她把“床”早已铺好,而小俩口却不想生娃儿,不想生娃儿就不生吧,不生就别在我这儿拿走一分钱。眼前,公家政策好,大牛去得早,沟里人也知道春儿混得不咋样?天天向她要着供应,她就是沟里一个孤寡老人。她也成了沟里的贫困户,公家不仅给各种补贴,还有养老金,按月打到她的卡上。可以说,她现在吃喝不愁,这得感谢公家,公家比她的春儿强多了。她不奢求什么,只希望小俩口不来骚扰她就行了。沟里的地她也不种了,老胳膊老腿的,不灵便,干那么一会儿,就感到浑身酸痛。她只种菜园子和沟底的五分水田。菜园子是必须要种的,沟里通了条水泥路,也有些街上菜贩子常用三轮车拉着豆芽、豆腐之类的蔬菜来沟里卖。她是从来不买的,那些黄、绿豆芽,被药水补得胖乎乎,像怀娃儿的婆娘,吃了就会得一些乌七八糟的怪病。自己种的菜吃着香,还有粮食,虽然产量低一些,吃着放心。

夕阳西下,沟里的山川被夕阳染成了红色,她的脸也红红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来到屋后,亲亲那副血椿棺木,人,到了她这个年龄,已知天命,生死轮回,活一天就会少一天。钱财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人人都会走这条路。有时闷得慌的时候,她会慢慢地挪动血椿棺盖,里面一股沁香,躺在里面很舒适,长短宽窄合适,这大牛还真会做棺材,难道给她量了尺寸的?她又想到了大牛,屋后的坡地没种了,长了些杂草,大牛的坟茔周围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还有那间窑洞,她已把它看成了她和大牛在那边的相亲相爱的地方。每天都得进去拾掇一下,这是她每天的必修课,若一天没去,心里就痒痒的,半天都睡不着。哎,大牛,你等着我,很快我就会去你那边和你相聚的。

怕啥来啥?椿娘的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了。

薛春、幺妹儿学车还挺钻心,过五关斩六将,他俩是把把过,很快就拿到了驾证。在驾校的时候,天天有车摸,心里倒不牵挂,可一出校门,没车摸了,小俩口就睡不着觉了。

“薛春,咱们得买辆车,否则去哪儿都不方便。”

“关键是我们的腰包空空如也,没票子,哪儿来的钱买车?”

“薛春,椿树沟的老家屋后还有一副上好的血椿棺木,那可值得几万块,够付一辆小车子的首付。”

“幺妹儿,那可不行,阿爹走得早,那是阿爹留给阿娘的,是阿娘的命根子。”

“薛春,你可真笨,如今人死了,都火葬,街上还准土葬吗?而且那骨灰盒也就千把块一个。”

“幺妹儿,你太精了,连这都想到了,是呀,阿娘死后,我们是要火化的,那血椿棺材不是白浪费了么?”

“昨天,我的一个闺蜜向我打听买一副血椿棺木,价特高,五万。”

“现在都兴火葬了,你闺蜜要这血椿棺木也没用,骗你的。”

“闺蜜说是一个海归族叶落归根,在山里下葬,急需一副上好的血椿棺木,我就把你老家有这么一副血椿棺木跟她说了。”

“真是太好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过几天我们就有新车开了,走,回老家去。”

小俩口向在驾校的校友借了辆车,风尘仆仆地飞到沟里。这是他俩自从搬到新家后第一次回沟里。小俩口没有忘记带些水果。

“阿娘,你吃水果。”薛春削了一个苹果递过去。

“阿娘还有牙齿吗?水果嚼不烂了。”椿娘张着干瘪的嘴巴,牙床上光秃秃的。

“阿娘,吃糖。”幺妹儿递上了糖果。

“幺妹儿,难得你这般孝顺,俺一吃糖头就晕,听沟底薛瘸子说,可能是血糖高,不能吃糖。”椿娘笑眯眯的。

小俩口一阵尴尬。

“春儿、幺妹儿,阿娘一大把年纪了,公家政策好,在这沟里,不缺吃不缺穿的,说吧,你俩回沟里有啥事儿?”椿娘开门见山地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这小俩口回来必定有事儿。

“阿娘,你看,街上的人都买小车子,我和幺妹儿的驾证也拿了,现在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一辆小车子了。”薛春说。

“我还有钱给你买车吗?买不起就别开,逞个啥能?”椿娘没好气地说。

“阿娘,我不是向你要钱,你也没有钱,我是说屋后的那副血椿棺木,放在那里闲置了,卖了,能给买车付个首付。”薛春这主意打得不错。

“休想!那是你爹留给我死了之后在那边的房子,你俩趁早死了这个念头,你们若敢卖,我就死在你们面前。”椿娘没想到,小俩口此次回来的目的是算计她的血椿棺木,这真的是要她的命,她必须用命来捍卫大牛给她留下的东西,所以说话也毫无余地、不容商议。边说着,边奔到屋后,紧紧抱着那副血椿棺木。

尾随其后的是薛春、幺妹儿。

“阿娘,街上已经禁令不许土葬了,人死后必须火葬,你这血椿棺木放在这儿也是闲置着。”幺妹儿说。

“我不管,我死后哪儿也不去,就葬在屋后你爹的坟茔边,我就不相信沟里也不许土葬了吗?”椿娘紧紧地抱着血椿棺木说,生怕小俩口夺走似的。

薛春的贼眼一闪,向幺妹儿递了个眼色,笑着说:“阿娘,我和幺妹儿跟你开玩笑的,既然这是阿爹给你留下的,我们就不能动邪念,会天打五雷轰的,得不到全尸,给你留下,等你百年之后,我和幺妹儿就把你葬在阿爹身边,让你和阿爹永远在一起。”

“阿娘,我们春哥只是和你说说而已,不会当真的,我们这次回来,向校友借了辆小车子,主要是想带你出去兜兜风,吸引一下沟外的新鲜空气,再到街上的新房住几天,享享福。哦,对了,阿娘,自从我和春哥搬进新房,你还没有去过,这次就不要推辞了。”幺妹儿的声音很甜,甜得让椿娘吃了蜜似的。

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沟底的溪流倒流了。椿娘爬在血椿棺木上没动,心里急速地翻转着,接老娘看新房子,搬家那天咋不接呢?是不是家里脏得容不下人进去,让我去拾掇?还兜风呢,我一个老太婆,不让风吹凉就不错了,不去。她说:“春儿、幺妹儿,你们的心意我领了,阿娘这辈子没离开过沟里,去外面不习惯,再说了,这屋还有鸡、鸭的,张嘴都要吃,要人伺候,走不离。哦,屋里的几只母鸡这几天下蛋下得欢,我给你们攒了一些,你们带回去吃好了。”她的意思很明显,家里任何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拿,谁让你是我的儿呢?唯独这血椿棺木就甭打歪主意。

“好的,我听阿娘的。”薛春忙说,眼睛一闪一闪的。

“谢谢阿娘。”幺妹儿说,眼睛一眨一眨的。

椿娘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去里提了一篮子鸡蛋出来。

小俩口把鸡蛋放入了小车子的后备箱,小车子一溜烟又驶出了椿树沟。

沟里的秧禾要施肥、扯草,屋后的菜园子要浇水。椿娘都放下了,不是她把这事儿给忘了,而是她不放心那血椿棺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她知道,已经有贼时时惦记着她的血椿棺木,而且还是家贼,家贼难防,这家贼就是春儿、幺妹儿。春儿是她养大的,幺妹儿是她身上落下的肉,什么样的秉性,她心知肚明,该防着点儿。地头的活儿搁置几天也不晚,每天吃罢饭就守候着她的血椿棺木。

更多的时候,她坐在血椿棺木旁,轻轻地抚摸着血椿棺木。她把它当成了心爱的大牛,喃喃自语,与大牛倾诉着。

“大牛,春儿要把这血椿棺木卖了,去买小车子,行吗?”

“不行,那是我在阴间给你盖的新房,他要敢卖,就不认他这个不孝之子。”

“大牛,我听你的,另外,有一件事儿我想不通,小俩口咋就不想给我们生个孙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春儿就是个不孝之子呀!”

“那我该怎么办?”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违。既然是个不孝的孽障,就不管他了。”

“话是这么说,一个是心头上落下的肉,一个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说不认就不认,行吗?我做不到。”

“那就顺其自然吧,椿娘,你要活得不愉快,就到我这边来吧。”

“大牛,再等等吧,没见着孙子,我还真不能瞑目。”

“椿娘,你看着办吧。”

“大牛,还有一件事儿,是幺妹儿说的,说是街上不再土葬,兴火葬。我有些担心死后,春儿、幺妹儿把我弄去火葬,烧得尸魂全无,在那边寻不到你。”

“椿娘,你说的这个事儿还真是个事儿,你一死,两脚一伸,多少事儿可由不得你了。”

“那该咋办?”

“哎,我还真不知道咋办?不要急,慢慢来吧,总会有法子的。”

说着说着,她爬在血椿棺木上睡着了。

她就这样一连守了几天,也没见春儿、幺妹儿回沟里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也许春儿、幺妹儿改邪归正了,或者他们只是说说而已,自己捡个棒槌当枚针。既然这么想了,她悬着的心又放下了,还是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吧,活着的人还是要努力地活着,因为每天东升的太阳总是那么美好,阳光总是那么明媚、和煦。她又去田间、地头儿干活去了。

薛春、幺妹儿这几天也没闲着,每天都往沟里跑了一趟,闺蜜催得紧,就那家海归族这几天就要,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他俩不着急行吗?这可是到嘴的鸭子,不能让飞了。椿娘没发现他俩,是因为他俩在暗,椿娘在明。椿娘天天守着血椿棺木,没给他俩下手的机会。他俩只好窥伺着,就像夜里的猫一样,老鼠总会出洞,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俩儿只好静静地等待时机,时机终于来了。阿娘昨天终于下地了,他们的机会来了。他俩算计过阿娘下地的时间,一般为天刚麻麻亮,干活儿到太阳升到山坳两杆子高就收工,回家做饭、喂牲畜,这样算过,早上八点是下手的最佳时间。

这天,薛春、幺妹儿前一天晚上在街上租用了一辆三轮麻木车,早上六点,他俩就从街上出发了,到沟里得两个小时的路程。计划进行地非常顺利,公家把沟里的水泥路通到了各家各户的门口。他俩直接把三轮麻木车开到了门口,然后两人使尽吃奶的力气,把百年血椿棺木抬到了麻木车上。一切完毕,薛春扭紧了油门,三轮麻木车一溜烟驶出了沟里,直接驶到了海归族的家门口,一沓厚厚的票子装进了他俩的腰包。

椿娘收工回来,就去屋后看看血椿棺木。我的天啊!血椿棺木不翼而飞了。肯定是小俩口干的好事儿,但小俩口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造孽啊——苍天啊——五雷轰顶的孽障啊——她觉得天昏地旋,晕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太阳落山了,天黑了下来。椿娘苏醒了过来,她感觉胸口闷得慌,哇,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周围充满了血腥味儿。她想回家,爬到家门口,她犹豫了,万一自己死在了屋里,那两个孽障一定会把她弄到街上火化的,血椿棺木已经没了,这是必然的结果。“不,我不要火化,我得留着全尸去见大牛。”她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浑身已没有多少力气,死,对她已没什么可怕,要死,也要死在大牛的身边。哦,对了,血椿棺木没了,那窑洞不是自己最好的坟墓吗?

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山川大地,椿娘使劲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地努力地向屋后的窑洞里爬去,血流了一路。

大牛在前方微笑着,喊着,椿娘,加油。

椿娘终于爬进了窑洞,她感觉到全身无比轻松,终于解脱了,终于与大牛相聚了。

大牛笑了,椿娘也笑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